白桦树金黄色的枝条
在静谧的空中轻摇……
——阿·布洛克
一、祖先的遗迹
“你不能参加这种旅行,亲爱的安诺!”维琳诺莉唤道。
“请你相信,星球妹妹,对我来说,这旅行很重要、很必要,甚至很有益。”安诺坚持着。
“那除非有我在一旁照应着你。”维琳诺莉也坚持。
一位脑门突起的青年人藏身在恐龙骨骼架后面,盯视着艾当诺星人的疲弱的身体,后者身旁有两个人陪伴着:一个是戴着眼镜、身材不高的日本人,一个是动作轻盈、乌黑的眼睛闪射出特别专注的目光的少女。
科学院古生物博物馆内的三位来宾,此刻正站在騣犎的颅骨前议论着。騣犎是四万多年前生活在雅库梯的古代动物。现存的这架騣犎额骨的前颅上有一个周围微凹的整齐的圆洞,日本学者解释说,一粒子弹击中騣犎头部,打穿额骨以后,弹头破碎,裸露着的伤口是逐渐愈合的。显然,騣犎是生前受了伤。
“四万年前,”安诺感到惶惑,“我多少也知道了、学习了、懂得了你们的历史,那个年代,地球上还没有火药武器。”
“说得对,细心的安诺。这是你们地外来客的祖先在地球上留下的第一个遗迹。我在星际航船上就跟你相约过,要请你看看这些遗迹。”
“我应当、需要、渴望看到所有这些遗迹。”
“那要进行一次环球旅行,我们可以弄到一架专用飞机。”日本人建议说。
这时,维琳诺莉提出了上文所述的异议。
“我跟你一道去,亲爱的安诺,这样才能随时给你照料。”维琳诺莉说。
“你的剧院生活,以及再现许多历史场景的等等事情,怎么安排呢?”
“顶要紧的是在需要时能及时给你输血……也可能,还有其他方面。”
年轻人从古恐龙骨骼架后悄然地向出口处隐去。
一个阴沉的下雨天,伦敦的街道被密集的潮湿的雨伞掩盖着。谁也没有注意,一位眼睛粗大、头发眉毛全无的来客,在一位欧洲姑娘和一位日本学者的陪同下,走进大不列颠的一个博物馆。
他们站在一架尼安梦人的颅骨前。这颅骨是在非洲罗得西亚的布罗肯希尔铅矿附近挖掘出来的:这个尼安德人大约生活在距今四万多年前的石器时代。
颅骨的左颞颥骨上有一个边缘整齐的圆洞,并无任何裂纹,就象子弹击中玻璃时一样。颅骨的右颞颥骨的一部分已经散落,这是受到枪伤后常有的情况。
“长生老者不知道、不研究、不懂得过去。他们甚至要消除掉记忆。真该叫他们好好儿地向人类学习。”艾当诺星人说。
安诺对周围事物所表露出的兴趣,使得维琳诺莉宽心,因为只有这样才有益于安诺的健康。
可是她本人却显得十分疲惫和抑郁。原来指望环境的变换能够缓解积压在心头的一切,可是徒然。
英国的天气和她的心境倒十分一致。
维琳诺莉低垂着头走出博物馆。她没有发觉街角上正有一个被淋得浑身透湿的年轻人。年轻人竭力隐蔽着不让维琳诺莉看到。
古老的伊斯兰教堂组成的城市五光十色,弥漫着浓郁的东方色调。松村向安诺和维琳诺莉介绍了古代苏麦尔文明社会的纪念碑。苏麦尔文明社会是地球史上的一种“跃变”。几千年历史的野蛮部落,突然之间开始从事耕作,畜牧,建设起美妙的城市,创造了书面文字。
苏麦尔人是这样来描述自己历史的:“波斯湾和巴比伦毗连的地带,突然出现了许多极有智慧的生物,我们称其为奥恩诺。奥恩诺的身躯仿佛鱼类,但是头颅不同于鱼类而象人头。这种奇异生物白天来到人们当中,但不吃人们的食物,它们教人们掌握文字、科学和各种技术,还教人们营造房屋和修建神殿,制定法律,并向人们讲授初步的几何原理,教人们学会辨别庄稼的种籽以及收获果实的方法。”
松村寻来一块楔形文宇的字盘,字盘上刻有苏麦尔人的记述和古代奇异生物的图形。当年这些字盘保存在阿苏尔班尼拜皇家图书馆内。
字盘上的图形,如果不去研究它的风格特色,可以明显地看出一个身着密闭飞行衣的人形来,苏麦尔人把这种飞行衣当作鱼鳞了。
不知劳累的松村从遥远的东方古城,把同伴们“载运”到墨西哥。
阿勒贝尔达·罗斯·路易利在家乡迎接来宾。他曾经应允向朋友们介绍自己高祖父的重大发现。他的高祖父是着名的考古学家,高祖父的名字已由这位重孙袭用下来了。
葱茏蓊郁的丛林里,草深树密的原野上发现了一座远古的玛雅人的城镇,城镇里有富丽堂皇的神殿和雄伟的金字塔,人们称这里为帕伦克。
一座金字塔的顶端悬挂着精致的匾额“铭文殿”。阿勒贝尔达·罗斯·路易利的高祖父曾在这座金字塔内发现一座震惊科学界的古墓。人们知道,古玛雅人不同于古埃及人,玛雅人从来不在金字塔内埋葬亲人。因而墨西哥考古学家的发现就有更为重要的意义。考古学家发狂似地搜掘了四年,奔波于石块倾圮的地道里,最后终于到达了不知是部族首领还是宗教祭司的古墓前。
墓道入口处有六具男女青年的骨骼架,这是殉葬者的遗骸。椁盖是块沉重的石板,石板上的图案很象火箭的剖视图,火箭内舱还有一位航天飞行员,此人半卧在软椅上准备起航,双手紧握启动杠杆,脚踩活动踏板,身后是喷火吐焰的推进器。
椁盖开启后,下面是类似火箭式样的石头棺柩,棺柩内残存着骨骼、颅骨以及经历了几千几万年之久的带绿色的半透明的稠密质体。遗体进行了修复。
上述重大发现的一百多年之后,宇航员阿勒贝尔达·罗斯·路易利和安诺、维琳诺莉以及松村来到帕伦克访问。前者带领来宾沿着如今宽敞通畅的楼梯、通道进入金字塔,到达石椁前。松村十分关切地注意着由他护理的两位客人的反应。
第一个进入墓地的维琳诺莉叫唤了一声,猛然扑向一边,差一点撞到半卧在火箭软椅上的航行员图像上。这幅石刻浮雕像确实是伟大的珍品。可是使维琳诺莉更加惊讶的是遗体上的石膏面具,面具是他们的这位墨西哥朋友特地弄到这儿来的。
石膏面具上可以看到一张奇异的脸孔——巨大的鼻子,薄薄的嘴唇,富有表情的、仿佛活的一般的双眼。一种奇异的、不是地球人所具有的特征,构成了石膏面具的轮廓。
“注意那鼻子!”松村指点着说,“鼻根一直到双眉的上面,它把额角分成了两部分:额鼻人!请原谅,据我所知,地球上并没有具备这种特点的种族。”
“难道是地外行星人吗?”维琳诺莉喃喃地说。
“我觉得、我证实、我相信——他既不象我,也不象青春岛上我的同族,也不象艾当诺星人。”安诺说。
“有可能,这一个并不是地外来客,而是来客的久远的后代。”日本人说,“椁盖上的图像说明他跟宇宙航行有关。没办法,象形文字只能由形象组成,图像的解释也只好如此。可能,死者的同时代人并不能用火箭飞行,但是为了纪念他们埋葬的这个人的种族起源跟飞行有关联,所以有了这样的图像。”
“顺便说一下,”阿勒贝尔达·罗斯·路易利说道,“几千年之前,在这里就有人在空中飞行——有确凿的证据可以使你们相信。”
维琳诺莉发觉自己是真正地入迷了。和眼前揭示的这类巨大的奥秘相比较,她个人生活中的这点波折,她觉得太微小、太不足道了。
安诺和他的同伴们参观过古墓和石刻之后,一位额角高高的年轻人也来到这里。他长久而阴郁地端详着那具神秘的石膏面具,仿佛觉得埋葬在这里的陌生的部族首领,祭司或者地外来客正用一种十分敏锐、洞察他的无限哀伤的眼光盯视着他。
高额角的年轻人走出铭文殿时,已经没有那种积久的愁闷了,他的全部身心沉浸在这座古墓引起的遐想中。
维琳诺莉在最后一次回顾金字塔时,脸色突然一变。
朋友们为她的健康担心起来。
但是,维琳诺莉却爽朗地笑出声来,要同伴们相信,在她一生中还没有看到过比这更有意思的事物了。她自己也准备飞行,哪怕是飞向地外行星人那里去。
谁也想不到,引动维琳诺莉的激情的不仅是那些地外来客留下的遗迹。
朋友们继续飞航。他们来到邻近的哥伦比亚。在当地的一个博物馆内参观了金质的小飞行器。这显然是某位祭司或者其他知名人士的饰物。制作者应该是埋葬在“铭文殿”金字塔内的“额鼻人”的同年代人物。人们仔细研究过这小玩意,并用鸟、鱼、虫以及飞机平面图与之相比较,后来才确认这是一种管状的航行物、一种飞行器的模拟件。
松村知道这一切,他勾勒出二十世纪的飞行器的平面图,并指出金质“护身符”上很象是一幅飞机设计草图。
阿勒贝尔达·罗斯·路易利给客人带来了喜出望外的消息。他建议朋友们登上一架老式飞机,这是充当旅游者散步用,或者供旅客用以眺望秘鲁海岸风光的工具。
他们乘着这样的飞机从太平洋对岸的皮斯克地区飞往秘鲁海岸。耸立的峭岩的顶端有凿成的巨大的三齿叉形的路标,指示着飞越高山的途径。
“这个路标在几千年之前的古代,不到高空也还是看不到的。”路易利说,“古时候有什么人能看到这路标呢?是什么人,为了什么道理凿出来的呢?”
飞机沿着预定航线穿越过群山,古文明的残迹倏忽闪过。重峦叠嶂的莽莽群山之中没有通路,可是有一条神奇的笔直的直线贯穿群山,这条直线穿过峪谷,截断山脊,伸延、伸延,一直深入到山地的深处。
飞机沿着这条直线向纳斯克石壁飞去。
旅游者在高空观赏到石壁上的地球生物或者是地外生物的奇异的雕像,每一座雕像高达一百米。
“站在地面上是无法看到这些雕像的,”路易利说,“几千年之前建造这些雕像又是为了什么目的呢?”
“恐怕是种降落的标志,”松村说,“不过,是为谁设置的呢?古代的美洲文明不仅没有飞机,甚至没有轮盘。”
当座机降落在这个令人不快的群石嶙峋的地段时,维琳诺莉和她的朋友们心头更有种惊悸的感觉。
古代的人们在这里修筑了一条石路。石路开始于空地,中断在悬岩前,是条孤零零的路面。探照灯照耀着它,使它仿佛是机场上常有飞机盘旋起落的跑道。
需要跑道特别平坦的老式飞机,轻轻地降落在几公里长的古老的路面上,这石路就象是专门为它修建的一样。维琳诺莉,而后是松村、阿勒贝尔达·罗斯·路易利,最后是安诺踏上了这段石头路面。石头路平整得象桌面一样,它稍微高出于尖利纷杂,乱七八糟的石头荒原之上。
飞机开始降落时维琳诺莉就吓昏了,直到此刻呼吸还没有正常。她思想中仿佛自己正来到另外的一个世界:从没有见到过的机器上,走下没有见到过的生物,生物乘坐自己的机器,翱翔在地球上空。当时她的祖先还只有在森林里抡斧头的本领。维琳诺莉甚至有种眩晕的感觉:这些生物是人吗,或者有点儿象人吗?
她环顾着,似乎在寻觅这些生物,终于目光停留在安诺身上。
“我在这里。”艾当诺星人安诺微微一笑,“我此刻觉得,在那些飞临地球的星球来客当中,我不是第一个,也不是唯一的一个,更不是最奇怪的一个。但是,我是由人类带到地球上来的第一个来客。”
“第一个,当然,第一个!”维琳诺莉笑了起来。
“我是第一个,第一个得到地球的女儿支援出部分器官以维持自己的生命、思想和观察的。”安诺说。
旅游者参观了纳斯克荒原之后到达齐基卡卡高山湖。路易利在这里和他们分了手。
高山湖在有史时期还曾经是个海湾。但是由于安达地区的地表上升,一部分陆地连同海湾高入云间,所以便形成了高山湖。
旅游者观赏着古代防波堤的残迹。远处可以看到当年齐阿冈纳柯市镇附近卡拉萨思夫古教堂的废墟。旁边则是令人惊异的太阳门。
“这上面形象地绘制了其他行星的日历。一年二百九十天,分十二个月。”日本人指着门饰花纹中的象形文字说。
“那么,这便正是艾当诺星上的日历了。”安诺激动地说,“我们的星球围绕亮星运行一周时要自转二百九十次。当然,我们的行星没有月亮卫星,但是我们按十二计数是确实的。”
“请原谅,安诺,你们不用十进位,而是十二进位,就跟画在太阳门上的图画一般,每月两个十二天,而每一扇门上再另加一天。”
“我们艾当诺人是按十二来计数的。可是,艾当诺星上的日历怎么会弄到地球上来的呢?弄不懂,猜不出,想不透。”安诺也真弄糊涂了。
“有可能,地外来客是在到过你们的星球之后才到地球来的。”松村猜测说,“我有点儿怀疑,是他。地球上的人称他叫康·齐基。照我看,他来自其他星球,到地球上后用使当时人类惊异的方式建立了印加王国;那时劳动是一切人的义务(甚至‘第一名印加人’也在自己的一份土地上劳动)。对财富的鄙视是共同的观念,黄金只有在需要发挥它的金属物质特性时才加以使用,粮食归人们无偿地享有。每个人在活到五十岁时,就可以不再参加劳动、享受公共的赡养。矿场干活的人可以更早一点享受赡养。后来,这些规定全被忘记了。”
“唉唉!这不是我们的法则,”安诺叹息了一声,“这是你们现行的社会准则,你们新社会的基础,地球生活独有的特点。多可惜,艾当诺星上没有一个长生老者曾在我们的星球上会见过康·齐基,没有一个向他学到点东西。现在,就更不会有人知道康·齐基了。”
“生活中不能失去记忆……所以人们寻觅着地外来客遗留下的踪迹。”
旅游者从安达飞往孤独的神奇的帕斯赫小岛。当地向导称这个岛叫“远眺岛”。小岛岸边一列巨大的石像向着大洋远处极目远眺。不知道是什么人,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把这些石像置放在这里。石像的面容类似宇宙来客,表明了它们并不是人类制作出来的。无怪乎当地居民常常绘声绘色地谈论天外来客……
在南美洲、在古玛雅人的国家,人们常常有这种设想。传说中,当年太阳的儿子(阿兹台克人称其为凯查勒夸特,玛雅人称其为库库勒康——这是不同语种的同义词:权力的标志,飞行的蛇神),印加人称之为康-齐基(明亮的太阳之子),他们从天际,伴随着没有闪光的雷鸣来到人间,教会人们知识以及人类的感情,然后飞走了,并答应以后一定再来……
松村和友人们从帕斯赫岛飞往撒哈拉大沙漠,塔西利高原,塞法拉山地,这山地里有着当年宏伟的城市的残存废墟。岩壁在风霜侵袭、日光烤炙中遮护着这些往昔的珍宝。
日本人把同伴带领到他熟悉的一处所在。他向岩壁上泼了些水,石块上立即显现出古老的石刻浮雕像来。浮雕中凸现出身着密闭飞行衣的一位潜水员或是宇航员的形象,飞行衣还连带着头盔,头盔比较宽大,人头在里面可以活动。飞行衣上有深深的褶皱。整个画面使人感到一种神秘的力量。
“伟大的火星人之神!”安诺叫唤了一声:“星际航船上我就见到这种图象。”
日本人笑了起来:“这浮雕的复制图片,我总是随身携带的。”
这一回,高额角的年轻人来到松村的祖国迎候旅游者。那个繁华拥挤的城市里,房屋仍然无限制地向高空伸展,在街道上简直无法挤过去,尽管货物运输往来已转为地下管道作业。所以,年轻人待在远处凝视着维琳诺莉和她的伙伴时完全能够不被觉察。
在东京大学博物馆内,安诺吃力地挪动自己纤瘦的腿脚。全球的漫游以及强烈的感受使他十分疲劳。
维琳诺莉一本正经地要他注意自己的健康,但是,他一见到那个陶土塑像,却又激动地叫唤起来了:“这是来自塔西利高原的伟大的火星人之神,这是头盔,这是领口,这个嘛,是密闭飞行衣。”
“你再仔细看看旁边,”松村建议说,“细心的安诺,你会看到,在这样古老的雕塑品上还清晰地刻划出眼镜。眼镜这玩意儿连你也是到达地球之后才戴上的,还有密封头盔、飞行衣上的纹饰……”
“我记起来了,好心的博士。你在‘生活二号’上谈到过一种交流信息的螺线,对于生活在宇宙中观测整个螺旋状银河系的一切生物来说是共同的通用信号。”
“那么我就不细说了,细心的安诺。”
“博士。我认得出这些陶制小塑像,跟据你的叙述、图画、照片!”安诺指着旁边一个小橱柜,“你称这些叫做,这,我想不起来了……”
“陶古,把这个古词翻译成通常的说法是……”
“蒙头衣。我听你讲过、说过,我也记住了。它是用人们所不熟悉的含金属的材料制作出来的。”
“对的。这些陶古出现时,日本民族的祖先还生活在石器时代,是在五千年之前。另外,请你再看一下那上面,宇宙飞行衣的所有零件复制得多么细致啊!甚至有用于呼吸的滤器、观察机件用的眼孔、眼孔的固定支架。”
飞返莫斯科的途中,在印度略事逗留,去看了一下记载着几千年前飞翔的火焰车——韦芒的古代文字真迹。
“强劲而又坚固,”梵文记录稿上正是这样描绘的,“乃该车之特色。车由轻质金属制造而成,状如巨鹏。火焰车凭借车身内水银及行动中的风旋增强其雷霆之势……飞翔而上,须臾间化为天际之瑰宝。”
日本博士精通梵文,这一段描写给了大家难忘的印象。维琳诺莉、松村和安诺走出荫凉而幽暗的古刹,蓦然来到阳光下,不由全眯缝起双眼。可是,维琳诺莉没有这样,她瞥见了一个人,跟上回在帕伦克一样。她突然双颊上飞起浓重的红晕。
维琳诺莉心头希望却又不大敢相信——此人是彼嘉!
“莫斯科的人们在等待着我们。”日本人对她说。
“可能,不仅在莫斯科。”维琳诺莉的答话很奇怪。
好心的安诺什么都不明白,日本人也是。
二、往昔的投影
维琳诺莉来到拉托夫一家的林边住宅,参加“维琳娜小型音乐会”,这一刻离预定演出的时间还早。阿尔谢尼还没有从宇航城回家,屋子里只有维琳娜一个人。
她十分喜爱自己的这位外孙女儿,一喜爱她的“思想成熟”的行为,喜爱她迸发出的演员的天才。维琳诺莉参加了剧院的排练,她作为一个新演员,已经以非凡的技艺引起人们的重视。近来,人们正不断排演传统剧目。至于维琳娜,在自己新的同代人当中,最亲近的一个就是维琳诺莉了。
她们仿佛是俩姊妹。维琳娜象姐姐一样把维琳诺莉迎了进来,让她在露台的合阶上挨着自己坐下来,诚挚地问道:
“诺,我的来自未来的小妹妹,跟我说真话!为什么要对彼嘉·金·卡切这样冷酷呢?”
维琳诺莉感到不好意思,脸颊都徘红了,过了一刻才辩解地说:“他就象,在出卖朋友——他发言反对伟人的航行,就是反对他的和我的朋友。”
“噢——这回事吗?你可想过没有,这些朋友当中有哪一个改变了对彼嘉·金·卡切的态度的呢?因为他除了希望有益于人类之外,没有任何别的意思。”
“别劝我。”维娜诺莉坚持道。
“不行。我们来一道儿找找原因?”维琳娜建议。
“怎么呢?”维琳诺莉惊诧地望着对方。
“你说呀!”
“说什么?”
“一切。你记忆中老外祖母的情况。”
“阿奴什卡吗?可是,我对她等于什么也不知道。”
“怎么会什么也不知道呢?我也曾经被催醒过遗传记忆。我做了许多梦,梦中出现了许多遥远的往事……没有让你进入梦境吗?”
“没有。我只是记得一点模糊的事物。”
“我们来想象一下你的阿奴什卡·伊洛温娜的生活情景吧。”
“真的,我不晓得……一切都搅混了……”
“你记得她一些什么事呢……从最远的年代说起吧。”
“记得一个地窖……圆顶拱形天花板下有几扇长窗。天花板上有水湿的斑印,长窗外——一口深灰色井栏的水井……”
“这是房屋的内院。”维琳娜断定以后说,“还有呢?”
“记得,好象很欢悦,为什么——不知道。地窖里常常蒸腾着一层水气。我帮妈妈洗衣裳……”
“这是阿奴什卡在干活,不是你。”
“呶,这当然,还记得父亲……不是一样的……”
“怎么会不是一样的?”
“起先,戴顶帽子,疲倦劳累……身上一股机油味……他把我们的城市叫做彼得。”
“他是在工厂干活。”
“后来,变成一个戴着水兵无檐帽、穿着蓝白条纹制服的快快活活的人……安德留沙弟弟老是试着穿那件水兵服,我嘛——试着戴那顶无檐帽……对着镜子。”
“不是你,是阿奴什卡。”
“原谅我,全都搅混了。我记得那一位父亲,戴着无檐帽,而且背着子弹带,子弹带在胸前交叉成十字形。他说,资本家——完蛋,还有什么冬宫……”
“太有意思了。这就是说,他不仅是伟大的十月革命的同代人,而且是这个革命的参加者。”
“我还记得他那张脸。脸上充满了自豪、坚定的神情和炽烈的斗志。我记得清楚,是因为我对着镜子一个劲儿地学他的表情。”
“就在这时,你的阿奴什卡的才能开始萌动了。”
“不知道……我记得我父亲,穿一件皮上本,系着轧轧响的皮带。于是,大伙儿在淌眼泪……”
“那是,上前线了。”维琳娜判断道,“国内战争了。”
“在我的回想中,已经不再是地窖了,而是一个空落落的大房间,没有生火……天花板上有长着翅膀的小天使的身影;有趣的是,我逼着安德留沙弟弟学那上面的姿势。”
“拿出导演的派头来了?”
“呶,看你说的!……过去的女主人从过去的客厅走过,掀动鼻翼,看也不看我们一眼。要在先前,早打发我们去给她赶车去了。”
“那是说,这幢房子里迁进了……洗衣女工的孩子……”
“最有趣的是这位女主人照镜子的姿势,只要一想到,弟弟跟妈妈都会笑起来。”
“一种演员派头。女主人呢,也笑吗?”
“也笑。一点不生气。我记得她教我,并且夸奖找的语音和理解能力。女主人是位演员。”
“这是真实经历。后来呢?”
“后来,很模糊了。……大概,当一个人回忆往事的时候,想到的往往总是互不连贯的场景。在我的记忆中还有一首诗。”
“读一读吧。”
“轻风在城市上空有节奏地飘动,
如同吹拂在密密匝匝的网中,
玻璃窗户是书籍的一页又一页,
房屋的尖顶直插苍空,
如同平原上的密林一样的葱笼,
书籍的宫殿,知识的宫殿,
玻璃的书页在轻风中掀动。”
“等等,等等!这已经是另外一个时代了。这是描写的新的莫斯科,大概已经是二十世纪后半期的事了。照年岁算,你不大可能熟悉这首诗。”
“我熟悉,而且能说出这是谁的诗,我是在哪儿听到的。这是赫列勃尼柯夫的诗!是在布留索夫斯基学院朗诵的。那一回,我从艺术剧院附设的艺术专修学校去参加诗歌朗诵会。”
“赫列勃尼柯夫?二十世纪第二个十年间的诗人!这首诗里描写的是五十年后的莫斯科。按照加里宁描绘的蓝图,建设大约半个世纪的时间。房屋成为一本本打开的书,玻璃窗是书页上的一行行的字……高楼的尖顶如同笔尖……”
“我自己并不太懂,”维琳诺莉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只是记住罢了。人们说,诗歌跟幻想是一对姊妹,看来,诗人也能预测到未来的建筑师的思想……”
“是塑造时代风貌的雕塑家!”维琳娜赞同地说,“那末说,你的阿奴什卡是跟亲人迁居到莫斯科来了。”
“对,对的,当然了,到了莫斯科!嘈杂、忙乱、蹄声嘚嘚,铃声响亮的漂亮马车,加上鬃毛散乱的懒惰的比丘格拖车高马,电车嘡嘡乱响,塞得满满匝匝,叫人头昏眼花……所有的人都急急匆匆……”
“是的。人们正是这样来形容那个年代的莫斯科的。”
“然后——红艳艳的火焰的河流淌来了,淌向放在下面的钢包,欢快的火星子喷溅着,真美!”
“我弟弟——成了工程师。”
“阿奴什卡的弟弟是安德列·米哈依诺维奇·伊洛文。大概,她跟弟弟一起到乌拉尔去了。”
“为什么上与拉尔?”维琳诺莉惊异地问。
“这些,有关伊林家族的生活情况,我都尽可能地研究过了,那是在我接受催醒他的记忆的手术前。我的这位伊林在乌拉尔遇上了你的阿奴什卡。到了乌拉尔,阿奴什卡在俱乐部的舞台演出,她扮演的是主角。”
“噢,记起来了,记起来了!米沙·伊林!他是从列宁格勒探亲来的。下面的事很快就发生了……”
“对,你的阿奴什卡是个急性子,一下子就出嫁了……”
“我们便一起上莫斯科去……为着自己的未来!”
“这句话说得对——‘为了未来!’……你记忆中还浮现出什么场景呢?”
“车站……挤满乘客的车厢!闷热、包裹、皮箱、危厄、灾难……大概,我这时才看到人间的痛苦。”
“不是你,是阿奴什卡。”
“现在反正一样。我们就在包袱堆里过夜,遍地泥泞,我跟米沙简直没有落脚的地方……有一次夜里,所有的人全被赶到室外去。强制性的‘散步’……莫斯科的夜景就这样深深地留在记忆中。如同昨天一般。大街上点燃着篝火……可以去烤烤火。电车也只得让路。激动人心的对工人的演说……玩笑话……他们支持我和米沙……”
“那时,伊林常到一些机关部门去求援,这是我了解的……他第一次提出自己的微粒子理论的时候,简直把全世界都震动了。”
“阿奴什卡也在等待机遇。当时首都最有名的剧场是艺术剧院,当一个外省的无名的女演员来到剧院,要求扮演根据列夫·托尔斯泰的同名长篇小说新编的话剧《安娜·卡列尼娜》中的主角时,吓得剧院里的人发愣。”
“可以想象得出,”维琳娜微微一笑,“后来就让你演啦了”她也忘记了,谈论的是遥远年代的阿奴什卡·伊洛温娜的事。”
“大概……我记得一间空旷的大厅……里面有几位‘艺术家’,在当时人们全这样称呼艺术剧院的演员……没有掌声。只有扮演佛伦斯基的那位着名演员悄悄地跟我说了一句:‘您,安娜·米哈依诺芙娜,有特色!’到了休息室,扮演卡列尼娜的主要演员一把抱住我,预示出我的前景……就这样,我这个外省的小演员被吸收进了艺术剧院……”
“人们说,这是罕见的事。”维琳娜证实道,“当然,个别的有过……还记得些什么呢?”
“野战医院……给伤员慰问演出……或者在前线,站在战士们的面前演出。前线的轰炸声我还记得……也记得轰炸莫斯科……站在屋顶上看得清清楚楚。探照灯光盯上了玩具一般的飞机的发亮的机身……不过,这可不是玩具,而是可怕的玩意儿……半空中落下了燃烧弹……它们迸溅着凶险的火星,全然不象铸钢厂里见到的火星……在一座野战医院里,我,也就是我的阿奴什卡遇上了自己的米沙·伊林。……”
“他的一条腿上了石膏绷带,用滑轮悬吊了好些时。”维琳娜提示说。
“你也记得!”维琳诺莉高兴极了。
“因为这是本人在躺着,”娜维娜开玩笑地回答,“不过,我记得比较多的是伊林研究微粒子理论方面的情况,比起他的生活经历来,理论研究方面的事情我记得多些。”
“这方面的思考材料,他全记在练习本上,他把这些练习本放在文件夹里带来了。他扶着拐杖,一拐一拐地朝我走过来。我看到他了,他有些腼腆,不知怎么地,脸上还带一点愧悔的笑意……”
“他来到妻子所在的城市,可是城里正把剧院朝后方撤。”维琳娜作出了解释。
“后来,他不扶拐杖了。月台上,跟我告别后,回到前线……”
“一去之后再也没有回来。牺牲在柏林城郊。生命的结束是为了在自己的信念中得到永生。他的信念代代相传,一直传给了我。”维琳娜凄然地说道。
“其他的我也不知道了。只知道,在盼望一个小孩……”
“再多的情况你也不可能知道了。这种遗传记忆,我和你都是既来自伊林又来自伊洛温娜,他们俩正是通过他们的孩子遗传给我们的。”
“是的,当然是这样……”维琳诺莉叹息了一声。
“但是,还有一种十分重要的内容你没有发觉,我的妹妹。”
“还有什么呢?我把全部的重要情景全回想起来了……”
“但是你没有回想出性格特征,它跟阿奴什卡的天才一道儿遗传给你了。”
“什么样的性格特征呢?”
“重要性就在这里。对彼嘉·金·卡切叫嚷,说他是叛徒……以及再也不想见到他:这些全不是你,维琳诺莉。”
“除了我,是谁呢?”维琳诺莉问道,眼睛睁得老大。
“是你的阿奴什卡。她所在的那个年代,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另一种关系。这是她的重孙女儿无论怎样也理解不了的。可是她的这位重孙女儿却咬紧了嚼环飞跑起来,就跟阿奴什卡处理事情同样的干脆。可是,她老人家在世的时候,确实还不能把原则的争论跟私人关系分别开来。”
“你是这样想吗?”维琳诺莉在退却了,“那是说,在生命研究所的电视中听彼嘉·金·卡切发言的……是阿奴什卡,不是维琳诺莉?”
“至少,在花园露台上迎接彼嘉·金·卡切的不是维琳诺莉,而是阿奴什卡。这位阿奴什卡,从各方面的品质来评价,仍然是她那个时代的人物。”
“可能。”维琳诺莉叹息了一声。
“你自己会懂得的,这种做法不合适!”维琳娜说得很坚决,“往昔的投影不应该遮蔽住今天的生活。你终究是你,维琳诺莉,而不是阿奴什卡,只是你能回忆起阿奴什卡的往事而已。你没有权利把彼嘉混和进伊林的生活年代里……”
“对的。那一刻,就象是我的米沙·伊林背叛了我……所以,我就向彼嘉发火了……”
“我懂了!……你的阿奴什卡是和我们一条战线的……她微笑着,瞅着我们。”
“唉,要是我早知道该怎么办就好了!”维琳诺莉叫唤了一声,突然放声痛哭起来。
这时,两个出生于不同世纪的女人,两个在记忆中全闪现过祖先的生活场景的女人,都恢复了自己的面目和性格。她们看到,阿文诺莉祖母,阿尔谢厄,老彼捷尔·金·卡切……和他的儿子彼嘉正沿着小径走来。
维琳诺莉脸上泛起红晕,她探询地瞥视了一下维琳娜。
“彼嘉是属于使我感到亲切的这一类型的人,”维琳娜平静地说,“我希望能为这些亲切的人演奏钢琴,一如当年……那一个难以忘怀的年代。我应该知道,现在的人们是不是会接受我的演奏。”
维琳诺莉想尽力使自己举止安详。
阿尔谢尼吻了一下维琳娜和维琳诺莉。
阿文诺莉祖母身材瘦削,心情开朗,精神健旺。她在自己的孙女儿和年青的姐姐面前使劲儿挺直腰杆。
大伙儿顺台阶上了露台。阿尔谢尼掀动电钮,一道墙壁腾空而起——放置着钢琴的房间打开了。
维琳娜坐到钢琴前。
“我是来自久远年代的人了,但是,我给你们演奏的则是更加久远年代的作曲家的作品,”她说,“我觉得,通过音乐表达出来的感情是不会衰老的,当然,如果我能表达得出来的话。你们得告诉我,我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物理学家们接纳我进入了这一学科的大家庭。音乐欣赏家们能够接受我吗?”
她弹了起来,象当年音乐竞赛会上那样弹奏着……那时,她在默送阿尔谢尼进入星际航行,她理解了,阿尔谢尼回避自己,是由于诚挚忘我的爱恋。现在,他就在这里,在身边……于是,她的乐曲满含着由衷的欢快,是那样的流畅,就象在最后一轮的竞赛会上……她演奏了贝多芬、肖邦、拉赫马尼诺夫的乐章。
当她的双手离开琴键,停息下来之后,大伙儿默默地坐着。
过了好一刻,金·卡切老人说道:“再没有比把幸福带给众人更加崇高、更加美好的了。”
“这是贝多芬的话!”维琳诺莉神采焕发地高声说,然后拉着彼嘉·金·卡切的一只手,领他走进花园。“我把阿奴什卡的事情全都告诉你,你就会懂了。”她对他说。
于是,她详细地叙述着阿奴什卡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她的身上。他们的心情在音乐的触发之下,似乎摈弃了一切人间的芜杂,显得更加净化了。他们漫步在林间,走向了田野,田野的边沿显现出工厂的厂房。两个人全沉浸在幸福中。
这,大概,是对维琳娜音乐才能的崇高的评价。
三、安诺和安娜
维琳娜随手带上露台的小门,沿着小径,从自己心爱的那株云杉旁边跑过。田野那边,浓郁苍翠的树木把自己绿色枝条在小河上空拂动。阳光下,工厂的玻璃窗闪烁着耀眼的光亮。
富有弹性的步伐,均匀的呼吸,以及并非由于奔跑而慌乱蹦跳的心脏。
到了树林里。
多么喜爱在这里休憩呀,三个人一起,那时,有阿尔谢尼,有维琳诺莉!维琳诺莉能够在道路的边沿也采摘到蘑菇。阿尔谢尼逗乐地抱怨眼科专家。怪他们摘掉他的眼镜仍然没有能治好他的眼睛,因为他连象蘑菇这类迷人的玩意儿也看不见,娜维娜微微笑着,维琳诺莉幸福地哈哈大笑,正象她的阿奴什卡当年一样,只要有个由头使欢快地大笑起来……
可是此刻,维琳诺莉在生命研究所罗登柯院士那里,处于垂危的状态……
现代人认为住在地球的表面比较好,认为步行有益于身心,可是维琳娜直想快飞——如果她此刻有一双特艾勒的翅膀的话——阿尔谢尼已经把这段故事讲给她听过。讲故事的先生这一刻正留在屋子里照看出生三个月的婴儿小安诺,而维琳娜……
终于,来到地铁地面站,列车在刹车的同时升向地面。得沿着月台步行上车,那颗心尽是一个劲地乱跳……耀眼的鲜蓝色列车停稳了,车厢门徐徐开启:左上右下。
维琳娜跳进车厢,依次坐进软椅。列车立即顺着斜坡奔驰,不停地增速。一种不可遏制的加速力把维琳娜轻轻地推向椅背,使她不由想到星际航船上的增速运行。
速度一减缓,维琳娜不觉向前一倾,坐椅立即自动转了半圈。现在由制动引起的这种冲力,再次使维琳娜轻轻地靠上了椅背……她觉得这列车时常可恶地升向地面,而且停在站头,浪费掉珍贵的每一秒时间。
维琳娜喜爱老式的高吊单轨铁路,想起了当年在车窗外倏忽闪过的森林和树丛……此刻,车厢里连个窗子也没有!维琳诺莉可连过去的铁路也没有见到过,如果不算阿奴什卡乘坐过的那些火车的话。唉,维琳诺莉,维琳诺莉!
一刻钟之前,鬓发如银的罗登柯院士从“远控窗”里拜访了她跟阿尔谢尼的住处。他竭力装出安详的神色,但是他那双善良的失去光泽的眼睛却老是瞅着旁边。他说,现在,几乎没有妇女会因分娩而死亡,但是……只剩下一个肾的未来的母亲,情况会是严重的。所以,已准备了代替肾功能的机器。一切都会好的!……
可能,维琳娜很懂得这些话的意思。“远控窗”能使维琳娜如同置身在生命研究所里,就象在维琳诺莉身旁。但是,维琳娜无法抑制自己的下述愿望:要真正地在那里,在自己“妹妹”的身边。
终于,到了莫斯科!
街上行人给奔跑中的维琳娜让开了路,同情地望着她的背影。
终于,她换了一口气,站到了熟悉的生命研究所的台阶前。
竖立着一排正方形石柱的前厅,很有点古风。
喏,正好里巧得很,彼嘉也到了这里!当然应该这样。他也控制不住自己,就跟维琳娜一样,奔到这里来了,奔到生命研究所来了。这里有地球上最重要的实验——不同世界的两个生物的共生体的参加者。
一位老年妇女到前厅来接待维琳娜和彼嘉,她又高又直,身子毕挺,因而显得有些严厉。
老妇人请他们稍待,自己去向院士通报。
“好象,我记得她正是那个年青的娜塔莎,”维琳娜沉吟着。
维琳娜的这位苍老了的同代人回转到前厅,说,等查房一结束,院士要亲自来接待他们。
“他要我转告三位,”老妇人说,“只要科学和人力所能做到的一切,都一定去做。”
彼嘉和维琳娜忐忑不安地对看了一下,他们尽力不让满腔的激动表露出来。
两个人默默地站着。然后,彼嘉说:“维琳诺莉说过,再没有比孩子更美妙动人的了。”
“我只要一想到那个星球就害怕,在那个星球上任何人都没有生育的权利。”
“其实,不久之前人类也有过这样的学者,他们断言,人类的身体构成的洪水即将造成地球的毁灭性灾难。”
维琳娜耸了耸肩膀:“恶劣的比喻!肮脏的形容!……”
“至于说到孩子,未来本是属于他们的。”
“未来有许多发展的道路——既包括冰冻的陆洲,也包括飞向宇宙……全球最高学术会议很快地选定这两个方案。”
“我跟维琳诺莉在这个问题上意见已经一致了。不过,新出生的下一代当中,谁留在新大陆上?谁飞向地外星球去呢?”
“对。谁去呢?”维琳娜说。
他们议论的是有关几十亿人的事,可是悬在心头的只是一个维琳诺莉。她正该赋予一个新生物以生命。终于,那位老妇人出现在正方形石柱的后面,向他们做了个手势。
她领着来客穿过长长的走廊,进入花园,园子里飘逸着混和在朽木腐草的霉味中的晚开的花香。
他们走向装有玻璃长窗的露台。老院士脸色严峻庄重地站在门坎上,轻风拂动着他的髯须,他默然地用手势请彼嘉一个人随着他进入室内,让维琳娜留在露台上。她透过玻璃门瞥视了一下熟悉的办公室。书籍,成排的颅骨,还有伟大学者的肖像:达尔文、谢琴诺夫、巴甫洛夫以及稍后的彼捷尔·金·卡切、沙尔略·德·格劳特和符拉德仑·梅列尼柯夫。
院士把彼嘉领到窗前:“过去的遥远的年代里,时常会向做丈夫的提出下列问题,保全哪个的性命——保母亲还是保婴儿?现在这样的问题基本上失去意义。但是不能排除,您妻子在一段时间将由人工器官替代肾脏的功能,也可能,还得替代心脏。我们很担心她的心脏。拿出点丈夫气概来。顺便说一下,您父亲正通过‘远控窗’找您。”
于是,院士回身看了一下露台,维琳娜仍旧站在露台上,院士便快步走出办公室。
老工程师金·卡切正站在大洋岸畔。他身躯松软虚胖,岁月的重负压驼了他的背。此刻,老人沉思着凝望眼前。
大洋也同样,不会永存。人们会用冰冻法来取消它。所以更何况人的自身了。又何必在无法避免的死亡的前夕鲁莽从事呢?
大洋生活着、跃动着。工程师本人也活着,那颗心在正苍老衰颓的躯体内跃动着。
但是,大洋必然会被冻结起来的,而在这之前很快便要冻结的是,失去了原有弹性、勉强地给疲惫的心脏供应血液的动脉。
近来,老金·卡切常常想到自己的死亡。心脏及其他多种疾病使他痛苦,如果他当年的生活象现代人一样,这些疾病原是可以避免的。但是,他不可能不是当年的自己。
从气质和习惯来说,他是属于过去年代的人。他赞成以车代步,尽一切可能逃避工间操,习惯于熬夜,由于常常沉迷在工作中,很少考虑自己的健康。
可能,七十五年的时光中,他干得不算少了……冰冻堤坝改变了大陆的界限。他刚驱车前往旧日大海的干涸海底,观赏过“自己”的沿海垸田,田野上刚刚进行栽作,但是不久便要中止,郊外的房屋群已经开始营建,正在播种城市呢!为什么需要农业耕作?当年的善良的荷兰人知道,现在是大量使用“食品制造机”了……可是,老彼捷尔·金·卡切进了食堂总是挑自然产品烹制的食物。尽管实际上他并不能把它们跟合成食品加以区别。
大洋的浪涛拍打着金·卡切脚下“绿色的”冰块垒建的堤坝。老工程师感到嘴唇上有股咸涩味。他回头一看,看到过去的沙滩上逶迤流淌着一道运河,河水流进冰冻堤坝旁边的水池里,从这里汇集后,流经水闸进入大洋。
“这一切之所以能够实现,应该归功于一直被埋没了的真空能源……我的能源则是来自对工程师的事业的迷恋。”金·卡切老人自尊自重地思索着。
生命——也就是成功和失败的交替。金·卡切真挚地奋不顾身地致力于自已的事业。看来,他生命的历程算是漫长的了,但是,也如短暂的梦境一般倏忽闪过。他父亲的友人、俄国老院士罗登柯在冬眠中凝冻过一段时光,苏醒时和入眠时一模一样,可是金·卡切在自己的“艰难的梦”中耗尽了精力。如果在遥远的艾当诺星上,他就会被送上陆洲,装配成机器,置换成预制的肺、心、肾、肝、胃……但是,他并不是生活在艾当诺星上,而是生活在地球上,所以他将从生活的舞台上走开,他看不到自己和儿子以及那位日本人朝思暮想的新大陆的出现。
他的一生是在正直的世纪中度过的,他跟同代人一道为人类的未来操劳一生。眼看着,他将要把这个未来让给别人。为什么?这个刺心的、在过去显得有些难以出口的问题,竞然成为无法摆脱的习惯性的问题了,就象那阵发性的心绞痛一样。
他的父亲是位伟大的学者,他指导人们催醒祖先的记忆,甚至使人们能够经历祖先的生活……
后代们!复活在后代人之中!伟大的生理学家能够有这样的权利。可是,他的儿子,冰冻堤坝的建设者有此需要吗?
老金·卡切害怕以这样的问题自问。
他觉得,自己对儿子的婚事正是赋予这样的意义的。儿子和维琳诺莉的后裔的出现,他认为是自己学者的父亲在又一代人身上得到第二次生命。可能,老金·卡切的灵魂深处已经形成一种信念,他自己将在未来的岁月中通过孙辈的年轻的眼睛看到崭新的世界。
他得知维琳诺莉和未出世的幼婴处在危厄之中,维琳诺莉正在生命研究所就治之后,便不断用显像电话和罗登柯院士联系。金·卡切一个劲儿提问题,其他什么话也不说。当然,他的眼睛在屏幕上说着话。
可能,老院士十分懂得这种语言……
院士的一位身材壮实的女助手把维琳娜领进办公室。朗斯卡娅·拉托娃伫立在窗前,痴痴地望着在苍碧郁结的云杉树丛映衬下一株白得出奇的桦树。可是,她眼梢里瞥见彼嘉走向“远控窗”前,拨动号码电钮。于是,屏幕上显现出他父亲。老荷兰人仿佛就在花园里盯视着“远控窗”。儿子十分直率地说,母子俩生命全在危险中。
“你有一位伟大的祖父,”老金·卡切开口说话,但是立即住了口,因为他看到罗登柯院士正走进办公室。
“只好接通人造肾和人工心脏的仪器了。一定得,那怕是,保住母亲。”院士说。
“远控窗”关上了,仿佛一道帷幕遮上了它。
维琳娜跑向彼嘉,默默地吻了他一下,然后祈求地望着老院士。
老院士摊开了双手。
“甚而至于,科学还得暂时屈服于自然法则。”他满怀忧伤地说。
罗登柯离开两位探视者,走过黑色的手术室进入银色的人工器官室。这时,人工器官开始为维琳诺莉工作了。她躺在一张台子上,台子一侧连接着通向金属圆柱的无数合成材料的细管。
年青女人呻吟着,身着橙黄色工作衣的医护人员在她身旁奔忙。
维琳诺莉的一双眼睛仿佛在寻问:“难道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
她侧过脸朝向年老的学者,央求地凝望着他。
“他在这儿,”老人说,轻轻地为她撩开披垂到额角上的一绺头发,“您的维琳娜也来了。”
维琳诺莉吃力地微微一笑,接着脸色一变,尖声叫了起来。
院士轻松地吐出一口气。此刻,纯然是天赋的本性在为一个新生命的诞生而奋斗了,在为了种族的绵延时这种本性从来是不惜一切的……
维琳诺莉在分娩的时刻,心脏完全停止跳动。各种医疗手段也没有能使它重新跃动。
整整一夜,院士和他的助手没有离开过银色办公室。用尽全力抢救年青的母亲。
不久前,维琳诺莉帮助艾当诺星人安诺延长了寿命。可是,此刻她由于诡谲的自然法则,自己却变成艾当诺星上长生老者的同类了……
新出生的女孩取名为安娜。
维琳娜把婴儿带回林边住宅,这样就可以跟自己的儿子一道儿哺乳了。
于是,安诺和安娜成为一对小小的兄妹。
四、峭壁上的铜环
维琳诺莉从银色房间的窗户向外望去,窗外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心头浮现出南方乌暗的天空。星星令人惊异地低悬着,闪闪发光。那时,她在高加索参加古文物的发掘工作。采集到不少有价值的古代文明的残存物品,证实古希腊和科尔希达之间的交往,决不仅仅是美丽的神话传说。
维琳诺莉在当时仰望苍穹中的群星,心头挂念着飞往银河中的外祖母……那位天外归来时还将是年青妇女的外祖母……
小伙子们唤她到篝火旁去,并且论证正是在这岩壁上奥德修斯亲自点燃起标灯的。可是,维琳诺莉没有走过去。
一个旅行鞋后跟上钉着铁钉,垂着两条长辫子的姑娘,咯咯作响地踏着岩石,跑到维琳诺莉跟前:“你只要一想,准定就能想象出!”来人气喘吁吁地说,“我们有了重大收获了。”
“实在太奇妙了。”篝火那边传来考古小组领导、一位教授的威严的男低音。
“是青铜的,不是生铁的!”悬岩下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一声叫唤——这是一位从岩顶冒险缘岩壁而下的大胆青年。
他们叫维琳诺莉伏身在岩顶,太阳的余热使岩石变得很暖和。然后就得匍伏爬行到悬崖边沿,探手向下,维琳诺莉就这样爬行着。岩脚下拍岸的浪涛声更近了,喧声一忽儿轰响,一忽儿消沉。
维琳诺莉算不上是个胆大的冒险家,可是她毕竟抚摸了一下峭壁上的金属圆环。手指好不容易才够上它。圆环的表面已经因年久而剥蚀了,有些粗糙,象圆锉子一样。维琳诺莉突然产生了一种神奇的联想,她仿佛听到悬崖之下传来隐约的轰隆声和呻吟声,传来胜利后的欢呼,战斗中的嚎叫,英勇的呼哨,狂笑、痛哭和轻的、即将停息的歌声。
维琳诺莉不愧被称为是个才思敏捷的人。
她站起身来说道:“对的。是有个圆环里!”
考古工作者们团团地围住教授。
“是怎么一回事呢?”他们问。
“海岸系船桩。”教授逗笑地说,“你们该记得,在古代有些航海冒险家,曾经来到这个海岸。”
“系船桩能设在一百多来的高处吗?”有一位提出疑问。
“几千年中,海岸有可能会升高。”教授在辩解。
“这铜环是古代的锻造物,还经过了粗加工。”机械工程师发了言。
大家望着维琳诺莉,于是她象放炮一样一口气说出:“这个铜环是当年锁禁普罗米修斯的。”
有一位嗤嗤一笑。
“这是神话故事。”机械工程师认真地反驳。
“神话故事也常常来自于观实中的事件!”姆琳诺莉也坚持己见。
“完全有可能,当年有过这样一位古代的学者,”发言的是一位暗地里恋慕维琳诺莉的大胡子,他从容地说道,“这一位英雄的学者,教人们务农、航行和使用文字。但他却受到惩罚,象一个罪犯一样。”
“顺便说一句,卡尔·马克思称他为‘哲学的日历中最高尚的圣者和殉道者’。”教授在一旁提示道。
“神话故事把他塑造成泰坦神。”维琳诺莉说。
山崖正在斯基福人聚居地的边缘,高加索悬崖,崖壁上破碎的链条的铜环……一切,正象希腊神话故事描述的一样。
年轻人,以及教授也都同意维琳诺莉的“假设”。当然。并不是由于这种“假设”的准确,而是它可以引起人们的神思遐想。
维琳诺莉的演员的天赋突然发出光彩,她跳身站起,吟诵道:“我见着了,复活了的普罗米修斯,是他从天国窃取了火种,点燃起人间的火炬,把火带给了人类!”她仿佛点然火炬一般,姿态优美地探手到篝火堆上。
“雷电吓不住普罗米修斯!”维琳诺莉继续说着,“感到无能为力的是宙斯自己——它的霹雳打不垮泰坦神。”
大胡子一面欣赏维琳诺莉的朗诵,一而把一根枝柴插进火堆,火堆上迸溅出一阵火星。
“于是,泰坦神来到人间,”维琳诺莉向大胡子微微一笑表示答谢,“他给人类点燃起探求知识和新事物的火焰。他跟人们一道给航船添上风帆,使它能远涉重洋。”维琳诺莉突然产生了一种凄怆的情绪,嗓音也喑哑了,“我看到了泰坦的恶运,峭壁如同狱卒一样锁禁着他。但是,他傲然地昂着头,逼视着宙斯。远处是一个悲痛的铁匠神,拿着铁锤,他的任务是把自己的朋友悬钉在崖壁上。”维琳诺莉向悬崖的边沿走去,“就在这里,就在这铜环上用链条锁着英勇的普罗米修斯。他眼前是辽阔苍茫的海天——自由的灵魂、飞驰的思念、无穷的探求的象征!普罗米修斯再也不能象雄鹰一样翱翔于其间了。深远辽阔的空间如同凶猛的恶鹰一样折磨着这位英雄。于是,美妙的大海以旋动着飞沫的浪涛在崖脚下悲泣。”
听众们极其赞赏维琳诺莉的表演才能——在这之前,谁也没有料想到这个姑娘有这样的天才。
“可是,赫尔克斯来了——这是人类的力量和英勇精神的象征。他用沉重的棒锤砸断了束缚普罗米修斯的锁链,一个铜环残留在崖壁上,一个铜环被他取走。”维琳诺莉说完了,她又跪下身来,探手去抚摸着峭壁上的铜环。
这是维琳诺莉的第一次“公开演出”,大家就象在剧场里一样为她鼓掌,而她也颔首回礼。
当时,群星在上空令人惊异地低悬着,灿然地发出亮光。
维琳诺莉此刻从自己的“牢房”里仰视着群星,不由回想起自己的当年,回想起一切。于是,她觉得窗外的星空格外浩渺辽阔,正是这辽阔的星空折磨着她,如同凶暴的恶鹰折磨普罗米修斯一样,她也正象当年的普罗米修斯无法响应星空的召唤。
她不是泰坦神,但是她能抚摸到自己的锁链,就象能抚摸到峭壁上的铜环一样……当然,她的这条锁链是柔韧的、轻软的、甚至是细嫩的,不象那个表面粗糙的青铜制品,“锁链”是用特种塑料及橡胶制成的。
维琳诺莉不能走出银色的房间,不能让苏醒在她身上的安娜·伊洛温娜重登舞台,形象地展现人们的生活。和阿奴什卡的记忆一道儿苏醒在维琳诺莉身上的还有对舞台生活的渴念,痛切的渴念,如同心绞痛一般,尽管现在维琳诺莉已经没有了心脏,她的心脏跟她的女儿安娜一样,已经离开了她的身体。小安娜跟阿尔谢尼的三个月的儿子小安诺一道由维琳娜哺乳;心脏则由金属仪器代替,如同艾当诺星人安诺的家乡习俗一样。
不幸的维琳诺莉多么需要她的赫尔克斯啊。
但是,向她走过来的赫尔克斯的替身是拖着两条腿、步履艰难的艾当诺星人安诺。他带来一张病员车的设计图,这是他回想着艾当诺星上长生老者的机器而绘制出来的。维琳诺莉可以坐在这车子里,露出半个身子,象是铁制的半人半马塑像。距离远,可以坐在车子里面开动,象置身在“坦克”车里,距离近,便可以离开座椅,在柔韧的锁链许可范围之内步行一圈。
可是,维琳诺莉难道能这样上台演出吗?
可怜的、亲爱的安诺!他自己也十分病弱衰竭了,在捱着时光,为什么还要因维琳诺莉的灾难使他更加伤心呢?安诺的健康情况顶多只能算比维琳诺莉略好一点。环球旅行之后,他就一直没有能恢复健康。她当时怎么就没有说服安诺谢绝这一次旅游的呢?……
安诺走了。他没有能成为病人的赫尔克斯——维琳诺莉稚气地揣想着自己的赫尔克斯,一个健壮的、鬈发的、长着一部大胡子的手持棒锤的神人。
但是,维琳诺莉的赫尔克斯终究向她走过来了。当然,完全是另一种样子。那是她的可爱的高额角的彼嘉!他并不是一个人来的,随来的同伴也不象古希腊的英雄,尽管普罗米修斯也可能收留过这种个头不高的、淘气的、黑眼眸加上黑卷发的、跟柯斯嘉·兹汪采夫一样的弟子……彼嘉开始说话了,他从远处扯起:
“苏黎世——是瑞士的古老城市……爱因斯坦在那儿学习过……”
彼嘉·金·卡切刚从苏黎世参加全球最高学术委员会开发新大陆专题讨论会回来,会上审议了冰冻日本群岛之间海面的设计书。
维琳诺莉期待地望着彼嘉和他的这位动弹得不停的调皮的伴当,一面暗自猜测柯斯嘉上这儿来的原因。
“这么说,得从日本海开始了?”她随口问道。
“我马上告诉你,我来这里的目的。”
“我们来的目的。”兹汪采夫神秘地补充了一句。
“怎么,要计算一下吗?”彼嘉问自己的同伴。
“计算过了。一切就绪。”柯斯嘉点了点头。
“什么计算过了,哪里的事?是全球学术委员会吗?”
“正是,那里也计算得很好。”彼嘉微微一笑,“当我跟松村走进大厅的时候,大厅里空无一人。高高的主席台上只坐着一位专门委员会主席弗郎士·奇布,他面对着同心圆形的——这很重要——剧场,剧场里没有座位,只有一排排圆柱体。”
‘圆柱体干什么用?”维琳诺莉诧异地问,“委员会成员呢?”
“一个没有。”
“他们何必去呢?”兹汪采夫问得很怪。
“杰克·华礼是值班的秘书,他把我跟松村安排在主席座位的旁边,然后他走向一座小小的操作台……突然间,大厅里坐满了人。有几个圆柱体暗淡无光,其他的仿佛全消失了。”
“简单透顶的光学效果,出席人员的显像装置,类似立体电视。”兹汪采夫连声说道,“有点过时了。现在完全不需要什么圆柱体,形象可逼真地显现在空中。”
“我不明白。”维琳诺莉说,“不过,这次会议到底作出了一些什么决定?”
“没有什么重要的,通过了我们的设计书,并且准备把这种没计方案用于其他海洋。重要的是,正象柯斯嘉说的,是为了你。”
维琳诺莉突然领悟到他们来此的目的:“大概,你们是想让我的形象映现到外界去?”
“您的形象在观众的视网膜上,决不会比苏黎世会议的参加者逊色——毫无疑问。”柯斯嘉说。
“你们希望这样?”维琳诺莉问,她害怕说出萦绕在心头的思念。
“我希望。但是,我不会搞。”彼嘉笑了起来,“所以,请柯斯嘉动手装置,使你能不离开这里却又象离开了这里,比方说,登上剧院的舞台。你同台的演员,也能和你在一道,却并不要上这儿来。细长的管道也很容易遮蔽,观众猜不出来的。”
维琳诺莉从床上撑起身来,拥抱着彼嘉,亲吻了他。然后吻了吻柯斯嘉·兹汪采夫。
她因为幸福而感到眩晕了。正是他们,她的赫尔克斯,用“科学的棒锤”砸碎了她的锁链。
“剧院里的人会同意码?”维琳诺莉又担心了。“已经同意。你的同台演员用这个消息激动了整个戏剧界。他们等待着你。罗登柯院士那边也已经谈妥了。柯斯嘉负责在这里装置设备。”
“这不比方圆法复杂。”柯斯嘉说。
“你们使我大失所望!化圆为方是无法解决的难题。”
“以十进制记数法是解不出这道题的。如果采用七进制,象古埃及人在阿基米德之前两千多年采用的记数法,那么‘阿基米德数’就可足够精确地用简单的分数表示出来。”
“可惜,这方面我懂得太少。不过我准备在舞台上或者扮演法老的妻子,或者扮演叙拉古的卫士。”
“剧院建议你扮演安娜·卡列尼娜。”
“这是阿奴什卡喜爱的角色。”
“我把托尔斯泰的小说给你带来了。你读一下,熟悉一下那个时代。导演和你的同台演员会来访问你的。”
“托尔斯泰的小说?我背都背得出,我的思想已经到十九世纪漫游过。我知道那个时代如何穿着,如何梳装,如何行路,如何起坐,如何说话,甚至如何思考……科学也得肯定这种时间的机器——想象!想象引领我驰骋!”
“想象!”柯斯嘉深有感受地发表意见,“这是使人类区别于其他动物的特点。”于是,他立即把一首古老的打油诗改成如下四句:
鸡蛋不会想象,
雄鸡只会乱唱。
唯独人会想象,
因而他才高尚。
“你不是个诗人也是个圣哲。”彼嘉在一边夸赞。
“我嘛,既不是死人,也不是神贼。”柯斯嘉的眼睛炯炯发光。
维琳诺莉送走自己的赫尔克斯,一直送到她的锁链所许可的界限。
五、安娜
扮演主角的演员并不在舞台上。维琳诺莉待在生命研究所的银色房间里,她在房子里走动,尽力不让遮蔽着的各种细管道显露出来,这些管道把她和体外的人工心脏和人造肾连在一起……医疗仪器也全伪装起来。银色房间里列放着柯斯嘉·兹汪采夫装置的显像暗箱。仪器设备能把穿着多摺曳地白裙扮成安娜·卡列尼娜形象的维琳诺莉投影到剧院舞台上。
那里的舞台上不用布景装置,呈现在观众大厅前的一切都象是真实生活的场景,细节逼真的古代生活的再现得归功于立体的电视屏幕,维琳诺莉的形影则出现在屏幕衬景中。
安娜·卡列尼娜独自待在露台上。她在等待着儿子,儿子由家庭教师领去散步了。
安娜从打开的玻璃门朝外望去。门外可以看到一座花园,花园里树木葱郁,有一条蜿蜒的林间小道,小道上有几个水洼塘,洼塘里跃现出一个个小水泡,雨点开始洒落下来。这一切全是真正的“立体和彩色的”,按照最高学术会议上的那种“显像出席”方法,进行的戏剧演出。
安娜没有听见佛伦斯基走进屋来。这位近卫军官身材不高、但很结实,安详、坚定,穿着一身得体的礼服。他的举止是克制的、沉着的。
他赞赏地望着她。她瞥见了。瞬间之前还是沉思着的脸庞立即绯红、火热起来。
“您怎么了?不舒服?”他问着,侧视了一下露台的门,也立即不好意思起来了。
“不,我没有病。”她说着站起身米,一面伸出戴着戒指的手来,“你吓了我一下。谢廖沙散步去了,他们得从这儿回来。”她指了指花园。
维琳诺莉—安娜说着这些毫无意义的话。可是,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双唇是如此地颤动。观众们不由会感到蕴藏在这个光辉的女人心头的感情正在汹涌激荡。
“您在想什么?”
“想着大家都在想的事。”安娜嗓音低沉,并且微微一笑。
她的微笑和她说话的语调是这样地不协调,从而愈加显现出安娜的痛苦和激动。
“可您并没有说出您在想什么,告诉我吧!”佛伦斯基坚持着。
安娜转身朝向佛伦斯基。她没有出声,可是心灵上“说还是不说”的斗争,以反常的红晕和凄恻的苍白交替着从她的脸庞上反映出来。
“为了上帝,你就说吧!”佛伦斯基央告着。
就在这一瞬间,安娜消失了,消失了的还有她持在手中的喷水壶。
佛伦斯基立在原地,可是维琳诺莉—安娜杳无踪影。
“为了上帝!……”大惊失色的男演员出自内心地、丝毫不是演戏地、真切地央告着,一只手仍然伸向空掉了的坐椅。露台门外雨下大了,洼塘上的水泡现在喷溅出飞沫来了。
“说出来吗?”传来一声失真的、“阴间里的”女子的声音。凭这声音无法辨出是安娜或者是维琳诺莉……
“对,对,对。”佛伦斯基的嗓音也嘶哑了,但这是由于过分激动。
仅仅是由于传统的舞台纪律使得这位男演员按着剧情的发展继续说着话——佛伦斯基己经知道,安娜在等待自己的孩子。
“不论是我,还是您,对待我们之间的关系都象是对待一个玩具一样。”他机械地背诵着台词,“现在,我们的命运已经注定了:必须结束这一切。”他带着暗含的深意又说了一遍,同时环顾了一下,想搜寻导演,又象是在证实花园里空无一人,“我们生活于其中的虚假的一切快快结束吧!”他说完了台词中的最后一句尾白。
突然间,安娜又出现了。维琳诺莉自己也没有预料到会出现这种形影的消失。
“结束?怎么结束,阿历克塞?”她悄声问道。安娜的悲剧对于维琳诺莉,比她自己的遭遇更加深沉,更加强烈,尽管这位女演员的实际处境比健壮的安娜要不幸得多。
“万事都有个了结,”佛伦斯基说。扮演这个角色的男演员竭力想装成任何意外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他的嗓音里正如维琳诺莉一样,有着十分诚挚的音调。一切显得多么真实,周围是确凿可信的生活场景。花园里的树林上空现出了雨后的七彩虹霓。可是所有这一切已经无助于这场演出了。
《安娜·卡列尼娜》的伟大作者曾经说过,“只需要一点微小的浮夸和虚假的细节就足以破坏整个故事的真实性。”
“该是决断的时候了,”佛伦斯基继续说,“我看得出,一切都使你痛苦,社会、儿子、丈夫。”
“啊!唯独不关丈夫的事,”安娜轻蔑地仙笑着,“我不了解他,我不想他,也根本没有他。”
“你说的不真实。”
佛伦斯基说出的这句“不真实”,整个儿地破坏了舞合上发生的情节景象的真实性。
具有传统风格的剧院象通常一样落下帷幕。可是,观众们全都发觉舞台上有种异常。人们交换着眼色,悄悄地发表议论,耸耸肩膀。
技术,新时代的伟大技术,看来,同样会叫人上当!一些知道维琳诺莉重返舞台采用的何种技术的人,理解到这是设备故障。另一些人什么也不知道,甚至感到愤懑。
但是,有人向邻座说明实际情况了。于是,消息以连锁反应的速度传遍剧场。尽管观众有些失望,可是由衷地热烈欢呼起来,唤叫着伊洛温娜的名字。
欢呼声经久不息,剧院打破了剧终谢幕的常规,帷幕重又升起。卡列尼娜的那座露台上,出现了身着宽大曳地长裙的维琳诺莉。她向热烈鼓掌的观众深深施礼。
观众大厅上有人把一束鲜花掷上舞台,象那些天才演员的崇拜者常做的那样。花束飞上了台,可能献送鲜花的人由于激动用力过猛,花束直向维琳诺莉身上飞去……接着穿越了她的身子,仿佛她是一个幽灵。
花束掉到台上,维琳诺莉惘然若失地盯望着它。远离此地的演员实在无法捡起这束鲜花。
帷幕又垂落下来。
维琳诺莉再不肯继续演出了。剧院负责人走上舞台向观众们致歉,并宣布“由于技术性的原因”演出中断。
剧院自建立以来的几百年间,“出于技术性的原因”中断演出这还是第一次。
观众们四散了,眼前的事情激动着每个人。
夏娃异常愤懑,非常尖刻地说道:“难道可以把无法并存的东西揉合在一道吗?剧院的演出是有条件限制的。怎么能以当代的技术来破坏旧时的程式呢?美妙的维琳诺莉没有任何过错,造成现在这种结果的是由于舞台上过多的不必要的细节。伊洛温娜最好还是在另外一种舞台上演出。”
“就是说,白纸上画一只圆眼睛就可以表示出恐怖了,是吗?您认为?”卡斯帕亮问。
“你在回想艾姆的生活场景时,首先会想到什么呢?亲爱的语言学家,难道不就是能够发射无线电波的狭长的眼睛吗?应该就这样表达,摈弃掉地外星球的一切不可理解的细节。”
“舞台上又怎么办呢?”罗曼·华西里耶维奇问。
“亲爱的指令长难道不同意我的看法吗?我认为维琳诺莉·伊洛温娜需要在另外一种剧场、场景全是象征性的剧场演出。在那种剧场里‘显像’新技术就比较适用了。那时,人们可以原谅她的瞬间的消失,就象原谅过去的电影院里和电视接收机的映像中断一样。”
“请原谅,夏娃,”阿尔谢尼说,“维琳诺莉·伊洛温娜选择了剧场舞台生活,是因为她被催醒的遗传记忆与此相近。”
“那就对了。不过,难道过去的记忆不该为未来服务吗?”
“您的意思是?”维琳娜问,心里在思念着可怜的维琳诺莉,不知她此刻的情况如何。
“我的意思是指观众的想象。观众可以似想出并没有见到的一切,这就是一种全新的剧院。”
“我看,你是你们当代人当中最现代化的一位。”托里亚·库兹涅佐夫说,“但是未来的艺术中,程式化不会成为本质的,这种程式化会成为过去。”
“亲爱的生物学家说的是什么意思?”
“是说,您认为旧时剧院的程式化是特色,其实这是久远的事了,比方说,在古希腊、在东方都是如此。想一想古希腊悲剧的合唱队以及出场而没有动作的角色……还有中国的、日本的传统剧,特色是语言的程式化。”
“噢,不!”夏娃应声说,“我是说,演员应该启发观众的想象,而不只是表演各种姿势和显示语言知识。”
“如果这样,不如读书。读书最容易产生想象。眼前不需要演员、布景。书面语言激动人心的力量,可以使想象添上翅膀,但这不是戏剧了。”
戏剧舞台对于维琳诺莉就是一切。在“显像”装置中参加的第一次演出失败之后,她魂丧魄散。
飞奔而来的维琳娜见到维琳诺莉时,后者正在死亡的边缘。
“别慌,如果有错的话,全怪我。”罗登柯院士跟维琳娜说着话,用头指了指维琳诺莉,“应该承认,在我们的试验中不能不考虑到精神因素。但是,没有您,亲爱的维琳诺莉,”院士已转脸向着病人说了,“我们什么成果也不会有。需要的是意志和坚毅,需要的是对生活的热爱。可是,您?……您想在自己身上做出什么事来呢?”
“什么?什么事?”维琳娜激动起来,
罗登柯捡起细长的塑料管来,他拿着管道连结的地方,用两手做了个掐断的动作,眼睛侧视着病榻上的维琳诺莉。病员的脸色极度的悲痛和疲惫。哀痛沮丧使她很象昨天台上的安娜。
维琳娜跪身在自己心目中的妹妹的病床前,把她的手指握到手中,手指上有昨天戴上去还没有脱下的卡列尼娜的戒指,维琳娜吻了吻这些手指。
“我不想这样活着,”维琳诺莉双眼微睁了一下,说:“这不是生活,这是对于大自然的撒谎。”
罗登柯院士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维琳娜和维琳诺莉一起哭出声来。
年青的彼嘉·金·卡切,当安娜·卡列尼娜从舞台上消失之后,立即奔出剧院。他有一种犯了某种过失的预感,再也不能待在剧场里了。得去帮助维琳诺莉,快!快!
在地铁的车厢里,彼嘉焦躁不安,晕头转向:他知道维琳娜在剧院,而阿尔谢尼在家带小孩,于是他第一脚先赶到拉托夫的林边住宅。
他在露台上寻着阿尔谢尼。后者刚用维琳娜的乳汁喂饱两个婴儿,并安顿他们入睡了。
阿尔谢尼睡在躺椅上,伸直双腿,望着初现的新月。
月亮很大,橙红色,甚至肉眼也能分辨出上面奇异的斑块,拉托夫眯缝着眼睛,这双眼睛现在已不再被认为是近视眼了,他竭力想寻视月亮上的某一个火山口。
激动不已的彼嘉·金·卡切来到后,拉托夫站起身来让坐,他知道来客一定有事。
“你的小安娜——美极了,“他说,“睡得十分自在,看看去玛?”
“不,”彼嘉连连摇头,“我另外有事要谈。”
“冰冻大陆的事?”阿尔谢尼问。
“不。是飞航盖雅星的事。你说,阿尔谢尼,你在这当中任务很重吧?”
“仿佛顶梁柱,一走动,房顶就要塌。”
“我就要你走动。”
“你怎么?精神正常吗?”
“听我说,阿尔谢尼,每个人都该懂得自己对于人类的责任。”
“具体一点。”
“新的伟大的航行正在组织,但是,第一次星际航行已成为往事。”
“已经经历过了。”
“有什么意义呢?你们的那些冒险经历?”
“不大明白你问的什么?”
“艾当诺星上带回了冰冻海洋建造陆洲的做法。”
“我不跟你争论这个。反正它有害于全球的气候。这事儿让新大陆建设办公室去管吧。”
“但是,我要跟你争论。既然你还没有能使用上第一次星际航行的成果,你有什么权利埋首在群众性的星际航行当中。”
“请问,怎么叫使用上成果?”
“列勒星上文明世界的成就,你带给人类社会了吗?”
“暂时还没有。怎么说?”
“这当中包括艾姆培育活体组织的成就,你的报告上记载着。”
“是的,确实。我们也试验了培育。生命研究所建立了专门实验室。托里亚·库兹涅佐夫负责。他亲身在艾姆中待过。”
“待过?那么谁跟艾姆们一道儿生活过的呢?库兹涅佐夫?”
“生活在艾姆当中的是我。”
“研究过他们吗?”
‘当然啦。”
“那末,你怎么能袖手旁观呢?”
“你要我怎么样呢?”
“我要你调到库兹涅佐夫实验室去,帮助他出成果。”
“等等,等一等?你是怎么了?翻老账吗?来折磨人,给伟大的航行拆台?好让你把陆洲冻结的事落实?”阿尔谢尼·拉托夫生起气来了。
“等一等”,彼嘉激动地说着,“不要误解我,我把一切都说给你听。”
他们沿着小径走向田野。
月亮升得老高了,变成一面没有指针的银色字盘,略带着一些灰暗的斑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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