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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深渊里

来源: 作者:H·G·威尔斯 发布时间:2011-02-24

  海军上尉站在那个巨大的钢球前,嘴里嚼着一片松木。

  “斯蒂文斯,你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他问道。

  “这倒是个办法。”斯蒂文斯以一种不怀成见的语气说。

  “我看,这钢球会被压扁的。”上尉说。

  “他好像把一切都计算得很精确。”斯蒂文斯说,他的语调依然是那么不偏不倚。

  “可是得考虑一下压力,”上尉说,“水面上的压力是每平方英寸14磅,在水深30英尺的地方压力增大到2倍;60英尺,3倍;90英尺,4倍;900英尺,40倍;5000英尺,300倍——也就是说,一英里深处的压力为240×14磅;那就是——让我想一想一3360磅相当于一吨半;斯蒂文斯,每平方英寸上的压力为一吨半。而他要下潜的那个海区深五英里,那就是七吨半……”

  “这压力听起来很大,”斯蒂文斯说,“但是,钢球是用很厚的钢板制成的啊。”

  上尉没有回答,只是继续嚼着那片松木。他们所谈的是一个巨大的钢球,钢球的外径约为九英尺。它看上去像是某种大炮的炮弹。钢球被小心翼翼地安置在船身的巨大台座上,而即将把钢球吊到船外的那根巨大的吊杆使船尾显得奇形怪状,以至吸引了从轮敦港口到南回归线一带看到这条船的受过正规训练的水手们的注意。在钢球的上下两处有一对特制的圆形厚玻璃窗,其中的一面装在特别坚固的钢框内,这面窗子现在半开着,没有旋紧。那天早晨,这两个人都是第一次看到这个球的内部。圆球中细心地安上了气垫,在气垫之间装有躁纵这架简单机器的小按钮。在每个机件上也都精心地加上了气垫,甚至那个吸收碳酸并给从玻璃窗爬进去而被密封在圆球内的人提供氧气的迈尔装置也加上了。气垫安装得极为精心,即使把钢球从炮筒中发射出去,它里面的人也不会遇到任何危险。这种预防实属必要,因为不久就要有一个人从玻璃窗爬进圆球,被紧紧关在里面,那时钢球就要吊到船外,然后潜入海中,一直下沉到上尉所说的五英里深的地方。这件事使上尉坐卧不安,在吃饭时总是喋喋不休,惹人生厌。后来,他见到新来到船上的斯蒂文斯,简直把他当成了上帝派来的天使,于是他总是不停地跟他叨唠这个问题。

  “我个人的看法是”,上尉说,“玻璃受到那样大的压力准会被压碎。道勃雷曾经用巨大的压力使石头像水一般地流动——你记住我这些话好了——”

  “如果玻璃真的被压碎了,”斯蒂文斯说,“那又会怎样呢?”

  “海水便会像一股铁流似的冲入球内。你有没有被一股高压水冲击过?高压水的力量如一颗子弹那样强烈。它简直会把关在钢球中的人冲倒,把他打扁,灌进他的喉咙,冲人肺部和耳朵里去——”

  “你的想像力真可说是细致入微啊!”上尉的这番话使斯蒂文斯仿佛亲眼见到了这样的情景,但他不以为然地这样说。

  “我讲的确实是无可避免的事。”上尉说。

  “而钢球会怎样呢?”

  “它只会吐出几个小水泡,然后舒舒服服地停在海底的软泥粘土里,直到最后审判的那天——那可怜的艾尔斯蒂德将伸开四肢,仰面躺在他那破碎不堪的垫子上,好像抹在面包上的黄油。”

  他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好像他特别欣赏这句话似的。“好像抹在面包上的黄油。”他说。

  “想看看这个小玩意儿吗?”有一个声音这样说,原来艾尔斯蒂德穿着一套崭新的白制服,这时正站在他们之间,他嘴里衔着一支香烟,宽沿帽陰影下的眼睛里露出微笑的神情,“什么面包和黄油,威伯利奇?你又像往常一样为了海军军官的薪水太低而在发牢蚤吗?现在离我出发不到一天了。今天应该把滑车装好。这晴空和微浪正适合把十几吨铅和铁冲走,不是吗?”

  “天气和你没有多大关系。”威伯利奇说。

  “那当然啦,我在12秒钟后将要到海面以下70-80英尺的那个地方,尽管海上狂风呼啸,波浪滔天,那里面却纹丝不动。是的,下到那里……”他向船边走去,另外那两个人跟在他后面。三个人都用手肘撑着身子,探身到栏杆外凝视着黄绿色的海水。

  “平静,”艾尔斯蒂德说完了他的想法。

  “你能担保那钟表机构到时准会开动吗?”威伯利奇接着问道。

  “我已经试过35次了,”艾尔斯蒂德说,“它确实很灵。”

  “要是不灵呢?”

  “怎么会不灵?”

  “就是给我两万英镑,我也不愿到那个鬼东西里面去。”威伯利奇说道。

  “你真是个爱说笑话的家伙。”艾尔斯蒂德说着,泰然自若地向船外啐了一口唾沫。

  “我还不太清楚你要怎样躁纵这玩意儿。”斯蒂文斯说。

  “首先,把我密封在圆球内,”艾尔斯蒂德回答说,“然后,我把电灯连续开闭三次,表示一切准备就绪,这时吊车便把钢球和钢球下面那些巨大的铅锤统统吊到船尾外面。最上面的铅锤上有一个滚筒,筒上卷着100噚结实的绳子,这些绳子把铅锤和圆球连接起来,只有那吊索在钢球潜入水中时要被割断。我们用绳子而不用钢缆,是因为绳子比较容易割断,并且有较大的浮力——你将会看到,这是很必要的。

  你在每个铅锤上可以看到有一个穿通的洞,洞中插着一根铁杆,在洞下端露出六英尺。如果那根杆子从下面往上撞,就会打开一根控制杆,从而使盘着绳索的滚筒旁边的钟表机构发动起来。

  很好,把整个装置缓缓放入水中之后,便把吊索割断。于是钢球便漂浮起来——因为钢球里面有空气,比水轻——但是,铅锤却一直向下沉,把盘在滚筒上的绳子逐渐松开。当绳子完全松开时,钢球也随之下沉。”

  “可是为什么要用绳子呢?”斯蒂文斯问道,“为什么不直接把铅锤挂在球上?”

  “为了不至于在海底被撞碎,整个装置将要加速下降数英里,最后以大到危险的速度一头撞向海底。如果没有那些绳索,它就会在海底撞得粉碎。但是,一旦铅锤先碰到了海底,球的浮力立即开始起作用。它下沉的速度将变得愈来愈慢,然后停住不动,最后又向上浮起。

  钟表机构正是在这时开始发动的。铅锤一撞到海底,那根铁杆立即朝上冲,从而发动钟表机构,使绳子重新绕回滚筒上,我将被拖到海底,在那里停留半个小时,我要打开电灯,观察周围的情况。然后,钟表机构将弹出一把弹簧刀来,把绳索割断,而我就会像汽水中的一个气泡似的飞速上升。绳索本身将会有助于漂浮。”

  “假使你凑巧撞着一条大船呢?”威伯利奇问道。

  “我以这样大的速度上升,会像一枚炮弹那样一下子穿船而过。”艾尔斯蒂德说道,“不过,你不必为这件事担心。”

  “假定有某种灵活的甲壳动物钻进了你的钟表机构呢——”

  “这个不速之客便会使我停住不动。”艾尔斯蒂德转过身来背向海水,眼睛盯着那个球说。

  他们在11点钟把艾尔斯蒂德吊到船外去了。这一天天气晴朗,风平浪静,天海交接处隐约可见,上层小室的电灯欢快地闪了三下。于是,他们慢慢地把他放到海面,悬在船尾吊链上的一名水手正准备把吊着铅锤和钢球的绳子割断。这个在甲板上显得那么大的钢球,在船尾下方看起来却显得极小。它稍微转动了一下,它那浮在最上面的两个黑暗的窗子仿佛因惊异而瞪大的眼晴朗上注视着拥在船栏杆旁的人们。有一个声音问道,艾尔斯蒂德是否喜欢这样的滚动。“准备好了吗?”海军中校唱歌般地喊道,“是的,是的,先生!”“那么,开始!”

  绞辘的绳索在刀刃的压力下绷紧,然后断开了。一股涡流以一种疲软无力的样子从钢球上滚过去。有的人挥动着手帕,有的人没有多大信心地叫好。一个海军候补生正慢慢地数着,“八,九,十!”那个球又滚动了一下,然后猛然一跳并溅起一阵水花,然后恢复了平稳。

  它一动不动地待了一会,然后迅速变小,最后被海水吞没了,这时可以清楚地看到它在海水中因折射作用而放大并且显得较暗。在人们数到三以前,它就消失不见了。接着人们看到,在海水深处有一道闪烁的白光,这白光逐渐缩小成一点,最后也消失了。这以后只剩下了一片黑暗的深渊,一条鲨鱼正在那里面游来游去。巡洋舰的螺旋桨突然转动起来,海水翻滚,鲨鱼仓皇逃遁,一阵泡沫冲破刚才吞没了艾尔斯蒂德的钢球的那片水域的晶莹清澈的海水。“这是怎么啦?”一个二级水手向另一水手问道。

  “我们要离开这里到两英里以外的地方去,以免它浮上来时撞上我们。”他的同伴说。

  巡洋舰缓缓地开到新的位置,舰上每一个没事的人差不多都留在那里注视着方才钢球沉入处微微滚动的波浪。在此后半小时内,所有的谈话几乎无不与艾尔斯蒂德有关。12月的太阳正高悬在天空,天气酷热。

  “他在那底下一定够冷的,”威伯利奇说,“据说,某种深度下的海水温度总是接近于冰点。”

  “他将在什么地方浮上来呢?”斯蒂文斯问道,“我弄不清方向了。”

  “就在那个地方,”中校说,他对于自己的博学颇为得意。他满有把握地朝东南方向指了指,“据我估计,现在差不多到时候了,”他说,“他下去已经有35分钟了。”

  “到海底需要多长时间?”斯蒂文斯问。

  “考虑到平均每秒两英尺的加速度,下潜到五英里的海底,大约需要3/4分钟。”

  “那么,他已经超过时间了。”威伯利奇说。

  “差不多,”中校说,“我想他的绳子需要几分钟才能绕完。”

  “我忘了这一点。”威伯利奇显然松了一口气。

  随后开始了焦急的等待,好容易熬过了一分钟,但海面并没浮出钢球来。又过了一分钟,仍然没有东西从那油亮的微波中浮出来。水手们互相解释着绕绳子这个小问题,索具上布满了期待的面孔。“上来啊!艾尔斯蒂德!”一个胸口多毛的水手不耐烦地喊道,另一些水手随着也叫嚷起来,仿佛正在等着剧场的幕打开的观众。

  中校不安地瞥了他们一眼。

  “当然,如果加速度不到两英尺的话,”他说,“他就会延长一些时间,我们不绝对保证数字是准确的,我不盲目相信计算。”

  斯蒂文斯立即同意这个说法。两分钟内,后甲板上没有一个人说话,斯蒂文斯的表盖响了一下。

  过了21分钟之后,太阳升到天顶,他们仍在等待钢球出现,舰上没有一个人敢交头接耳小声说希望已成了泡影,第一个说这话的是威伯利奇。他是在12点的钟声仍在空中回荡时说的。“我一直不相信那个窗子靠得住。”他十分突然地对斯蒂文斯说。

  “天哪!”斯蒂文斯说,“难道你认为——?”

  “是啊!”威伯利奇只说了这两个字,其余的话留给他去想。

  “我本人是不大相信计算的,”中校犹豫不决地说,“所以我还没完全绝望。”半夜里,炮舰还在钢球入水处的周围慢慢地梭巡着,电灯的白光在微小的星斗下那一望无际的的水面上进进停停,然后又不甘心地继续前进。

  “如果他的舷窗没破碎,他没死,”威伯利奇说,“那就更糟,因为那就说明他的钟表机构坏了,现在他还活着,在我们脚下五英里,在那一片冰冷和黑暗的地方,呆在他那个小圆泡里,从来没有一道亮光能照到那里,自从洪水在那里聚集成海以后,从没有人在那里生活过,他在那里没有吃的东西,又饿,又渴,又惊慌,不知将会饿死还是闷死。会是怎样的死法呢?据我猜想,迈尔装置快要不起作用了,它还会维持多久呢?”

  “天啊!”他叫喊道,“我们是多么渺小的东西啊!下面是数英里深的海水——到处是水,四周是空旷的大海,顶上是无际的天空。深渊啊!”他伸出双手,就在这一瞬间,一缕白光悄悄地划过天空,它愈来愈慢,终于停止不动,化作一点,宛如一颗新星在天空出现。接着它滑落下来,消失在星光和海水的烘光雾气之中。

  这个景象把他吓呆了,他伸开胳膊,张开嘴巴。他的嘴闭了又张,不耐烦地挥动着臂膀。接着,他转过身子朝值班员大声喊道,“艾——尔斯蒂德浮上来了!”然后向林德莱和探照灯跑去。“我看见他了。”他说,“在右舷!他的灯亮着,他刚浮出水面。拿灯来!他随波浪浮起时,我们应该能看到他。”

  但是,直到黎明他们才找到这个探险者。那时他们几乎撞到钢球上。起重机伸出吊臂,水手把链条挂到钢球上。他们把球打捞到船上以后,便旋开入孔,朝里面的黑暗望去(因为电灯室是为照明球外周围海水用的,完全照不到球的内部)。

  球里面很热,入口边缘的胶皮已经变软。没有人回答他们的急切询问,球里面毫无动静。艾尔斯蒂德似乎在球的底部被挤做一团,纹丝不动地躺着。舰艇上的医生爬进球中把他抱起来,交给站在球外边的人们。他们一时之间不知道艾尔斯蒂德是活着还是死了。他的脸因淌着汗水,在舰上的黄色灯光下闪着光。他们把他抬进他自己的舱房内。

  他们发现,他没死,而是处于一种神经性的昏厥状态,并且受到严重的擦伤。他必须一动不动地躺上几天,要过一周后才能讲述他的经历。

  他开始讲的几句话是他又正在下沉。他说,钢球必须改装,以便他能在必要的时候把绳子丢掉,他只说了这一点点,他有过最不平凡的经历。“你们以为我在那里除了淤泥之外发现不了什么别的东西,”他说,“你们对我的考察报以嘲笑,而我发现的却是一个新世界!”他断断续续地讲了他的遭遇,而且大部分讲得颠三倒四,所以我们不可能用他的原话复述这段故事。但是,我们仍试着在这里把他的全部经历叙述出来。

  他说,开始时情况很糟糕。在放开绳子之前,钢球不断地打滚。他觉得自己好像是足球里的一只青蛙。他能看到的只有头顶上的起重机和天空,偶而能瞥见舰艇栏杆上的人们。他猜不出钢球要滚到哪里去。突然,他发觉他两脚朝天了,他试着迈了一步,正好在垫子上翻了一个跟头。如果钢球做成别的形状,就会更舒适些,可是它承受不住那个位置最低的深渊中的巨大压力。

  摆动突然停止了,圆球正了过来。他直起身子,看见他周围的碧绿的海水和上面透下来的微弱亮光。他觉得有一群漂浮着的小东西从他旁边飞快地游向亮光。他眼看着海水愈来愈暗,直到他头上的海水黑得像半夜的天空那样,只是要绿一些,而下面的海水则是全黑的了。水中的透明的小东西变成了微弱的光点,从他旁边像一道淡绿色的光束飞掠而过。

  那种下沉的滋味可真够呛!他说,那恰似电梯刚下降的情形,只是感觉下降的时间更长。你必须得想象出不断下降是什么滋味!正是在这段时间,艾尔斯蒂德懊悔他的这次冒险。他以一种完全新的看法来估量可能发生的危险。他想到人们熟知的生存于海洋中层的大乌贼,就是有时他们在鲸鱼肚子里发现的已经消化了一半的那种东西,或是漂浮在水面上的腐烂了的并且被鱼类吃掉一半的尸体。如果有这样的一个大乌贼抓住钢球不放怎么办呢?还有那钟表机构果真是经过足够的试验了吗?但是,无论是想继续下沉还是想返回水面,现在都无关紧要了。

  50秒钟以后,球外面的一切都变成漆黑一片,除了可以不时在他的灯光射到的地方看到某种鱼或正在下沉的碎片外,什么也看不到。它们一闪而过,速度太快,因而看不清它们是什么。有一次他好像觉得遇到了一条鲨鱼。后来,钢球由于同水摩擦而发热。他们以前忽略了这个危险。

  他首先注意到的是他在出汗,接着他听到在他脚下发出的越来越响的嘶嘶声,他看到从钢球外面的海水泛起了许多小水泡——它们是很小的水泡——宛如向上翻飞的一把扇子。蒸汽!他摸摸窗子,窗子热得烫手。他把照亮自己小室的小白炽灯打开,朝按钮旁边的加上气垫的表望去,他看到他现在已经在海里走了两分钟。他想到,由于两种不同的温度,舷窗将会迸裂,因为他知道海底的水是接近冰点的。

  后来,钢球的地板突然似乎紧压着他的双脚,球外的水泡上升得愈来愈漫,嘶嘶声也减弱了,钢球稍微滚动了一下。舷窗没有碎裂,什么也没有损坏,他知道,无论如何,沉没的危险已经过去了。

  再过一两分钟他就要到达深渊的底部了。他说,他认为上面五英里处的斯蒂文斯和威伯利奇等人比飘浮在地面上的最高的云离我们还要高,他们此刻正在慢慢地行驶着,正在朝下面注视着,想知道他出了什么事。

  他凝视窗外,现在已经没有气泡了,嘶嘶声也停止了。钢球外面是一团漆黑——黑得像墨汁一样——只有在电灯光照射到的地方才可以看出一片黄绿色的海水,这时接连游来三个人焰般的东西。他无法判断它们是小而近还是大而远的。

  它们都有一个淡蓝色的轮廓,亮得几乎像一条小渔船上的灯光,这亮光好似一股浓烟,它们的两侧全是这样的亮点,好像一条船的天窗那样。它们愈是游近灯光,它们的燐光就愈弱,那时他看到它们是某种奇怪的小鱼,头大,眼大,身子和尾巴都较小。它们的眼睛朝他瞪着,他断定它们正在紧随他不放。他猜想它们是被他的灯光吸引来的。

  没过多久,另一些同样的东西也来加入它们的行列。在他继续下沉时,他注意到海水成了一种苍白色,那些小光点在他的灯光中闪烁着,好似阳光中的微尘。这大概是他的铅锤搅起的泥雾所造成的。

  在他随着铅锤快沉到海底时,他处于一团白色浓雾的包围之中,他的灯光只能照出五六码远,经过好几分钟,那浮起的沉积物才开始下沉。然后,他借着他的灯光和远处鱼群的一闪即逝的燐光,得以看见在上面黑暗的海水下面有一大片高低起伏的灰白色软泥,有些地方长着几丛海百合,贪婪地挥动着触手。

  再远一点可以看到一群大海绵的优美的、半透明的轮廓。海底上散布着一丛丛直立的浅紫色和黑色的扁平的东西,这些东西肯定是某种海胆,还有些大眼睛的或盲目的小东西,这些东西有的出奇地像潮虫,有的像龙虾,它们懒洋洋地穿过光束,然后消失在黑暗之中,留下了一道道沟痕。

  随后,那个正在徘徊着的小鱼群突然间掉转方向,像一群燕八哥似地向他冲来。他们像一团发着燐光的雪片,从他头上掠过,接着他看见在这些小鱼后面有一个较大的动物朝钢球走来。

  起初他只能模糊地看到它,那缓缓移动的身躯略似一个正在行走的人,后来它走近射出的灯光。耀眼的灯光照在它的脸上时,它闭上了眼睛,感到眼花缭乱了。他凝视着它,惊呆了。

  这是个奇怪的脊椎动物,它的暗紫色的脑袋同蜥蜴有几分相似,不过它的高额和颅骨是以前他见过的爬虫从来没有过的;它的垂直的颜面角使它看上去非常像人。

  两只大眼睛像蜥蜴一样突出到眼眶外面,在它的小鼻孔下面有一张爬虫似的宽嘴,嘴唇是角质的。在耳朵的位置上有两个大鳃盖,从那里向外浮出一绺珊瑚红的细丝,有些类似幼小的鹞鱼和鲨鱼的树枝状的鳃。

  但是,这个动物的最奇怪的特征还不是它的脸与人脸相似。它是一个两足动物;它的近似圆球形的躯干支撑在两只蛙腿和又长又粗的尾巴组成的三脚架上;它的前肢好似青蛙的前肢,也仿佛漫画化了的入手。它手里拿着一根铜头的长骨棒,这东西是五颜六色的;它的头、手和腿是紫色的;但是它的甚至像衣服一样松弛地挂在身上的皮是一种发燐光的灰色。它站在那里,被灯光照得眼花缭乱。

  最后,深渊中的这个新奇的动物眨眨眼皮,又睁开了眼睛,用那只空着的手遮在眼睛上,张开嘴发出一声喊叫,它的发音几乎像是说话,这喊声之大甚至穿过了钢球的外壳和气垫。没有肺怎能会发出叫喊声来,艾尔斯蒂德对此不想作解释。接着,它向旁边移动,避开亮光,隐藏到旁边的神秘的陰影中去了,艾尔斯蒂德与其说看到,不如说感到它正在朝他走来。他猜想是灯光吸引了它,于是把电门关闭。过了一会儿,有什么柔软的东西在敲打着钢板,钢球开始摇晃起来。

  然后,他听到它的叫喊声,并且觉得远处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回答它。又是一阵敲打,钢球摇晃起来,和绕绳索的滚筒摩擦着。他站在黑暗中朝永远是黑夜的深渊注视着。不久,他隐约看见远处的另一个发燐光的类似人形的东西匆匆忙忙地向他跑过来。

  他不知所措地在他这个摇晃着的牢房中摸索着用来照亮钢球外的电灯的按钮,碰巧摸到了装在加气垫的凹处的他自己的小白炽灯。钢球扭动了一下,把他摔倒了;他听到像是吃惊的喊叫声,当他站起来的时候,看见两双偷窥的眼睛正在朝下面的舷窗注视并反射着灯光。

  过了一会儿,有几只看不见的手在用力敲打他的钢球外壳,还有在他这种处境听来是足够可怕的使劲敲打钟表机构的金属保护层的响声。那的确吓得他魂不附体,因为要是这些怪物把那个装置搞坏了,他就永远不会得救了。他刚想到这里,就觉得钢球猛烈地摇晃起来,地板紧紧地顶着他的双脚。他把照亮球内的小白炽灯关闭,把外边的大灯打开,一束强烈的灯光朝海水射去。海底和类似人的动物都不见了,两条彼此追逐着的鱼突然出现在窗口附近。

  他立即想到,这些奇怪的深海居民已经把绳子弄断,他已经脱险了。他愈来愈快地朝上升着,可是钢球蓦地停住了,他的身子飘起来撞在他的囚室的加气垫的顶上。大概有半分钟之久,他惶恐不安,不知如何办才好。

  后来,他觉得钢球在慢慢旋转,摇摆,还仿佛正在水中被什么东西拖行着。他在窗口近旁伏下身子,设法用他的身体的重量让球的那一部分滚向下面,但是他除了看到徒然向下射进黑暗的灰白色光束之外,什么也看不见。他突然想到,如果把灯关闭,使他的眼睛习惯于深邃的黑暗,他就会看到更多的东西。

  他这一招做对了,过了几分钟之后,如墨汁一般的黑暗变成了一种半透明的黑暗,这时他看到在很远的地方,有一些模糊得像是出现在英国夏季傍晚的黄道光似的东西在下面游动着。他断定这些动物已经把他的缆绳解开,现在正在海底上拖着他走。

  接着,他开始看到某种模糊的遥远的东西在起伏不平的海底平原上,这海底平原是他在窗口所能看到的范围内向左、右两个方面伸展开的一条宽阔的灰白色的光带。他正在被拖向那里,仿佛一个气球被人们从广阔的乡村向城里拖去。他很慢地朝那个地方逼近,那些模糊的亮光很慢地会聚成较为明确的形状。

  他到达这个发光区域以前,差不多快五点钟了,那时,他能看出一排排像是街道的东西和聚集在一座庞大无顶的、令人不解的仿佛是坍塌了的寺院似的建筑物周围的房屋。这些街道和房屋在他下面像是一张展开的地图。房屋全是没有屋顶的围墙,如他后来看到的那样,作为建筑材料的发燐光的骨头使这个地方看来像是由被淹没的月光建造成的。

  在这个区域的内部洞袕中间,树枝状的海百合伸出它们的摆动的触手,高高的、细长的海绵耸立着,好像清真寺在城市的发光雾气中闪闪发光的玻璃尖塔。在这片开阔地带能看到像是人群的蚤动,但是由于离它们太远了,他分辨不出人群中的每一个人。

  这时,它们慢慢地把他向下拉,于是他下面的东西愈来愈清晰了,他逐渐了解到这个城市的详细情况。他看到这些模糊的房屋之间的街道是用圆形东西串成一条条直线做标记的,后来他发觉在他下面广场上的某些地方,有一些类似裹着皮壳的船形物。

  他一直被缓慢地向下拉着,他下面的东西也变得愈来愈亮、愈清晰。他觉得他正被向下朝城市中心的那个庞大建筑物拖去,他能够不时偶然看到正在拖着他的绳子的形形色色的怪物。他吃惊地看到,在成为这个地方的突出特征的一只船的索具那里,拥挤着一大群朝他指手画脚的东西,然后,大建筑的墙壁悄悄地在他周围耸立起来,遮住了他的视线,使他看不见那座城市。

  那些墙是用浸透水的木头、拧成的缆绳、铁筋、黄铜、骨头和骷髅造成的。骷髅在所有建筑的顶上堆成S形和螺旋形以及各种奇怪的曲线;成群的银白色小鱼在这些骷髅的眼眶中穿进穿出,并且在这面古怪的墙的附近戏耍着。

  忽然间,他听到一声低呼和好像是号角的强烈的吹奏声,然后又被一支奇怪的曲调所代替。圆球向下沉,经过了巨大的尖顶,他透过窗子模糊地看到很多正在注视着他的那种奇怪的像鬼魅般的人,最后他停在广场中央的一种好像祭坛似的东两上。

  现在他到了这样的一个高度,他能又一次清楚地看到深渊中的这些奇怪的人了。使他惊讶的是,他看到它们正俯伏在他的面前,只有一个例外,这家伙穿着一件仿佛盾形鳞片的长袍,头上戴着一顶发光的王冠。它站在那里,张着爬虫般的嘴,一张一合地似乎在领唱颂歌。

  一阵难以言说的冲动使艾尔斯蒂德把他的小白炽灯又打开了,这使得深渊中所有这些动物都能看得见他,虽然灯光使它们立刻躲到黑暗中去。他的突然出现,使得歌唱变成了高兴的狂呼,极力想再看看它们的艾尔斯蒂德又把灯光关闭,于是他在它们的眼前消失了。不过在短时间内,他的眼睛还看不清它们在于什么,最后,在他终于能看清它们的时候,它们又在跪着。它们就是这样不断地对他礼拜,一直进行了三个小时之久。

  艾尔斯蒂德极详细他讲述了这个奇异的城市和居民。这些永远处于黑夜之中的居民,它们从未见到过太阳、月亮或星星以及绿色植物,也未见过呼吸空气的活生物,它们不知道什么是火,除了生物身上的燐光以外,没见过任何亮光。

  虽然他的遭遇是惊人的,但更可惊的是,像亚当斯和詹金斯那样杰出的科学家竟然无法在他的遭遇中找出一点不可信的东西。他们对我说,他们看不出有任何理由在这深海的海底上不能有习惯于低温和高压的有智慧的、能在水中呼吸的脊椎动物。它们的身体很重,无论是活是死都不会漂浮起来,于是我们全然不知道,它们同我们一样是新红沙岩时期的巨大爬虫的后代。

  然而,对它们来说,我们一定被它们当作是奇怪的、流星般的生物。常常从它们那水天的神秘的黑暗中,掉下我们遇难者的死尸。掉下来的不仅仅是我们这些人,我们的船、我们的金属、我们的用具也从黑暗中像雨点似地落下来。有时沉落下来的东西会把它们打伤,仿佛是来自上面的某种不可见的统治者的处罚,有时会落下极罕见或极有用的东西,或者样子与它们自己的东西相似的东西。如果我们能想像出野蛮人看到包围在光晕中的一个发亮的生物突然从天而降时会作出什么事来,那么,我们或许对它们看到一个活人降落下来时的行为会稍有理解。

  很可能,艾尔斯蒂德曾断断续续地对“普塔米甘”号舰上的军官们讲了他在深渊中的12小时中所经历的每一件事。他肯定也想把这段经历写下来,可是他一直没写,所以我们只好颇为遗憾地从赛门斯中校、威伯利奇、斯蒂文斯、林德莱等人的回忆中把他的遭遇的片断拼凑起来。

  我们在零碎的几瞥中模糊地看到这样一种情景——庞大狰狞的房屋,有着暗黑的变色蜥蜴的脑袋和披着微微发光的衣服的躬身歌唱的人们。艾尔斯蒂德又把灯光打开,无论怎样想让它们知道应该把缚着球的绳子割断也没有用。时间一分又一分地溜走了,艾尔斯蒂德看着他的表,恐惧地发现他只有四个小时的氧气了。但是对他唱的赞歌仍在无情地继续着,好像是送葬曲一样。

  他自己也不清楚是如何脱险的,但是从钢球上悬着的绳头判断,绳子是被圣坛边沿磨断的。突然,钢球翻了一个滚,他冲出了它们的世界,向上浮起,好像穿着真空衣服的一个从其他星球来的人,冲出我们地球的大气层又飞回他原来的空间去了。他一定像一个冲出我们的空气的氢气泡那样,一下子冲出了它们的视野。在它们看来,这一定像是一次奇怪的飞升。

  钢球一定以比吊着铅锤沉下去还要更快的速度上升。球变得非常热,球上升时舷窗是朝上的,他记得一股水泡向他的玻璃窗冲来,他时刻盼望着球上升,后来,他突然觉得脑袋里有个巨轮似的东西开始转动起来,加气垫的小室开始旋转,他昏了过去。随后的回忆是他的舱室和医生的说话声。

  但是这不过是艾尔斯蒂德断断续续地对“普塔米甘”号上的军官们讲述的奇遇的梗概而已。他保证以后要把一切经历写下来。他主要关心的是他的仪器的改进,后来,在里奥实现了这种改进。

  现在还剩下要说的是,1896年2月2日,他又第二次下潜到这个海洋深渊。他这次潜水的情形,我们也许永远无从得知了。他一去不复返。“普塔米甘”号花费了13天在他潜水处附近仔细搜寻他。后来这条船回到了里奥,把他的消息用电报通知了他的朋友。这样,这件事一直拖到现在仍未解决。可是我不怀疑,为了证实这梦想不到的深海城市的存在,将来很可能会有人再一次到那里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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