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她17,高一的女孩子。他是刚从大学毕业的英语老师。年轻,笑起来如一带清风徐徐牵动波平如镜的湖水,回旋的是金色的涟漪。
学校的小男生如湖里的鱼一般多,汹汹扰攘,不乏英俊有才学的向她示好,她全瞧不见,她眼里只得他一个。
她迷恋,他写在黑板上华丽优美的英文字体,一字一缱绻,全在她心上;她迷恋,他清朗磊磊的嗓音;她迷恋,他的手指拨动吉他的瞬间,《秋日私语》的曲调像谁的手一下勾动她的心弦。
再喜欢,亦是不能靠近,恭谨礼貌的问好:“老师好。”他微笑点头,那是他与她之间最多的场景。站在合欢树下,远远见他的身影在走廊上经过,细碎的绯红的小花朵在五月蒙胧的夜色里如落霞织绵,隐隐动人。翻飞的花瓣是她无可言说的寂寞的惆怅。偶尔上课的某一刹那,他的目光落在貌似专注的她的脸上,彼此的目光有一瞬间的缠绵与交集。她红了脸色却不肯低头,只倔强的追随着他的身影,心里却是惘然。她与他,咫尺,亦是天涯。
她对英语,比任何一个人都用功,只为能够在某一刻,听到他唇齿间有自己的名字,带着赞许与欣赏的口吻。她要他想起的时候,自己的身影能更清晰。他待她亦是温和,给她的笑容永远比旁人多。
那是最温润恬静的一段时光。晚自习的时候,她遇到不懂的题,抱着本子去办公室去请教他,其他老师都上课去了,他一个人在,安静的很,只听得日光灯发出的细微的“嗡嗡”声。乳白色的灯光落在他身上,映出淡淡的珍珠样的光华。最冠冕堂皇的相处,他给她讲题的时候,她会不自觉的走神,他的声音泠泠在耳边,如沐春风。
每一次看他下课走出教室,总听见自己的声音:带我走,我们一起好不好?让那些可恶的规矩身份去死,抛开对流言飞语的忌惮。他与她走至天涯海角流浪。终是默然,内心片刻的幻想被身边的喧闹和沸腾湮没。
高一结束的时候分班,她去了重点班,那不再是他教的班级。她抱了留言本让他留言。他用碳素墨水的钢笔写下 “THANKSYOURSMILEINTHECLASS”。碳素墨水,用不退色的墨水,他的笔力遒劲,她微微惊讶的看着他,他竟是明白她的笑容是因为他?她看见他注视着自己的眼睛,那一色微蓝的眼白,是九月光滑如璧的天空。
高三的日子越发辛苦,晚自习常常要进行到九点半以后。十二月的天气夜风冷如利刃,她独自骑车回去。转过街角是一家路边摊,那热气腾腾的温暖诱使着她看向那里。只一眼便愣在了当地,他和学校里的女老师牵着手坐着,头抵头分享一碗滚烫的馄饨面。心立时冷了下来,脑海中像下着一场大雪,冻得脑仁一阵阵的发疼发紧。脸上一道冰凉一道滚热,是眼泪么?却不去揩,任它冻住记忆里最寒冷的夜晚。
遇见的次数渐渐减少,她埋头于学业,他埋头于事业,怎么看都不搭界的两个人。只是在那堆永远也做不完的试卷习题中间,苦读到昏头涨脑的时候,会忽然一凛,想起那九月光滑如璧的天空。转念间,猛然记起那一夜眼泪的寒冷,一颗心立时沉到底。
毕业了,仿佛不再遇见。只是偶尔,她会想,某年某月的某一日,他是否会想起,自己曾有那样一个学生,纵然他不晓得她曾经为他落泪。
再遇见是三年后的冬天。她在超市里闲逛,恍然看见他的身影,目光不由得流连片刻。他蹲在地上,翻着一堆婴儿用的尿不湿,侧头和身边的一个女子说:“买这个三层的好了,吸水性比较强。”又拿起一包比较:“这个更透气一点。”身边的女子说:“老公,既然两个都好就全买了,宝宝总要用的。”他“恩”一声答应。
她蹲在他身旁,垂下的长发遮住了她的脸容。他和她靠得那样近。他的身上,有孩子的乳香,奶粉和油烟的气味,还有,女人的体味。
她一万次想像过重逢的场景。是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的时节,抑或是银装素裹的雪地,她与他隔着茫然的人世,相对微笑。怎么都不会是在吵嚷的超市,在花花绿绿的尿不湿旁,嗅到他衣上混乱莫名的气味。
那是时间安排给他们的最不堪最失望的结局。
她站起身子,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仿佛周遭的一切嘈杂都安静了下来,流光无声的样子,无尽的温软的风推动着初秋晴好的阳光细细地涌到她的身边,像醉酒时那种微醺的陶醉。她眼里的那个人,穿着冰蓝色的衬衫,水磨蓝的牛仔裤,整个人就是蓝色的,滤去夏末的燥热,沁出清凉的意味。他一直在微笑,那笑是春天里映着阳光的溪水,有点点金灿灿的光芒,还有“叮叮咚咚”的声响。
她想着想着,忽然想哭泣,却是哭不出来,只好惘然的微微一笑。只愿今后,再不要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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