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迪·卡萨文和哈里·马尼克斯走在第五十五街附近的第五大道上,周围突然一片圣诞气氛。卡萨文更有感触,但是圣诞节的感觉把两个人都抓住了,肯定是因为商店的橱窗、冷飕飕的空气、黄昏时亮起的灯,以及他们散步路上喝的两杯酒。
他们正在拐下第五大道时,埃迪说:“过圣诞节,我好像什么都不想要了。”
“就是给小孩子过的,”哈里说,“这是小孩子的时间,圣诞节。”
“我长大后有好多年,到了圣诞节我还是想要什么东西。”埃迪说,“我今年四十五岁,肯定只是在几年前,我想到了过圣诞节我什么都不想要。橱窗里的东西看着挺好,可是我什么都不想要。”
“这主要是小孩子的事——圣诞节时给小孩子买东西。”哈里说。
“这我知道,可我不是指那个,”埃迪回答道,“我们进这儿吧。我还有一个钟头时间,你要去哪儿吗?”
“好吧,”哈里说,“不,我不去哪儿,反正不是马上去。”
他们并没有喝多,话多,也许吧,但绝对没有喝醉。埃迪点了两份酒。“两份威士忌高杯酒。”他说,这种说法比较老式,而纽约几乎每个人想这样说时,是说“威士忌兑苏打水”。
“我根本不想去哪儿过圣诞节,我就是这个意思。”埃迪又说,这时酒保调好了两份酒,并把那瓶酒放在吧台上。
“我以前喜欢参加六天期的自行车比赛。”哈里说。
“现在过圣诞节没有了。”埃迪说。
“我知道,可是我以前在冬天的时候喜欢去参加,现在好像也不想去参加了。”哈里解释道,“对了,反正现在也没有了。”
“我以前圣诞节都是提前做计划,”埃迪说,“甚至会提前一两年。我总是盘算圣诞节去哪里或者特别去做什么事。现在我什么东西都不想要,哪儿都不想去。”
“自行车比赛的时候,他们经常大喊‘布-罗-可!”哈里说。
聊不下去了。埃迪和哈里玩着他们酒杯里长长的玻璃棒。
“说起来,圣诞节时,我还真的想做一件事。”过了一会儿,埃迪说,“但是不可能,也许是个疯狂的想法。”
“圣诞节就是疯狂的啊,有点儿。”哈里说。
“能实现就只能靠阿拉丁神灯。擦一下,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埃迪又说,“要么是个那种心肠好的精灵从威士忌酒瓶里跳出来,满足你一个心愿。那是小孩子的玩意儿,我想。”
“圣诞节是小孩子的事,”哈里说,“想想就会觉得,跟六天期的自行车比赛一样。给人的感觉是圣诞节让这条大道醒过来了,不是吗?如果那个瓶子里能跳出一个妖怪又怎么样?”
“我也在想这件事,”埃迪说,“他可以帮我实现这件事。”
“什么?”
“我想请两个人来参加圣诞节晚餐,我一直没看到的两个人。”
“嗯?”
“其中一个现在可能有四十岁了,一个女的。”埃迪说,“哦,我不知道她多大了,说实话,不知道我遇到她的时候她几岁。不,等一下,问题是,我一直没有遇到过她。”
“电影明星?那种人之类的?”
“不,不,咳,不是。你以为我是个小孩子吗?”
“没有,我是说,圣诞节是给小孩子们过的,我不是想说你。”
“从那时以来,我经常想到她。那是我生活艰难的一段时候,也许是十五年前。当时我住在东三十九街的一间出租屋里——”
“出租屋,那可真是不一般!”哈里插了句嘴。
“如果你在那里住过,然后又摆脱了那里,出租屋的确是不简单啊,让你永远不可能忘记。”埃迪说。
“我住过。”哈里说。
“天哪,那次我可真够落魄的。”埃迪说,“当时我酗酒很厉害,一次又一次失业。那段时间我在找工作,每天下午四点钟左右回到家里,所以一直没遇到过那个女孩。”
“什么女孩?”哈里问。
“我想带去吃圣诞晚餐的那个。”
“要是酒瓶里能跳出一个精灵。”哈里说。
“是啊,如果他能来的话。我记得我在半真半假有了工作希望后会喝几杯,然后下午四点钟回来后,会躺到床上,就在那个有点小的房间里。那是我住过的最小的房间,也是感觉最孤独的。”
“出租屋的确会让人感觉孤独。”哈里说。
“墙壁也薄,挨着我那张床的墙壁就薄,肯定就像硬纸板一样。这个女孩住在隔壁,我一直没遇到的那个。”
“哦,是吗,是吗?”哈里说。
“我能听到她走来走去。有时候她会哼歌,我听得到。我能听到她打开窗子,或者下雨时关上。”
“一直没看到她?”哈里问道。
“对,问题就在这儿。我听着她发出的声音,几乎觉得我认识她。我能听到她每天下午都离开,四点一刻左右时。她走路有劲儿。我猜她是在哪儿当侍者,就是那一类的活,你觉得呢?”
“我说不好,也许是个侍者,可是为什么?”哈里说着喝了口酒。
“为什么她是个侍者,还是为什么我猜她是个侍者?”
“对,我是说为什么?”哈里回答得让人能听明白他指的是怎么猜得出。
“哦,我也有可能弄错。她有份像是侍者那种工作。她几乎是踩着钟点到家,半夜一点后过一刻。你可以按这来对表。她进屋的时候,我经常看我的钟点。哎呀,她走在走廊上,脚步听着累。她肯定工作挺辛苦。她把钥匙插进门锁,我能听到。当时我睡得不好,担心找不到工作,担心这,担心那。我的钟点是一点一刻。我一直用那座钟,现在还有。”
“有的人睡觉讨厌房间里有钟点。”哈里说。
“他们是没有住过出租屋。”埃迪说,“出租屋里有座钟很棒,如果只有那座钟陪着你,天可怜见,嘀嗒嘀嗒的声音听着让你觉得不是完全一个人。”
“一直没看到这个女孩——是你说的?”
“一直没看到她。也许准确地说,她不能说是个女孩,我无法证明她不是个妇女,比女孩年龄大。不过她哼歌时,我觉得听着像是个女孩。有意思,我从来没在走廊上碰到过她,就是刚好没有。不过我跟她说过一次话。”
“跟她说过话?”
“对,是随口说的。我跟你说过我什么都能听到,嗯,她的床铺正好挨着我的——只是隔了一面墙。有天下午,她正在起床呢,打了个喷嚏。我从隔壁房间听到挺好玩,就很大声地说:‘Gesundheit!(注:德语,意为“祝你健康”,用作对刚打喷嚏的人的祝愿)’我记得她笑了起来。她的声音听着像是二十五岁。”
“可是你不知道,对吗?”
“对,我不知道,以后也不会知道。可是如果她当时那么大,现在会是四十岁上下,不是吗?”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说过十五年前左右,也有可能是十六年前的事了。”
“二十五加十五是四十,没错。她有可能现在四十岁了。”哈里说,“她也有可能是个流浪者,你有没有想到过?”
“哈里,哈里,哈里,你根本没明白我的意思!她不可能是个流浪者,一个流浪者没必要住这么糟糕的房间。我想认识她,只是我们当时正在一起捱苦日子的两个人,不过说来说去,我们没怎么在一起过,除了我说‘Gesundheit’那一次。”
哈里喝完他那杯酒,愉快地说:“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想她不可能是个流浪者。反正她现在会有四十岁左右,没错。”
埃迪也喝完了他的酒,他跟酒保示意,酒保过来往杯子里加了苏打水。埃迪加了威士忌,然后把那瓶酒放下,期待地看了一两分钟。
“那个人会跟我自己年龄差不多,四十九岁左右,不是吗?”
“对不起,可是什么那个人?”哈里问道,“哦,没错,没错,那个人。”
“我想领着跟那个女孩去市里最好的地方吃圣诞晚餐的那个人,把他们两个人都带去。我现在有点钱了,我的确摆脱了出租屋,不是吗?我走在第五大道上,灯亮起来的时候我那样想。”
“你语无伦次啊,老兄。那个伙计是谁?”哈里问。
“我不知道他如今在哪儿,也不知道他是活着还是死了。我一直没看到他的脸。他是在法国把我拉起来的那个士兵,他在一片漆黑中,把我从地上拉起来,他当时也不是非得那样做。”
“在打仗的时候?”
“当然是在打仗的时候,不是这一次,是上一次,可是我想这次也会发生这种事。”
“你是说在你被击中之后?”哈里问。
“当然是那次。你知道我有多么讨厌职业士兵,他们总是把上一次大战挂在嘴上。我可不想当那种人。”
“哦,我知道,埃迪,我知道。不过我知道你参加过上一次大战,而且被击中了。”
“不是被击中了,没那么严重。这么多年来,我时不时就会想到那个人。简单说吧,那时当然是伸手不见五指,根本没人开枪。一个名叫贝克的军士长跟我在一起。他被炸死了,我后来发现的。这发炮弹的大块碎片炸到了他,我只是给一些小碎片炸到了。我们当时正在回过头穿过一个镇子,在找睡觉地方。”
“法国小镇?”哈里问。
“还能是别的吗?那是在法国,岂有此理,所以是个法国小镇。不管怎么样,突然一发炮弹打过来,正好落到我们那里,因为接下来,我在扶着一幢房子的墙壁,本来我们走路经过这幢房子。我想起来,可是我的腿感觉软绵绵的,我站起来时,腿使不上劲。”
“你被击中了,没错。”哈里说,“好多次游泳的时候,我看到过你的腿,上面有疤。”
“哦,那我倒无所谓。我要说的是那个人。我醒来时,就在一片漆黑中,有人在用脚捅我。不管是谁,他在说:‘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答了话,说:‘我的破腿。’”
“就是这个人,你是说?”
“对,是他。”埃迪说,“接着我又昏过去了。我一直没看到这个人,一直没有看到他的脸。他有可能是黑人或者白人,有可能是个天使,至今我是这么认为的。不管怎么样,是他背着我在一片漆黑中走,他也不是非得那样做,本来可以不管我。我当时肯定流血流得很厉害。后来醒了后,我躺在一张台子上,那是设在地窖里的一个急救站,一个医生正在把整罐的乙醚住我腿上的伤口上倒。你把乙醚往哪儿倒,都会感觉凉得要命。那个人走了。不管怎么样,我当时没有多考虑他。他到底是谁呢?到现在我还不知道。要不是因为我一直没看到的那个人,我今天就不会在这儿。”
“今天来这儿挺合适。”
埃迪喝了口酒,哈里也喝了。“就是他们两位——到圣诞夜我想带去吃圣诞晚餐的人,可是我做不到。”
“对,你做不到,”哈里说,“从那个酒瓶里出来的只有威士忌,不会有别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