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丹妮也出来了,满脸酣睡过后的惬意,偎在行者身边,向我招招手:“猴哥你好!”
她的话音一落,我就悲哀地发现,我的脸颊、脖子以及手臂上,都披覆着密实的金黄色的猴毛。难怪丹妮认不出我了。一股悲怆之情涌上心头,我含着泪大声争辩:“丹妮!我不是猴子,我本质上是人,你身边那个人才是一只猴啊!”
丹妮却充耳不闻,不仅不和行者保持距离,反而将她绯红娇嫩的面庞贴到行者的腮上去了。莫非她听不懂我的语言了?我急忙打手势,先指指行者,再指指自己的脖子。意思是要她查看一下行者的颈脖,她若发现那条细铁链,一切都昭然若揭了的。丹妮猜了半天,总算懂了,冲我点点头,解开了行者的领带与领扣,从里头扯出一条链子来——但是不是铁链,而是一条粗金链,闪烁着炫耀的光泽。
丹妮朝行者谄媚地笑道:“看来猴子也羡慕人间的荣华富贵呢!”
那只真正的猴子恬不知耻地回答道:“那当然呐!”
我无言以对。丹妮看我的眼光,完全与一个多小时前看行者的眼光一模一样。毫无疑问,我已经被她认定为一只猴子。这时,行者抓起我的公文包夹在腋下,招呼都不跟我打一个,就往门外走。而丹妮,也亲密地挽住了它的手臂。行者既然已经变成了我,当然也就我模我样地去我的公司上班了。对此我已无可奈何。
门砰地一声关上了,我随之跌坐在地。我仿佛一只失足的猴子从悬崖坠落,跌进了绝望的深渊……
但是我立即从地上爬了起来,而且整整一个下午,我都坚持扶着铁栅门直立站着。我知道我的祖先正是靠直立行走才使自已区别于其他灵长类,才从类人猿进化为人。我不允许自已猴模猴样。
幸亏,我的精神并没有退化,我还拥有人的思想和智慧。稍一思索,我就找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我要找回自已的身份,复归为人,就必须剥去行者的伪装,使它露出真面目;而欲揭露行者,则必须先走出这个猴笼,摆脱目前的困境;而欲脱离猴笼,则只有利用丹妮对猴的同情心……根据这个思路,我制定了比较缜密的行动方案。
方案的实施,还取决于丹妮的到来与否,如果她当晚不来,我的猴子生涯就不得不延续下去。
我还算走运,傍晚时分,随着一声门响,行者和丹妮双双走了进来。行者长吁一口气,把公文包往沙发上一丢——那是典型的我的作派——踌躇满志地说:“合同总算签下来了!这笔生意做成之后,我就可以给你买一幢别墅了!”
“真的?太好了!”丹妮惊喜不已,扑过去在行者脸上叭地亲了一口。
我不怀疑冒充了我的行者会签下合同,把生意做得很漂亮,也不怀疑它会将我的女秘书抱到它的腿上,但这些都不是我眼下考虑的。为了引起丹妮的注意,我像一只真正的猴一样,在笼子里躁动不安地蹦上蹦下。
丹妮果然闻声来到栅门前。
我立即蹲到门边,享受她的抚摸。
丹妮说:“猴哥,你是不是很寂寞呀?”
我急忙点点头,指了指门上的锁。
“你想出来是吧?别急,我给你开门。”丹妮说着就找来钥匙开锁。
行者这时过来,敌意地瞥我一眼,说:“丹妮你要干什么呀?猴子放出来会很麻烦的!”
丹妮说:“有什么麻烦呀?你看它多乖巧,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要善待它嘛!”
门一开,我就窜了出去。我站在客厅里,像过去一样走了几个方步,逗得丹妮咯咯直笑。可怜的丹妮,一点不知我的暗示,不知道我才是她真正的男友。我镇定一下情绪,依计行事,双手着地猴行去了卫生间。我故意把一泡尿撒在地上。尿臊味特别呛人,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泡猴尿。但丹妮如我所愿,被哧哧的尿声引到卫生间来了,嗔怪地拍了我的脑门一掌:“你这个猴哥,怎么这样不讲卫生呀?”
我装出一脸无知的样子,趁她弯腰冲地,迅速溜出门外,反锁了卫生间的门。
我站在客厅中央,双手叉腰,气宇轩昂。作为一个人的外在形体和内心尊严,又都全部回到了我的身上。我拍拍衣服上的灰尘,愤怒地逼视着行者,那个无耻的伪我。行者立即瑟瑟发抖,脸红得跟猴子屁股一样。我一言不发,走拢去,几下就剥掉了它身上所有的衣物。没有了时装的支撑,眨眼之间,它又成了一只萎琐的猴子,一只肮脏的畜牲。我准确地揪住它脖子里的铁链,将它拖到栅门边,一脚将它踢了进去。
然后我就锁了栅门,再把卫生间的门打开。
丹妮出来说:“没想到,行者会这样调皮。”
我若无其事地说:“说了不要放它出来嘛,畜牲就是畜牲,能和人讲平等么?”
丹妮看见了地上的衣物:“你把它的衣服也脱了?”
“是的,”我说,“假的就是假的,伪装必须剥去。”
丹妮不言语了,她肯定已经觉察到了我言语间的冷淡。她要去厨房做饭,被我制止了。我说:“丹妮,你以后不必到我这里来了。”
丹妮脸都白了:“为什么?”
理由很简单,我不能和一个跟猴子睡过觉的人同床共枕。但我不能跟她明说,我怕吓着她。我说:“不为什么,我会寄一张支票给你。你走吧。”
丹妮回头看行者一眼,擦擦眼睛,走了。
我当然不能继续豢养行者了,留着它是个祸害。我必须处理了它。我穿了身旧衣服,戴顶破礼帽,打扮成一个耍猴人,然后将行者扛在肩上,趁着暮色来到一个僻静的小巷。当一个过路人瞟了猴子一眼的时候,我就在他肩头一拍:“先生,猴子是你的了!”
那人很诧异:“怎么是我的了呢?”
我说:“因为你看了它一眼。”
“就因为看了它一眼?”
“还有,它也看了你一眼。这就非同一般,这就是缘分。”我不由分说,将铁链子往他手里一塞。
那人不由自主地抓住了铁链,行者随即一纵,轻盈地落到了他的肩头。
我说:“你可要善待它哟,否则……”
“你就放心吧。”那人郑重其事地允诺。
我赶紧与那人和猴子作揖告别,匆匆离开,像一片树叶一样飘入夜色之中……
我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那只猴子到了何处,又在扮演什么角色,我没必要关心。可是第二天一早,我刚走进公司大门,就全身痒痒,说不出的难受。不用去看,我就感觉到有金黄色的绒毛从全身各处长了出来。我呆在门口,不敢进去见我的员工,我不知道在他们的眼里,我还是个人么?虽然我还挺拔地站着,但我心里清楚:我的麻烦大了。
2001年5月20日于长沙捞刀河 原载《青年文学》2001年第9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