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年轻人们没有欢呼。他们沉默了一下,问道:
“洪爷爷,我们上山时,能不能带着老猿。”
花白胡子们使劲吸了口烟,道:
“不行。”
他们重重说。
“野兽就是野兽。”
“可是它跟兽群已经结了仇,它自己在山下,会被咬死的。”
“不用怕,我们不在了,它就不用战斗了。它躲得远远的,兽群们就找不到它。”
年轻人们点了点头。
不错,村子空了,老猿便不会再战斗。它会安全的。
他们安全了的时候,它也就会安全。
于是,房屋里只剩下浓浊的烟尘,一口一口吐出,弥漫在每个人的周围。烟很浓,很呛,但他们想到以后的生活,都在窃喜。
只有最小的孩子们,才会在这个时候想起又丑又怪的老猿,想起它像个大玩具,任由他们撕扯着它那坚硬的毛。
终于,路修好了。
那是一条蜿蜒的小路,在陡峭的山壁上盘旋着,像是一条蛇。习惯在细而狭中走路的村民们,很喜欢这条路。他们整理着包裹,背起家中所有的东西,在花白胡子的率领下,向山路爬去。
他们爬上了高山,看到一片从未料想到的美丽世界。
山上是那么温暖,冰雪被封在山下,山上是四季如春的美好天气。山上什么都有,不需要劳作就足够他们吃喝玩乐。他们往下望,冬天的阳光照在他们的村落中,他们忽然发现,这个村落竟是那么丑陋,树是扭曲的,房是矮趴的,道路是混杂的,所有的一切都怪异无比,丢到火里就会烧成一幅幅灰扑扑的剪影。
他们回头来,看看山上。他们看到了娇艳的花,美丽的树,清澈的泉水,永远吃不尽的山果。他们决定要造出世界上最大的房子,再也不住那种矮趴趴的屋了。他们要像美丽一样生存着,他们与丑陋划开界限。
这时,野兽又发动了一次攻击。
它们结成了整齐的队伍,以前所未有的凶猛气势,向小村发起了毁灭性的冲击。
但村民们却一点都不担心。他们散坐在山头上,带着些看戏的心情,看着野兽像是风一般掠过群山,袭入他们的村落。
他们不担心。他们凿着刚修好、刚通过的山路。凿坏了这条路,他们就不用再为任何野兽担心。他们将不受任何伤害地生活在山上,想要什么都会立即拥有。
又丑又怪的老猿又出现了。
它咆哮着,大吼着冲进了兽群,用它那粗壮的爪子将它们攫起,抛出。它像以往一样,用力地为小村奋战着。
它守护着一座座矮房,一条条狭道,一棵棵灰树。
它在猛烈的战斗中,发现了异常。它强健的身子闪过一场颤栗,双目中的凶悍立即熄灭。这场战争仍然是战争,野兽仍然是野兽,老猿仍然是老猿。
但是它找不到人啦,它一面悲啸着,一面疯狂地寻索。
但是它找不到人啦,它穿过一座座空空的房屋,它踏过一只只空败的院子,它使劲地鸣叫着。
但是它找不到人啦,它粗壮的爪子拧断一只只粗壮的脖子,它野蛮的力量征服一具具野蛮的图腾,它感到那些被打败与撕碎的就是自己。
但是它找不到人啦。
它找不到人啦,它使劲地鸣叫着。
它找不到人啦,它的伤在火辣辣地痛着。
它找不到人啦,它感到衰老蔓延过它的身体,一股一股地,无法阻挡。
它不明白,小村为何突然荒芜。
它仰头向天,仍然是阴沉沉的冬日,枯枝镌在天上,就像是一条条烧焦的闪电。
但是它找不到人啦。
喜鹊像是被丢下来一般,在野兽发觉不了的角落里,啄食着遗漏的稻谷。
但是它找不到人啦。
它踉踉跄跄地战斗着,战斗的勇气慢慢消失。
它的爪子是那么沉重,沉重到无法挥起。
它剧烈地鸣叫着,又丑又怪的脸上,涌满了泪水。
又丑又怪的老猿终于被打倒了,它匍匐在地上,感到像是一千座山压在它上面。
它的躯体开始破碎,像是一只被打破的罐子。里面装满的水一下子就倾泻出来,再也无法装回去。
老猿忽然发出一声欢鸣。
它终于找到了人。
人在遥远的山尽头,静默地看着它。
老猿奋力伸出手臂,欢鸣着。它终于找到了人。
但人在静默,他们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生恐惊动了兽群。
老猿的欢鸣声一下一下,回荡在小村里。
小村破败,荒芜。小村中的一切,都是灰扑扑的,丢到火里就会立即被烧成一幅幅孱弱的剪影。
老猿终于倒下,兽群欢啸着,掠过它的身躯,攻占了这座小村。
这座小村中,有它们想要的一切。
老猿死了,死在它重新找到人的那一刻。
人在沉默着,看着老猿死去。然后,他们缓缓转身,走向能给他们所有美丽的家园。
年轻人不说话,只是用尚未长出茧子的大手,卷起一只只拙劣的烟卷,衔在口中,用彼此传递的火点上。
老猿死了。
又丑又怪的老猿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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