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凭向前走着,却觉得这里并非完全被荒弃了:他左手边那家——这以前一定是一间店铺——破旧不堪的幌子上方赫然挂着一盏崭新的灯笼,低低的发着昏红的光。炉灶里炭火似乎刚灭不久,中心还带着通红的颜色,正中的一张八仙桌上一碗热腾腾的面,似乎只吃了一半。
“萤火虫,提灯笼,天上的星星落下地,地上的宝宝变成龙……”右手边一间阁楼内隐约传来一个女人昏昏欲睡的声音,似乎在哄着婴儿入睡,而抬头看时,二楼房顶已经坍塌了一半,门窗如老人空洞的嘴,只有几个尘土满身的家具东倒西歪,就是口中孤零零的长牙……似乎这条街道还被一些人居住着,只是偶尔闯入的韩凭看不见他们的行动……
虽然已经觉察出这里的诡异来,他还是径直往胡同的最深处走去——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他想,自己现在和他们没有什么区别。
很快,到了胡同的尽头,一间院门敞开着,已经等候韩凭很久了。韩凭向前迈了一步,突然一声尖利古怪的叫声伴着黑影从他身边一掠而过,是一只黑猫。韩凭回过头去,继续像院里走去,那只黑猫还高踞在对面的二楼上盯着他,绿色的眼睛如夜空中的一点鬼火,讥诮的笑着。
长长的走廊曲折盘宛,也不知通向何方,大概自己摸索着已经走了很久吧,韩凭终于觉得正前方有一道门,里边透着淡绿的光。韩凭犹豫了片刻,还是进去了。
里边很大,但却没有什么家具,只有一张桌子,上面点着蜡烛,桌上还摆着一本书,黄旧的书页,竖排繁体,正是那本影印的《搜神记》。
虽然已经隐隐感到了那阴寒的召唤来自慧儿那木然的眸子,韩凭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他后退了一步,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嘶嘶的发出一种古怪的声音,似乎是在叫慧儿的名字。
突然一道刺目的白光从左侧直照到他的眼睛上,他下意识的举起双手挡在眼前,脚下往后一退,立刻被一堆软绵绵的东西缠住了,像是一窝蛇,他惊叫着倒了下去,双手在身边挥舞着,却是屋角一堆污秽潮湿的破布。
一种诡异的金属的声音由远及近,转眼就到了眼前,白光更炫目得让韩品头晕,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慢恢复了视力——眼前是一张女人的脸。披散的黑发下面一张灰白的脸。
——慧儿?巨大的惊赫和喜悦同时袭来,韩凭几乎昏了过去。
“你还记得我?”她的声音听上去嘶哑生涩,却带着冰冷的讥诮。
“是的,慧儿”一年多刻骨铭心的思念、怅悔让韩凭无暇理会她是人是鬼:“我找了你一年了……那天我本来立刻回去找你的,可是我出了车祸,真的,你相信我,我在医院躺了三天,醒了再给你打电话,就找不倒你了,慧儿,你到底去了哪里?”
慧儿看着他,笑了笑:“你找她么?那天她一路哭着,一路到了清华主楼下,等你回来找她。每过一个钟头,她就上一层楼,最后在楼顶坐到天亮,太阳升起的时候,她从清华主楼上跳下去了,全身骨骼都和蝴蝶碎片一样……。”
韩凭怔了怔,摇头道:“不会的,你没有死,你故意吓我的,你最爱吓我了是不是?慧儿,你要怎么报复我都行,可是,我真的想知道你没事……”
慧儿冷笑着打断他的话:“也许以前,慧儿就原谅你了,可是,她已经死了,我是替她找你索命的。”
“不!慧儿,求求你别这样,我要见你,见以前的你。”
慧儿咯咯的笑起来,声音惨厉而讥诮:“好啊,让你看——”她猛地将手中的汽灯往下一放,在辉煌的灯光下韩凭看到了毕生最恐怖的景象:
慧儿穿着那身淡绿的连衣裙,坐在一张银白的轮椅上,长发枯萎,从灰白的脸上流泻到膝盖上。从胸部以下,她就再也不是一个人了。她的整个身体全靠着一些造型古怪的金属环、条、板支撑着。那些金属残酷的安插在她的骨骼之间,勉强挑起那些正在萎缩的肌肉来,金属的光泽在灯光下,煌煌如星,和“慧儿”一起,讥诮的向韩凭大笑。
韩凭觉得自己的身体随着这一声声诡异之极的笑声,一点点陷到冰凉的布堆去,恐惧向突如其来的潮水,掩盖了一切自责、内疚和怜悯。他大叫一声,向门外冲去。
突然那团炽白的光又堵在了眼前,韩凭的眼睛一阵生痛,身体一顿,然后他感到自己脖子上一道冰凉。
“退回去,你再走一步,我就把你的心剖出来。”
虽然他眼前只能看见白光中慧儿那变形的轮廓,他也能想象慧儿现在一手提着汽灯,一手横着一把锋利无比的日本刀——是的,慧儿很喜欢那种刀,在商店里徘徊了好多次。当时,韩凭笑着问她:干吗,剖腹呀?她说,我不要用它剖腹,我用它来剖心。我的心已经换给你了,你先还给我,我想看看它到底是不是七窍的呢。韩凭笑着道:“等我死了,我才还给你。”
“慧儿,我没有害你,我真的出车祸了——”
慧儿冷冷的道:“把我的心还给我。”
“慧儿!”
“把我的心还给我!”她的口里发出了一种似啼似吼的声音,手往前一递,一股寒气迎面扑来,韩凭绝望的想象那锋利的白刃正向自己的喉头斩来,一股力量不知从何而来,他从身下抄起一团湿布,用尽全身力气,迎着刀刃的来势狠狠往回一推!他想,自己的双手一定断了。
然而他的耳畔只听到慧儿一声惨叫。一瞬间,她手中那团白焰打着旋,跌落到地上,欲灭的火光失去了狰狞的光芒,发出最后那幽丽无比的温柔来,昏黄的光照下,她身上那些金属,蝴蝶一般欢快的鸣唱着,纷纷飞离了她的身体。韩凭似乎感觉到什么,他猛地抬头,看见慧儿软软的躺在轮椅上,刀刃深深的横陷在胸前,只有刀背却对着自己,发出讽刺的青光。
“慧儿……你何苦……”韩凭无力的瘫软到破布堆里。
慧儿脸上还是那样一个讥诮的笑意:“我本来都原谅你了,可是你一天也等不了……这就是命。”她凝视了他片刻,突然大笑着向后仰去,失去了金属支撑的她的身体,奇异的从伤口折断了,韩凭看见她的心脏如同一颗被匠人切割坏了的宝石,孤零零的瑟缩在打开的胸腔里。鲜血像开了一蓬湿湿的烟花,纷纷扬扬的落上她浅绿的连衣裙。就这样在冷风里渐渐黯淡凋残,零落成泥。
韩凭伸出手去,似乎想上前几步,但还是止住了,他猛地转身向外跑去。脚下被汽灯一绊,熄灭的火种竟然又重燃起来,迅速蔓延开去。他最后惊惶的回头,只见桌上的《搜神记》正在惨绿的火光中吱吱作响。而慧儿的半截躯体,似乎还保持着当年读书的姿势。
……他只是拼命的跑着,两旁的老屋飞一般的向两旁退去。身边似乎还有无数的游行无质的人在走来走去,有人在叫救火,有人在追赶他。火光熊熊,似乎一瞬间就来到了身后。也不知拐了多少个弯,眼前赫然立着一块牌子“清华科技园,施工中,请缓行。”到了,到了,他连滚带爬的从围栏上翻了过去。
一阵凉风吹来,眼前是宽阔熟悉的中关村大街。两旁楼房里零星的灯光,像一双双温柔的眼睛。
他松了一口气,缓缓的从地上站起来,似乎刚从恶梦中醒来。
突然眼前一团白焰夺目而来,一抬头,是一辆巨大的载重卡车,呼啸着向他扑来——他看见慧儿在驾驶室玻璃后边微笑着看着他,对他说:“你把心还给我,其实,只要能厮守到老,作人作鬼有什么关系……”她还没有说完,两个巨大的车轮已逼到眼前,他下意识的伸出双手去挡,最后的记忆是慧儿的脖子、脊柱扭曲成一条诡异的线,然后耳边猛地响起一声尖锐的摩擦声,而后全身碎裂般的一震……
……那是一场诡异无比的车祸,事故发生时,受害者伸手去挡,却被巨大的冲力反弹回来,深深的陷入了胸腔内。七股鲜血铺在地上,如开了一朵猩红的花。
而驾驶室里,却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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