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笑笑:“会的。”她解开了衣带,一层又一层,直到赤裸着站在红色的灯晕里,脚下是她翠绿的衣裳。她紧紧抱着自己的肩,仿佛是一件连城的玉,她说: “每一次,每一次你都怕我体质太弱,不能尽兴,今天,我……全部都给你。”尽管她永远想不到,她也能说出这样的话,尽管那时的声音颤抖得再也不象自己,但说完了,她感到轻松,因为,她知道,在他面前的,她再不是那薄如书签的古美人,而是真正的杨静,真正的女人。
他看着她,像要用这最后的时间把她看懂,他突然将她从那堆翠绿的浮萍中抱起来,像折断一支玉色的花。他将她按在床上,紧紧握着她的手,直到她痛得战栗,不知为什么,她突然反抗起来,死死的咬住了他的手臂。
他没有进一步动作,也没有放了她,而是将身体的重都压在她的身上,她感到一种窒息的热,惟有左颊冷冷的贴在床角,隐隐的痛。就这样僵持着,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她却有了一种地老天荒的感觉。
她听到他在耳边重重的说:“我要让你永远也忘不了我。”
泪水似乎是倒着灌进喉咙的,她觉得嘴里有些咸,她不知不觉啜泣起来,渐渐的松了口:“不是说好了相忘于江湖吗?你总在骗我。”
她的唇上有淡淡的血痕,很快又度到了他的唇上,脸上,她不知道这样算不算相濡以沫。
“那一天……”她冷静的向相思讲着:“你相信吗,有一滴眼泪,离开了眼眶好久,才落到我腮上,好冷,我从来没有想到眼泪会这么冷,像是被冻寂在了某个地方,不经意中又飘了回来。”
是的,是曾经有过这样一滴眼泪,划过她的脸颊,很快又在她颊上的红晕中被蒸的了无痕迹。
只有那一刹那冰凉的感觉,堕到她记忆的瓶中去了。
她说:“每一次,他总是习惯的把床头的更漏翻过去,而那天我阻止了他,我对他说,我们只有2个时辰,破晓的时候,花轿会在楼下等我。”
“好象他说的,更漏的声音和下雨一样,纷纷扬扬,太快太快。我静静的听,听那些落在我心里的雨,我从他胸前支起身子:‘催妆了,来帮我梳头吧。’”
卓王孙把她抱到妆台前,梳子那些尖利的齿通过他的手指和她的头发纠缠在一起。她静静的体味着,要把一切都揉成沙子,一颗一颗存在水晶瓶里。
她看着镜子,她知道药力正在发作,她的眼睛已经有些模糊,但是她还是从他的眼里看到了一丝伤感,虽然只有一丝,但却真的看到了。
她快乐的想,原来你也伤心了,原来你也是凡人啊。
卓王孙微笑着指着镜子说:“静女其姝,有了今天,想必羊权会长生不老的。”
她玩笑着说:“如果杨静从今天起就看不到萼绿华了,是不是就会老了?”
“不会的,萼绿华怎么会老。”
他也回忆起那个站在水中央的女孩,回忆起她寂寞和惊惧的眸子,回忆起她那双纤弱的手——在青色的雨中艰难的去抚摩那些湮灭的字迹,在淡淡的朝霞下认真的将铜铃握在手中,在暮暮苍苍的月夜里紧紧的抓住自己的衣袖,像是抓一段传奇。
他明白,他的这段传奇也结束了,就像所有寻觅的人有意或无意的走入了一条小径,邂逅了一段旖旎的风光,事后却忘了是在哪座山,哪条路。一种不可追的遗憾。对于寻觅的人来说,美丽的邂逅永远会有的,山山水水,永无尽头,但是一模一样的却不可能了,就这点遗憾,也会在寻觅的少年心中烙下一抹疏烟淡日的印象,远远的回想起,也是天长地久的悲哀。
他心中有点涩,欠身去抱住她,她轻轻的将他推开了。
她将梳子贴在脸上,目光茫然地看着镜子,镜子中仿佛倒映出更漏昏黄的金色。
镜子中映出更漏的金色……
“沙子从水晶的弧里纷纷扬扬的落下,在我的眼里散开去,四壁暗红的木和烛的影子也被融化成了一片苍黄而凄艳的金色。也许,沙漠也不过如此……
我手中握着尖利的梳子,清凉的银光中一股熟悉而温暖的香气让我想起了懒洋洋的少女时代。我的手缓缓用力,让带着发油的暖意的齿锲入我的脸。用力一划,皮肤撕裂的声音轻轻响起,就像被风吹了太久的丝帛,不恐怖,反而有些悦耳。
我感到血腥的气息在我周围弥散开去,他在向我走过来。
我一挥手,更漏落在了地上,那场在我床头绵绵的下了半生的雨,终于停了。于是时间也就一起停了。
沙子在我们之间,流淌成一条小河,那些亘古以来就被遗忘了的天河的沙子。”
……
就隔着这条河,她平静的对他说:“时间到了,你也该走了。”
“你以为我会在这个时候走?”
“是的”,她深深的吸了口气:“这个时候,我是新娘,是别人的。”
他没有说话。从身后,可以看到她的手,指节苍白的扶着自己的脸。
她的表情也许是在微笑:“走吧,我答应过你,笑着看你走,我现在是从镜中笑着看着你的,你走吧。”
她心中有些悲哀,要是自己这个时候真的能在镜中看他,那倒是一件很好的事,她心中喃喃道:“谎话,谎话,最后还要骗他一场……”她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这句话是你说的。”
“是的,我说了”,他轻轻的问:“你做得到吗?”
“你能我也能。”
“我能。”
她笑了:“我也能”
“好的,那么,希望你幸福,只有平凡是可以把握的,这句话是你说的。”
“真的,你会去把握吗?”
“你能我也能。”他爽然微笑,又在报复她了。
她的话哽在喉头,她听到风铃响了,他打开了窗。
“等等!”
他伫立在夜风中,青色的袖像钻进了风做的白鸽。
她没有回头,伤口开始灼热,烫得她的手都扶不住,她问:“为什么你不看我最后一眼呢?”
“你不想我这么做,是吗?”
是的,她悲哀的靠在椅背上:“因为你已经没有了这个资格,我是新娘,是别人的。”
“是的,你说过了”,他沉默了一会:“我走了,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会的,我会把你的一切都忘了的”,她有气无力的说:“你呢?”
“你能我也能。”
这是她听到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她知道他走了,从那个挂着风铃的窗口轻轻跃出,如同一只穿花的蛱蝶,片尘不留。
她依然笑着,在黑暗中默默的笑着,白露还在,初哓的霞光还来得及为守侯了一夜的风铃披上华美的裳,而风铃投下的阴霾里 ,她的笑安详而古老,仿佛是从远古的湘水中打捞起来的思妇昏黄的倒影,漠漠的,有些凄怆。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身体缓缓的沉下去,跪在地板上,伸出手,一手去握那个半碎的水晶瓶子,一手茫然的向下抓着那些在指缝中流走的沙。那些是位未到来的时光的预言,人的手,是抓不住的。她顿了顿,终于放弃了,将那只手收了回来,一起紧紧握住劫难后的水晶瓶——那里边盛着的是过去的分分秒秒的见证。
也许是水晶的碎屑划伤了她的手,也许是她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总之,一滴、一滴、一滴,迟迟的夜漏又开始响了,她微微笑了——骗子啊,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她将瓶子紧紧握在胸前——不,这是她永远要回忆的,这一点点的的凄艳的回忆,这唯一的凄艳的传奇,是她最初的也是最后的爱。
“是我要他走的,因为我怕他会走在我所不知道的时候。”她微笑着对相思说。
“走了,我的故事就永恒了。”
她长长的呼了口气,她说:“打开窗,也许今天会有雨,成都的天气就是这样的。”
相思打开了窗,窗外是密密的云脚,都浸饱了雨气,地上也云蒸雾腾的配合着,植物在郁热中腐败膨胀,却总透着清凉的新生的线索。
窗户支支哑哑的在风中摇晃着,但是也还透着成都特有的闲散劲,风铃颜色暗淡,只是响,叮叮玲玲的不停。
相思扶着窗台上遍布腐痕的木栏,心想,这就是杨静自己筑的那扇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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