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萧竹终于同意离婚了,她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在突如其来的变化面前,巴立卓眉头紧锁,好像在怀疑这个消息的真实性。
咖啡厅里灯光昏暗,很柔和的曲子悠悠扬扬地飘了过来,那氛围能让暧昧的情人多一份浪漫,让虚伪的商人多出一点真诚,让久违了的朋友多一份温馨。可此时此刻,巴立卓却有一种类似梦游的感受。
巴立卓反复打量眼前的女人。孔萧竹上穿白色羊绒短衫,下着银灰色长裤,应该说是相当顺眼的,可到了巴立卓眼里却有了森严壁垒的意思。孔萧竹的这身打扮,很像电视剧里谈判桌上的女高管,既沉稳知性又踌躇满志,很有那种职业素质。
孔萧竹搁下茶杯,说:“你不是朝思暮想地期待这一天吗?”
“可是,我想知道你为何突然通情达理了?”
“主要是我比你有人性,我不忍心看你的心肝死去活来,我很想帮帮那个可怜虫。”
巴立卓举了举茶杯,说:“那我就替小林谢谢你了。”
孔萧竹哼了一声,“我想提醒你,请不要得意忘形,更不要自以为是!”
巴立卓说:“人的感悟要一点一点地升华,只有行到水穷处,才能坐看云起时。不到那个地步,就没到那种境界。”
孔萧竹频频皱眉,“巴立卓,这么多年过去了,油嘴滑舌的爱好怎么不改改?”
巴立卓笑逐颜开,说:“我是在感慨你幡然醒悟,感激你的大恩大德。”
“好好把握你想要的幸福,好好照顾你想要的女人!”
“多谢孔总关照。”
有人说过,在饭店里看见一对男女目不转睛地互相盯着,那一定是情侣,否则就是夫妻。而此时此刻,巴立卓和孔萧竹坐在茶馆里面,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但他们是夫妻,马上就劳燕分飞的夫妻。
孔萧竹颇为伤感:“从此以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巴立卓想了想,“你不想提提什么要求吗?”
孔萧竹说:“当然,你还是儿子的亲爹。如果你不打算儿子改姓为孔的话,可以随时资助,包括他的升学、就业乃至娶妻生子。至于我本人一无所求。”
巴立卓说:“好像我们之间应该签署协议的。”
孔萧竹满口答应:“可以,你写好了,我来签字。”
“希望我们还是朋友。”巴立卓伸出手来,想和前妻握手致谢。
孔萧竹不为所动,巴立卓讪讪地收回手。女人还算优雅地用纸巾揩了揩嘴,丢下一句话:“并不是所有的女人都会为你殉情!”
巴立卓笑了,铁树开花似的在嘴角流出了一丝笑意。他说:“时代在进步,殉情的人少之又少,加之医学发达,所以人口暴涨。”
孔萧竹无心恋战,冷冷地白了他一眼,拎起皮包就走了。单单看背影还不难看,脚步声里依然有着难忘的清韵。
巴立卓喜不自禁,在第一时间通知了林紫叶。不想,林紫叶淡淡地应了句:“我正加班呢。”
巴立卓捂着手机说:“你们移动怎么老加班呢?又研究啥呢?”
“商业秘密,无可奉告。”林紫叶说完就挂断了电话。移动公司正在密谋研究VIP俱乐部和积分计划,交足三千元话费,赠送手机一部另加三千元的缴费卡。
热脸贴了冷屁股,这是巴立卓始料不及的。开始他还以为林紫叶矫情,但是在随后的一个黄昏里,林紫叶明明白白地告诉巴立卓,她改变主意了。这是巴立卓难以置信的结果,女人究竟是怎么了,一个比一个奇怪?
巴立卓说:“紫叶,你不要这样做,人家会说我玩弄女性,是不负责任的花花公子。”
林紫叶质问:“你结婚只是为了自己的清白,不是因为爱情,虚伪不虚伪?”
巴立卓这才意识到说错话了。林紫叶又说:“我这个第三者当得好辛苦,也好不光彩。我不想趁人之危,更不想捡谁的便宜。”
巴立卓道:“请不要说得这么难听,在婚姻面前,情人是第三者;可是在爱情面前,不被爱的那一方才是第三者。”
林紫叶说:“爱情是陌生人变成情侣,又把情侣变成陌生人的游戏。我有些厌倦了。”
巴立卓满腹狐疑,“是我不好,还是你后悔了?”
林紫叶说:“兼而有之吧,反正我不想嫁给你,至少是现在。”
巴立卓拍了拍脑门,故作大度地说:“女人真是地球上最复杂的动物,总爱说反话,办反事儿。比如你提出分手,却期盼我能够挽留。”
林紫叶不笑,“我想我还是一个太完美的人吧。太想完美无缺的话,会是孤独的,因为会没人爱,更不容易爱别人。我爱过你不假,可现在有些动摇了。”
巴立卓说:“我很想知道原因。”
林紫叶直言不讳:“我没有信心面对未来,特别是对你。”
巴立卓忽然笑起来,“紫叶,你不是想和我割席断交吧?”
林紫叶说:“很难说,也许会的。”
巴立卓轻轻拍拍女人的脸。林紫叶的脸依然清丽,只是那双眼睛的周围,多了一圈黑晕。巴立卓心中涌起了一股很不安的感觉。巴立卓不好再啰嗦什么了,便起身去看窗外。楼下的花树深深浅浅,粉粉紫紫地站在那里,在夕阳美丽的余晖里,仿佛能见到有蜜蜂颤动羽翼飞翔。他叹了口气,“天涯何处不开花,一花一花又一花。”
林紫叶在想,自己和巴立卓是安营扎寨的树,连根拔起会有一种伤筋动骨的痛。女性无论传统还是前卫,骨子里还是希望以婚姻为人生归宿的。性和感情在女人心里绝对是浑然一体的,重感情有理性的女人,哪能春梦一去无痕迹呢?女人无论当时得到多么热烈的追求,也只是男人的一个陪衬。假设离开巴立卓,林紫叶可以独立自主地活下去,可是她还是有些下不了决心。
月亮孤零零地挂在西天,巴立卓垂头丧气地从辽海花园出来,一点精神头也没有了。而这几天,他嘴里总是哼着小曲儿。巴立卓心里像长了草,边走边想:婚姻真是个深奥的问题,让那么多的男男女女饱受磨难,甚至精神失常。很女人相比,做男人真的很苦,千般难万般苦男人自己不会去说,只因为他是男人。做变性手术的人绝大多数都是由男变女。要是不想承受男人的苦,只需一刀就把那“苦根”断了,从此轻轻松松做女人。
站在人潮汹涌的街头,巴立卓不禁苦笑起来。笑过之后,忽然发觉自己是那样的孤独。此时此刻,他很想找人叙话,却没有合适的人选。虽然他的朋友圈子很大,但世故虚浮者居多,除了互相欣赏就是互相利用,鲜有良师益友。
耷头耷脑地推开家门,巴立卓扑进更浓重的黑暗里,去摸墙上的电灯开关。日光灯发出很尖锐的吱吱声响,光线一跳一跳的,把四壁照得惨兮兮的。巴立卓去了趟洗手间,扳开水龙头却发现停水了。巴立卓无精打采地躺到沙发上去,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梦见自己乘坐一艘小船,在一条陌生的河上飘荡,没有月色也没有星光,惟有奔涌不息的水声。
睡到半夜,忽听有人砸门。巴立卓跳将起来,一脚踏进水里去了。定睛一看,水漫金山了,拖鞋都漂起来了。赶紧关掉卫生间的水阀,再去开门。楼下的老宋书记怒目相向,想骂娘又不敢骂的样子,一扭头回家处理水患去了。余赫闻讯披衣过来,动手帮着掏水。
满屋子都是水,脚下发出噗噗的声响,更显窗外夜色的死寂。巴立卓好久没回这里了,连饿死的蟑螂都从角落漂了出来,隐隐中有些陈腐的味道。巴立卓的心酸成一团,连连自责:“我真是昏了头。”
余赫开玩笑,“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淹了一家人。”
巴立卓说:“我最近净出乱子,没有一件顺心的事情。”
余赫说:“过日子没有女人,也真成问题。”
巴立卓说:“孔萧竹和我离了,正式的。”
余赫一愣,随即说:“其实婚姻是穿鞋,合适不合适,只有脚趾头知道。”
巴立卓说:“一回到这里,我就想起了从前的时光,想起孔萧竹。”
余赫劝他:“事已至此,还是向前看吧。你和林主任怎么样了?啥时去喝你俩的喜酒?”
哗哗的掏水声突然停息了,巴立卓说:“这女人,突然打起了退堂鼓,扭捏着又不想嫁了。”
余赫不以为然,“女人爱使小性子,哄哄就好了。”
巴立卓没吭声,俯身去擦地板,稍一用力,水就从地板缝隙中喷泉似的涌出。就听余赫说:“做领导的人,处理不好家务事,很耽误前程的。”
巴立卓苦笑,说:“业务出现负增长了,我还有什么前途可言。”
余赫说:“邮电分家这么多年了,我们再不能像过去那样当大爷了,况且现在的用户也不是过去的概念了,都懂得维护自身权益,也学会了比较价格和服务。”
巴立卓想了想说:“过去的邮电局不只是一个单位,而且还是一个大家庭,给我永远难忘的温暖。人活着就这么几十年,开心才是真实的幸福。地位再高,钱再多,也活不出两辈子。可我现在有一种挫败感,老觉得自己很失落。”
余赫说:“高官不如高薪,高薪不如高寿,高寿不如高兴,有个好心态最重要。何况你才四十出头,前途无量的。”
巴立卓说:“历史确实像势不可挡的车轮,它开过大街时总要轧死一些人、碾伤一些人,迫使一些人改道而行。我大概属于第二种,稀里糊涂地就受伤了。”
余赫听了直乐,说:“总体来说还是幸运的,你只是负了轻伤。”
巴立卓说:“松河的价格战打得太凶了,各电信运营商都增量不增收。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固话业务会衰减得这么快,转眼间就危机四伏了。我有种生不逢时的英雄气短,总想起冲不出亚洲的中国足球。”
余赫宽慰他:“别忧心忡忡的,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
巴立卓说:“全省营收报表下来了,我这边的收入虽然比一季度提高了两个百分点,但形象进度名落孙山。我工作二十年了,很少叫领导挖皮挖脸地批评过,更没弄过倒数第一。”
余赫说:“邮政这边也难,集邮业务萧条,速递业务被大量分流。”
巴立卓说:“你们邮政体制改革的方案不是定下来了吗?”
余赫说:“定下三个婆婆,成立监管机构、邮政银行和邮政集团公司。我们基层何去何从,实在难以预料。”
巴立卓想了想,说:“金融是门大学问,邮政银行是新手上路,要格外小心。”
不觉中,静悄悄的黎明爬到了窗前。余赫捶了捶酸胀的腰腿,说:“轮到我们震荡了,你巴总可以一心一意谋发展。”
巴立卓说:“我的意图总也贯彻不下去,再好的经也叫一群歪嘴和尚给念偏了,干着急使不上劲儿。”
余赫忍不住说:“巴总啊,论年龄我是你老哥,让我说几句过头话。做企业,管理是重中之重。集体出了问题,应该先去自省,而不是一味地责怪别人。”
巴立卓满脸倦容,望了望墙上三口之家的合影。照片上的自己生气勃勃,头发很茂密眼睛也很亮,但这是一个比较遥远的形象了。巴立卓仰着红润的秃头,凝视照片中的孔萧竹。女人当时的神情漠然而坚定,隐隐透出种孤绝的味道。
余赫的评价十分中肯,他说:“爱钱的困于钱,好色的累于色,你太爱你自己,所以会被自己困住。”
巴立卓回过神来,自言自语道:“好吧,吾日三省吾身。”
余赫说:“我一直认为你是很聪明的人。”
巴立卓自嘲:“聪明人更容易犯低级错误,就跟大脑进水一样。”
余赫忍不住笑了起来,满脸皱纹挤在了一起。“你的大脑没进水,而是房子进水了。”
叶家的早餐很丰盛,显然是余嫂精心准备的。巴立卓边喝粥边赞叹,“吃大嫂的饭,胃里心里都舒坦。”
余嫂说:“嫂子的饭菜再好,也比不上你自己有个家。”
巴立卓说:“可我现在一无所有了,和孔萧竹正式分手了。”
女人的好奇心是男人的十倍,忍不住追问:“那她怎么办,一个人带孩子过?”
巴立卓摇头:“天要下雨,娘要改嫁,由她去吧。”
余嫂一阵唏嘘,说:“萧竹这人不错的,可惜。”
余赫瞪了自己女人一眼,“什么可惜不可惜的,分手了是解脱,与其别别扭扭地在一起,还不如另起炉灶。”
余嫂赶紧把话拉回,“分手也好,分手也好。”
巴立卓搁下碗筷,示意自己吃饱了。
余嫂还是忍不住,问:“那你打算啥时候娶小林?”
巴立卓说:“过一段时间吧,我现在心里乱得慌。”
余嫂心有不甘,欲言又止:“别难过,人这一辈子谁没个坡啊坎的,想开了都无所谓。”
巴立卓说:“有顶峰就有低谷,有幸福就会有不幸。生活从来都是相辅相成的,从来都不是单打一。”
余赫听了直笑,不知是颂扬还是在暗讽,说:“同样的意思,经巴总这么一说,就变得诗情画意了。”
巴立卓抚抚稀疏的头发,夹起皮包告退。他敲开了宋书记的房门,负荆请罪道:“宋书记,损失大不大?”
老宋书记的太阳穴上贴了块小膏药,没好气儿地说:“你从前和老婆打架,现在发大水,那像个领导的样子!”
巴立卓说:“太抱歉了,一会儿我叫物业中心的人来,帮您老收拾收拾。”
“用不着!”宋书记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巴立卓晃了晃脑袋,一步沉似一步地下楼,心里想着事儿,竟踏空了一级台阶,差点摔倒。
一出门,就见小龚的车子已经等在那里了。巴立卓上了车,吩咐小龚说:“先不去单位,我们去郊外转转。”
汽车停在郊外的旷野。明亮的阳光下,满眼绿意葱茏,湿润的地气冉冉升腾,氤氲成一派淡蓝的烟雾。小龚轻声说:“巴总,你好像没休息好。”
巴立卓放下车窗,对小龚说:“又要竞聘上岗了,你有没有打算?”
小龚的脸红了红,“我还想给你开车。”
巴立卓说:“你不可能给我开一辈子车,早寻出路为好。”
小龚说:“巴总,我是不是做错事了?”
巴立卓摇头,“我工作了二十年,回想起来,最耽误人进步的工种就是司机,没有晋升的机会,开来开去的还是司机。我可不想在未来的某一天,愧对跟我一场的小龚兄弟。”
小龚小心翼翼地问:“巴总,你是不是要调走了?”
巴立卓瞥了他一眼,“你天天跟着我,你也相信这种谣言?”
小龚有些难为情,就说:“巴总,我舍不得离开你。”
巴立卓沉吟道:“这次薪酬、用工、人事三项制度改革,对你来说是次机会。易岗易薪,挣的是椅背工资。”
小龚问:“我听巴总的,去哪里好?”
巴立卓说:“你的事情我想了好久,我觉得,你应该去竞聘大客户中心副经理。”
小龚大吃一惊:“我能行吗?”
巴立卓说:“不试试,怎么知道行不行?双向选择,你选择岗位,我们选择你。”
小龚说:“别人上台竞聘,那稿子写得多好,念得呱呱直叫。我可没那两刷子。”
巴立卓说:“单纯靠竞聘来选择人才,只能在不了解员工的情况下使用,用十钟的表现来判断一个人的能力和素质,风险系数太高了。”
小龚还是担心,“跑大客户可不是闹着玩的,我的水平……”
巴立卓摆摆手说:“我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总比王二美精明吧?沟通市里的集团客户,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小龚不知道说何是好了,憋了半天才想起了一个话题:“这几天,网上又开始炒作了,说是电信要重新整合呢,还说要拆分掉联通,再和咱们合并。”
巴立卓不屑:“望风扑影的事儿天天都有,真真假假,虚实难辩。”
小龚点头,“说得有鼻子有眼的,都说六家电信公司要合并了,一种是四合二的方案,一种是六合三的方案。”
巴立卓很少有机会和他的司机交流,所以也愿意多聊几句,就说:“我们是在国际电信业兼并成风的情况下,踏上了分拆之路。电信改革有些超越了行业的承受程度,理应休养生息。市场竞争到了今天这个份上,整合是迟早的事情,也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历史不仅允许回头看,也许还可以走回头路。”
小龚说:“先拆散了对打,打乱套了再收编?”
巴立卓说:“没什么好奇怪的。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小龚备受鼓舞,真有点儿大客户经理的胆气了,他翻动手机屏幕说:“我收到一条短信,很好玩的,念给您听听。”
巴立卓微微颔首,就听小龚一字一句道:“移动猛攻不退,电信追缴欠费,网通身心疲惫,联通双网劳累,铁通不伦不类,卫通先天残废;邮政活得憔悴,管局忙着开会,综观通信风云,还是国资委万岁!”
巴立卓好一阵大笑,然后嘱咐道:“不要四处传播。”
小龚再次感受到了领导的信任,就问:“您和孔姐离婚的事是真的吗?”
巴立卓并不隐瞒:“确实如此,离了。”
小龚试探着又问:“那,那您和林姐快结婚了吧?”
巴立卓伸手撸了小龚脑袋一把,“哪来的这么多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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