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前夕,林紫叶发现身体不适。先是月事迟迟不来,过了几天,少量出血还伴随着阵阵腹痛。林紫叶以为是每个月的周期,后来发现极其反常。她开始害怕,恐惧像一张密密麻麻的藤蔓,爬满了她的整个身体。又隔了两天,林紫叶才告诉巴立卓。巴立卓没太在意,说:年头岁尾的特别忙,我没时间陪你,你去医院好好检查检查。巴立卓还笑起来,“我估计,你又谎报军情了。”
去市医院之前,林紫叶特意向老总请假说身体不舒服,想去医院看看。霍达顺口搭牙地关心她,问:“用派人陪你去吗?”
林紫叶感到自己很脆弱,她多么希望身边有个人,安慰她一下,哪怕只是拉拉手也好。可是什么人都没有,只能她自己一个人去体检。林紫叶从一楼到四楼,再从四楼到一楼,抽血检验,做B超。她看见所有来这里的女子身边都有一个男人,只有她例外。
一位老医生诊断说:“看症状很可能是宫外孕,你得住院观察,防止出血。”
林紫叶心里咯噔了一下,紧接着就扑通扑通地乱跳起来,在自己的心跳中,只见医生的嘴在一张一合的翕动。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又怎样糊里糊涂地回了家,只记得冬天的风吹在脸上,刀割一样的疼。
这天省公司副总柳鹏带队来松河年终调研,巴立卓陪到很晚才回来,见林紫叶和衣倒在床上。巴立卓吓了一跳,还以为她发烧了呢,伸手去摸。女人的身体冰凉,她慢慢坐起身,说:“都是你干的好事?”
巴立卓的酒气熏人,完全忘记了早晨说过的话,女人去医院检查的事情被他忘得一干二净。
大颗大颗的泪水砸到男人的手背上,林紫叶说:“明天我就要住院了。”
巴立卓大为惊讶,急急地给市医院院长打电话,请求明日派最好的妇科医生复查。院长和巴立卓同为人大代表,彼此间很熟悉,还拿他打趣儿:“不会是你老婆吧?估摸是你的小情人出事儿了。”
第二天柳鹏不走,还要调研一天,巴立卓仍分身无术。柳鹏快退休了,这一次回松河就有些告别的意思。巴立卓知道,这个时候去办私事,就是对老领导的不敬,任何不慎都会引发不愉快的联想。但林紫叶确实需要有人陪伴,而且只能是有经验的女士。可找谁好呢?绝对不能搞成满城风雨,路人皆知,所以巴立卓要权衡再三。第一个人选当然是梁菁菁了,又觉得十分不妥,他不想所有的事底细都掌握在这她手里;第二个人选应该是霍芳的,但考虑王二美的因素,也只能否决掉了;第三个人选是余嫂,但她是上一代人,对婚外情这种事很难接受的,也只好作罢;第四个人选是弟媳妇,不过她只能做粗活,跑医院有些强人所难了。琢磨来琢磨去,巴立卓给詹萍打了电话。
深更半夜的说这种事情真是难堪,巴立卓踌躇了半天,还是简明扼要地说明了情况,“我惹祸了,往事就不要提了,是打是骂任凭师姐发落,只求师姐帮我和小林度过难关。”
詹萍一向沉稳干练,深深地叹了口气,一口应承下来。
翌日,心怀鬼胎的巴立卓早早就去了宾馆,陪同柳鹏副总用餐。詹萍放下工作,如约而来陪林紫叶去了市医院。医院早就安排好了专家,这一次林紫叶不必楼上楼下奔忙了。一大群医生跟在专家的身后,专家问了一大堆问题:结婚没有?以前怀孕过没有?有无其他病史?出血的情况有几天了?现在还出血吗?小腹疼不疼?会诊的结论是:左边的输卵管有不规则的包块,确系宫外孕无疑。切忌剧烈运动,否则有大出血的危险。立即住院,所有的治疗方案待全面彻底的检查后再做决定,只要包块不破,就可以做腹腔镜手术。
林紫叶躺在病房里,身体轻得像团棉絮,没有一丝儿力气。护士进来量血压、测体温,然后吊瓶挂水,还在病床前换了一个小牌,上面写着:林紫叶,三十六岁,宫外孕。
詹萍帮着办妥了住院手续,为林紫叶单独包下一间病房。然后给巴立卓发了条短信:“已住院,206房,勿念。”
巴立卓很快回了短信,极简单的字句:“谢,我十六时到。”
林紫叶看着手背上的输液管,心里想身体里面这个不能叫做孩子的包块,一定是丽江之夜的果实。想着想着,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过了很久很久,林紫叶听见房门推开的声音,然后看见巴立卓焦灼的脸。
送走了詹萍,巴立卓坐在林紫叶旁边,很久都说不出一句话来。林紫叶也无言地望着他,碰触的对视便是语言中的语言。林紫叶的眼里湿漉漉的,像一汪深潭,将所有的爱和恨都包容在里面了。林紫叶有了他的孩子,可惜这个孩子从一开始就带着血和疼痛,就像她和巴立卓的恋情一样,命中注定了痛苦。
巴立卓心头大痛,很久才说了一句话:“紫叶,真抱歉,都是我不好。”
林紫叶把手轻轻盖在他的眼睛上,说:“巴立卓,你可以不要紫叶了。”
巴立卓坐直了身体,勉强一笑。“别说这些,你要好起来,一定会好起来的。”
林紫叶的小腹阵阵剧痛,她感到生命在下坠,不停的下坠。女人转过头去,强忍住泪水。就在这个瞬间,林紫叶突然恨起来。恨巴立卓,更恨自己!
巴立卓给三弟打了个电话,叫他来一趟。约莫半小时左右,巴立刚来了,嫂子嫂子的问候一番,然后尾随巴立卓去了走廊,嘀嘀咕咕了半天。
次日清晨,林紫叶被送饭的声音吵醒。她睁开眼,看到巴立刚媳妇董丽芹端粥进来。董丽芹的镇静给了林紫叶莫大的力量,她说:“二嫂,二哥叫我来陪你。”林紫叶不敢太用力,点点头算是致谢。
按照巴立卓的想法,院方准备后天手术。巴立卓特意和林紫叶交代一番,用一种很轻松的口气说:“腹腔镜是一种很简单的手术,就是在你的小腹上打三个小洞,然后把输卵管中的包块取出,然后你会很快就恢复如初的。所以你要尽量少动,坚持到后天,争取包块不挤破输卵管,这样对你的伤害就最小。”
董丽芹很尽心尽力的,喂饭接尿,搞得林紫叶很过意不去。林紫叶躺得腰都麻了,头也晕晕的,但她不敢动,呆呆地隔着高高的窗户去看外面的天空。她的心里突然开阔起来,事已至此,我林紫叶还有什么东西值得害怕呢?
每天中午,巴立卓都赶过来,坐在林紫叶的床前,摸摸她的额头,拉拉她的手。晚上则衣不解带地陪护她,悄声细语地说话。司机小龚终于发现了这个秘密,惊得不知所措。在巴立卓的再三要求下,小龚才没敢声张。
手术前需要签字的,巴立卓迟疑着在家属栏里写下了自己的大名。尽管巴立卓每天都要不计其数地签字,阅批文件、批准报销,但是这次签名时手抖了又抖。生死文书也不过薄薄的一张纸,大意是说如出现意外,医院概不负责之类。心理上的重荷显而易见,巴立卓不敢去读字里行间的内容,更不敢设想最坏的后果。尽管是腹腔镜微创手术,但毕竟令人恐惧。
时间过的很慢很慢,手术的时间终于到了。巴立卓一直跟到手术室门前,他轻轻舒了一口气。巴立卓事先和专家咨询过,最担心包块长大导致内出血。谢天谢地,在手术之前,最糟糕的情况没有出现。
巴立卓握了握林紫叶的手,俯下身说:“紫叶,加油!”
林紫叶慢慢的眨眨眼睛,苍白的脸上现出一丝微笑,她忽然有了种患难夫妻的感受。
林紫叶看见很短的走廊,两边全是房间,银白色的房间,很多的仪器。温度突然变得很低,她忘记了疼痛,只是感到前所未有的冷。医生护士都戴天蓝色的口罩,可能是院长特意安排的缘故,态度都很和蔼。林紫叶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躺到手术台上去的,只记得手术台微微的倾斜,头上的灯光骤然打在脸上。有位医生问:“林紫叶,你做的是保留输卵管,取出包块的腹腔镜。确认吗?”
旁边走过来一个护士,往林紫叶手里塞了笔,林紫叶就在纸上划下自己的名字。术前的一系列程序使林紫叶满头大汗,但她还是感到了放松,听见旁边有人不停的报告数字,血压多少多少,心跳多少多少……
麻醉师好像认识林紫叶,竟攀谈起了移动电话业务,本地卡好用不好用合算不合算,为啥联通卡和小灵通那么便宜?林紫叶一问一答地作了解释,麻醉师笑着说明白了明白了,这和看病住院一个道理,大医院的收费就要高些。说着说着,女人的脚指头像是被蚊子叮了一口,扣上氧气罩的瞬间便昏睡过去。
林紫叶睡得很香,那是一种没有梦的睡眠。然后突然觉得有人在喊她,在用力的拍她的脸。林紫叶很困难地睁开眼睛,医生们的面孔在她眼前放大又缩小,缩小又放大。
晃晃荡荡的车子推出手术室,呼啦一下围过来的一大群人,然后就是一大片俯视的眼睛。林紫叶的麻药还没有过劲,她记得那片眼睛里有詹萍、梁菁菁、小龚、董丽芹,好像还有几个人,她看不太清。
术后的第一个晚上,林紫叶止不住地冒虚汗,背部热得像要生褥疮,干痒难忍。最难受的还是导尿管,私处疼得火烧火燎。巴立卓彻夜未眠地守候在她身边,为防肠道粘连,要不时翻动女人的身体。迷迷糊糊间,林紫叶知道自己再也离不开这个男人了,共同生活了这些年,爱情已升华成了亲情,虽然这份亲情不够光明正大。
林紫叶恢复得还不错,第二天便回了病房,那里早已是鲜花簇簇。林紫叶问:“我到底怎么样?”
巴立卓拍拍她,“挺好的,我没想到你这么勇敢。”
林紫叶:“我是说,我以后的事情。”
巴立卓含糊其词道:“以后会更好,健步如飞吧。”
林紫叶摇头,“我听见有人说,左侧的输卵管切除了。”
手术大概三个小时,因为中途有些意外,才确定拿去整个左侧输卵管。巴立卓不想叫女人伤心,又不能否认,就说:“无所谓的,切除不切除,我都喜欢你。”
林紫叶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挤出一句话:“不是说要保守治疗吗?为什么要切除?”
巴立卓只好说:“因为它已经损坏,必须切掉的,是我签的字。”
一滴滴输液流入手臂,伤口在隐隐作痛,彻骨的寒冷从全身各个毛孔里渗透出来。林紫叶不再说话,只是用眼睛悲切的看男人,慢慢流出眼泪。巴立卓给她擦眼泪,林紫叶紧紧抓住了他的手,久久不愿松开。巴立卓的手是那么的冰凉,让她感到那种温暖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女人下意识地感到,自己慢慢向一个深渊靠近,却没有任何方向。
专家查房时,身后跟了一大群年轻医生。没心没肺的人最合适当医生,他们太过理性不愿意去感性,所以很少痛苦。医生们根本不在乎患者的感受,当场介绍起病情来。林紫叶听得句句分明:“手术中出了点意外,包块的位置不好,很难保留住这侧输卵管。如果留着,容易导致重复性宫外孕。”
专家讲得很细致,还特意宽慰林紫叶说:“作为你的主治医生,从你身体的角度考虑,我们拿去了你的一侧输卵管。输卵管不是产生卵子的,只是一个通道。没太大的影响,你还会好得快一些。只是,只是你怀孕的机会将减少一半。”
又一个昼夜过去了。林紫叶下了决心,对巴立卓说:“谢谢你爱过我,可我爱你爱的很痛苦。不如分手吧。”
巴立卓用很缓慢的口气说:“你要少说话,医生说空气吸多了会胀气的,注意休息,好吗?”
林紫叶无力地闭上眼睛,喃喃道:“忘记紫叶吧。”
巴立卓流泪了,近乎苍老的声音响起:“这样罪孽深重的过错只能犯一次,我不能没有你。”
记忆里的这个男人是很少流泪的,巴立卓的眼泪真切地打动了林紫叶,激起她无可遁逸的悲悯之情。林紫叶的眼泪一直流啊流,她不知道这几天是不是把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尽了。
第四天,林紫叶可以开始吃食物了,可以在董丽芹的搀扶下慢慢走几步。她没想到,孔萧竹竟来看望她,一声“林妹妹受苦了”的问候,使本来冰冷愁苦的病房,竟洋溢了另类的酸甜苦辣。
董丽芹扶林紫叶坐起来,然后知趣地躲开了。巴家媳妇当然清楚,孔林一直是情敌,她们之间有说不完的是是非非。
林紫叶说:“为保住性命,切除了左边的输卵管。”
孔萧竹很同情,“但是你翻过了一座大山,很了不起的。”
林紫叶:“这么疼痛的日子,这么残酷的事实,简直像一场噩梦。”
孔萧竹说:“往事不可追,今生不能悔。有的事可以忘记,有的事需要说清。”
林紫叶问:“孔姐,你是不是一直恨我?”
孔萧竹哼了一声:“别以为女人离开了男人,就长着秦香莲的苦瓜脸!”
林紫叶说:“实际上,我很对不起你。”
孔萧竹拦住她,“我已人近中年,孰重孰轻自然分得清。”
林紫叶说:“可是我真的没办法,我已经把他当成了亲人。”
孔萧竹:“感情才是世界上最冒险的事情。只怕是爱一场,痛一生!”
林紫叶默然无语,她怕再说下去自己会流泪。
“林妹妹,请你告诉我,他待你是认真的吗?”见林紫叶不吭声,孔萧竹断言道:“巴立卓不仅骗了我,也害了你。”
林紫叶低语:“孔姐,我感到了生命的微弱。我的心情如雪上加霜,有种遍体鳞伤的痛。”
孔萧竹无比痛心地说:“我明白,你身体受到了创伤,可我丢掉的是青春和爱情。”
林紫叶说:“这几天我一直在想,大概这就是上天给我的惩罚。”
看着面容憔悴的林紫叶,孔萧竹头一次流露出怜悯的目光。她说:“我们不需要这个男人的同情和愧疚。我只是想让他知道,世间的好女子,是不能随意去践踏的,现在的这一切都是巴立卓的错!”
林紫叶说:“我的脑子全是恨,可是我却不知恨谁才好,想恨巴立卓却恨不起来,我只能去恨自己。”
孔萧竹:“爱是短暂的,只有恨才长远。你现在要恢复身体,快点好起来才是。”
林紫叶:“可是孔姐,谁愿意面对我这样的女人?我该怎么办?出院以后,我该怎么办?”
孔萧竹长长地叹了口气:“林妹妹,我想告诉你,爱情只是个古怪的游戏。在这个世界,真正爱你的人,只有你自己而已。”
两人默默地对视了一阵,孔萧竹起身告辞,说:“是要好好反思了,我们所做的这些是否值得。”
孔萧竹走了以后,林紫叶从枕头旁边掏出手机,发了两条消息。一条给巴立卓,这样写道:“我想了很久,我想和你分手。”另一条给孔萧竹,这条短信措词了很久,写了删删了再写。
孔萧竹的车子刚拐进联通公司的大门,就收到了这样的短信:“祝孔姐破镜重圆,紫叶决意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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