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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33节 最后的晚餐

  松河邮电局正处在风暴的前夜,散人巴立卓偷享难得的悠闲时光,悄悄私会了林紫叶两次。

  又是一个双休日,巴立卓如约带林紫叶回了老家。汽车驶出平原市区,不久便进入山区。公路宛如一条雅素的飘带,系在层林浸染的斑斓秋色之中。风驰电掣中,飞蛾蠓虫一片片地扑向风档玻璃,溅出斑斑点点壮烈的血污。巴立卓说,“每次走过秋天心里就凉凉的,禁不住想起海子的诗——我总在九月来到这片荒凉!”

  林紫叶瞥了他一眼,说:“睹物伤情的应该是我,而不是你。”

  巴立卓手握方向盘,沉浸在诗意里,“秋天里,我想起了我最早的朋友,我想说种种纯洁的事情。”

  林紫叶说:“正想和你好好谈谈,尽管内容不太诗情画意。”

  车身微微晃了晃,巴立卓说:“紫叶,你了解我吗?”

  “不了解。从见到你的那天起,我就知道你不是我生命里的匆匆过客,可是我有点怕你,怕你给我的感动!你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让我觉得心疼。”

  “命运喜欢开玩笑,而我却和自己的良心开了一个玩笑,一个我自己都很难接受的玩笑。”巴立卓面无表情。

  “你是说我们的感情吗?你后悔了,对吧?”

  巴立卓直视前方,说:“也不是后悔,就是觉得对不起你。”

  “我不后悔,真爱是不可以后悔的。”

  “说实话,我担心未来。”

  林紫叶说:“这就如同搭车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上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车。其实人生有好多的路可以选择,可是我却偏偏选择了你,也许我已经没有了未来。”

  巴立卓道:“我是一个平淡的人,一切顺其自然,凭感觉办事。”

  林紫叶摇头:“我觉得不是,你是很典型的男人,一个很有占有欲的男人。”

  巴立卓笑了,“现在的社会让我们不得不去伪装,男人要有事业、有责任心;而你们女人,需要的是一种资本,一种漂亮的资本,年轻是女人永远的资本。”

  林紫叶说:“可是,我已经不年轻了。”

  巴立卓说:“女人或天生丽质,或姿色平平。但是女人最珍贵的东西就是温柔,温柔才是最长久的美丽……”

  林紫叶的眼角红了,她说:“我的过去,我的现在,都是真实的,但我的未来却希望渺茫。我现在才明白,人生最无奈的事情就是一个‘等’字。”

  巴立卓无言以对。林紫叶看着窗外说:“以前我觉得,女人是好看的路边树,春天树绿,冬天凋零。年轻的女子青春无敌,等到年老色衰时,犹如昨夜西风凋碧树。”

  车过弯道,巴立卓用长长的喇叭声做了回答。

  山回路转,不时有民宅呈现在眼前。远远地,他们看见农家墙壁上的两排标语赫然入目——

  养女不读书,不如养头猪!

  养儿不学习,就象养头驴!

  林紫叶笑得半死,巴立卓将车速放慢,说:“好玩吧,还有好多条呢。”林紫叶孩子似的开心,一路数下去。有张牙舞爪用红色油漆写的:“农村信用社是老百性生活的贴心人”;最叫绝的要数刷在种猪场外墙上的白灰口号:“美的种猪,美的享受!”

  巴立卓道:“我见过一条最幽默的标语,干部管好两张口,填住上面的口,堵住下面的口!”

  林紫叶笑得上气儿不接下气儿,连喊肚子疼。巴立卓的脚松开油门,指着不远处的小村说到了。林紫叶整整装束,在一阵鸡飞狗跳中,紧贴着巴立卓走进了院落。

  老家的房子翻新了。门前的那株歪脖柳树一如既往的枝繁叶茂,由于天气转凉的缘故,树上的叶子颜色黑绿,而花池里的大丽菊开得正好,红红粉粉的花朵硕大明艳。

  母亲颤巍巍地拉着林紫叶的手,连连称赞,“这闺女真好看,就像电视里的广播员似的,瞧哪儿都舒服都顺眼。”

  巴立卓介绍说,“她不是广播员,她是我的同事小吴,叫吴越。”

  林紫叶一愣,脸又红了,随即就默认自己姓吴而不是姓林了,嘴里甜甜道:“阿姨好。”声音里透出柔柔的味道,连她自己也觉得真像是吴广播员了。

  巴立卓拉着林紫叶去了菜园子。西红柿半枯萎的枝蔓放出辛辣的气味,小灯笼样的红辣椒星星点点,白菜萝卜一派青翠,混黄粗砺的南瓜大模大样地端坐于房顶上。秋阳明媚,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兄弟媳妇董丽芹放下地里的农活,匆匆赶了回来,她以欢欣鼓舞的心情欢迎巴立卓荣归故里,并用意味深长的目光打量他身边的女人。巴立卓知道,妯娌们都不喜欢孔萧竹,可是也难说她们会接受林紫叶。巴立卓塞给母亲一千块钱,母亲却很担忧媳妇和儿子吵架,硬要还给巴立卓,一时间忙乎得满炕都是钞票。

  正说话间,村支书和村长来了,执意要请巴立卓吃饭。巴立卓推说公务繁忙,村支书说,你是咱山沟里飞出的金凤凰,就是当了国家主席也得认亲,不吃饭就是瞧不起乡里乡亲。盛情难却之下,巴立卓只得允了。手扶拖拉机突突突的开路,巴立卓一路尾随去了十里开外的镇上。

  刚落座不久,镇长带着镇办主任来了,进门就埋怨村支书,说巴局长大驾光临,怎么不禀报一声?要不是我发现了他的车子,岂不是慢待了地区领导?村支书弄得满面通红,连连承认错误,还说村里的电话老坏,想报告乡领导的话得派人送鸡毛信。

  巴立卓说:“电话坏了,怎么不找邮电支局的人来修呢?”

  村长说,最怕打雷下雨的天气,一坏就是许多天,你们的人总说忙不过来。镇长拍了拍腰里的手机,抱怨说威虎镇这地方手机信号不好,要跑出镇外的岭上才能接通。

  巴立卓说,全省移动第四期扩容计划里,有咱威虎镇的基站,“还请镇长多多费心,帮着选一处设铁塔的地皮。”

  镇长拍胸脯打包票,“邮电局的事,就是我们自己的事,放心好了。”

  巴立卓以开车为由坚辞拒酒,还说等下次一定带司机来,好好补课不醉不归。镇长当然懂政策,顺水推舟道:“那就不强人所难了,下次叫我们老大万书记亲自陪你。”

  镇办主任豪爽,指着满桌子的饭菜说:“放心吃,这米是自己磨的,菜是自己种的,猪是自己养的,蛋是自己下的。”

  村支书一个劲儿地谦虚:“咱乡下也没啥,就是笨老娘们,养点笨鸡,下点笨蛋。”

  林紫叶听了又是一阵好笑,还用脚去踢了踢巴立卓。

  镇长飞快地望了林紫叶一眼,说:“早知道巴局长带了女兵,我就把镇妇联主任喊来了,也好有个女伴。”

  村支书说:“大家伙都指望你提携提携,好让俺们早点奔小康。俺们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着你巴局长常回家看看。”

  村长快人快语:“你们巴家盖起了大瓦房,十里八村的老少爷们谁不羡慕?都说你巴老二出息了……”

  会计精细务实,说:“咱村里别的没有,棒劳力多的是,大伙不愿意去南边打工,都想守乡守土的混碗饭吃。”

  镇长听了很不高兴,连声斥责手下人,说:“你们就这么点见识啊?咱镇里的头等大事是上移动基站!”

  巴立卓以茶代酒回敬:“老家老妈魂牵梦绕,不敢忘的就是乡情。我巴老二能有今天,全靠家乡父老的支持。我巴老二没有别的能耐,帮助村里解决通信应该没问题的。”

  林紫叶见他们一口一个巴老二的叫着,拼命地忍住不笑。巴立卓从皮包里取出纸笔来,当即写给柳县邮电局长许维新一张条子,让他解决两套ETS无线设备并免收初装费和终端押金。巴立卓边写边说,“能为家乡做点事情真是快乐啊。”

  故乡叫人怀念,却不叫人留恋。饭局一散,巴立卓就驱车离开了威虎镇,他先要送林紫叶回平原市。红日西坠,巴立卓忽然吼了一嗓子,“太阳出来,红呀么红彤彤……”

  林紫叶想笑,用手捂住了嘴巴。巴立卓用眼角的余光扫了女人一眼,“其实你十指尖尖,如葱似笋,应该会弹钢琴的。”

  女人眼波流转,提醒道:“师傅,你小心开车。”

  车出山谷,驶入了一马平川的平原地带。巴立卓的手机响了,电话里传来了绍劲光焦急的声音,他说:“找你一下午了,明天上午九点开会,敲定分家方案。”

  巴立卓唔了一声,说好的好的。侧脸看了眼林紫叶,女人正用一种迷茫的目光端详他。

  巴立卓说:“我老家还漂亮吧?”

  林紫叶淡然道:“我开始结识你的家人了。”

  巴立卓:“这不好吗?你我之间应该无所不知,包括家人在内。”

  林紫叶酸溜溜地说:“可是,我却鬼鬼祟祟的被人叫做小吴。”

  沉寂的乡野暮霭流荡,像无穷无尽的心思拥来挤去。巴立卓打开了车灯,说:“摊牌的时候到了。”

  林紫叶惊喜:“真的?”

  巴立卓:“你想哪儿去了,我是说邮电分营要见分晓了。”

  林紫叶由喜转怨,“你这个坏蛋,又来骗人!”

  星期天,小会议里气氛压抑,与会者都清楚这是松河邮电局最后一次办公会了。史群较好地体现出政策水平,他的开场白是:“邮电分营是国家的统一部署,是信息产业的大战略。我们都要无条件地为大局让路,谁也不许做螳臂挡车的蠢事。”

  随后大家凝神静气,聆听詹萍关于人员分流方案的汇报。詹萍轻启的朱唇俨然命运的分水岭,轻轻吐出一个又一个名字,仿佛一滴滴水珠汇入了两条完全不同的河流。至此,机关干部的身份一一揭晓,而此之前,下属的三个县局已分营结束。尚未揭晓的只剩市局领导的去向了。

  余赫俨然以邮政代言人自居,全力以赴地争钱争物。老罗和杨主席属于身份未定的人,但自忖去邮政的面大,所以也帮着余赫说话。余赫软磨硬泡之下,史群毫无办法,局所设备活生生地被白赖去了不少。邮政经营本来步履维艰,挺门过日子会更难,所以史群能帮就帮一让再让。

  绍劲光刚宣读完固定资产分割方案,余赫就提出了异议,强烈要求将位居闹市区的营业厅留给邮政这边。但这次实在是太离谱了,那个营业场地和邮政根本就不搭界。分手在即,史群不想拿官位压人,免得日后难以见面,于是频频去看巴立卓。巴立卓沉吟良久,才说:“我分管电信业务的,情况比较清楚,那个营业厅主要办理移动业务,全市老百姓都知道的,倘若改做他用,会很不方便的。”

  余赫耍赖,“你们电信家大业大的,就别和我们邮政计较了。”

  蒋对对说话了,“机关楼、邮电宾馆、商务大厦还有培训中心这些房地产都归你们了,怎么还想要哇?你老余这么大的胃口,能吃得消吗?房屋需要维修取暖的,一年下来开销不小,就是想变现也不容易。”

  余赫嫌他多嘴,有些恼火:“既然要分家了,就不用你操心。”

  巴立卓说:“如果余局长非要移动营业厅的话,我倒有一个方案,拿你们现有的营业中心来换。”

  此言一出,全场都笑了,史群说:“看看,还是年轻人会算计。”

  余赫瞪了巴立卓一眼,回击:“还不如干脆把邮政的金库、包裹库也换给你算了。”

  老罗和杨主席都抢着发言,建议将火车站的营业点划归邮政,以此作为追加补偿。史群大人大量惯了,点点头同意了。杨主席接着说,能否考虑将行政车辆划拨给邮政?史群再次犯难,说政策规定很清楚,那就是人随事儿走,你们既然要多要面包车吉普车载重车,那就请接收司机去邮政工作。杨主席打保票:“没问题,工作由我来做好了。”

  与会者一改从前明哲保身的姿态,说话不再起承转合慢条斯理,而是针锋相对寸土必争,分田分地真忙。身为局长的史群力求公允,比较好地驾驭了形势。纷争在夜幕中消于无形,会议总算结束了,史群提议说,我们吃顿团圆饭吧?以后再相聚恐怕会是另外一番光景了,办公会成员全体参加,谁也不许请假。众人都说好,夹着本子依次下楼上车,齐齐地奔向宾馆。

  史群早有安排散伙饭的准备,只是担心局面失控才没有提前打招呼。会议有惊无险地开了整整一天,大家也吵闹了一整天,故尔都想松弛松弛亲热亲热。按照史群的吩咐,绍劲光找来了宋书记等离退休老领导,也找来了国信女首领孔萧竹。

  这是一个伤感的夜晚,属于最后的晚餐。好酒好菜也难引来笑声,推杯换盏不用劝饮,个个都争抢着喝酒,仿佛一醉就能解千愁。史群说,“我想忠告邮政的同志们,分营只是划清业务界面,并不是世界末日。借酒消愁愁更愁,你们要振作起来,天塌不下来!”

  蒋对对举杯说,“不用怕,有这么多家底儿呢,邮政还不至于卖房子卖地吧?”

  宋书记忍不住插话:“天下大势,分久必和,和久必分。都是国家的买卖,还能倒闭了咋的?”

  余赫一饮而尽,说:“走一步看一步吧。”

  巴立卓总是与众不同,他看了蒋对对一眼,说:“我想起《水浒传》了,梁山泊分金大买市,宋公明全伙受招安!”

  历来寡言少语的老罗说,“天爷爷,我们哪里是招安做官去了?分明是等着跳火坑!”

  杨主席醉了,放声大哭:“我们不是一百单八将,松河邮电共两千多兄弟姐妹!”

  他这一哭,满座唏嘘,犹如死了爹娘老子似的难过。史群把持不住,也潸然泪下:“好好的一大家子人,活生生一劈成两半!心痛啊,五脏六腑都痛!”

  巴立卓嚷嚷:“机也,运也,命也,何为英雄?英雄为何?”

  老罗泪眼模糊,“啥改革啊,这不是明摆着抛弃邮政吗?”

  蒋对对显得没心没肺,敲着桌子大叫:“都哭什么哭,这是喜酒啊!”

  余赫怒目相向:“你好意思幸灾乐祸?净看你兴风作浪了!”

  蒋对对连连叫屈:“这完全是喜酒啊,闺女出嫁时,当家长的都要哭一哭,送一送。”

  “我失态了,失态了。”史群破涕为笑,还女人似的揩了揩眼泪。

  蒋对对受到了鼓舞,继续道:“这就好比从前的新娘子出嫁,无论如何苦口婆心,新娘子就是不肯上轿,最后只好赔了一大笔嫁妆,新娘子这才羞答答而去。”

  杨主席生气,拍着桌子大叫:“胡说八道!胡言乱语。我们邮政得到啥嫁妆了,你说你说!”

  蒋对对继续发表高见:“邮政得到的‘嫁妆’是:豪华程度不低于电信的办公大楼和一大批奇货可居的房地产。这钱当然由电信这边出,管电信负债不负债的,天大的贷款你电信慢慢去还好了。”

  余赫气得脸色乌青,“你这家伙,你这家伙……”

  老罗平时嘴笨,这会儿却大放异彩:“先有邮政后有电信,所以邮政是你妈!”

  蒋对对一扶眼镜,坏笑:“既然都当妈了,那么奶水呢?”

  史群赶紧拦住,息事宁人地说:“蒋敬不是神算子,而是个歹人,他将永载松河邮电史册!喝酒!喝酒!”

  酒桌上乱成了一团,你拥我抱又哭又笑。举座皆醉,保持清醒者只有三个人,一个是等着结账的绍劲光,另一个是已成局外人的孔萧竹,再就是心神不宁的詹萍。

  国庆节前夕,省局分营工作领导小组派员进驻松河,压阵的是省局副局长鲁敏。鲁敏用排山倒海的句式说:九届人大决定在原邮电部和电子部的基础上组建信息产业部,对包括中国电信、联通公司等在内的电信业履行政府的行政管理职能;新成立的国家邮政局所辖邮政企业仍然按企业化经营。自改革开放以来,随着邮电事业的高速发展,特别是电信类业务日益自成体系,邮电实行分营的条件已基本具备,而且邮电通信业亟待营造一个公平的竞争环境。在邮电分营的过程中,要始终注意处理好改革、发展与稳定的关系;要处理好企业与全网的关系,保证国有资产和全网利益不受损害;要层层做好政治思想工作,确保思想不散、队伍不乱、通信生产和服务工作不受影响,保持人民邮电的良好声誉……

  长篇大论的说了好半天,才转入了正题,宣布省邮电管理局党组的决定:任命余赫为松河市邮政局长,罗清泉、杨秉英、詹萍为副局长;任命史群为松河市电信局局长,巴立卓、蒋敬、许维新为副局长。

  会场一阵骚动,人们都熟悉人事科长詹萍,但很少有人清楚许维新是何方神圣。疑问之下,有一个消息口口相传:他是柳县的那个小局长。议论纷纷里,史群和余赫分别表态,言不由衷地拥护上级的重大决策,信誓旦旦地要抓发展促改革保稳定,异口同声地宣称分营不分心,高风亮节地表示要团结对方。

  鲁敏气壮山河地宣布:“松河市邮电局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邮电分营必将谱写新的篇章!”

  邮电局真的散伙了。台上就座的领导尚未离去,台下已是哭骂声一片。有人欢喜有人忧,崔干事成为摇身一变为电信局新任人力资源部主任,也就是说他从崔干事升格为崔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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