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河城里曾经疯得毫无节制的麻将忽然不流行了,时兴玩扑克“刨妖”。四朋五友的碰到一起,不再喊摸几圈而要说“刨”几把。这种新玩法是将两副扑克牌合在一起来打,未摸到大王者即为同伙,亦称学习一百零八号文件。
打扑克进化为合成式玩法,而邮电就要散伙了。松河的老百姓原来并不关心邮电局,只觉得这行当是国家的买卖,是理所当然的好单位。但是随着国内媒体的热炒,人们对邮电的怨气越来越大。邮电内部变得人心惶惶,因为一场自下而上的分营迫在眉睫。财务科忙得天昏地暗,逐项清查核对固定资产,按照原有的属性编报资产分割方案。千难万难,最难的还是人员分流。人事科科长詹萍忙得焦头烂额,一波又一波地接待咨询者申辩者哭闹者。机关人员最初的身份成了要害,倘若你第一个工作岗位在分拣转运投递汇兑之类的,那么十有八九回到邮政去,反之则去电信。至于出身不明的中性人士,其去向取决于工作需要也就是领导的取舍了。尽管史群一再声称,先做思想工作再搞人员分流,但是具体到人头上思想工作却是只做不通。大家都明白哪一块是肉,哪一块是骨头,都愿意去电信这边,毕竟卖邮票和装电话的差别太大了。最摆不平的还是局领导,既然能当领导肯定是通才了,邮政也好电信局也好,继续做头头无疑,关键在于具体位置,这让史群很为难,上级也为难:手心手背都是肉啊。史群知道“抢椅子”的游戏要持续到分营结束,他也清楚自己是松河历史上最后一任邮电局局长了,可站好这最后一班岗着实不易,哭的喊的闹的跳的,乱哄哄地搅扰得他坐卧不宁。
与机关人员的愁云惨雾相比,电信生产人员一片安详,他们以最平静的心情目击即将到来的大分家。在这个非常时期,省局专业部室也一反常态地不下来走动了,巴立卓和蒋对对成了最悠闲的人。他俩聚在一起,插上门把脚搁在桌子上,天南海北云山雾罩的胡扯,很有放荡形骸的畅快。兴致来了,还会双双跑到市场部、运维部、工程部轮回讲演。论起吹牛的造诣,巴立卓远胜于昔日的恩师。蒋对对还是老一套,而巴立卓经常推陈出新。这天,他们从邮电分家侃到电视热播中的“国际大专辩论会”,进而争论人性善还是人性恶。巴立卓大段地引用了柏拉图的名言:人的灵魂来自于一个完美的家园,那里没有我们这个世界上任何的污秽和丑陋,只有纯净和美丽。
蒋对对被唬得愣眉愣眼,说:“好小子,怪不得女人都喜欢你。”
巴立卓故意摆了个酷型,大言不惭:“谁叫我这么迷人?”
梁菁菁等人爆笑,蒋对对不服:“我年轻时,也风度翩翩的。”
巴立卓记恨他四处暗示自己的隐私,正好想挫挫他的威风,“蒋总工,行动永远要胜于理论,就凭你现在的条件一样找情人的。”
蒋对对不明就里,一个劲地谦虚:“不敢不敢,你大嫂会掐死我的。”
巴立卓坏笑,“大家看,他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郝静波凑过来说,“咱蒋总工又老又丑的,谁看得上啊,除非大脑进水了。”
霍达大唱反调:“蒋总工有贼心没贼胆。”
巴立卓连连摆手,示意安静。“蒋总工老而不衰,心中春情勃发,表面却一潭死水。还具备三大优势呢。”
众人就听巴立卓分析:“有以下三点,第一,他外表斯文矮小,女人跟他站在一起不吃亏;第二,二十四小时手机开机,表明敬业上进,女人会觉得傍他有指望,是相当稳妥的大钱包;第三,他这个人生性本分,革命警惕性高,不会被捉奸在床。”
又是哄堂大笑,蒋对对甘拜下风了,扶着眼镜看了又看巴立卓,踽踽离去。报复之后的巴立卓并无快意,他忽然很后悔。
巴立卓的玩笑开大了,蒋对对从此不愿意搭理他,巡回讲座就此结束。巴立卓闭门不出,优哉游哉地上网看看新闻听听音乐。早期的互联网靠拨号上网,速度慢且经常掉线,巴立卓只好开车去郊外兜风。
三弟巴立刚来城里找他来了,说你都当局长了我们也该借借光了。巴立卓没好气儿,说邮电局又不姓巴!三弟难以理解,说你们邮电局那么多的工程,包给我干岂不是发了大财?
巴立卓万分惊讶,他不认为憨头憨脑的弟弟有如此胆量。他问:“是谁出的主意?”
三弟得意洋洋,“反正有人帮我就是了。”
巴立卓不信,“你一个土包子,能做啥工程?”
三弟拍胸脯:“土包子有土包子的本事,包给我管道工程吧,我们村里有一大帮瓦匠呢。”
巴立卓感到好笑,想了又想说:“你去找你嫂子吧,她现在是总经理。”
傻乎乎的三弟抬腿就走,还丢下一句话:“闹了半天,她比你官大啊。”
百忙中的孔萧竹抽空接待了小叔子,一听来意就撂下了面皮,心里说巴立卓呀巴立卓,你太毒了,明的也来阴招也使。她正告小叔子,“我们国信寻呼是空军,没有地下游击队,更没有你二哥那样的克格勃!”
三弟哭丧着脸回头再找巴立卓,说二哥你不答应我就不走了,明天就去接媳妇来,俺们也在城里混生活!末了还不忘指责孔萧竹几句:“二嫂也太牛逼了,俺媳妇要是这样的话,我早就赏给她两大嘴巴!”
事业有成的孔萧竹看起来更加意气风发,她好象大彻大悟了,她暗暗想过:“我的爱要分成四份,四分之一给儿子,四分之一给父母,四分之一给事业,剩下的四分之一要看巴立卓的造化了。”
巴立卓对孔萧竹的冷漠习以为常,十分惬意地享受数年来难得的宁静,他惊觉自己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从前。冷不丁地闲下来,巴立卓不禁回首走过的路了。在嘈杂纷乱的世界里,他终日忙碌应酬不休,却常常忘记了忙碌的意义所在。他只知道领导的好感和群众的口碑是向上攀登的阶梯,提拔了就有钱有势受人景仰,除此以外他还真难找到人生的真谛。巴立卓有时间接送儿子了,伫立在人潮汹涌的学校门口,他显得很舒服很有爱心。
巴立卓是难以久闲的。地方上可不管你分营不分营的。市人大召集听证会,要求邮电局派人对收取初装费做出解释,以便监督依法行政。巴立卓受命斡旋,再三说明我们是企业不是行政机关,正在进行中的邮电分营就是为了推进中国电信的公司化运作。幸亏巴副局长的口才出众,才使得他舌战群儒,在众矢之的中从容脱身。不想次日的松河日报刊出消息,大标题为《电话初装费一降再降,巴立卓局长纵论邮电改革》。
这篇新闻稿还算通俗易懂,但却犯了个低级的错误,竟然将巴副局长升格为巴正局长了。巴立卓见到报纸时,先吓个半死,赶紧去向史群检讨。史群抖了抖报纸,淡然一笑道:“我知道了,今早上我的电话不断,社会各界纷纷来电慰问,大家认为我光荣二线了。不过你讲的确实不错。”
话无好话,巴立卓知道负面影响太大了,义愤填膺地表示立即与报社交涉。史群脸色苍白身心俱疲,说你看着办吧。巴立卓拍马杀到了报社,写稿的女记者叫李纤雨。李纤雨振振有辞,说当时会议主持者并没有说明你是副局长,凭你的风度和谈吐,别说是当局长,就是当市长都够材料!巴立卓哭笑不得,说李大记者你这是蓄意谋杀,我非要告你们不可!
李纤雨杏眼圆睁,说:“社长和总编都在八楼,你尽管去告好了,本小姐不怕。”
巴立卓气愤,说:“据我知道,学术研究无禁区,可是新闻报道有纪律。”
李纤雨不以为然:“我又不是故意的,再说了你们邮电局多大个破地方啊,值得把官位看得这么重吗?”
巴立卓道:“你这就不对了,大小也是户人家,原来隶属中华人民共和国邮电部,如今听命于信息产业部,你总不能等闲视之吧?”
李纤雨委屈:“天哪,我差一点把你吹上天了,怎么叫等闲视之?”
巴立卓:“我好像没理由感谢你,你给我带了麻烦。”
李纤雨不服:“你嫌我麻烦?我还嫌你麻烦呢,没准别人还以为我搞有偿新闻呢。我的稿子太像软广告了,太有利于你们邮电发展了……”
巴立卓抢白她:“太不实事求是了,太不求甚解了,太陷我于不仁不义了。”
李纤雨发烦:“我不跟你说了,你爱找谁找谁!”
巴立卓激怒,“你这是什么态度?”
李纤雨起身回敬:“我就这态度!”
总编认得巴立卓,和史群也很熟,一个劲儿地拍脑袋,“这事闹的,这事闹的……但我认为记者还是出于好心的。”
巴立卓更加生气:“还好心?软刀子杀人不见血啊,政治影响太坏了。”
总编息事宁人地劝他:“可以尽量挽回的,我这就给你们史局长去电话,我想我还是能够澄清的。”
总编果真操起了电话,和史群打了一阵哈哈,然后对巴立卓说:“老弟,你们老大表示理解,这下可以了吧?”
巴立卓不解气:“总编大人,建议贵报严肃处理李纤雨记者。”
总编乐了,没有正面答复他,而是半自嘲半警示地说:“做新闻这一行不容易啊,有句话很形象的:无事生非,小题大做。”
在巴立卓的施压下,报社刊登更正一则,很小的版面很小的字体,挤在一堆遗失声明寻人启事当中。巴立卓气急败坏又无计可施,他知道覆水难收了。如果不分析动机和过程,单从效果上看,巴立卓太接近于阴险狡诈的人物了。蒋对对在反复玩味报纸一整天之后,穿过了长长的一条走廊,悠然踱步至巴立卓桌前,含笑良久道:“瓜田李下啊。”
事已至此,巴立卓不能不急寻对策。一夜难眠之后,悄然驱车去了省会,找到了柳鹏。这几年,巴立卓始终和老局长保持联系,有时间就来看看,工作关系远了,感情反而贴近了。柳鹏很忙,正在听取移动三期扩容的基站选址的汇总情况。见巴立卓神色急匆匆地来了,只好抽身一晤,前后也就几分钟的时间。柳鹏指点迷津道:“我倒觉得眼前是个很好的机会,你不如找相关领导谈谈,策略地汇报汇报。”
巴立卓有些为难:“这个,敏感吧?”
柳鹏急着回去开会,就说:“你不必刻意去的,方便就说说。”
省会电信局到省局有一段路程,车流如河,红灯不断。如何与干部处领导谈心很费脑筋,走走停停中巴立卓琢磨了几套方案。干部处长乔月贤正陷于邮电分营的忙乱之中,没空接待他,很礼节性地为他倒了一杯水,说松河的情况省局党组是清楚的,其意不言自明。巴立卓事先打好的腹稿全都没了用场,不敢废话赶紧知趣地告退。巴立卓心生懊恼,他觉得这件事做的不大好,甚至还有点儿反作用。可既然来到省局,总不该空手而归吧。心里这样想着,就去了运维部,和主任副主任处员挨个说笑一通,他还特意用座机给史群去了电话,报告说省局有空闲设备,所以跑来疏通疏通。史群的态度冷冰冰的,巴立卓的心情更加灰暗。
正在这时,省国信寻呼的刘副总来市场部协商增开传输中继的事。他推开门,一见巴立卓就咋咋呼呼:“怪不得楼下有松河的车子,原来是你小子啊。”
两个人好一阵寒暄,运维部主任说:“你们两个手拉手的,不是性取向有问题吧?”
巴立卓摆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我确实好爱,好爱刘总经理。”
刘副总笑,及时更正:“你什么智商啊?我说多少遍了,我是刘副,助手的意思。老大还是咱们巫老板。”
主任转向刘副:“省会局电路的事儿,我们不便多说的,你最好和柳鹏照面,人家是计划单列市,和你一样也是副厅级。”
刘副假装一脸痛苦道:“你们机关衙门啊,门难进脸难看事难办。小巴你看看,他一脚就把我踢出门外了。”
巴立卓也笑:“柳鹏局长是我的老领导呢。”
刘副拍脑袋:“怪不得,你小巴进步得快,火箭似的就蹿上来了,敢情有高人领路,有靠山啊。”
巴立卓不好说什么,就听主任说:“你还不如带小巴去找柳鹏呢。”
刘副拉过巴立卓,说:“跟我走,谁叫人家怀疑咱是同性恋呢。”两个人边说边走出省局的办公楼,临上车。刘副悄声道:“你就不要走了。既然你来了,就参加晚上的活动,我有个场面。”
他所说的场面即饭局,巴立卓猜测可是宴请柳鹏。关于请客喝酒,不同职位的人反应不尽相同,比如:组织部要问什么人吃,纪检部门要问为啥吃,宣传部要问吃什么,办公室要问在哪儿吃。巴立卓既不组织也不宣传,但在这敏感期还是想问问的。刘副神秘地笑了,说:“对你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巴立卓笑了,“看你,有必要这么神秘吗?”
刘副说:“反正很重要的,算你命好。告诉你吧,我主要是宴请老大,巫老板。”
巴立卓蓦然一惊,说:“万分感激。”
黄昏的紫罗兰大酒店灯火辉煌。省局局长巫奎姗姗来迟,随同还有柳鹏等人。恭候了很久的刘副赶紧迎上前去,伸手接过了巫奎的手包,一切都显得那样自然亲切。巴立卓很拘谨,怯怯地喊了声巫局长好。巫奎好像没听到似的继续往前走,柳鹏拿眼瞄了巴立卓一眼,那眼神有些内容。
巴立卓随众人涌入了电梯。刘副一路引导,谈笑风生的巫奎进了包房。
直到这时,刘副才介绍说:“巫老板,这位是松河局的小巴,巴立卓同志。”
直到这时,柳鹏才笑:“巫局长,他是我的老部下,目前是松河局的副局长,各方面的素质很好。”
直到这时,巫奎才拿正眼看了看眼前的年轻人,然后点头:“嗯,还不错。”
刘副请示:“有人买单,老板说话,咱喝几瓶?”
柳鹏说,“巫局长有言在先,今晚不谈工作,只喝酒轻松。”
巫奎挥手:“市场经济也要讲计划,六个人,就两瓶吧。”
酒桌上很快热闹起来了。在座的都比自己官儿大,巴立卓很拘谨,脸上尽量溢出平静而纯朴的笑容。
场面上有酒无酒真乃天壤之别。酒真是个好东西,酒能神速地拉进人的距离,把种种亲近推向登峰造极。巫奎开始并不兴奋,每次只是恩赐般的抿上一小口。后来柳鹏和刘副叫上劲了,巫奎仲裁说:“这样吧,你们俩每干一杯,我赞助半杯,小巴你们几个呢,就革命靠自觉吧。”
刘副举杯致意:“柳局长,无论是公务还是私谊,你都没少关照老弟,谢谢了。”
柳鹏:“此言差矣,私谊肯定没问题,但公事呢得听咱巫局长吩咐。”
巫奎道:“不就是电路费核算吗?你俩的官司我不管,喝酒喝酒。”
刘副和柳鹏碰了杯,都一口干了,还把杯底照给对方看。
巴立卓见状也跟着一饮而尽。柳鹏和刘副一连喝了三杯,巴立卓就跟进三杯。其他人鼓掌,巫奎说,“小巴同志不错。”
巫奎这话看似随意,虽没有太直接的意思,但表达的内容并不含蓄,他显然对巴立卓有好感了。
柳鹏醉意微醺,说了句:“我栽培的人还能差了?鸡蛋壳揩腚沟!”
巫奎不介意部下的粗鲁,反而笑了,“你是夸小巴呢还是骂人家?”
柳鹏解释:“鸡蛋壳揩腚沟——嘁哩喀喳!”
众皆大笑,巫奎连说:“奇谈怪论,闻所未闻!”
刘副明知故问:“鹏哥,你是形容他不讲卫生呢,还是松河那地方的风俗特别?”
柳鹏笑:“你呀,典型的有知识没文化,歌词的大意是精明强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