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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第二天叶齐眉早起,成志东还在熟睡,房里光线暗淡,她在他身边坐起,久久看着他的侧脸。

  这男人睡着的时候表情放松,一只手放在枕下,床上枕头两高两低,他偏喜欢高的那个,跟她习惯正相反,侧脸陷在松软的枕头里,只露出挺直的鼻梁与眉毛,也不怕闷死。

  她这辈子欣赏过睡姿的男人只有两个,只有真的很爱一个人,才会傻乎乎地抓住每一秒钟盯着他不放,看他熟睡也是好的,看他呼吸也是好的,看他睫毛细微颤动也是好的。

  不是第一次恋爱,她了解这种感觉。

  谁不想留住这一刻,安然相守,岁月静好。

  可惜十有八九到最后,漠然冷淡,甚至反目成仇,或者熬过一切,白头到老反而回到开头,彻底相依相伴了,但她唯恐那是因为这世上已没有其他选择的结果,想想更觉得无味。

  老一辈就是这么过来的,爸爸是桥梁工程师,小时候一年都见不到几面,母亲十几年一个人辛苦,也极少抱怨,现在有多少人可以这样忍?

  或者不是不能忍,只是这世界变得五光十色,诱惑太多而已。

  不想动,坐了一会她又俯身下去,轻轻抬高他的手臂,身子一缩,整个人躲进他怀里。

  迷糊惊醒,成志东紧了紧手臂,声音模糊,“冷吗?”

  脸埋在他的胸前摇头,人人都当她是身披铠甲的叶女王,她独身主义,她没想过依靠男人,她不期待别人来改变自己的生活。但深秋早晨能够钻进一个温暖的怀抱,这种幸福只有两个人在一起才可以,就连真正的女王都求不得。

  就为了这个,她感谢成志东,但也就是为了这个,她对未来充满惶恐。

  殷如说她相爱结婚,她相信,但是结果如何?女性在爱的时候异常爱憎分明,接纳所爱,漠视其他,生命中灰色地带都很少。男人却不同,竟可以同时接纳许多个,不用再追究为什么了,或者大家根本就是两种生物。

  物伤其类,唇亡齿寒,这个秋天的早晨,叶齐眉在成志东怀里软弱地自我承认,自己在人前一切所谓的强大,不过是用来掩饰恐慌和胆小,相比身边任何一个女子,她现在终于认清,自己原来是最怯懦的那一个。

  不想承认自己一直在等,但一周后终于有了殷如的消息,她反复做了准备的神经还是瞬间绷紧。

  “齐眉,有时间吗?一起晚餐?”电话那头殷如声音冷静,没有上一次宣布怀孕时的笑意。

  “好,下班后吗?”

  “可以,我在餐厅等你。”电话结束得干脆,但叶齐眉开车到餐厅的时候,短短几步进门的路却走得异常缓慢。

  殷如依旧是利落短发,早已到了,这时正坐在桌边,低头翻菜单。

  “嗨。”叶齐眉小声招呼。

  殷如抬头,笑了一下,然后拍拍身边的位置。

  印度餐厅,音乐旖旎缠绵,矮桌搁在软榻上,巨大的靠垫散落各处,桌上方垂下亚洲风情的吊灯,灯光幽暗,只打在桌中心淡淡一圈。

  客人很多,但环境仍然隐蔽,每一桌都仿佛是一个独立的小世界。

  “还好吗?”侧头问她,叶齐眉伸手接过服务生递过来的菜单,轻声谢谢。

  “哪方面?”殷如虽然国际化,但眼睛却是传统的中国式,细长条,线条秀丽,这时近距离看过来,矛盾的美。

  还没回答,她已经接着说下去,“如果是工作,非常好,项目进行得顺利,各方都满意。”

  “嗯,那就好。”叶齐眉点头。

  她却没有停下,语速稍快,“如果是生活,我很失败,丈夫婚前就有内定的夫人,我居然多年来一无所知,现在整日被此事纠缠,所有力气都已经用在控制自己不买一张机票立刻逃到世界尽头上,惨过被判死刑。”

  这么直白,虽然三言两语,可是描述得赤裸裸且血淋淋,听过无数当事人的字字血泪,这一次叶齐眉却震动大过任何前例,一手按在殷如的手背上,不自觉用力下去。

  很镇定,殷如轻轻抽回手,手包就在桌上,她一手打开,拿出一个信封,“你看一下,回国那天,凌晨到家,屋子里是有人的,张姐和阿弟,唯独没有我丈夫。这信封在桌上,写的是我的名字。”突然笑起来,好像自己说了一个有趣的笑话,”

  拆开来里面有照片和信,只看了一眼就推开,她不知道别人如何安慰女伴,但她一向觉得实际解决问题好过执着于根本无法弥补的伤害,“如果是重婚,可以要求赔偿。”

  没有回答,其中一张照片被拿起来,殷如看得仔细,渐渐眼睛垂下去。

  手盖上去,“不要再看了。”

  手背一烫,好像被沸油溅到,一开始无知无觉,然后才痛彻心肺,喉咙哽住,可无论如何都要说些什么,叶齐眉吸气想开口,几乎是同时,餐厅门口传来喧哗声,穿得好像一千零一夜得服务生声音急促,“先生,先生,里面都已经满了,还有很多人在等位,您现在不能进去。”

  “让开,我找人。”男人很严厉的声音。

  这种表情找人?服务生开始流汗,又有同伴过来,一起拦在门口。

  愤怒了,那男人开始吼起来,“殷如,我看到你的车了,我知道你在里面,别躲了,你给我出来!”

  两个女人都猛抬头,殷如反应快,立刻擦干眼泪,“我现在不想见他,我们走。”

  来不及了,廉云一旦锁定目标就立刻冲向他们,其他客人从诧异到激动,纷纷注目过来。

  手腕被一把抓住,殷如低叫,“放开我。”

  “我不放,你干吗不接我电话,回国不回家,你发了什么疯玩失踪?知不知道我差点报警!”

  啊?难道廉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出乎意料之外,叶齐眉再次愣在这两个人旁边。

  被抓得死紧,殷如挣不脱,改为扭头闭眼,用沉默表示抗议。

  眼角终于扫到坐在一边仰头看他们的叶齐眉,廉云眉头深锁,“怎么又是你!”

  什么口气?当她瘟疫过境啊?叶齐眉没好气了,声音冷下来,“廉先生,我劝你最好放手。”

  “凭什么?她是我老婆。”

  切,农民企业家的口吻暴露无疑,叶齐眉指指桌上,刚想提醒,殷如已经开口,“廉云,你抓得住那么多吗?”

  终于注意到桌上的凌乱的照片,原本气势汹汹的廉云突然哑了,殷如又挣,这次终于挣脱,但自由了一秒钟就给他猛力拖回怀里,廉云声音嘶哑,“小如,你听我解释,事情和你想的不一样。”

  “我凡事只看结果,对解释不感兴趣。”

  “不行,你一定要听。”

  “廉云,你那是重婚!”

  “那不是重婚!”

  公众场合,那两个人声音倒是极力压低了,可是语气越来越频临爆炸边缘,解决家务事的时间到了,叶齐眉半个身子还在软榻上,一手赶快把自己撑起来,正踌躇着起身离开之前要不要打声招呼,但是他们夫妻俩居然这个时候开始心有灵犀,同时盯着她开口,“别走。”

  啊?这种时刻要她何用?叶齐眉呆望。

  都是反应极快的人,殷如立刻解释,“齐眉,我需要你在旁边。”

  哦,第三方作证对吧?了解。不过她怎么隐隐觉得,表面冷静的殷如不过是因为怕得厉害才开这口的。

  廉云也在说,“你听着,然后告诉她这到底算不算重婚。”

  好吧,既然这是大家的一致要求——

  餐厅是呆不下去了,所有客人都把这里当作临时搭台的情景剧舞台,看得津津有味,叶齐眉提议,“如果真的要说,换个地方行吗?”

  结果去了一个极安静的会所,廉云是常客,上下都认识,车一停好就有人上来招呼,包厢隐秘,欧式的沙发宽大奢华,单人位,叶齐眉坐下的时候却只占了小小的一个角落。

  都不是小孩子了,到了这个时候已经冷静,刚才的火爆场面一去不复返,殷如脸上只剩下疲惫。

  “说吧。”

  廉云欲言又止,叶齐眉立刻举手,“如果不方便,我现在就走。”

  “不用,叶律师你留下。”

  这男人第一次这么客气,真是意想不到,估计的确有用得到她的地方,叶齐眉终于坐正身子,洗耳恭听。

  “我家祖籍河南。”他开始第一句话。

  两个女人不说话,叶齐眉到底不是切身之痛,听着还有时间默念,知道,成功的农民企业家嘛。

  “家里从商早,在当地也算有头有脸,我们那里传统,男人身边很早就得有个女人,晚了别人觉得奇怪。”

  看了他一眼,叶齐眉继续默念,这不叫传统,叫封建,不要混为一谈。

  “陈丽,就是照片上那个——是我家远亲,十几岁就来我家了,一直陪着我妈。”说到照片他就句子断续,殷如嘴唇一抿,眉眼冷淡得很。

  “我结婚前,结婚前——”

  “一直跟她在一起,是吗?”殷如替他接下去,声音好像含着霜。

  “小如!”廉云急了,倾身向前去抓她,“那是婚前,而且我常年在外面经商,根本很少着家,我父母都是老式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知道你家里所有人一向不欢迎我,不用再提了。”

  “我们结婚两年,今年年初他们硬是把陈丽送到上海我这里来,我又不好不安顿她,毕竟是远亲,她在这里也无依无靠。”

  “我告诉你他们为什么把她送过来,因为他们从来没有接受过我这样的廉家媳妇,他们怕你断后!”

  “我没有和她发生关系,你相信我,我只是偶尔去照看一下,她没什么文化,差不多一辈子都是待在我家的,我没办法不管。”

  这男人当自己是一代国父孙中山?还是当自己是后来居上的蒋介石?就算是孙国父和蒋中正,到最后也是明确结束了原来的婚姻关系,和家乡的配偶分得彻底干净,才娶到新人,他凭什么以为自己可以面面俱到,真是可笑。

  “廉先生。”听不下去了,叶齐眉终于站起来插话,“我可以说两句吗?”

  “我还没说完!”

  “让齐眉说。”殷如开口,比什么都有效,廉云立刻没声了。

  “之前有没有和陈小姐办过结婚手续?”就事论事,叶齐眉说得干脆。

  “没有。”嘴上回答,眼睛看得却是另一个方向,廉云全身紧绷,好像随时都在预备殷如拔腿就走,他好一把把她抓住。

  “私人的协议呢?我是指有第三方见证的那种。”

  “也没有。”

  “到上海后你们共同居住过吗?”

  “没有!我说了只是偶尔去照看一下。”感觉像是罪犯受审,他声音大起来,横眉立目。

  “好吧。”不想说自己两次碰巧看到的情景,叶齐眉直觉他并没有撒谎,转头看殷如,她点头,“如果他说的都是事实,那么这不是重婚。”

  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廉云松了一大口气,“小如,你听到了吗?”

  “但是,”又转回头来,叶齐眉眉毛一扬,“廉先生,虽然你不认为自己重婚,可显然陈丽小姐包括你的家人,都已经自动确认了她的身份,你的另一个妻子。”

  “她不是我妻子!”吼起来了,廉云怒目而视。

  “好吧,我表达有误,中国男人的传统不是一夫多妻,而是一妻多妾,你心目中妻子的地位,还没有给陈小姐留下。”

  “你到底想说什么?”廉云个性爽直,虽然也有商人的狡猾,但这时情绪混乱,对她的流畅言辞完全接受不良,他直觉反应就是先抓住殷如。

  电话铃响,是叶齐眉的手机,不急着接,她先看殷如,后者也望过来,身体已经被快要发疯的男人圈住,可还是没什么动作,神色凄凉。

  心一痛,但还是把话说完,“你决定了吗?我可以接受委托。”

  “闭嘴,你给我闭嘴!”怀里紧抱着妻子,廉云回身怒吼。

  电话铃中断,然后又响,持续不断,叶齐眉放到耳边,“喂?”

  “宝宝,你在干吗?为什么这么久都不接电话?”

  看了面前的廉云一眼,叶齐眉声音冷静,“志东,我在和廉先生太太说话,廉先生刚叫我闭嘴,语气相当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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