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智与唐毅住在了一起,这三个月,是沈智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她幻想自己是唐毅的小妻子,每天早早钻进厨房,认认真真地研究厨艺,虽然结局每每是唐毅回到家里之后收拾残局。
她用尽可能的每一秒与他在一起,但唐毅发现,随着毕业时间的临近,沈智日渐沉默,即便在他面前笑着也带出勉强,常在以为他不知的时候长久地盯着他看,有时他半夜醒来,朦胧觉得她在黑暗中半侧着身子,静静看着自己,但等他再睁眼想看清的时候,她却已经反过身去,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他觉得沈智不对劲,但身边发生的种种不如意让他无暇顾及这一点,他所实习建筑公司是家国有企业,待遇稳定福利也非常好,他还为之拒绝了其他数家公司的邀请,没想到临近毕业,事务所主任突然收回了已经签好的双向协议书,他不明所以,主任在办公室里与他长谈了一次,最后结语是。
“小唐啊,我们是公家单位,留人得有综合考量啊,就这几个位子,你明白了吧?”
他明白了,事实既定,他再无法接受也得面对现实。
唐毅开始另寻工作,但最佳的求职期已经过去,大部分同学都已经尘埃落定,而他之前拒绝过的那些公司也不可能为他独独留下一个位置,踏上社会的第一步,唐毅走的艰之又艰,学校里的一切风光都不再是值得骄傲的东西,这个社会需要的是过硬的关系与后台,或者有钱也可以,但问题是,他什么都没有。
唐毅的煎熬沈智都看在眼里,沈智的工作已经定了,她读国际贸易,最滥俗的专业,却是一贴万金油,她又不挑剔,很快就定下了一家外贸公司,第一天下班回家就兴高采烈地说德国同事夸她漂亮,还一定要在加班后送她回家。
睡下时,唐毅伸出双手抱住了沈智,他们总是这样睡,面对面,脸贴着脸,尽可能地将身体贴合在一起,沈智喜欢在倦意中不停地小声说话,颈子搁在他的手臂上,手抱住他的腰,小腿缠住他的,俯视的话,好像一株藤缠树。
但从这一天的晚上起,沈智开始背对着他,睡觉时再不肯回转身子,唐毅不是个善于表达的人,但沈智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他抱在怀里,胸膛贴着她的脊背,腿弯贴着她的腿弯,心口的地方,紧紧合着她的肩膀,这样恋恋不舍的姿势,让她想流泪。
如果她将他留下,一切就会变好吗?爱一个人,如果不能给他最好,那成全他得到他能够得到的最好,这样的想法,是错的吗?
沈智不知道,但她永远记得那个阴冷傍晚,桥洞阴影下,唐毅母亲沉重的一跪,她说唐毅拒绝出国深造是为了她,说她料到她会成为自己孩子未来的挡路石,但她没有指责,没有愤怒,也没有歇斯底里,她只是哀求地一跪,让沈智惊恐万状。
唐毅的母亲见过沈智,也深深记得这个女孩子,那个从儿子高中时起便与他形影不离的小女友,儿子爱她,她看得出来,她也阻止不了。从丈夫患病开始,儿子已经成为了这个家庭的顶梁柱,他早已不是个男孩,所想的所做的,比任何一个同龄人都要多,他决定的事情,她这个做母亲的,根本无力改变。
但爱情,这么小的两个孩子,他们懂什么爱情?
这不是他为爱发疯的时候,他需要的是自己的前程,作为一个母亲,她愿意为了儿子做任何事,包括不顾尊严的哀求,哀求那个在儿子心目中,重量大过自己的前程的女孩。
又一次的加班之后,沈智的德国同事艾瑞克与她一起下楼。
他喜欢这个洋娃娃一样的中国女孩子,但她总是对他的殷勤视若无睹,除了偶尔答应让他送自己回家,其他的邀请一概拒绝,在车上也很沉默,时时望着窗外出神,好像身边的一切都是不存在的——当然也包括他。
“沈,一起晚餐吧,我朋友在新天地发现一家特别棒的餐厅。”艾瑞克曾在德国学过一年中文,公司又替他在国内找了汉语老师,日常表达不成问题。
沈智没有回答,走路的时候都带着茫然出神的表情,两个人已经快走出公司大门,身边有熟悉的同事笑着与他们打招呼,艾瑞克对他们招手,然后继续转回头面对沈智,锲而不舍地又问了一遍。
她终于听到了,但只是转过脸来,轻轻地“嗯?”了一声,像是用声音在空气里画了一个问号。
艾瑞克略有些失望,两个人已经走到自动门的跟前,门开了,他心里叹气,但沈智忽然在门前停下脚步,侧过脸来,对他露出一个笑容。
那种突如其来的,热烈的,阳光一般的笑容,让艾瑞克受宠若惊。
“你刚才说什么?”她开口问。
他立刻第三次重复,“我说新天地有个餐厅不错,一起去吗?”
“今天?”她微笑着。
他几乎要被那个微笑融化了,立刻点头,“现在就可以。”
她点头,仍旧微微地笑着,“好啊。”
艾瑞克雀跃地伸手叫车,沈智一直维持着那个笑脸,小鸟依人地立在他身边,目光停留在他身上,都没有向左右移动过一瞬。
出租车停下,艾瑞克充满绅士风度地替她拉门,沈智率先坐了进去,门合上,顶灯熄灭,车身飞快地融入车流,转眼消失在繁忙的街道上。
这天晚上,艾瑞克与沈智共进了一顿浪漫的烛光晚餐,他用自己所掌握的所有汉语尽可能地表达了自己的追求之意,但沈智一直心不在焉,最后将她送到楼下时,沈智回身,欲言又止,路灯下,年轻女子特有的,带些透明光的瞳仁,让人晕眩,他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去,但眼前突然一空,再看沈智已经被人拉入怀中,拉她的是一个年轻的男人,目色如血。
“为什么?”唐毅的第一句话,是对着沈智问的。
他不相信自己所看到的,正如几个小时前他不相信沈智会在他面前与另一个男人携手走掉那样。
唐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这里的,他没有上楼,就在这个地方,独自立着,熟悉的街道,弄堂里穿出的炒菜声音,一扇扇窗下晾晒的万国旗般的衣物,路人的交谈与侧目,一切都成了黑色的幕布,铺天盖地,让他找不到回家的方向,直到他再一次看到沈智,看到她从深夜的出租车上走下来,与那个异国男子携手对视,四唇几乎要碰到一处。
沈智被唐毅抓住,脊背碰一声撞在熟悉的胸膛上,并不痛,但一阵撕心裂肺的感觉从她体内涌出来,让她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艾瑞克不明情况,但情急之下立刻反手抓住了她。
“你要干什么、快放开她,你是谁?”
沈智被两个男人拉扯,最先收回手的是唐毅,然后他对着面前的男人挥出了第一拳,德国人的怒气终于被激了起来,艾瑞克也放开沈智,出拳打了回去,两个年轻的男人在深夜的街道上殴斗,拳头落在肉体上的声音令人害怕,沈智尖叫起来,“别打了!”冲到他们身边,双手去拉。那两人已经打红了眼,哪里看得到她的举动,混乱中她被扫到一下,扑跌在地上,摔得一声闷响。
“小智!”唐毅立刻在她身边蹲了下来。
艾瑞克扶着膝盖气喘吁吁,一身狼狈,眉角都破了,沈智抬起头,挣扎着对他说,“你先回去吧,艾瑞克,对不起,明天我会跟你解释的。”
艾瑞克看了他们俩一眼,金色的眉毛紧紧拢在一起,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留下唐毅与沈智,黑暗街道上孤零零的两条影。
“为什么?”唐毅再次开口,哑着声音,一字一字都像是被万吨巨石碾过那样沉重。
沈智已经站起来了,并不看他,将脸转向另一个方向,黑色的头发垂下来,盖住两侧脸颊,两道厚重的帘那样。
“我们分手吧。”
她开口,字字清晰。
“为什么?”他仍是那三个字,一只手抓着她的手臂,指节肿胀不堪,但那些微的疼痛是他完全感觉不到的,他只知道自己的心,痛如轮绞,身体内能够支撑自己的部分寸寸断裂,眼前的一切仍是黑色的,而那黑色变得浓烈如泼墨,弥漫四散,渐渐连近在咫尺的沈智都被吞噬进去,他看不清她了,他再也看不清她了。
她想要收回自己的手,用尽了全力,但依然不能够,那撕心裂肺的感觉在体内肆虐,逼得她紧紧闭上了眼睛,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冰冷的。
“为什么?因为我终于知道,什么才是我应该享受的生活,艾瑞克可以带我出国,可以给我最好的一切。你给不了我想要的,我再也受不了跟你在一起过这种穷日子了,你知道吗?我再也受不了了!”
他听到了,但那一个个字都漂浮在空中,又让他无法拼凑到一起,无法理解其中的意思,眼前模糊一片,但他仍没有放手,那一根根手指像是生了根,牢牢嵌在她的手腕上。
沈智咬着牙,再次开口,“唐毅,你知道我要怎样的男人吗?我要他雄心壮志,我要他功成名就,我要他让站在他身边的我与有荣焉,让我为了他骄傲,现在的你能吗?不能的话,你就走吧。”
他不语,死死地抓着她,只剩下这唯一一个动作。
沈智再次抽手,用尽全力,成功后的巨大反作用力让她几乎踉跄倒在地上,但她竭尽全力稳住身子,掉头就走。
唐毅没有再追上来,他已经看不到,也听不到了,他觉得自己是陷在一个可怕的梦魇里了,而这梦魇即将成为不可逆转的现实,再没有一个人可以叫醒他。
曾经的一切如同一列光速列车,在沈智面前瞬而掠过,唐毅走了,离开这个城市,离开她。她知道他会走的,但她是怎么熬过之后的那段日子的?她已经记不起,不,是她刻意忘记了,那样的痛苦,只要她还有一丝清醒与正常,便不想让回忆再折磨自己第二次。
她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中断回忆,但是脸颊一暖,是他伸出手,像过去无数次所做的那样,掌心合在她的脸颊上,轻轻地,抚摸了她的脸。
这个动作跨越了他们俩之间那片深阔绵长的空白时空,将他的年少时光忽而拉回,掌心温软熟悉的触觉让他想叹息,而他也真的叹出来了,长长的一声。
“对不起,小智,我明白了,对不起。”
沈智猛地睁开眼,泪盈于睫。
时隔多年,他坐在她的面前,对她说,对不起,我明白了,对不起。
为什么要抱歉?又有什么是值得抱歉的?抱歉又有什么用?这世上从没有可以重新来过的事情,她已经回不去了。
她曾经用一种任何人都不能理解的办法成全自己的爱情,将其永远凝固在生命的某一个时间段里,而那些让她眷恋的、不舍的、不愿放手的时光,她早已知道,自己是回不去的了。
她挺直脊背,向后仰头,一只手伸上来,将他的手按下去,缓缓地回答了一个字。
“不。”
唐毅所有的动作停住。
“不。”她又重复了一遍,目光迎着他的,那是一种痛楚之后的镇定,让人不能用任何言语去安慰。
他与她对视,许久才又开口,“你过得好吗?我看到……我一直想问你,你是不是过得不好?”
“你不需要关心我过得好与不好。”
“可上一次。”
“上一次我们都错了。”沈智打断他,“我们不应该那样,还有,我不知道你妈妈对你说了些什么,但当初与你分手是我自己的决定,与任何人无关。”
“我见到了艾瑞克,他仍在那家公司,他说你辞了职,再也没有与他见过面,还有,你从未接受过他的追求。”
“那又怎样?”他的话让她有被扯掉一切保护的感觉,沈智在膝盖上的双手握紧了。
“你知道的,我原本并不想走。”
“是,我知道,我也知道,因为这样留下来的你,一定会在遭遇坎坷,感到不如意的时候,后悔,懊恼,然后责怪所有当初成为你留下的原因,包括我。”
“怎么可能?我都没有告诉过你,我有那样一个机会。”
“但我知道了!”
“是我妈妈告诉你的。”
“她只是说出了事实。”
“你觉得我会因为自己的不如意责怪你?在你眼里我是这样的人?”
“你是个人,是个人就会这样,换了是我,我也会。”
“什么是不如意?穷吗?我又不是没有穷过,你忘了吗?”
沈智语速飞快,“是,你穷过,年轻的时候穷是资本,是逼你发奋的动力,可没人想要永远穷下去,永远在最底下生活。你看看你现在,留洋海归,知名设计师,国际大奖得主,住最好的房子,开最好的车子,看到的都是笑脸,如果不是这样,如果多年以后,你仍旧住在肮脏的棚户区,做最劳累的工作,拿最微薄的薪水,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升迁或者小利与人龌龊相见,你还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吗?”
唐毅再也说不出话,而沈智说完这一长串之后也无以为继,一瞬间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
许久之后,沈智才又一次开口,“唐毅,我想你知道,当年离开你,无关他人,是我一人的决定。是我害怕了,害怕总有一天会被你怨恨,总有一天要面对我们之前感情的改变。今天我的生活如何,全由自己选择,绝不是你的责任,即使我想要改变现在的生活,也不该是因为你,更不能是因为你,你明白吗?”
他深深吸气,这些字像是有实体的子弹,一颗颗打在他身上。
是啊,沈智已经选择了自己的生活,那么他在做什么?他还想要做什么?
“今天我来见你,只是亲口想告诉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我们不需要见面,也不应该再见面。”沈智说完就站起来。
“小智。”他也站起来,伸手想去拉她,但身体不知被什么力量牵绊住,手指已经堪堪触到她的手臂,只是一寸之间,竟再也无法向前。她低头,目光落在他停顿在自己身前的手上,“你还想说什么?唐毅,我有我的家庭,你也有了未婚妻,不是吗?”
唐毅目光一黯,沈智背过身去,他突然开口,问了最后一句话。
“那么,你爱他吗?”
沈智沉默,数秒之后才答,“这不重要。”说完下楼而去,脚步匆匆,再也没有回过头。
直到上了出租车,沈智才开始呼吸,憋得太久,嘴唇都是麻的,简单的一个路名说了两遍,司机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她,眼神奇怪。
电话响,她竟不敢看那屏幕,直到司机提醒,“小姐,你有电话。”
她不得不低头看了一眼,不是唐毅,是邓家宁,她的丈夫,邓家宁。
“沈智,你在哪儿?午饭吃过没有?”
自从沈智回到家之后,邓家宁把她看得益发紧,日日电话不断,沈智还并没有高升到拥有独立办公室的级别,格子间里,丈夫时不时打来的电话总是令人侧目,前几日沈智与一个同事交接材料上出了点问题,沈智还在道歉,对方已经一句话扔过来。
“有老公疼的到底不一样,像我们这种靠自己做到死的,不敢不小心啊。”
噎得她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喂?沈智?是不是信号不好?”邓家宁不停说话。
“吃过了,正回办公室。”
“吃什么了?那是什么声音?你在车上?去很远的地方吃饭了?还坐车?”
邓家宁问了一连串的问题,沈智回答她愿意回答的部分,“在出租车上,我说了,正回办公室,有事吗?”
邓家宁也意识到自己是在追问了,以他与沈智现在岌岌可危的关系,他绝不想用这几个问题激怒她,是以立刻改了语气,“没事,就跟你说一声,晚上我回来吃饭,我妈说晚上炖猪脚,我跟她说过,你最爱吃这个。”
沈智“嗯”了一声。
挂断电话之后,沈智有片刻的失神,双手握着电话,拢在膝盖当中,久久都没有动弹。
一边的司机又用眼角余光看她,大概觉得这女客十分之古怪。
沈智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还是错,但她已经选择了,那一年,她选择离开唐毅,然后,她选择了嫁给邓家宁,再然后,她选择了忍下去。
她与邓家宁可以没有激情没有爱情,那么多的龌龊之后,她甚至不想要这个男人碰她,但他们有了安安,安安就是她的血他的肉,这个孩子就是他们之间斩不断的血缘,没有孩子,夫妻就是两个独立的个体,有了孩子,这两者之间才会产生所谓的联系,这种联系,才是让她忍下去的本源!
再一次,她要离婚的决绝在他们父女在晨光中的对视中退却了,为了安安,她不能不给这个男人一次机会,给这个婚姻一次机会。
那么,你爱他吗?
唐毅的话,言犹在耳。
又怎么样呢?这世上多的是无爱的婚姻,爱情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女儿是否需要她为她保留这段婚姻!
沈智咬着牙,在自己的手机上,将唐毅的号码设定为拒绝来电,就连短消息,也一并拒绝,然后闭上眼,关上耳朵,合起心,将他的表情、声音还有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抹掉,干干净净地,从自己的生命中抹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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