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7月25日星期五上午10点40分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我常常会想起这句老话。
在锻炼身体的时候,在看病的时候,在难受得只能昏沉沉趴在沙发上的时候,我会反复掂量、体会“抽丝”二字的辛酸。
也知道,“如山倒”的山,也是一丝一缕堆积起来的;只不过顺境中的人感觉太麻木,即使山已堆成,仍视而不见;一定要等到山轰然倒下,人被砸埋动弹不得,这才明白自己身处何境。
在这样的境地中苦等“抽丝”,当然一天等于十年,当然会长叹“怎么这么慢啊”!现在是认真练习“忍耐”的时候。“要等候耶和华”。
我就像一块泥地里的泥巴。我身边的泥巴有些被上帝挖去做世界顶级美术馆收藏的艺术品,有些被挖去做人们特别钟爱的趣致玩具。而我,可能是挖来做“埙”。搓了又搓,揉了又揉,不停地摔摔打打,刀锉刀剜,削皮去肉,晾完又晒,还要封存在火窑里,用烈火干烧多日;出窑后还得过严格的检验关,用水浸泡,敲弹打磨。然后才能成为一支模样朴素、普普通通的埙。上帝造我,锻炼我,指示我历经苦难、饱尝主恩后,在圣灵的作用下,发出声音,做“安慰的天使”。
也许,这就是我今世的使命。
主啊,愿你按你的旨意和计划来成全成就。
随笔外婆也抑郁了!接到凡丁从萍乡医院打来的电话。他晚上7点多到萍乡,下车后直奔医院。外婆还清醒。
据医生说,外婆主要是心病。
她拒绝吃药,拒绝插氧气管,拒绝打针抢救。她要求安乐死。
听说凡丁今天会赶到,她立刻要求插上氧气管,她有话要交代。一见凡丁,她情绪激动,赶快说出三句话:第一,不要告诉爸爸妈妈。第二,外公生前从未欠人钱,他买墓地的一万元一定要还给妈妈;我给她装空调的三千元一定要还给我。第三,不要断了血缘关系。
外婆跟凡丁交代完后事,又拔掉了氧气管,并咬紧牙关不肯服药。凡丁说,没想到九十五岁的人力气这么大,连他都按不住她,非拔管不可。跟医生只有一句话:给我安乐死吧。
凡丁守在外婆病床前,半夜里,外婆摸摸这个心爱的、由她一手带大的外孙的手,心疼地说:凡丁,饿了吧?你累着了,你还没有吃饭吧?这就是我的好外婆。自己都到这地步了,还为别人着想,还心疼孩子。
我心痛!确实,外婆的心脏病不是主要问题,正如医生所说:她是心病。
外婆这辈子受的委屈太多太多了,她心里难言的苦已经满得装不下了。
对外婆来说,活着比死要艰难。忍无可忍就不要忍。
仅装空调的事就叫我心酸。夏天萍乡近40度的高温,外婆住在用阳台搭建的四平米的简陋小屋里,人都要烤干了。冬天零下十几度,小屋里又像冰窖。我寄钱去给她装冷暖空调,她儿子家的答复是:不行,用电要超负荷。我说:我给电费,请人另拉一条电线行吗?居然也不行!外婆说的第三条——不要断了血缘关系,是有所指的。
外婆!你总替别人着想,总替儿孙着想,为什么不能够替自己想想呢?!你从十七岁开始,就替别人而活,就忍气吞声。这样长年泡在苦水里酸水里碱水里,就是钻石也会碎!我能说什么?我能做什么?我抑郁!2006年4月12日链接《外婆与三八妇女节》摘录头一回跟妇女节沾边,是在高中时期,那时我在江西外婆家读书。
学校要开三八座谈会,我接到开会的口头通知时,觉得很意外。立刻说:你们妇女开会关我什么事?放学后,我跟外婆说起了这件事。没想到,外婆对这个节特别感兴趣。车轱辘话来回说:多好的一个会,别人想去还没份去,你怎么能不去哟?那年我十七岁,正是活蹦乱跳心比天高时。记得外婆慈爱而又有些惆怅地看着我,说:“我父亲只要再多活一年,我就已经上了大学了。路也就不是这条路,人也就不是这种人喽。”外婆生了个女儿,月子里,婆家没给她吃过哪怕一只鸡蛋,她仍要为全家做饭、纳鞋底。邻居看不过眼,送她六只鸡蛋,她全靠这六只鸡蛋撑了过来。几个月后,女儿夭折。而北京那头书信渐稀。原来,我外公周末要陪一位宦家千金逛北海公园。可怜我外婆四年中夜夜孤灯只影,以泪洗面。不恨别的,只恨今世做的是女人。
五十年后,外公曾笑说:“幸亏我心软,不忍抛弃你,到底还是回来了。”外婆似笑非笑道:“我早想好了,你说离我转身就走,不信我闯不出一片新天地。”外婆私下跟我说,那时离婚未必是坏事,年轻有文化,来得及去教书,来得及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
解放后,外婆很想走出家门去工作,可外公习惯了她不离左右的伺候。就这样,外婆当了一辈子家庭妇女。“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外婆今年九十岁了,她很想过三八妇女节。
假如外婆当年上了大学……但是,没有假如。
好在外婆仍硬朗,如一株百年瘦梅,红颜不改,苦香依旧。2001年2月21日于康乐园补白这年三八节之前,接到《南方日报》文艺部编辑约稿。自己没有什么可说的,就顺便拿外婆说事交差。妈妈把这篇短文给外婆看了,外婆居然在电话里为这事说:“兰妮,我看到了。写得好,我谢谢你,谢谢你呀。”这令我有些羞愧。根本不是写得好,而是外婆从来没有机会发出自己的声音,有人哪怕替她说出了一句半句心里话,她都觉得舒畅和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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