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醒来,谭维觉得浑身痠痛,小冰也说:“累死了,累死了,今天懒得上班了”。小冰不去上班没什么,了不起少做两单生意,但他不去上班不行,临时到哪里去找人代课?所以他还是坚持起了床,吃了点东西就去上班。
早上的课上完之后,他就给蓝老师打了个电话,因为小冰叫他今天一定得去问蓝老师的。蓝老师一听是他,就说:“还是昨天那事吧?那还是晚上六点吧——”
他中午回家的时候把这事告诉了小冰。小冰问:“激动不激动?”
“激动什么?”
“要见女儿了,要做爸爸了——”
他搂过小冰,摸摸她的肚子:“是不是已经怀上了?不然怎么说我要做爸爸了呢?”
小冰嘻嘻笑着说:“你不用这样了,我跟你说了,我已经想通了,我不会因为你对我们的孩子没有初为人父的惊喜就吃醋了,反正只要我有初为人母的惊喜就行了——”
他觉得小冰虽然口口声声都说想通了,其实心里的疙瘩还是在那里,很可能是因为怕他难受才勉强留下来的。但他也没办法了,只要小冰面子上想通了,不会离开他,不会又跑山里去就行了。为了稳妥起见,下午他去上班的时候对谢怡红说:“我今天晚上要去蓝老师那里——小冰一定要我去问那事——你——今晚可以不可以过来陪陪小冰?我怕她又——”
谢怡红一口答应:“没问题,有我在那里,你放一万个心——我下班就去你家——”
“你别说是我叫你去的——”
“知道——”
下午下班后,他刚到家一会,谢怡红就跑来了,说刚买了套衣服,让小冰帮忙参谋一下好不好,不好就趁早退了它。小冰见谢怡红来了,很高兴,两个人忙着在那里试衣服。他既没时间也没心思吃饭,只洗了把脸,换了件干净衣服,就出发到蓝老师那里去。小冰在后面叮嘱:“买点东西带给维维,别象个乡巴佬似的不懂礼貌——”
谢怡红补充说:“应该跟蓝老师也买点东西,人家不是你导师吗?”
他回声:“知道。”就下楼去坐出租。他一直坐到蓝老师住处附近了,才下了车找个店子买礼物。但那里没什么大商场了,只有小店子,他没办法,只好随便买了几样东西,算是个心意吧,反正现在的礼物大多数是用来流通,不是用来消费的,都是你送我,我送你,转来转去的,除了烟酒,别的礼物谁会当真吃了?
他想了想,又绕到C大校门那里,找到那个卖“搅搅糖”的,买了五个,让卖“搅搅糖”的人用塑料纸把糖罩好了,就拿在手里,带给维维。
不知怎么的,他现在好想有个孩子,想每天回家的时候,都在路上买点吃的玩的,然后一敲家门,就有一个孩子飞出来,蹦蹦跳跳地来抢他手里的礼物,而他就把礼物举得高高的,一定要孩子让他胡子扎扎地亲一下了才把礼物给孩子。
他想起这好像是他小时候经历过的事,不过那时他是那个天天等在门边的孩子,而他父亲才是那个胡子扎扎的爸爸。现在轮到他来做那个胡子扎扎的爸爸了,真叫他感叹人生如梦,岁月如沙,一不注意,几十年就从指缝里漏走了,自己就到了做爸爸的年龄了,可能还不光是到了年龄,而是已经做了好几年爸爸了。他没经历那些换尿布和把屎把尿的日子,就突然有了一个会飞跑着过来抢他手里礼物的孩子,让他有一种亦真亦幻的奇特感觉。
他想起小时候真是敬佩爸爸啊,觉得爸爸战无不胜,无所不能。家里的瓶子罐子什么的打不开了,妈妈就叫一声:“老谭,你来把这个打开一下——”
爸爸就走上来,从妈妈手里接过瓶子罐子,轻轻一下就打开了。那时他觉得“英雄”二字就是专为爸爸造的,爸爸=英雄,英雄=爸爸。
夏天下雨打雷的时候,他和姐姐都很害怕,有妈妈在也不能壮胆。但如果爸爸在家,他和姐姐就不害怕了,好像爸爸是避雷针一样。
在他印象里,没爸爸的孩子都是惨唏唏的。他读小学的时候,班上有两个孩子据说是没爸爸的。有次写作文,恰好是写,那两个孩子一个把自己写哭了,一个把全班写哭了。把自己写哭了的那个死也不肯说为什么哭,只说:“我没有爸爸,我不写这个臭作文——”把全班写哭了的那个,写了她爸爸是怎么得病死的,死了之后她家是怎么困难的,别人又是怎么欺负她的,而她又是如何怀念她爸爸的。老师说写得“真挚感人”,拿到班上念,结果真的很感人,把全班都感哭了。
他想到维维没爸爸,心里就很难受,觉得她就像他那个小学同学一样,生活困难,又受别人欺负,他想每个月给维维一些生活费,又恨不得每天守在维维上学的路上,保护她不受别人欺负。
他胡思乱想着来到蓝老师门口,见家家门外都装着铁做的安全门,壁垒森严的样子,他担心地想,难道这块治安不好?怎么都得装铁门呢?如果蓝老师接了孩子回来,还没进铁门的时候就遇到坏人,那怎么办?
他猛然意识到现在她们母女已经成了他心上的一个责任,他已经有了保护她们的欲望,看见个安全门也触景生情,大担其心,这怎么得了?
他站了一会才敲门,心里砰砰跳着,生怕自己会脸红失态。蓝老师来开了门,见是他,就拉开了安全门,热情地请他进去。他把礼物拿出来放在蓝老师客厅的桌子上,蓝老师也不客套,只请他坐,然后去泡茶。
他坐在那里,四下打量,见屋子装修得挺好的,比他那个鸟笼强多了,跟谢怡红家有得一比。地上铺着地毯,窗子上是坠地的大窗帘,家里电器也很多,还有皮沙发,花枝形吊灯,墙上挂着西洋油画。他觉得谢怡红家虽然装修得好,但有点崇洋媚外的感觉,想学老外的那一套,但毕竟不是老外,学得不象,有点不中不西的。而蓝老师家就有股真洋人的味道,到底是出了几年国的。
蓝老师端了茶出来给他,他接了,有点局促不安地问:“您女儿呢?”
“她在儿童室里——”蓝老师对着一间屋子叫道,“VIVI,快来看,叔叔给你带好多礼物——”
他这才发现蓝老师的这个“维维”发音跟别人不同,好像是英语的“VIVI”。他想起蓝老师自己也是有英文名字的,而且中文名字的发音跟英文名字差不多,大概这也是因为出过国的原因吧。他听见VIVI在屋子里不情愿地说:“我在画画,叫叔叔把礼物拿给我——”
蓝老师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真是娇惯坏了——”
他起身说:“没事,我把东西拿给她——”他拿了“搅搅糖”,走到VIVI门口,敲了敲门。
小姑娘脆生生地叫道:“COMEIN,PLEASE——”
他一听是英语,就慌了手脚,不知道怎么回答,自卑感油然而生,不敢进去,仿佛门上贴着“英语重地,汉人莫入”的条子一样。他壮起胆子推开门,站在那里观望,见儿童室布置得很好,墙上贴着花墙纸,屋子里摆着钢琴,还有很多的玩具。VIVI在桌子边画画,听见他进来,连头都没抬一下,只问:“你不会说英语吗?”
“我不会。”
VIVI宽宏大量地说:“不会不要紧,我可以跟你说中文。”说完也没跟他说中文,就忙着画画去了。
他站了一会,说:“看叔叔带什么给你了?搅搅糖——”
“搅搅糖”几个字真灵,VIVI一下就把画笔什么的丢在一边,跑过来抢他手里的“搅搅糖”。他把糖举得高高的,但不敢要求“亲一个”,只说:“叫一声叔叔,我就给你——”
VIVI很认真地叫了一声:“书书——”,他把“搅搅糖”给了她,她马上拿在手里搅开了。
他听见蓝老师在身后说:“她最喜欢这东西了,你越说脏,她越要吃——真怕她吃生病了——”
他忙说:“没事,我小时候也经常吃这玩意,从来没生过病——”他说完这话,就觉得说错了话,这怎么有点象是在把自己跟VIVI往一起扯呢?
蓝老师笑着说:“可能小孩子就是这样,越是大人不让干的事,他们就干得越欢。你吃饭了没有?应该还没吃饭吧?一起吃吧——马上就好——”
他客套说:“不了,我马上就回去——”
蓝老师没再劝,抱歉说:“这几天我家保姆的儿子结婚,她回家乡去了,我有点手忙脚乱的。你坐一会,我炉灶上还煮着东西——”蓝老师说着,就回厨房去做饭。
他想去厨房帮忙,顺便就问问那个问题,但他想起VIVI说不定就是上次进厨房帮忙的结果,决定还是别去厨房,就留在儿童室陪VIVI。
小姑娘卖弄说:“书书,你想不想看我画的画?”
“想看,你给不给我看?”
“我给你看——我太给你看了——”VIVI拿出好多画来,一张一张地给他看,还给他讲解上面画的是什么东西。有些画,如果VIVI不讲解,他还真看不出是画的什么,但一经讲解,他又觉得的确有几分神似,小孩子的想象力真是无穷。有一幅画,上面是两个穿裙子的漂亮女人,看上去差不多是一样的年纪,但VIVI说一个是她,一个是妈妈。
他悄悄问:“那爸爸呢?爸爸在哪里?”
VIVI骄傲地说:“我爸爸在美国,我的妈妈教我说英语,我到了美国就能跟那里的小朋友说英语——”
他问:“你爸爸在美国——是干啥的?”
“我爸爸是教授——”
“那你——什么时候去美国?”
哪知VIVI一听这话,就从屋子里跑了出去,他吓坏了,以为问出祸事来了,连忙跟在后面,发现VIVI跑到厨房去了,在问蓝老师:“妈妈,我们什么时候去美国?”
他生怕蓝老师要责怪他问这种伤害孩子的问题,但VIVI很快就兴高采烈地跑出来告诉他:“等我妈妈把她的几个博士学生带毕业了就去美国——”然后很骄傲地说,“我妈妈是教授,我妈妈是博导,班上的小朋友,他们的妈妈都不是教授——都不是博导——小龙的妈妈是我妈妈的学生——萌萌的爸爸也是我妈妈的学生——”
蓝老师在厨房听得哈哈笑,出来对他解释说:“有些孩子爱笑她妈妈太老,说是她奶奶,我就这样教她阿Q一下,免得伤了她的自尊心——”
他借机问:“VIVI的爸爸在美国,那你们不尽快去——那边跟他团聚?”
“要去的,要去的,”蓝老师对女儿说,“VIVI,到儿童室去,妈妈跟叔叔说个事——”
VIVI不情愿地往儿童室走,叮嘱他说:“叔叔,你来听我弹钢琴啊,我表演给你听——”
等VIVI进了儿童室,蓝老师解释说:“其实她爸爸不在美国——我不知道——她爸爸在哪里——因为我不知道——她——爸爸——是谁——”
他觉得再不问就没机会了,便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蓝老师,我问个问题——如果您——觉得不——恰当——就当我——没说——”
“是不是想问VIVI是不是你的孩子?”
他真是感激涕零,如果蓝老师不说出这句话,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胆量说出这句话来。他连声说:“是的是的,我今天来就是想问这个——”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也想弄清楚VIVI的爸爸究竟是谁——我不是要找人负责什么的——我根本不用VIVI的爸爸来对她负——什么责,你看,我一个人带她不是挺好的吗?不仅如此,我已经告诉她说她爸爸在美国了,那我一定会做到这一点,肯定会在美国为她找个好父亲。不过我这人搞科研养成了追根究底的习惯,不知道VIVI的生父是谁,心里就有个疑团放不下——”
“那是,那是,我——也是这样——”他觉得蓝老师说到要给VIVI找个美国爸爸的时候,不象是在谈论爱情或者婚姻,而象是在投标,是把可行性和预算什么的都论证好了才说那话的。
蓝老师说:“我一直想问你这事,但又怕影响你们夫妻的感情,今天你自己找来了,真是太好了。我VIVI是AB型血,我是B型,所以她爸爸只能是AB型或者A型,你是——什么型的?”蓝老师说着,就找来一个过了塑的卡片,“这是VIVI的信息卡,现在学校里幼儿园里都兴做这个卡,让孩子带在身上,万一孩子生病或者迷路什么的用得上——”
他接过来看了一下,发现上面的名字是“蓝薇薇”,而不是“蓝维维”,血型是AB型。他说:“我是B型——”
“那就不可能是你了——”
他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感觉,好像是如释重负,又好像是大失所望。他也不知道蓝老师心里是什么感觉,从她的表情上看不出个道道来,但蓝老师似乎立即对他失去了兴趣,很客气地说:“今天就在这里吃饭吧?我已经做好了——”
他感觉这是在下逐客令,便知趣地说:“不了,不了,我得回去了,我——爱人还在家等我——”
“那我就不留你了,有空带你爱人一起过来玩——”
他告了辞,往外走的时候,VIVI还追出来问他:“书书,你说了你来听我弹琴的呢?”
他抱歉说:“叔叔有事,下次来听你弹琴——”
“下次是什么时候?”
蓝老师代替他回答:“下次就是很快,马上,SOON,OK?乖,进来,我们吃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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