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我们应该原谅“外星屠异”这个不伦不类的译名,因为“xenocide”本身就是一个足够怪异的、不伦不类的生造词。而从这个标题开始,奥森·斯科特·卡德的整本书在不断地折射出他表达的无力:他有很多想法希望传达给他的读者,但找不出合适的词句。更何况,他的读者是读惯了畅销科幻小说的,他们在期待精彩的科幻故事,于是卡德不得不在全书的最后加上了堪称败笔的超光速飞行的桥段。从科幻的角度,《外星屠异》没有站得住脚的“硬”幻想;从小说的角度,《外星屠异》的故事情节毫无张力--除了一支消失得无影无踪的舰队之外,主角们没有受到任何实质性的威胁。或许更糟糕的是,从文学的角度,作者卡德甚至是词不达意的。
然而再一次地,我们应该原谅卡德的词不达意,因为他试图阐述的正是让海德格尔和萨特殚精竭虑的主题--在一本科幻小说里:存在的意义是什么?自由意志是存在的吗?从这个角度,或许更应该将这本小说归为“社会幻想小说”。与奢侈挥洒科幻灵感的阿尔弗雷德·贝斯特和他的《群星我的归宿》相比,《外星屠异》在科幻方面的乏善可陈恰好反衬出它在人文方面的异想天开。人类、长得像猪死后会变成树继续活着的猪族、生存在安赛波电脑网络里的软件生命“简”、遵循中国传统道家思想的道星人,书中的各种智慧生物都在思考着同样的问题:我是谁?为什么我存在?我所做的一切是为了什么?
悲观的答案会有很多种。有葡萄牙血统的佩雷格里诺主教相信世间万物是由上帝创造的,人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上帝的指引。道星人相信的是和上帝类似的神,猪族则认为他们的一切行为都是德斯科拉达病毒的命令。类似的故事在苏珊·布莱克摩尔的《秘米机器》中不难看到:当上帝不再是一个可以信仰的神祉,也许基因或者“秘米”也不错。这是一种无所不能的解释方法:为什么议会要攻打卢西塔尼亚?因为这是神的指示。为什么攻打又取消了?因为这是神的指示。为什么神要自相矛盾?这是为了考验我们。用科学的眼光,这个三段论就是一切宗教信仰的精髓,卡德对道星人的描写正好入木三分地勾勒出了这个三段论的应用。
而安德,如同以往一样,他是一切迷信的终结者(“Ender”也恰好是他的名字)。他熟练地抄起奥卡姆剃刀,把这些不必要的概念剃了个干干净净:既然世间万事、为善为恶都可以是上帝的某种不可揣测的意旨,那不如让我们干脆像尼采那样大喊 “上帝死了”,并用我们的自由意志来为自己的一切负责。如果你真的会把这本小说拿在手上,安德这段关于自由意志的精彩演说,我想,是不应该错过的。
如果整个故事以安德的演说结尾,我会很轻松地把“科学的霸权主义者”这顶大帽子扣在他的头上,就像对待弗诺·文奇和《深渊上的火》一样。然而,我们每个人都不应该忘记,奥卡姆的剃刀仅仅是一种研究方法,而不是真理本身———看不见、摸不着、喷出没有颜色没有温度的火焰的龙,奥卡姆的剃刀可以将它剃掉,但没有人能说它“确实不存在”。的确,采用我们称之为“科学”的这一套研究方法,可以让我们更有效地得到对已知事实的合理解释。但为什么得到这种合理解释是重要的?道星上的小女孩清照提出的这个问题似乎是在向马克斯·韦伯的“资本主义精神” 宣战:拒绝迷信也许可以了解真相,但真相就意味着幸福和内心平静吗?这时的卡德显得———甚至比绝大多数中国人———更像一个老派的中国人,他笔下的清照趴在地板上寻找木纹时,她是在无言地拷问每一个人的内心:你知道你自己是谁吗?你知道自己为何存在吗?你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是为了什么吗?面对这无言的拷问,更多的人无言以对,尽管他们似乎知道了很多很多的真相。故事以疑问开始,仍然以疑问结束。唯一能够不为所困的大概只有虫族女王———她知道一切事实,因此她从不追问原因。
归根结底,《外星屠异》是一本关于内省的书:即令穿越千年的时间和整个宇宙的空间,人最终无法解答的仍然是心中的问题,关于自我的问题。在这一点上,比之两千年前的老、庄,我们似乎没有太大的进步———比起三千年后的安德和清照们似乎也没有逊色太多,这倒是能够聊以自慰的。不过,把这样的主题放在《安德的游戏》这样一个畅销书系列的最后一部,注定了它只能是一本失败的科幻小说———尽管,我得说,这是一本读过之后永生难忘的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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