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杰握住俞威的手,脸上摆出一副矜持的笑容,等两个人都坐下,罗杰说:“这个地方不太好找,是吧?我没想到你会给我打电话,还要专门从北京跑来和我聊一聊,那我们就随便聊聊好啦,朋友之间嘛也不要讲什么排场,没必要去那些大地方吃,这里是我的一家亲戚开的,还蛮实惠的,有几样小菜也做得蛮不错,我们就在这里吃好了啦。”
俞威微笑着频频点头,显然罗杰并不在意俞威请他吃什么山珍海味,倒是更在意这顿饭的饭钱会进谁的腰包,俞威也就更加坚信这次是要由自己来掏钱请客了,他四下扫视一圈,说:“这里挺好,安静,也干净。”
“今天的天气不好嘛,平常客人还蛮多的。嗨,也不想太辛苦赚钱,我的这家亲戚岁数都已经蛮大的了,还那么累不值得的。”罗杰的话音刚落,便又传来了楼梯吱吱哑哑的声音和沉重的脚步声,俞威回头看去,走上来一位五十多岁的女人,身材不高,而且显然已经开始发福,但是脸上的皮肤保养得很好,几乎没什么皱纹,容光焕发的,手里拿着个点菜用的小本子。
罗杰从桌上拿起薄薄的菜单,招呼俞威:“你点菜吧,喜欢吃什么就告诉我阿姨好了啦。”
俞威一边随意地翻看菜单,一边说:“那我就不客气啦,难得有机会见识一下地道的上海菜,我是个百分之百的肉食动物,嗯——,百叶结烧肉,怎么样?”
罗杰马上抬头冲阿姨问道:“有哇?”
阿姨忙说:“有的有的。”
俞威又问:“酱爆猪肝,怎么样?”
罗杰又问:“有哇?”
阿姨忙又答道:“有的有的。”
俞威把眼睛从菜单上移开,看了眼罗杰,见罗杰没有任何表示,知道点菜尚未成功,自己仍需努力,便说:“嗯——,我其实最喜欢吃肘子,你们上海话好像叫做‘蹄膀’……”
罗杰插问:“蹄膀有哇?”
阿姨笑着连连点头说:“有的有的,红烧吧,红烧蹄膀,好不好?”
俞威说“好啊”,又说“再要两碗米饭吧”,罗杰建议道:“要不要喝点酒?啤酒怎么样?”
俞威问:“都有什么牌子的啤酒啊?”
“Asahi的。”阿姨字正腔圆地咬着日语的发音。
俞威迟疑着说:“哦,我不怎么喝日本牌子的啤酒,还有别的吗?”
“嗯——,百威的,还有生力的。”
“那就来两瓶百威的吧。”俞威说完,觉得既然点了酒就还应该再点几样下酒的冷盘,便接着要了一份四喜烤麸和一份毛豆,然后又看了一眼罗杰,见他点了点头,看来对饭菜的档次和规模总算满意了,便随口问道:“这里的位置不错啊,怎么没想办法再把门面扩大些?”
阿姨一边从俞威手里拿过菜单放到旁边的桌上,一边热情地抢先回答:“哎哟,这样已经快撑不下去了,门面再大怎么吃得消,上哪里找来那么多的客人哟?现在就盼着早点拆迁啊,早点拿到拆迁费,我们就跑到奉贤或者南汇乡下去混日子吧。嗨,不过拆迁了也得不到几张钞票……”
“阿姨啊,快点把单子送下去吧,早点上菜我们好早点吃啊。”罗杰显然早已对阿姨如此健谈不耐烦了,不客气地催促着。
等楼梯处的脚步声消失了,楼上又只剩下俞威和罗杰两个人,俞威觉得很不自在,他不喜欢这种安静和冷清的气氛,白色的日光灯照射在白色的桌布上,四周的墙面也是白色的,连对面罗杰的衬衫都是白色的,在这种“光天化日”之下谈事,让俞威有一种负罪感。他真盼着旁边的各张桌子都坐满客人,再有几个年轻的服务员跑前跑后地忙碌,一幅人声鼎沸的红火场面,俞威倒不是祝愿罗杰以及他的亲戚们钞票赚得盆满钵满,他只是更喜欢在嘈杂的环境中谈事。
罗杰见俞威有些局促不安,想不出会是什么原因,便搭讪着:“怎么样?ICE的生意现在做得不错吧?”
“是不错啊,今年上半年业绩还说得过去,感觉市场好像开始有些起色,项目明显多起来了,我在整个销售模式上也做了大的调整,转型还算顺利吧,到今年年底,效果应该就能看出来了。嗨,其实ICE怎么样,就算外人不了解,可像你Roger这样圈子里的老大,不用我说也肯定知道得清清楚楚。”说到这儿,俞威忽然话题一转,笑着反问道,“我倒是听说你这位‘华东王’现在越来越厉害,地盘都扩大到全国了,怎么样?现在当总监当得很滋润吧?”
罗杰撇了撇嘴,既像是谦虚,又像是确有不满地说:“我算什么‘老大’?什么‘华东王’?什么总监?还不都是混日子,过一天算一天。”
“哦,我听说洪钧很器重你呀,其他几个人都还只是经理,你的title不是已经升到总监了吗?”
罗杰听罢,顿时觉得咸酸苦辣涌上心头,正不知从何说起,阿姨步履蹒跚地端着一个大托盘又走上楼来,把两瓶酒和两盘凉菜在桌上摆好,问道:“热菜做好一个就上一个吧,不要等到全做好才一起上,好不啦?”
“好的呀。”罗杰回了一句,俞威却觉得让阿姨一趟趟跑上跑下有些不忍心,刚想说还是三道菜一起上吧,阿姨已经转身走了。俞威转念一想,三道菜一起端上来未免难度更大,光那一大盆红烧肘子就够沉的,算了,多跑两趟可能倒更轻松些。
罗杰见俞威若有所思,便借着替他倒酒的机会用啤酒瓶轻轻碰了玻璃杯一下,俞威的思绪被清脆的响声拉了回来,忙用手指在桌面上叩着表示感谢,酒倒好后两人碰了一下杯,各自抿了一口,罗杰接着说:“我是不愿意和他们计较,我也根本不稀罕什么title。那个李龙伟,原先就是个技术工程师,再以前只是个sales,从来没带过team,居然一下子和我平起平坐,手下的人比我的还多,而且还分到了三个最肥的行业,我都不好意思再提我这个‘总监’二字了。嗨,反正就是打工嘛,都是苦命人,只是他们不要太过分。”
俞威夹着毛豆,说:“洪钧那个人我了解,城府很深,心胸又很狭窄,以你在维西尔的资历和能力,他肯定对你是又要倚重又放心不下,你也要小心,不要功高震主啊。”
俞威的话既抨击了洪钧,更吹捧了罗杰,让罗杰感到很受用,他笑了笑,说:“和Jim毕竟用不着天天见面,表面上彼此客客气气也就过去了。可是我在外面四处跑项目那么辛苦,回到公司里还要看那个Laura的眼色,这让我气不过。”
俞威端起玻璃杯主动和罗杰干了一下,问道:“那个管财务的女的?你怎么还用得着看她的眼色?”
罗杰灌了一口啤酒,越想越来气,说:“以前Jason在公司里凡事都还要让我三分,我毕竟是上海的头头,连Jason都要尊重我,当初我眼里根本没有Laura,她算老几呀?Jason被干掉以后,我原本名正言顺地就是上海的老大了,可是Jim让我去管整个的制造业行业,不再设上海公司经理,不设就不设,我还不想当那个管家婆呢,可是Laura欺人太甚,自己就把自己封成上海的经理了,什么事都管,搞得我想做点什么还得要她同意才行。这个女人,不要太得意哟,把油水都搂到她腰包里去了,她那点小把戏瞒不过我的。以前我管上海公司的时候,经常打交道的一些供应商都被她给换了,公司所有的办公用品都是从她一个亲戚开的小公司进的,所有人的名片也都是那家做的,没几天就给大家统统又印两盒名片,也不管以前的用完没有,我的名片都快装满一个抽屉了,一盒名片多少钱?普通的荷兰白卡纸、正反两面、每面三种颜色,不超过四十块钱,那家公司要我们多少钱?每盒七十块嘢!你说这个女人贪心不贪心?Jim那个人,不知道他是瞎子、聋子还是傻子,搞得这个Laura越来越无法无天的。”
俞威刚才只是随口问问,没想到无意中竟然触动了罗杰的心事,引得他的积怨像火山爆发一样宣泄出来,俞威暗想,罗杰的这些怨言绝不是出于他的所谓一身正气,而是发端于他和劳拉之间直接的利益冲突。俞威也奇怪罗杰怎么这么不拿自己当外人,如此不加保留地直抒胸臆,想必是压抑太久,总算找到了可以一吐为快的对象。
俞威替罗杰把酒满上,刚想说几句安慰的话,罗杰却已经又说开了:“还有更气人的,你知道我们维西尔那个Lucy吧?是个有名的拎不清,什么本事都没有,真应该把她fire掉的,可是Jim却把她送到Headquarters去了,已经呆了将近两个月,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工作上什么事不干,工资上一分钱不少,每天还有六十美金的allowance,一个月下来就是一千八百块美金的cash,将近一万五千块人民币哟,而且还不用交税,这个Lucy,钞票赚得不要太轻爽哟。”
俞威把罗杰说的每个字都记在心里,他的这些愤懑让俞威不禁窃喜,看来时机比预想的还要恰到好处,俞威觉得该是表明自己来意的时候了,便径直问道:“Roger,你自己的那个公司,生意做得怎么样啊?”
罗杰像是被高手点到了穴位,一下子僵住了,筷子上夹着的毛豆也掉在桌面上,只有脑子在飞快地转动:他是怎么知道的?他打听这事的目的何在?自己该如何回答?
就在这时,楼梯又有了响动,阿姨端着一盘百叶结烧肉上来了。俞威暗自骂了一声,来得真不是时候,不愧是亲戚一家人啊,像有心灵感应,自己刚对罗杰发动突然袭击,救驾的就上来了。俞威打听罗杰的底细不是一天两天了,他终于了解到罗杰暗地里开着一家小公司,零打碎敲地承揽一些小项目,为客户开发一些小型的应用软件,当罗杰碰到一些买不起也用不起维西尔软件的企业时,常常想方设法把自己的小公司推荐过去;不仅如此,有些客户即使购买了维西尔的软件,罗杰也能或多或少在项目中切出一些培训、咨询服务等方面的业务,交给自己的小公司去做。
等阿姨颤颤巍巍地下楼去了,罗杰也已经想好了对策,他轻描淡写地说:“来,先尝尝这个。什么我自己的公司呀?不是我的,是朋友做的,看他们创业很不容易,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烧钱啊,我只能尽力帮帮他们忙吧,有时候遇到个小项目就介绍给他们。”
俞威正把一块肉送到嘴边,听了罗杰的话,便把肉放到自己面前的小碟子里,随即把筷子往桌面上重重地一放,力度拿捏得恰到好处,既起到了惊堂木的效果,又不至于显得无礼,他直视着罗杰的眼睛说:“Roger,你也太不够意思了,这些话你还是留着去对洪钧说吧,我拿你当朋友,本来打算和你合作一场的,你不给面子也就罢了,但你别骂我智商低好不好?”
罗杰尴尬地笑了笑,端起酒杯做了个碰杯的姿态,讪讪地说:“你这是在骂我呀。有机会合作当然好,只是我们实力有限,怕你看不起哟。”
俞威见罗杰已经默认,他也不想继续纠缠,而是照直说:“ICE正在转型,主要精力用于做市场,具体项目的销售以后要依靠代理渠道来做,发展合作伙伴的事是我亲自在抓的,这是我现在的重中之重。怎么样,我这个人实在吧?我有什么想法就直接对你说,不绕圈子。你想不想让你的公司成为我们ICE的代理商?”
罗杰并没有太当真,随口说:“你这么看得起我们,当然先要谢谢你了,只是,我刚才就说了,那个公司小打小闹,实力很弱的,不知道够不够资格做你们的代理呀。”
“你这个Roger,谈生意的时候不要谦虚好不好?我对你们都这么有信心,你自己还怀疑什么?ICE的代理分为三个级别,第一级是PlatinumPartner,白金级;第二级是GoldenPartner,黄金级;第三级是PremierPartner,名字显得挺高级,其实就是最普通的代理商。今年是第一年嘛,所以亚太区不同意我在中国给出白金级的级别,如果你有兴趣,你的公司可以上来就拿到黄金级代理的级别,怎么样?”
罗杰有些意外,他原先猜测俞威找他的目的,一个可能是想把他挖角拉到ICE去,另一个可能是在某个具体的项目上要和他做私下交易,而罗杰当然对哪条都有兴趣,但没想到俞威会提出如此富有“建设性”的创意,他正琢磨着,阿姨又上来了,这次端上来的是酱爆猪肝和两碗米饭。
自己的意图已经挑明,俞威也有了饥肠辘辘的感觉,这才留意起面前的两盘热菜,结果这一留意就让他发现了问题,盘子既不大也不深,就是平常的六寸盘,而菜的份量更少得可怜,看俯视图,百叶结烧肉好像都还没有把盘底的花纹完全覆盖;看侧视图,酱爆猪肝也就将将堆到了盘子的上沿,绝对没有冒尖,更谈不上小山一样的规模。俞威不免有些失望,但又一想,食不厌精,关键在于质量而不是份量,而且,后面还有一大盆蹄膀呢。
罗杰也不再对俞威客气,自己先就着菜扒拉了几口米饭,然后才说:“能做ICE的代理商当然是件好事,可是我们手上没有什么prospect,无从下手,到时候完不成你们ICE的quota,我们赚不到钱倒是其次,主要是担心会辜负你的期望、拖累了你呀。”
“市场越来越火,还愁没有项目可做?ICE也在大力做市场宣传,每天都会有项目找上门来,我会尽可能支持你,源源不断地把这些项目机会介绍给你们。”
罗杰听了不禁暗自冷笑,这俞威也太瞧不起人了,居然把自己当作小孩子来哄,天底下的厂商之所以发展代理商,无一不是指望代理商能替厂商找到客户、赢得生意,代理商如果反过来指望厂商替它找食吃,要么饿死,要么被厂商踢出门外。罗杰不冷不热地问道:“哪有这么便宜的事?你又不是只有我们这一家代理,你哪里照顾得过来哟,我们当然得靠自己去找项目,所以我才会发愁头几个项目从哪里来呀。代理的名分拿到了,牌子也打出去了,找不到项目你还会再要我们吗?做不成生意,我们一群人去喝西北风呀?”
俞威“嘿嘿”地笑着说:“你呀,真是捧着金饭碗讨饭,守着金库哭穷。”他见罗杰一脸茫然,显然是不明就里,便干脆把话说透,“你手上那么多正在替维西尔做的项目,完全可以推我们ICE的软件嘛。你自己的公司现在只能去找一些小型企业争一些小项目做做,那能有多大油水?那些大中型企业,油水大,可是对软件的要求也高,不会用小公司开发的小软件,你的公司恐怕眼睁睁看着就是吃不到嘴里,就算你千辛万苦把维西尔的软件卖进去了,作为sales那点提成才有多少?两、三个百分点就很了不起了。但是以后就不同了,你可以名正言顺地向这些企业销售我们ICE的软件,那时候再赢到一个项目,作为代理能分到多少?起码百分之十五吧,做得好的话,百分之二十、三十都是有的。卖谁的软件不是一样卖呀,想想看,你做ICE代理的收益是你替维西尔卖软件的十倍!”
罗杰恍然大悟,事到如今他总算明白了俞威打的是什么主意,俞威看中的并不是他罗杰这个人,更不是他那由散兵游勇拼凑成的公司,而是他手中掌握的维西尔正在跟踪的那批潜在客户。如果俞威能通过罗杰之手,把ICE的软件打进维西尔苦心经营的市场,此消彼长,对改变两家公司之间的竞争态势将起到事半功倍的成效。
罗杰虽说并不认为此举会对自己有什么不好,但总觉得好像是要被俞威利用,心理上有些不易接受,便说:“这恐怕不太合适吧?我毕竟是维西尔的人,而且,如果我手上的项目要是都被ICE拿走了,我什么客户都签不到,还能在维西尔呆得下去啊?”
“哦,难道你还想在维西尔呆下去?这么好的机会摆在你面前,你首先要做的,就是应该离开维西尔!”俞威说完,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罗杰,罗杰又一次僵住了,虽然他已经无数次赌咒发誓要离开维西尔,但那都只是说说而已,他并没有真正做好心理准备。
俞威刚要追问,却又被楼梯上的声音打断,原来是阿姨又不失时机地来替罗杰解围,终于,期待已久的红烧蹄膀出场了。俞威看着端上桌面的蹄膀,呆住了,第一眼看见盘子就让他惊讶,他以前从未见过用同样的六寸浅盘来盛放整只肘子的,但第二眼看到的盘中物就让他用另一个惊讶覆盖了前一个惊讶,他以前更从未见过这么小巧玲珑的肘子。俞威一方面怀疑这只肘子恐怕是出自一只远未成年的猪,另一方面奇怪怎么“肘子”到了上海不仅名字改成了“蹄膀”,而且入乡随俗就连身材都大大缩了水,他盯着盘子里的蹄膀,举着筷子却半天没有插下去,这是他头一次因为恻隐之心而对已到眼前的猎物不忍下手。
罗杰全然没有在意蹄膀,不仅由于他心目中的蹄膀就应该是这个样子,更因为他现在脑子里想的全是他在维西尔的那份“蹄膀”。维西尔不仅给他一份可观的工资,他自己那家公司的绝大部分日常费用也都被他用各种名目在维西尔报销了,所以他的那个小摊子几乎是在零成本运作。罗杰清楚,在外企做销售,虽然谈不上是什么稳定的工作,而是如履薄冰、朝不保夕,但他还从未认真想过要主动放弃这份工作。
俞威总算下了狠心,从蹄膀上剥下连皮带肉的一大块,塞进嘴里嚼着,他觉得也该对已经进入射程之内的罗杰发出致命的一击了,便又喝了口啤酒,咂巴着嘴说:“Roger,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吗?干咱们这行,混到现在这种地位,外人看着光鲜,可咱们心里的苦衷只有咱们自己知道。像刚才你提到的杰森,在维西尔也经营了不少年吧,我听说你们亚太区的老板春节来上海,和他谈了一个上午,从此他就彻底消失了。像现在换上来的洪钧,他当初在ICE从无到有地干了三年多,不是照样被fire了吗?他在维西尔能混多久还是未知数呢。咱们就像是天上的云彩、水上的浮萍,没有根呐。什么是自己的根?就是真正属于自己的、自己说了算的摊子。但是,搭个自己的摊子没那么容易,既要有内部条件,更要有外部条件。不瞒你说,我就一直有心想自己干,打工要打到什么时候?到时候血汗被鬼子榨干了就剩下一把骨头,想想就觉得凄凉啊。”
俞威说得自己的眼泪都快下来了,在这种气氛烘托之下,他不失时机地又一次端起酒杯和罗杰响亮地干杯,然后一饮而尽,他掏出烟来,冲罗杰比划了一下,罗杰说了声“你随意”,俞威便点上烟深吸了一口,这才接着说:“所以我刚才说羡慕你呀,因为你有外部条件,而我没有。你想想看,ICE好歹也算是全球三大应用软件厂商之一吧,有几个人能在刚开始创业的时候,就有幸拿到ICE这种跨国公司的产品代理权,还是ICE在中国发展的首批代理之一?刚才我说的内部条件,就是看你自己如何打算,是一直打工打下去呢,还是愿意抓住机会开创一番自己的事业,这个大主意只能你自己拿。但是,大言不惭地说,我已经为你提供了难得的外部条件,就是保证你在起步的时候就可以站在一个很高的水平上。”
罗杰当然知道ICE公司软件产品代理权的份量,面对如此诱惑他早已动心了,但是他又不情愿让俞威牵着走,这的确是个重大决策,将会是他人生之路的转折点,他想按照自己的节奏行事,在自己觉得舒服的时候再从容地做出决策,便说:“我先要好好谢谢你啊,有这么好的机会能想到我。不过,你刚才也说了,这是个大主意,所以我要好好考虑考虑。你看这样好不好,再过一段时间,到时候我要是有些什么想法,我再和你联系?”
“呵呵,Roger,你这个人真有意思,你等得起,我可等不起哟。你不是已经说了吗?我ICE又不是只有你一家代理,我眼下就是要在全国的市场上布局,我不可能把一个地区或一个行业的市场先空着,一直等着你做决定,就算我愿意等,客户不会等、竞争对手更不会等,就看谁下手快。呵呵,只怕等到你想好的时候,机会已经让别人拿走了。”俞威进一步施加着压力,但他对如何操纵一个人再清楚不过了,就是必须采用“推”“拉”结合的方式,只用鞭策和高压手段还往往不够,压力大同时导致阻力大,中学上物理课的时候他已经明白这个道理,总还要加一些诱惑,在前面拉动要比在后面推动容易得多。
这么想着,俞威便决定亮出自己最后的底牌,他说:“咱们是朋友,以后又是合作伙伴,今天我就再拿出一份诚意。你知道‘合作伙伴市场基金’这个东西吧?根据合作伙伴的不同级别,ICE每年都要拿出一笔市场活动经费,而合作伙伴也要按照一比一的比例拿出同样的金额,一分都不能少,两家把这些钱放到一起,作为双方的市场基金,在一年的时间里共同用于市场宣传和营销活动。ICE的黄金级代理的市场基金标准是每年五十万人民币,但你的公司毕竟刚起步,和其他一些大牌代理商比不了,这我理解,所以我可以和你来个君子协定,头一年的市场基金只由我们ICE单方拿出五十万,你们一分钱不用出,这笔五十万的基金如何使用也主要由你做主,只要事先和我说一声就行,怎么样?”
这份“诚意”的确有着实实在在的份量,罗杰早已不仅怦然心动,他还要毅然行动了。前一段听说洪钧曾经以这种市场活动经费的名义支付给那家泛舟系统集成公司十万块钱,罗杰当时就觉得奇怪,无缘无故如此大方地就把这笔钱给出去了,可从未见过真搞了什么活动啊,而劳拉也立刻乖乖照办了,联想到他自己连日常的开销都越来越捉襟见肘,沦落到必须看人脸色的境地,更让他下了决心,这年头不当家作主是不行的。
罗杰问道:“你的这些好意我都明白,你看最迟需要我什么时候答复你?”
“越快越好,”俞威用力把烟头揿灭在烟灰缸里,然后端起酒杯说,“这不是套话,的确是越快越好,我希望最晚下周一你能给我答复。在你从维西尔彻底离职的时候,我立刻和你的公司正式签署代理合作协议;在你把你手中的潜在客户资料提交给我以后,我立刻把五十万的市场基金打到你指定的账户。事先说明啊,你把这些客户资料给我,是对你自己有好处,对我其实无所谓的。我们有严格的代理商项目登记制度,制造业的客户本来就零散,其他家代理往往也会去接触,所以谁先把某个客户的资料报到我这儿来登记备案,这个客户的项目就归谁,先报先得,所以你尽量早、尽量多、尽量详细地把你在维西尔跟踪的那些项目资料报上来,其他代理就算眼馋也抢不走了,就可以最大限度地保护你自己的利益。”
“好的,一言为定,我会仔细考虑的,不管做出什么样的决定,下个礼拜一之前我都会答复你的。”罗杰说着,扫了一眼桌上的饭菜,已经所剩无几,便又问,“怎么样?我看今天先到这里吧,你也早些回去休息。”他见俞威点头,就扭头冲楼梯方向高声喊道:“阿姨啊,你上来一下好不啦?我们要结账哩。”
俞威一面夸赞这几样小菜味道很好,一面大动作地从兜里掏出钱包,罗杰客气道:“按理说是应该由我来尽地主之谊的,可是你却坚决要请客,我是实在不好意思驳你的面子,那就谢谢你啦,不过这里很实惠,花不了几个钱的。”
阿姨“咚咚咚”地走上来,腿脚明显比前几回都利索得多,俞威接过账单一看,“实惠”的几样小菜居然要了将近三百块钱,即便如此,俞威仍然觉得这顿饭请得值。阿姨接过三张钞票刚要转身下楼,罗杰嘱咐说:“开一张发票,抬头写ICE公司,三个字母,I-C-E,不要写错。”他马上又低声问俞威:“开多少?要不要多开些?”
俞威连忙摆着双手,谢绝了罗杰的好意,他不想在罗杰面前显得自己那么不堪。两人闲聊了几句,俞威不想再让阿姨辛苦地爬上爬下,便由罗杰陪着前后脚走下楼来,在门口收好阿姨递过来的发票和零钱,和罗杰热情地握手告别之后,推开门侧身走了出去。
罗杰贴着门上的玻璃看着俞威走到街边,自己正回味着刚才的谈话,楼上传来忙着收拾东西的阿姨的喊声:“咦,他把雨伞掉在这里啦,赶快追上去给他吧。”
罗杰不以为然地说:“嗨,一把雨伞,掉就掉了呗。他要想起来回来拿,就给他,他要不来拿,你就留下用呗。”
安静了片刻,阿姨又喊道:“咦,雨伞上面还有字哩,好像是哪家酒店的,这样打出去人家看见会笑话的。”
罗杰有些不耐烦,没好气地说:“哎呀,管他哩?只要不打着它去那家酒店不就行了嘛,在别的地方有谁知道你不是那家酒店的客人?”楼上没有回音了,罗杰又陷入了沉思,难道经过这么一顿饭,自己的职业经理人生涯就要结束了?难道,自己真要下海当老板了?
俞威没有回去取雨伞,雨已经彻底停了,他把自己来时一路拄着的雨伞忘得一干二净。他在番禺路上站了一会儿,两个方向居然都没有空驶的出租车开过来,俞威这些年已经养成了一个习惯,完事后总是尽快离开现场,他便向南大步走去,打算到银星皇冠酒店门口打车。
手机忽然响了起来,俞威掏出来刚接通便听到里面跳出的声音:“是我,Susan,在哪儿呢?”
俞威顿时感到厌烦,女人的好奇心怎么都这么重呢?他对苏珊的问题不予理睬,而是冷冷地反问:“怎么样?”
“他已经把e-mail发出来了,发给卡彭特的,copy给你和我还有Peter。”
“哦,他的动作还挺快嘛,都说什么了?”俞威问道,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他肯定气坏了,他说你是deliberately给他设了trap要陷害他。”
“De……什么?他说我什么?”
“他说你是蓄意给他设了圈套要陷害他。”
俞威这才明白了,他对着手机骂了一句“混蛋”,苏珊当然以为他是在骂邓汶,忙附和着说了声“就是”,其实俞威正是在骂苏珊本人,他讨厌别人冷不丁地冒出这些不怎么常用的英文词,显得他好像听不懂英语似的,让他觉得很没面子。
俞威听到苏珊的回应,心里舒服了很多,他喜欢这样骂人的效果,对方明明挨了骂却毫不知觉,这让俞威反而有更大的满足感。他命令道:“你听好,不要回邮件,不要和他有任何正面冲突。你只需要做一件事,就是尽快把消息散布到整个公司,要让地球人都知道,邓汶和我彻底翻脸了。”
***
邓汶在煎熬中度过了漫长的二十四个小时。他在给卡彭特发出电子邮件之后几乎一夜没睡,写邮件时燃起的一腔悲愤久久难以平抑,他又惴惴地吃不准下一步战局会如何发展,忐忑不安地盼着天亮以后看看各方的动静。
邓汶早早地到了公司,一切都很宁静,像往日一样平常,但他总觉得这种宁静下面埋藏着涌动的岩浆,这种平常恰恰意味着不平常。俞威全天都没有在公司露面,不仅没有回复邓汶的那封邮件,就连以前经常在周末发送给公司全体员工的那种吆三喝四的邮件也没出现,鬼知道他躲到哪里去了,没准儿根本不在北京。苏珊倒是在公司里很活跃,她的办公室里一整天几乎就没有断过人,仿佛成了公司的交通枢纽,邓汶感觉苏珊在有意回避自己,可能是要用忙碌来掩盖她内心的愧疚和不安吧。
上午的天气并没有如邓汶所愿地好起来,雨还在下。邓汶喝光了自己煮的一壶咖啡之后,心境才变得镇定下来,他一边整理着自己的东西,为下星期搬到研发中心自己的新办公室做准备,一边不断地查看是否有电子邮件到来。他一早就收到了电子邮件系统中自动发送的回执,知道卡彭特和皮特已经了他的邮件,他急切地等待着卡彭特的反应,但直到过了中午还没有任何回音,他知道今天不会再有任何进展了,美国太平洋时间已经是夜晚,卡彭特该休息了,而皮特不可能在未与卡彭特商量的情况下擅自表态,也罢,给他们更多的时间来周密调查、仔细考虑吧。
邓汶的心情逐渐好起来,自己的邮件发出去了,起码没有带来洪钧所说的那些恶果,本来嘛,人世间还是有公理的,怎么可能让俞威之流如此猖狂呢?他盼着天气也能像他的心情一样好起来,他更盼着另一个时刻的到来,期待着他和凯蒂约好的晚餐。真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总算让他盼来了,下午下班的时候雨过天晴,等他和凯蒂终于在必胜客一个靠窗的位子落座,正好看见在东面的天空中居然挂起了一道亮丽的彩虹。
两个人的心情都很好,自然胃口也很好,邓汶问凯蒂:“这里有SuperSupreme吗?中文名字是什么?”
凯蒂立刻仰脸对点菜的服务员说:“来一个‘超级至尊’。”又问邓汶:“厚的薄的?多大的?”
邓汶笑着说:“厚的吧,大的吧。大的多大?十二寸的?”
服务员皱着眉头,犹豫着建议道:“你们两位的话,可能九寸的就够了。”
邓汶还没表态,凯蒂已经笑呵呵地说:“没关系,就要十二寸的,吃不完我们打包。”
点菜完毕,两个人相视而笑,邓汶问道:“你是北京人吧?”
“是啊,你怎么看出来的?因为我的口音?”
邓汶忽然觉得凯蒂的话语听上去和往日有些不同,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呢?哈,他发现了,原来这是凯蒂头一次对他称呼“你”,而以前都是尊称“您”的。为什么会有这个微妙的变化呢?邓汶猜想可能因为他们此刻不是在宾馆里面,两人之间就不再是服务者与被服务者之间的关系,而是平等的朋友关系了吧,邓汶挺开心,他觉得这样显得自然、亲近。
“呵呵,不是,你的普通话很标准的。我注意到你在指方向的时候喜欢说东西南北,从来不说上下左右的,北京人指路就是这样,方向感特别强。”邓汶说着,不由得联想到了洪钧,他马上恨恨地把洪钧从脑海里甩了出去。
凯蒂说:“是吗?可能是因为北京的街道横平竖直,都是正南正北的吧。你是哪里人呀?”
邓汶被她这么随口一问,反而不知如何准确地回答,只好说:“说实在的,我自己都搞不清我究竟是哪里人。”
凯蒂听了似懂非懂,但也没再追问,而是用充满同情的目光看了邓汶一眼。
两个人天南海北地聊着,大约过了十多分钟,服务员就把一个大铁盘放在桌面中央,十二寸的超级至尊比萨饼来了。凯蒂手拿刀叉兴冲冲地比划着,邓汶用小铲子把一角比萨饼先盛到凯蒂面前的盘子上,正要再给自己拿一份,凯蒂嘴里说了句“我就不客气啦”,举起刀叉就要开始切,邓汶忙说:“等等!”
凯蒂吓了一跳,刀叉悬在比萨饼上方,瞪大眼睛问道:“怎么啦?”
“不要急着吃,再等几分钟吧。”邓汶笑着说。
“为什么?”
邓汶给自己的盘子里也放了一角比萨饼,把小铲子放回到铁盘里,才不慌不忙地用行家的口吻说道:“烘烤比萨饼的时候,炉子里的温度很高,至少在华氏五百七十度以上,比萨饼表面的奶酪全都融化了。刚烤好的比萨饼端上来,奶酪正在逐渐冷却,但还没有冷却到味道最好的温度,如果现在马上吃,比萨饼的口感并不是最好的。”
凯蒂将信将疑地又问:“那要冷却到什么温度的时候再吃呢?”
邓汶笑着说:“具体到多少度,我也说不好,但我知道最好是等到五至十分钟之后再吃,冬天的时候凉得快,等的时间可以短一些,在夏天就要多等一会儿,所以你如果是叫了比萨饼的外卖,等烤好后送到你家里,那个时候吃就最合适,而不是刚出炉马上吃。”
凯蒂笑起来,歪着头说:“可是你怎么知道这个比萨饼是刚出炉就端上来的?可能烤好之后已经在厨房晾了几分钟了。而且,这么大的比萨饼咱们不可能一口就全吃完呀,咱们一边吃它一边凉,吃到后来不是正好越来越好吃吗?”
邓汶也笑了,说:“人们吃东西,当然最重视第一口的感觉啦。好啦,我投降,算我什么都没说,看来想要拦住你吃比萨饼比登天还难。”
凯蒂已经切了一口比萨饼,放进嘴里,吃完了才说:“嗯,的确有点烫,但还是很好吃呀。哎,对了,你怎么对比萨饼这么有研究啊?”
邓汶从兜里拿出一张自己的名片,递给凯蒂说:“以前还没给过你我的名片呢。”
凯蒂连忙把手里的刀叉放在盘子两侧,双手接过名片,前后两面翻看着。邓汶问道:“你看我的名字后面印着的小字是什么?”
“Ph.D.?博士!哇,真厉害。”
邓汶说:“Ph.D.这个缩写还有一个意思,就是PizzaHutDelivery,替必胜客送外卖的。以前我在波士顿读文凭的时候,主要的收入来源就是给必胜客送外卖,开着我那辆老掉牙的福特车,以我们那家必胜客为圆心,以十分钟车程为半径,那么一大片地区都是我的地盘,要不我怎么说我对必胜客有感情呢。”
凯蒂一边吃着比萨饼,一边点着头说:“哦,那你一定很辛苦吧?读博士一定很累,还要开车四处跑。”
邓汶看着凯蒂吃得那么香,也已经禁不住比萨饼的诱惑大嚼了起来,他抓住嘴巴难得空闲的间隙又说:“其实送外卖是个美差,又可以开车兜风,又可以赚到一些小费,后来我发现不同的人给小费的习惯也各不相同,你知道什么人给的最多,什么人给的最少吗?”
凯蒂摇了摇头,邓汶便接着说:“在纽约曼哈顿的最南面有个公园,面积不大,叫BatteryPark,中文翻译过来是‘炮台公园’,就是从那里坐游船去看自由女神像。我有一次在那个公园里看见几个黑人表演杂耍,他们向周围吆喝着讨要赏钱的时候说,‘中国人给一美元,韩国人给两美元,日本人给三美元,黑人给五美元,白人给十美元’,我一听,呵呵,这和我自己总结出来的规律完全吻合,中国人的确是要么干脆不给小费,要给也是给的最少的。”
凯蒂自己从铁盘里又取了一角比萨饼,莞尔一笑,说:“哎,你忘了我是干什么工作的了?我可是真正从事服务行业的呀,宾馆里各种客人都有,他们给小费的习惯我最清楚不过了,就是像你说的那样。”她停了一下,意味深长地又低声说了一句,“我以为你从来都是给别人小费呢,原来你也有自己挣小费的时候。”
“当然有啦,那时候可苦了。不过,就算中国人给的小费最少,我还是很愿意去给中国人的住家送外卖,中国人家里一般不会养那种特别大、特别凶的狗,而且还可以和他们说说中国话,他们哪儿的口音都有,可我听着都觉得像是乡音似的。”
“为什么中国人不管走到哪儿给的小费都最少呢?因为咱们中国人最抠门儿?还是因为咱们穷?”
“嗯——,可能是因为中国人挣钱挣得很辛苦吧,自己的每一块钱都来之不易,所以并不觉得别人只给咱们送了份外卖、或者端了几次盘子、或者开车门搬了几件行李就有什么大不了的,凭什么就可以轻轻松松得一笔钱?咱们当然也就舍不得把自己的辛苦钱给出去了。”邓汶说完,又想起了什么,接着说,“不过这几年有些变化,老外都奇怪怎么中国人好像一下子变得有钱了,一到美国就买最好最贵的房子、车子,出手都特别大方,使得纽约、泽西城、洛杉矶好几个中国人喜欢的住宅区房价飞涨。在那边的中国人都说,这帮人肯定全是从国内跑出来的贪官和奸商,他们的钱实在是挣得太容易了,所以才会那么挥霍。结果,这些贪官奸商把中国人的名声搞得更不好了,‘挥霍’还不如以前的‘抠门儿’呢。”
凯蒂静静地听着,却没有任何评论,邓汶眼中的这些怪现象在她看来早已见怪不怪、熟视无睹了,她等邓汶把怨气和不满抒发完毕,才又拿起他的名片看了看,问道:“你在美国那么多年,怎么没起个英文名字呢?”
“刚到美国的时候,在大学里念书,一起选课的同学哪个国家的都有,什么样名字的都有,大家都用各自的本名,好像没有起英文名字的习惯,所以我也就没想过要有个英文名字。另外,无论是我的姓还是名,都是单字,而且这两个音老外都能很容易地发出来,更不用起英文名字了。哎,对了,你的中文名字是什么呀?”
凯蒂的脸忽然红了,她连忙摇着刚拿起叉子的手说:“哎呀,快别问了,我的中文名字难听死了,爸妈给起的甭提多土了,还是不让你知道的好,你就叫我凯蒂吧,或者,干脆不叫名字也行。”
邓汶有些惊讶,纳闷凯蒂怎么会如此鄙视自己的名字,但也不便再问,只好低头吃着比萨饼。
两人一直聊得很热闹,这一下忽然冷了场,凯蒂便马上主动打破沉默,说道:“Katie这个名字是上学的时候为了去酒店里实习我自己起的。和你一样,我上学的时候也经常打工,一方面是为了挣钱,另一方面主要是因为好玩儿。不过,你上学念的是博士,我呢,上的是职高,旅游职业高中,和你根本就没法比了。哎,你知道我打工的时候,最喜欢的美差是什么吗?”
邓汶毫无头绪,摇了摇头,凯蒂笑着说:“是当礼仪小姐!参加各种庆典呀、仪式呀什么的,最好玩儿的是去国展中心、亚运村或者国贸中心参加各种展览会,什么汽车展呀、电脑展呀、房展呀,参展的公司都要请礼仪小姐替他们分发资料、站台什么的,几天下来挣的钱不少,还能见识很多世面,要是能争到这种机会,当时真感觉开心死了。”
邓汶的脑子又走了神,他联想到自己的研发中心下个星期就要在新址正式开始运作了,要不要搞个什么仪式呢?嗨,还是免了吧,一想到自己要和俞威并肩站在一起剪彩,他就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参展?电脑展?自己不正是在拉斯维加斯的信息技术大展上碰到洪钧的吗?不然自己现在也不会置身于此了,邓汶有些懊恼,难道俞威和洪钧这两个名字要像幽灵一样伴随着自己,永远挥之不去吗?
凯蒂见邓汶发愣,她这次可实在看不透邓汶的心思了,便淡淡地说:“嗨,忽然感觉,你和我好像都挺苦的,只是你已经熬了出来,可我还不知道要熬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邓汶的思绪被凯蒂的话牵了回来,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在他看来始终热情开朗、总能给他带来温暖的凯蒂,居然也有伤感的一面。邓汶不知道自己将来能为凯蒂做什么,眼下只能又用小铲子专门挑了一角最大的比萨饼,放到了凯蒂的盘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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