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杏香一进门就说。
“嗯。”曹雪芹心不在焉地答应着,径自走向书桌,先将油灯拨亮,然后坐下来开抽斗找纸。
“怎么?”杏香一面在炭盆上续碳,一面问说:“你要写什么?”
“忽然得了两句诗,把它写下来;明儿个也许用得着。”纸有了,笔也有了,担墨盒却结了冰,砚台记不起放在何处,找起来很费事。不由得搁笔叹气。
问明了缘故,杏香说他:“你说你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公子哥儿,可是举动脾气,明摆着是个公子哥儿。这么一点事就把你难倒了,你说你有了两句诗,索性再来两句,凑成一首;我替你烤墨盒子去。”
“啊,啊!”曹雪芹在自己前额拍了一巴掌,“真的,我竟没有想到。劳驾,劳驾!”说着,将一具云白铜的墨盒递了给杏香。
杏香从小在他哥哥书房中玩,对处理这些事很在行。她是在紫铜挑子上架起一双夹碳的铁筷,拿抹布裹着墨盒,置在铁筷上用滚水蒸。不多片刻,连抹布将墨盒提到一边,摆到不烫手,轻轻揭开,依旧是色泽均匀稠浓的一盒好墨。
“妙极了!”曹雪芹惊喜地说:“真没有想到,你料理得这么好。”
“你现在相信我也是读书人家出身了吧?”
“我没有不相信过。对了,我还得跟你谈谈令兄跟你嫂子的事—”
“回头再谈吧!”杏香打断他的话说,“你的诗作得了没有?”
“有一句不大妥当,仄起的头一个字要用去声才响,还得推敲。”
“好吧!你推敲,我烹茶。”
说完,她将紫铜挑子中的热水倒在面盆中,悄悄打开房门出外;曹雪芹不知她去干什么,也无心去问,将一首七绝改好,写了下来。搁笔一看,恰好杏香用个托盘捧了一壶过来。
“我不知道你爱喝龙井还是大方,我沏的是龙井。”
“都行。”
杏香便倒出一杯来,自己先尝了一口,然后转个方向,捧给曹雪芹。
“你得仔仔细细尝一尝,看看到底好不好?”
听她这么说,料知其中有故,曹雪芹便先闻香味,然后喝一口,闭上眼睛,细细品味,觉得茶味似乎与平常不同。
“好!”
“好在哪里?”
这可将曹雪芹考倒了;不过,这也不必急,再喝一口,点头咂舌的一面作出品味的神情,一面捉摸其中的妙处。偶尔瞥见那把紫铜挑子,恍然大悟,却有盘马弯弓,不直接说了出来。
“你知道京城里的水,那里最好?”
“我没有进过京,拿知道?再说,京城那么大,就去过,也未见得就能说得上来。”
“那么,我告诉你吧,是玉泉山的泉水;当今皇上品评为‘天下第一泉’。不过,这雪水也不错。”
“你居然能尝得出来是雪水。”杏香笑道;“总算我没有白挨了半天冻。”
说着,她将双手伸了出来——原来刚才是用十指刨雪、又用手指压实,费了好半天的事,也不过才得了半挑子的雪水。这时候春笋似的十指,自然不冻了,但做手背上鲜艳斯玫瑰的一块红色,按一按发硬,是冻疮初起的征兆。
“我替你揉化了它。不然,已结成紫红硬块,就非溃烂不可了。”说完,曹雪芹将她的左手握在张中,不徐不急得揉着。
“莫非你长过冻疮?”杏香问,“说得满在行,揉得也很对劲。”
“我倒没有长过。我家从前有几个女孩子,冬天一张冻疮,都找我来替他们揉。”
听得这话,杏香抬着眼看他,灵活的眼珠,很快的转了几下,低下头去问说:“是他们找你来揉,还是你愿意替他们揉?”
“这有什么两样?”曹雪芹紧接着说:“咱们别抬杠,聊点儿别的。”
“聊什么?”杏香说,“聊你家的那几个女孩子好不好?”
曹雪芹不答,只摇摇头,脸上闪过一抹萧索。
“是不是惹你伤心了?”杏香很谨慎的,“如果是,芹二爷,我是无心的。”
“没有什么。别提了!”曹雪芹说,“月亮出来了,把灯灭了吧!”
杏香便去吹灭了油灯;将满之月,照映皑皑白雪,又是新糊的窗纸,屋子里一片白光;一盆红碳,令人兴起一种莫辨阴阳的幻觉,连带浮生了奇异的亢奋;彼此都忍不住想紧紧搂保对方,也想为对方紧紧搂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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