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四安排的另一处公馆,就在镖局附近,不但房屋宽敞,而且什么都是现成的;簇新的寝具,连铺盖都不用打开。
“你先挑。”曹震向曹雪芹说,“你得住两三天,不必我明天就回京了。”
曹雪芹还是挑了厢房,将正屋留给曹震,等一安顿下来,他有件事急着要说,“仲四哥,现得跟你要点儿好金创药。跟我的那个桐生,手伤得不轻。”接着便喊,“桐生,给仲四爷请安。”
“不敢当,不敢当!”当桐生请安时,仲四很客气的站了起来,“你伸手出来我看看。”
解开绷带,揭去油纸,只见手心一大片淤血的青紫,仲四又看了看桐生的手背说:“这不是压伤,是棒伤;怎么来的?”
桐生红着脸答不出来,曹震已听锦儿说过,便即笑道:“这小子挨的风流棒。”
听这一说,仲四便不再问了,找了两处穴道,按了按说,“还好,没有伤筋。我叫人给你敷药;有三五天就好了。”随即又转脸问到,“震二爷是到我那里坐一回呢?还是我把账簿捧了来,请你过目?”
原来曹震这两年很照应仲四,其实也等于由夏云接上内线,合伙“做买卖”,曹震将粮台上运饷银的镖,大半给了仲四。还跟仲四、王达臣各出三分之一的股份,在张家口另设镖局,作为联号。给仲四的镖有回扣,张家口镖局的股份,到了年下,应该结算,仲四这里,大致有帐可稽,所以仲四有此一问。
曹震略想一想答道,“还是到你哪里去吧。反正也挺近的。”
于是一起到了镖局,仲四将他们兄弟延入柜房,第一件事是找人为桐生治伤;第二件事是交待为曹頫送酒、送菜,然后问曹雪芹说:“饿了没有?”
“一点儿都不饿。”
“那好!回头咱们好好儿喝一喝。”说完,向他的司帐王先生示意,取账簿出来看。
曹雪芹很识趣,其实也是没兴趣,站起身来说:“我逛逛去。”
到了镖客与趟子手休息的那间敞厅,大家都站了起来,也有以前的素识,都围了上来招呼。曹雪芹一一应酬过了,坐下来跟大家一起喝茶。
“有那位,最近打口外回来?”
“喔,”有位姓连,外号“连三刀”的镖客应声:“芹二爷必是问王掌柜——”
“王掌柜?”曹雪芹不自觉地插嘴,“我是问王镖头,王达臣。”
“没错,人家现在不就是掌柜了吗?”
“对,对!”曹雪芹笑道:“我脑筋一时没转过来。王掌柜近况怎么样?”
“挺好哇!”连三刀说:“王掌柜为人热心,爱朋友;官商两面,都能吃得开。当地作了几十年大买卖的,有时候官面儿上有了麻烦,还得托王掌柜去说情。”
曹雪芹大为诧异,“王达臣不是那样的人啊!”他说,“几时学会了结交官府的本事?”
“是全靠那位内掌柜。”连三刀兴致勃勃地,“提起王二奶奶,可真是人才。”
刚说到这里,旁边有人在他肘弯上撞了一下说,“王二奶奶是芹二爷府上出来的。”是提醒他别说出轻佻的话来。
连三刀愣了一下,会过意来,接着说道:“怪不得!官太太都乐意与王二奶奶来往,原是见过世面的。”
“夜谈不到见过世面,”曹雪芹带些谦虚的口吻说,“不过还懂规矩礼节就是了。”
“太懂了!哪儿做大买卖的,遇到婚丧喜庆,非得请到王二奶奶去陪堂客,才算有面子;若是大满棚的好日子,两三家同一天办喜事,你争我夺,王二奶奶真成了大红人了。”连三刀紧接着又说,“上回我去,正赶上一位王爷从乌里雅苏台回京;王爷的一位姨太太,早几天到张家口去接,一到就把王二奶奶接了去,直到王爷到了才放回来。你瞧她的那份人缘!”
这在曹雪芹却是新闻。不过,他也不能断定决无此事;平郡王福彭除了会典上规定有诰封的两房侧福晋以外,另有三妾,拿“姨太太”译成旗下贵族的称呼,叫做“庶福晋”。其中最小的一个姓王,是内务府一名司匠的女儿,最为得宠,也最能得太福晋的欢心。如果有先期在张家口迎候平郡王这件事,那就必定是她了。
不论如何,听得连三刀盛赞夏云,曹雪芹当然也很高兴,而且立即想到,这些情形家里一定不知道,因该写信告诉秋月,必是她母亲所乐闻的事。
转念到此,不由得就想家了,但随即自笑,离家还不到半日,便已如此,往后的乡愁,如何得了?于是断然抛开心理的念头,专心一致的又跟连三刀谈王达臣。
正谈得起劲,仲四亲自寻了来了;看他神情愉快,大概账目结算得很顺利,便起身拱拱手说:“明儿再聊吧!我得住几天,明儿找各位来喝酒;听听江湖上的奇闻轶事。”
“尽管请过来。”一个姓秦,年纪最长的镖头说,“别的没有,江湖上奇事怪事,可是谁都装了一肚子在那里。”
“你们撞了一肚子奇事怪事,芹二爷可是装了一肚子的墨水。”仲四避开曹雪芹的视线,向秦镖头飞了个眼色,“你们可别信口开河,胡吹瞎蒙,招芹二爷笑话。”
这是暗示大家,江湖上事,有些说得有些说不得,须识忌讳。曹雪芹却不知道他们已有这样的一个默契;心里想到一件“怪事”,满心打算着,明日能从这些江湖客口中,打听出一些蛛丝马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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