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作美,正月十九一早,倾盆大雨。
这是李家的大日子,未到四更,全家上下都已起身;里里外外,灯火辉煌,喧哗的雨声,为这兴奋的一家,增添了一份意想不到的热闹,也增添了许多意想不到的麻烦。
李姥以一家之主的资格,尽心照料后辈的姿态,亲自坐镇西堂,指挥侍儿和仆从,安排郑徽的饮食、衣服、器用和车服。那些专为讨个吉利口采的食物,和带入闱中的笔、墨、脂烛、毡席和干粮,都是早就准备好的;麻烦的是衣服和车马——油衣油帽得取出来重新检点;天雨不能骑马,临时套车也费了不少事。
五更刚过,全家冒雨挤在门口送郑徽上车。他的心情十分复杂,兴奋和感激之外,也隐隐感到沉重的压力,需要时时深舒一口气才好过些。
一共三辆车,分载着他和贾兴、杨淮、牛五以及一个很重的考篮,在雨中向西急驰。车围甚密,他一点都看不到外面的情形,但隆隆然车声如雷,声势惊人,可以想像到起码有二十辆车,跟他朝同一方向行进。
车停了,在皇城南面东首的安上门前。
下车一看,郑徽竟有些惶然无主了!白茫茫的雨帘中,黑压压一片人头;应考的上千,送考的加倍,合起来总在三千人以上,把一条广达百步的安上门大街填得满满地。门外,数百辆马车和犊车,沿着皇城对面的太平坊、光禄坊、兴道坊、务本坊停靠,一望无涯,更是难得遇见的壮观。
左右金吾卫、威卫、武卫、骁卫、千牛卫,京城、皇城和官城的禁卫部队,各就其管辖的区域,陈兵戒备。但实际执行弹压任务的是京兆府和长安、万年两县的胥吏,他们手持长长的皮鞭,在雨中抽得哗哗地响,如果不小心挨一下,那滋味决不会好受,所以虽是人潮汹涌,秩序却相当良好。
郑徽几乎是身不由主地被挤进了安上门,越过太常寺,在太府寺和少府监的街口,设着木制的拒马,上面布满了有刺的棘枝,这是入闱的第一道关口,送考的人到此止步,不能再往里走了。
“把考篮给我吧!”郑徽对贾兴说:“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闱?你们轮班在这里守着,等我。”
“是。”贾兴十分关切地说:“郎君,里面一切要靠你自己了!”
“我知道。你们放心好了。”
考篮的份量很重,郑徽勉力背在身上,加入北进的行列。由于街道很宽,用拒马布成八个入口,所以第一关很顺利地通过。
走尽太府寺的东墙,往西转弯,就是礼部南院,也就是他的试场。在这里就麻烦了,胥吏大声吆喝着,搜检全身,后到的人在雨中鹄立等候,雨势太大,油衣失去效用,一个个淋得稀湿,狼狈不堪,兼以阵阵风过,吹得人其寒彻骨。
好不容易才轮到郑徽,脱去油衣油帽,一件青领玄袍,湿了一半。幸好韦庆度已先入闱,在院门口等着照料;胥吏必是他的熟人,只看他微微以目示意;那胥吏验看了郑徽的文书,也还是细细搜检全身,只不过不再故意刁难而已。
闱中严肃,不便多讲话,韦庆度只低低说了声:“随我来!”便替郑徽拎着考篮,送到东庑,按号归座。
不久,雨止天明,阶前陈设香案,主司礼部侍郎崔翘率同考功司的官员,与应试的举子相向对拜,礼毕回座,肃静无声;监试的官吏,分布甚密,一个个不住冷眼搜索,郑徽心存戒惧,目不邪视地危坐着,静等发题。
题目发下来了。《礼记》、《左传》、《论语》,每书十帖,共三十帖。一帖即是书中的一行,无头无尾而又中空三、四、五、六字不等;贴经就是要把这空着的地方填补起来,一字错不得,错一字这帖就算全错。
这玩意真是会者不难,经书熟的,用不上半个时辰就可交卷,因为三十帖中要写的字,不会超过两百个。
但这样的人,百无其一。同时题目也出得一年比一年难了,或者疑似之间,叫人捉摸不定;或者孤章绝句,叫人无法望文生义。郑徽就遭遇了这样的困难——题目一到手,细细看了一遍,他知道出处的,只有四帖。
大冷的天,他出了一身汗!
这一刻,如果主司告诉他:我取你这一场,你替我下帷苦读三年!他也心甘情愿地会应承下来。无奈,这是幻想。
有什么办法?惟一的办法是从头检点。
于是他下硬功夫,从头默诵。这办法有些效验,背到差不多的地方,自然而然会想了起来;可惜,他能背得正确无误的,只有十分之七;而题目,不幸正如他所顾虑的,大部分出在他没有把握的那十分之三之中。
三部书背完,时已近午,自信答对的,只有七帖,答是答了,对不对不知道的有四帖;抬头张望一下,对庑约有三分之一的空位子,想来已交卷出闱,其余大部分的人,正在进餐;他也感到腹中空虚,却是毫无食欲,便懒得去动阿娃亲手替他调制的干粮了。
榨脑汁、索枯肠,总算又搜寻到三帖,其中两帖在可否之间。
暮色渐上,胥吏高唱:“烧烛!”但声音是懒洋洋的,郑徽有些奇怪,仔细一看才明白,闱中零零落落,剩下不到三四十人,怪不得胥吏也不起劲了。
郑徽爱面子,而且很敏感,他觉得胥吏那懒洋洋的声音中,充满了厌恶和轻蔑——他知道那些胥吏心中要说的话:“反正不行了,穷耗着干什么?你们要早交了卷,我们早就回家抱孩子喝酒去了。这么阴冷的天,何苦让我们白陪着受罪?”
算了!他也不烧烛,低头上堂交了卷。
出闱时,太府寺前的拒马已经拆除,所以贾兴他们都在礼部南院门口等候,一见郑徽出闱,赶紧都迎了上来,接过考篮,向他道劳。
不知怎么,郑徽却是愧对这些家僮,只问:“见到韦十五郎没有?”
“中午就出闱了。”贾兴答道:“还问郎君来着。”
“我现在就去看他。”郑徽吩咐:“让牛五跟我去好了。你和杨淮把东西送回去,告诉李家小娘子,说我到韦家转一转就回去。”
出安上门,仍坐原车回平康坊,进了坊西门,郑徽到韦家一问,说韦庆度看素娘去了。于是,他又折往王四娘家。
由于他的匆促的步履和眉宇间的隐忧,韦庆度料定他有心事要谈,便不让素娘和阿蛮跟他殷勤周旋,悄悄拉了他一把,到后面一间小阁中去密谈。
“怎么?”韦庆度问:“才出闱?”
“可不是!”郑徽在这一可共腹心的好朋友面前,毫不掩饰他的内心的焦忧,愁眉苦脸地说:“怕是一败涂地了。”
“沉着些!慢慢说我听。”
“大概只有《左传》还过得去——”郑徽把帖经的结果,大致说了一遍。
“那就只好在‘赎帖’上打主意了。明天一早我就替你去办,我在礼部考功司有朋友。”韦庆度想了一下又说:“第一场帖经,廿二才发榜,足足有两天的工夫,一定可以挽回。”
郑徽听见这样很有把握的表示,愁怀一宽,窘涩地苦笑着:“一切仰仗了!”说完,又作了个揖。
“你怎么说这话?你的事,就是我的事。”韦庆度站起来,捉住他的手臂说:“喝酒去吧!”
“不!”郑徽想说:实在有些食不下咽!但这话太泄气了,就在这样的知交面前,也有些说不出口,便托词怕李姥和阿娃惦念,得早些回去。
韦庆度心知他意兴萧索,便不坚留;约定明天中午到李家去给他回话。
一回到家,他也不谈闱中的情形,只是强打精神跟阿娃说笑,吃饭时也勉强表现出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但他心中一直在嘀咕,怕阿娃,或者李姥闯了来,问他考试的结果。
而阿娃居然也始终不提,她是极机敏的人,到晚不见郑徽回家,想起姥姥说过:“完事得早的,多是好的。”心里便有些疑虑;及至贾兴回家,听说他出闱不即回家,却忙着去看韦庆度,疑虑更深。再又听说第一场试,许多人在午前即已出闱,而他却磨到上灯时分,越见得姥姥的话有道理。等到当面一见,他的不太自然的笑容和绝口不说闱中之事,更证明了她的推测一点都没有错。
但是,她也完全了解郑徽此时精神上的苦闷,深深警惕,不敢去碰他内心的创痛。一片深挚的真情,却必须出以虚伪的周旋,阿娃的痛苦,真也不减于郑徽。
这夜,郑徽搬回西堂,借助于酒力,总算能够一宵熟睡。第二天一醒,他第一个念头,就是发现自己昨天回家以后,不谈闱中的情形是一大错误。这种不合常情的态度,于事无补,反会引起李家上下的窃窃私议,招来麻烦,极其不妥。
于是,他漱洗早餐过后,向正在梳头的阿娃说,要去看看李姥,把昨天第一场考试的经过告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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