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郑徽问。
“朱赞。”
郑徽也颇感意外。他敏感地想到,朱赞可能又是要请韦庆度做说客,重申前请来邀他入棚,便说:“我避开吧!我不想见他。”
“不必,我出去见他,好歹把他敷衍走了吧!”
韦庆度换了衣服,在客厅接待朱赞。他们也是极熟的朋友,用不着客套寒暄,朱赞便从衣袖中取出一柄小刀,手执刀尖,反递过来说:“这是你的吧?”
韦庆度接刀细看,正是交给安阿利的那柄,便故意问说:“你从哪里弄来的?”
“李六托我转交给你。”
“哼!”韦庆度冷笑道:“他倒还有点眼力,认得是我的刀。”
“祝三,你露这一手,用意何在?能不能说给我听听!”
“何不去问李六,他放我一箭是什么意思?暗箭伤人不算好汉!”
“那一箭,未见得是李六的。”
“你怎么知道?”韦庆度不悦。
“我只是听李六这么说,说你误会了他。”朱赞从容不迫地说:“冤家宜解不宜结,祝三,你肯不肯接受我的调停?”
“怎么个调停法?难道我就白白挨他一箭?”
“既然他不肯承认,这就输了你一着,你何必还计较这一点?”
韦庆度觉得朱赞的话,说得很好,慨然答道:“我依你,这趟算扯直了。”
朱赞满面笑容地拱拱手:“承情之至。”
“这无所谓。”韦庆度还了礼说:“以后呢?”
“这就是我今天的来意。祝三,你再依我一句话,跟李六玉帛相见吧!”
韦庆度沉吟久之,总觉得李六阴险难测,不可随便放松,便问说:“你知道不知道,李六为什么跟我过不去?”
“我做调人的,自然打听过。”
“你知道就好。”韦庆度点点头说:“我们打开窗子说亮话,他看中素娘,而我跟素娘早有交情。三曲人人可去,原来也用不着仗势欺人,李六自以为有奥援,敢于横行,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这你可能有点误会。”朱赞很委婉地解释,“李六虽是宰相家的子弟,但是你府上也是长安巨族,门生故旧遍天下,李六不敢……”
“不,你的话错了!”韦庆度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我斗李六,只是我一个人,与寒族无关。”
朱赞极善机变,立刻迎合他的意思说:“这更好了,只是你跟李六两个人斗意气,我们做调人的,更容易着手,你说吧,祝三,要怎么个样子,你们才能解开那个结?”
“我说了你能替李六作主?”
这句话很有份量,韦庆度是先要探明他跟李六的关系,究竟深到什么程度?这一层用意,朱赞自然明白,他不愿让韦庆度产生一个印象,以为他站在李六那一边,所以答复得非常谨慎。
“你知道的,我跟李六的交情,远不如我跟你的交情。今天他来托我说和,做朋友的,无论为他为你,自然都乐于调停。不过,”朱赞语气一转,“我不能向着他,叫你骂我,所以我跟他讨了口气来的。大概可以使你满意。你先说吧。”
韦庆度对他的解释很满意,不再作盘马弯弓,直截了当地提出条件:“第一,素娘不容他再染指,也不许暗地里对王四娘报复。”
“君子不夺人之好,而且我知道素娘也不愿跟他。这第一个条件他不肯答应,也得答应。第二呢?”
韦庆度没有想到朱赞替李六答应得这样痛快,第二再应该提个什么条件,一下子倒想不起来了!
“我替你说了吧,第二,不准再暗箭伤人。可是?”
“对了,对了!”韦庆度说:“当然,我也不会暗箭伤他,也不会再叫他难堪。”
“好,一言为定。我的调解算是成功了。”
多少天的宿怨,凭朱赞片言之间,烟消云散,好倒是好,却似乎有些不可思议,韦庆度定神想了一下,忽然得了个主意,“郑徽在我这里,我们把他找来做个见证。”他停了一下,又解释着说:“这不是我不信任你,好像做媒一样,冰人该有两个,你说是不是?”
“你的话一点不错。”朱赞不住点头,“郑徽在这里好极了,赶快请来相见。”
于是,韦庆度遣一名侍儿去请郑徽出见。略事寒暄以后,朱赞将受李六之托,来作调人的经过,叙了一遍,提到要请郑徽也参与其事,作个见证,问他的意思如何?
李六竟如此让步,这在郑徽也是不容易相信的。但想到朱赞黄金结客,神通广大,同时以他和韦庆度的交情,和深知韦庆度有一班游侠少年可供驱策,未能轻侮,那么他是不可能也不敢帮着李六来暗算韦庆度的。
看透这一层,他觉得他可以做这个见证,便高高兴兴地答道:“我虽不识李六,而朱兄是我信得过的,自然乐于从命。”
“好极了!”朱赞很欣赏地说:“祝三和郑兄都很赏我的面子,十分心感。化干戈为玉帛,事情到此,就算大功告成了。几时我再设个菲酌,不邀别人,就是祝三、郑兄、李六和我,杯酒言欢、尽释前嫌,岂非一大快事!”
“只怕李六不像我这样胸无城府。”韦庆度淡淡一笑,转脸对郑徽说道:“定谟,你愿做见证,可要负责!万一李六包藏祸心,再使暗箭,你可要找朱兄讲话替我报仇伸冤!”
这话说得太重,就是朱赞那样老练的人,脸也变色了,他勉强笑道:“祝三,你这完全是杞忧,李六不敢!如果真如你所说,第一个我就饶不了他!”
韦庆度用右手握着他那只因肩伤不能动弹的左手作为抱拳行礼,一面说道:“足见关爱,一切仰仗。”
“言重,言重!”朱赞起身告辞,郑徽代表韦庆度送出大门,临别之际,重申前约,请他明天下午早些到李家欢叙,朱赞欣然答应。
等郑徽回到筵前,素娘和阿娃都已听韦庆度谈过这事,她俩自然都非常高兴,尤其是素娘,她一直在害怕,韦庆度和李六明争暗斗,愈来愈烈,将有不测的祸事发生,现在李六自愿求和,满天阴霾,一扫而清,无怪乎她眉眼舒展,称心满意了。
“一郎,”阿娃笑向郑徽道,“我们俩专敬素娘一杯吧!可怜,一直是西施捧心似地,到今天才算真的有了笑容。”
“对!”郑徽敬过酒,又说:“素娘,趁你今天高兴,我要提出个请求。”
“一郎,你该罚!有话吩咐就是,什么叫请求?”素娘答说。
“你的琵琶,在我所听过的,可算海内第一,不敢亵渎,所以只可说是请求——而且要等你高兴的时候,才能得心应手,入于化境!”
“听你说得这么郑重其事,倒吓得我不敢下手了。”素娘说是这样说,仍旧叫侍儿取来琵琶,除去锦袱,调好了弦,对韦庆度说道:“你何不也向阿娃提个请求?”
“好啊!”韦庆度傻呵呵地反问:“请求什么?”
“用不着你请求了!”阿娃接口说:“我知道素娘的意思。”她又问素娘:“你弹个什么?”
“‘春莺啭’好不?”
阿娃点点头,回身向韦家的侍儿,低低嘱咐了两句。于是,当筵铺下了一方红毛毡。
“啊!”韦庆度异常欢欣地叫道:“阿娃的舞,配上素娘的琵琶,那真是珠联璧合。”他又问郑徽:“‘春莺啭’也是龟兹乐吧?”
“应该是的。”郑徽答说:“高宗深晓音律,有一次细听莺声,有所会意,命乐工白明达谱曲,题名:‘春莺啭’。白明达是龟兹人,所谱的曲子自然也是龟兹乐。”
他们这样谈着,阿娃已卸去绣襦,另披一幅极长的轻绡,自双肩下垂,分执两端,款步走向红毛毡正中,先微微屈身为礼,然后轻绡一挥,素娘五指急捻,琵琶上立即发出一串呖呖的清声。
“好!”郑徽情不自禁地高赞一声,“探骊得珠,一出手便是春老莺啼的光景!”
素娘对他的赞语,恍似未闻,静穆的眼光,专注在阿娃身上。圆润的乐声和轻盈的舞姿,融而为一;郑徽和韦庆度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他们这年春天在扬州同游瘦西湖的记忆,粼粼碧水,依依杨柳;柳丝间三数金莺,穿棱般既飞且唱——他们都记得,当时曾在柳下痴亡了个把时辰,还不忍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