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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九章

  松江出米,小康之家,一日五餐;早餐不吃粥吃干饭。任令如此,仍有余粮;家家酿酒,称为“家酿”,照例不须完税。酿成的酒,是芳烈的白干,正投狼土兵之所好。

  牛酒犒师,自古已然。不过酒的来源,不虞匮乏,而且可以发“官价”征购;即使赵文华行馆中不曾携得有饷银,亦不妨由松江府县衙门暂时垫发。谈到要百把条牛,松江府的首县华亭知县刘襟可就面有难色了。

  “回大人的话,如今春耕正在紧要关头,种田人家,大男小女,没有一个留在家的,怎么少得了一条牛?”刘僸答说,“倘能用猪,别说一百,再多也办得到。不如改牛为猪。”

  “不行!”赵文华大摇其头,“我问过了,他们那地方只吃牛肉,不吃猪肉,猪,只怕连见都没有见过。”

  “这可难了!自从田州兵来到,为了买牛,跟百姓常常闹得剑拔弩张,耕牛已经有几十条在狼土兵肚子里,如今再要100条,必致妨害春耕。不能为了狼土兵的口腹,害松江老百姓冬天挨饿。”

  刘僸是个强项令,以赵文华的脾气,怎能容忍得下他,当即喝道:“你说是谁害松江老百姓挨饿?你不遵军令,贻误戎机,等倭寇杀将过来,还耕什么田?亏你还是两榜进士出身,连‘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这句成语都不知道。你顾惜老百姓的几条牛,就会害得苏松常三府都遭蹂躏;到那时候,朝廷降罪,看你有几个脑袋。”

  “卑职只有一个脑袋,早已许了松江百姓的了!”刘襟歪着脖子,面红气粗地抗声争辩,“既然倭患为害于苏松常三府,何以独独要我们松江府的耕牛遭殃?请大人说出个道理来,卑职好跟百姓交代。”

  这话驳得答理,赵文华一时语塞,大为尴尬,胡宗宪便挺身出来替他解围,“年兄误会了!”他很从容地说,“倭患为国家之祸,岂仅苏松常三府?赵大人这次奉旨南来,沿海各地军务,皆在督察范围之内;军粮马干,有所征发,自然分檄各地,平均负担。即如犒赏狼土兵的牛酒,已经行文苏州、常州两府分摊,不是仅仅责成松江一府。不过缓不济急,暂时通融,既然田州兵驶扎在金山卫,只有贵县稍为委屈些,务必请设法借100条牛,迟则半月,早则10天,苏州、常州的耕牛送来,也不至于太耽误春耕。再说,付诸庖厨的牛,老弱病瘦,在所不拘,这些牛在田里亦借不着多大的力,年兄请想,这话可是?”

  凡是像刘僸这样的人,必是吃软不吃硬的脾气。听得胡宗宪这样解释,认为道理上站得住,加以又听他作了暗示,“老弱病瘦,在所不拘”,事情也就好办得多了,因而点头答应。

  “只要牛送了来而不挑剔,借100条就100条。不过——”

  “年兄!你不必再说了。”胡宗宪抢着说道:“赵大人最能体恤下属,必不使足下为难。”

  “是!”刘僸倒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向赵文华长揖道歉:“卑职赋性褊急,拙于词令;言语冒犯之处,要请大人宽恕。”

  “罢了,罢了!你是爱民如子的好官,我就受你两句也算不得什么?”

  赵文华口中虽还有牢骚,心里却已深感庆幸。面子是找回来了;事情也办通了!这都是胡宗宪从中斡旋之功;等刘僸一走,少不得拿他大大夸奖了一番。

  胡宗宪有胡宗宪的想法,最初是因为职权被分削,又为张经所轻视,心怀抑郁,想借赵文华的势力,稍稍吐口气,以后看赵文华颇为赏识,不免有知遇之感,很想帮他一些忙,到此刻又有新的领悟——事到如今,看来赵文华与张经对立之势已成,自己既无法调停消融,更不能舍弃赵文华回到张经那边,就算肯回到那边,亦未见得能让张经见情,刮目相看。既然如此,不如索性好好帮赵文华,为自己打开一个局面,一舒平生抱负。

  主意一定,办事越发起劲,借赵文华的口,发号施令,关照俞大猷派来的小校,带回口音:3天以后,视察田州土兵。接着又派出一名极其干练的幕僚,带着通晓瑶壮土语的通事,去见田州土兵的长官,先为赵文华宣达慰劳之意,同时说明3天之后的视察,实在是亲自去发犒赏。

  这些笼络田州土兵的手段,俞大猷当然明白;他无法阻止,而且觉得无须阻止,因为说到头来,任何激励士气的措施,总是不错的。

  因此,他除了备函密告张经以外,还以本地军事最高指挥官的身分,亲自陪着赵文华去视察客军。

  田州土兵的长官,是位白发满头的老妪,姓瓦,官文书上叫她“瓦氏”,她的部下叫她“瓦婆婆”。她原是田州土司岑猛的遗孀,从嘉靖四年起,岑氏兄弟叔侄,自相残杀,经七八年之久。最后是瓦婆婆定计平息家乱,由岑猛的长孙,不足10岁的孚芝承袭土司;大权一直操在瓦婆婆手中,到岑芝成年,方始交还。而岑芝却又在两年以前病故,遗孤刚离襁褓;不能承袭世职。这次奉诏剿寇,瓦婆婆以80高年,不辞辛劳,亲自领兵到江南,亦是其不得已之事。

  瓦婆婆在田州的威望,胡宗宪早已打听清楚,秘密定策,而赵文华只是照计而行;到了营门,一见瓦婆婆率领土官跪接,立即下马,诚惶诚恐地亲自扶她起身——就这一下,将瓦婆婆的心收服了一半。

  进入营中,少不得行“堂参”之礼。朝廷的礼法,不可废止,不过赵文华表示谦虚,侧立受礼。然后与瓦婆婆分宾主平坐,透过通事的翻译,殷勤慰问。

  “瓦婆婆今年高寿?”

  “今年81了。”

  “82?”赵文华有意装作吃惊的神色,“真看不出!最多50岁。平常50岁的老太太,亦还没有你健旺。”

  瓦婆婆笑了,“托大人的福。”她说,“总算还能替皇上办事。”

  “真了不起!等把倭寇撵下海,我一定奏报皇上,好好酬谢你的功劳。”

  “世受皇恩,理当报答。不过将来有件事,要请赵大人栽培。”

  “言重,言重!”赵文华身子向前伸一伸,侧起耳朵,“请说!”

  “家门不幸,人丁衰薄;我的孙子叫岑芝,30岁刚过就不在了。留下两个孩子,一个叫大寿,一个叫大禄。大寿今年才6岁,还不能袭职。这且不言。”瓦婆婆停了一下又说:“本来是家丑不可外扬,不过在大人面前,我不能不说;我们岑家有个族人叫岑施,勾结一个姓莫的,欺侮孤儿寡妇,想夺世袭的职位。朝廷看田州又要起内乱,特派官兵镇守,这是好事,不过承袭的事,也就此搁下来了。我如今跟大人说我心里的话,我一条老命,是决计报效皇上了;不过也要请皇上开恩,早发诏书,教大寿或者大禄承袭世职。”

  “应该,应该!”赵文华拍着胸脯说,“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等通事将他的话译了出来,瓦婆婆一听便要起身跪谢;赵文华赶紧又将她拦住,接着问道,“是让大寿还是大禄承袭,请瓦婆婆先说与我听,将来我好出奏。”

  这话言之过早,赵文华故意如此一问,无非表示事有十成把握;果然,瓦婆婆欣慰异常地答说:“我两个孙子都带来了!请大人看一看,哪个成材,就请大人栽培哪一个。”

  原来瓦婆婆虽已八十开外,心思还很细密,怕他两个孙子留在田州,为岑施所害,特意带在身边。此时叫保姆牵抱出来,一个6岁,一个4岁;一般都是黧黑的面庞,一对骨碌的大眼睛,赤脚套一双银脚镯,蹦蹦跳跳,活泼得很。

  “叫大人!替大人磕头!”瓦婆婆指着贵宾吩咐她的曾孙:“这位赵大人,这位俞大人!”

  小兄弟俩用土语相唤,不知作何尊称;但跪拜之间,小的倒比大的像样,赵文华心中便有了区分了。不过一时还不必提,只从身上掏出一把专为入宫赏太监用的足赤金钱,作个见面礼。

  “好乖,好乖!”他将大寿、大禄兄弟,拉到身边;一人手里塞了4个金钱。

  于是瓦婆婆又笑容满面地道谢。宾主投契,极其欢洽;只苦了俞大猷,一时想不出有什么见面礼好送,只能关照随从,凑几两银子去包两个红包来。

  “大人看,这两个孩子,哪个有出息?”

  “都有出息。”赵文华答说,“一个得寿,一个得禄,名字已定,不如就叫得禄承袭。”

  “是,是!”瓦婆婆异常高兴,“我亦常在想,小的比较文静,比较懂规矩,如今大人也是这么说,那就定了!”

  就在这时候,有个土官悄悄走到瓦婆婆身边,用他们的乡语,有所陈述。一面说,一面看看赵文华,瓦婆婆一面听,一面点头。等他说完,挥之使去,然后便向通事讲话。

  “回赵大人,”通事转述瓦婆婆的意思,“田州土兵听说大人对瓦婆婆很客气,都很感激,刚才让他们的头目来说,急于想瞻仰大人的风采。此刻在广场上摆队等候。瓦婆婆想请大人出营让他们见一见。”

  赵文华大喜,笑容满面地答说:“好,好!我去,我去!”

  说完,随即起身,但想到一件事,不免踌躇,自然而然地左右回顾,是要找胡宗宪问一句话。

  胡宗宪是陪他一起来的,原本在座,中途离去,是因为刘僸押送犒师的牛酒到了,不能不去作一个安排。赵文华的跟班知道主人的意思,当即说道:“胡大人跟华亭县刘大老爷在点发犒赏的东西。”

  “好,好!”赵文华大为欣慰;向通事说道:“你跟瓦婆婆说,我有100条牛,两百坛酒,已经运到了;一点点慰劳的意思,请瓦婆婆莫嫌菲薄。”

  经过通事的翻译,瓦婆婆的表情变为凝重了,欲言又止,但眼神中很清楚地表现出来,她心中是欠了赵文华莫大的一笔人情债,不知何以为报的想法。

  ※※※

  田州土兵的军容,当然不如官兵来得中着,队形参差不齐;服装好坏不一;武器长短不同。可是有一样是官军所缺乏的,一个个精神抖擞,双眼专注着瓦婆婆、赵文华和俞大猷,目迎目送,肃静无声。

  走到演武台前,拄着拐仗的瓦婆婆停了下来,侧身而立,是让赵文华先上。赵文华心念一动,疾趋数步,挽着她的左臂说:“瓦婆婆你来,先请!”说着,作个搀扶的姿势。

  这一下,瓦婆婆的得意感激;全部摆在脸上;而田州土兵,无不动容——他们见过许多玉带朱衣纱帽的贵官,无一不是趾高飘扬,眼高于顶,曾几见过如这位“赵大人”尊老敬贤?

  “大人,不敢当,你先请!”

  赵文华见她退缩礼让的姿态,便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此时无暇用言语表达什么,只是越发弯一弯腰,加点劲在手上,明扶暗推地非让瓦婆婆先上演武台不可。

  到得台上,并肩而立,瓦婆婆相当激动了。向一名土官说道:“赵大人今天来看操,你告诉大家,每个人都要把自己的本事拿出来,决不能偷半点懒。”

  土官答应着,随即取下挂在腰际的竹制笳角,“呜呜”地吹了起来。台下土兵随即散开,留出中间十来丈方圆的一片空地。

  这方广场,乃是作为比武献艺之用,好手次第登场,舞矛飞刀,跌扑翻滚,惊险百出,精彩纷呈。赵文华一半是有心捧场,一半也是真的欣赏,但见他眉飞色舞,笑得合不拢口,不断地拍掌喝彩。

  等到全部节目结束,已是夕阳衔山了。犒赏的牛酒,早已运到;便就广场分配,就地开剥烹烤。苗瑶土人视“太牢”为天下之至味,未食其肉,先饮其血,一个个唇嘴皆血,显得狰狞可怖。赵文华看看有些心惊肉跳,藉口晚风太凉,劝瓦婆婆回营休息,自己便亦可躲开。

  于是营中另行开宴,瓦婆婆作主人,赵文华是上宾;其次是胡宗宪、俞大猷和华亭知县刘僸。职分较高的土官,都奉邀作陪。轮番敬酒已罢,又谈土兵的武艺;赵文华问俞大猷的观感如何?

  俞大猷也看得很仔细。他的看法当然与不知兵法为何物的赵文华不同,田州土兵诚然慓悍,却只是匹夫之勇。动之以情,勉之以义,可以舍生忘死,打得很好;但稍有挫折,就会乱了阵脚,各自为战。不懂得协同一致道理,是这支生力军最大的弱点;也是俞大猷本人所感到的最大的隐忧。

  可是这番话在这个场合却不便说奇,只含蓄地答道:“‘玉不琢,不成器’,假以时日,勤练阵法,可成劲旅。”

  说的是汉语,又掉着文,瓦婆婆和那些土官,当然听不懂。听懂了的赵文华却大不以为然,“师老则弃!我以为这支队伍,好就好在一股一往直前的锐气。俞将军,”他问:“何不及锋而试?”

  “大人明鉴!”俞大猷以很谦虚的话拒绝:“大猷是偏裨之将。未奉帅令,不敢擅自行动。”

  “那——”刚说得一个字,赵文华突然缩口,因为胡宗宪抛过来一个很明显的阻止的眼色。

  由于这个眼色的提示,赵文华不免自问,如果自己下令,命俞大猷出击,他会不会遵从?倘或不遵,如何处置?能当时撤换他,还是上奏严劾?撤换不能,奏劾太缓;结果是自丧威信。

  于是他改口了,“那,那你就教他们勤练阵法吧!”说罢哈哈大笑。

  谁都看得出来,他的笑容非常尴尬。瓦婆婆与土官愕然相顾;待问通事,却又不便。瓦婆婆身作主人,为了打开僵局;便又起身敬酒。

  “大人!”她说,“我们虽是山野之人,疏于礼法,不过性子是直的。只知有恩报恩,有怨报怨;受人一饭,生死以报。大人这样厚待我们,感激之情,自不待言。不知道怎样报答?请大人吩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听罢通事的翻译,赵文华急忙答说:“言重,言重!我何德何能,敢当瓦婆婆这样的夸奖?如说得大家稍为有点好处,亦是天子之命。所以要谈报答,莫如努力杀贼,不负皇上的期许!”

  这几句话说得冠冕堂皇,瓦婆婆和土官人都恭恭敬敬地答应着。于是席间的气氛,又恢复为和谐而热烈了。赵文华的酒喝得不少,不过神智还很清楚;尽欢而散的那一刻,找个机会悄悄嘱咐一名亲信的通事,秘密告知瓦婆婆,第二天一早他有要事商谈,希望瓦婆婆能候他片刻。

  第二天一早,赵文华与胡宗宪分头办事。胡宗宪去访俞大猷,商谈防务——这是虚晃一招,作用在绊住俞大猷的身子,好让赵文华与瓦婆婆密谈。

  “瓦婆婆!”赵文华开门见山地问道:“你以为倭寇如何?可胜不可胜?”

  “可胜不可胜不敢说。”

  瓦婆婆答道,“只要拚命,就败也败不到哪里去。”

  “说得是!我再请问,田州来的弟兄,预备在江南待多少日子?”

  “这边由得我们作主?”瓦婆笑笑了。

  “不妨,请你说!有我替你们作主。”

  听得这话,瓦婆婆顿有惊喜交集的表情,想了一会答遭:“不瞒大人说,我们是想早早打完了仗,领赏回家。第一,水土不服;第二,思乡心切,第三,野人性子直,也性急,这样空等着,实在受不了。”

  赵文华喜不可言。瓦婆婆的说法,正符合胡宗宪的判断。本来打算旁敲侧击,慢慢诱引到正题上;如今看来,不必费事,竟是直截了当地提出要求。

  “瓦婆婆,你放心!我替你们作主;我是奉旨来督察军务的,张总督也不能不听我的话。你们想早早领赏回家,便得早早打仗立功,倭寇海盗,近在几十里外,为什么不打他一个落花流水?”

  “是!”瓦婆婆的脸色变得很严肃了,“是大人下令,叫我们去打?”

  “不错。”

  “什么时候?”

  “这要看你了。”

  “好!我得找头目来商量一下,不过最迟不出3天。”

  “好极!备下犒赏,静等捷报。”赵文华又说,“不过,最好事先不必跟俞将军说。”

  这一下,瓦婆婆愣住了。她也带过兵,平过家乱;深知孤单独战,用兵大忌。如果俞大猷不知其事,连接应的人都没有,岂不危险。

  看她的神情,赵文华猜到了她的心思;急忙补充:“我不是要你始终瞒着他,其实也是瞒不住的事。我是怕他事先知道了,会阻挠你们立功。只要你们一出了队,我当然通知他派队伍支援接应;这时木已成舟,他必得听我命令。倘或不听,我上奏请皇上降罪,看他有几个脑袋,敢于抗命不救友军?”

  瓦婆婆释然了,随即召集部下头目商议。田州土兵久蓄战意,不久以前的小胜更助长了斗志,所以一听有仗可打,无不兴奋,愿意立刻动手。

  “要动手,当然越快越好。不过有一层难处,”瓦婆婆说,“人生路不熟,得觅个向导才好。”

  “咦!”有个叫钟富的头目诧异,“不会请官军派?”

  “不行!要瞒着俞将军。”瓦婆婆正好郑重嘱咐:“赵侍郎的意思,事先不能让俞将军知道,不然,他会拦住我们。且要等我们一出队,赵侍郎才通知俞将军派兵接应。所以,向导要我们自己找。”

  “这也容易。”钟富接口便说,“就请赵侍郎找好了。”

  大家都以此言为是。瓦婆婆便派钟富与赵文华去接头。

  赵文华便找胡宗宪——胡宗宪一向处事细密,这件事上,却大大地疏忽了,重金觅了个矫健机警的土著做向导,不料是个通倭的汉奸。

  田州土兵在觅妥向导的第二天拂晓,由钟富代替瓦婆婆指挥,整队出击,赵文华亲临相送,看大队踏上征途,立即拨转马队,直奔俞大猷大营。

  “大人,”俞大猷困惑地问:“清早光临,必有所谓?”

  “是啊!”赵文华平静地答说,“我特地来告诉你,田州土兵往柘林一带去剿倭了。”

  听得这一句,俞大猷勃然变色,顾不得贵客在座,向左右大声吩咐:“赶快召中军旗牌官。”

  “慢着!”赵文华威严地喝住备令的小校,然后转脸问俞大猷:“俞将军,你召中军旗牌,干什么?”

  刚才是震怒之下,不暇细想,如今听赵文华这样一问,心知其中大有蹊跷,便很谨慎答说:“田州土兵,擅自行动,大干军令。我派中军旗牌去追他们回来。”

  “追不上了。俞将军,田州土兵是不是犯了你的军令,且待他们得胜归来再议。如今当务之急,速派援兵接应。久闻你的部下,人数虽少,尽是精锐;同仇敌忾,休戚相关。你绝不可坐视。”

  “大人说得是。不过——”

  “不必辩理了!此刻不是议论的时候,就请发兵。”

  俞大猷十分为难。听他的话,怕张经责备;不听他的话,又怕赵文华在奏章上颠倒黑白。想了半天,将头上一顶纱帽摘了下来,往公案上一放,毅然决然地说:“好!我拚着这顶纱帽,听大人的话。”

  “这才是!”赵文华微笑着将纱帽捧了起来,为俞大猷戴上,“你放心!绝不会摘纱帽,听我的话,包你有弹冠之庆。”

  俞大猷唯有报以苦笑,也没有功夫再陪客,传召幕僚和中军,安排调兵遣将,支援友军。就这当儿,飞骑哨探,一拨一拨报到,先说“田州土兵向东冲出防区,意向不明”,俞大猷并不在意;再说“田州土兵沿海岸向柘林疾进”,俞大猷可就愣住了。

  “坏了!坏了!”他跌足嗟叹,“要吃大亏!”

  “怎么?”赵文华不解而且不悦,“柘林不是倭寇盘踞之处吗?杀贼自然扑贼巢,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这是纸上谈兵。俞大猷无暇跟他解释,只说得一句,“沿海击倭,是逼倭入内地;大大的失策!”然后传令两道:第一道,由中军派人尽速追上田州土兵,通知他们的头目,改变行军方向,折而往西北,以青村守御所为目标,沿路布防;第二道,通知驻守闵行的游击邹继芳,即刻带兵南下,亦以青村守御所为目标,与田州土兵会合。

  下达了这两道命令,俞大猷才能为赵文华略作讲解。首先指出,田州土兵沿海边进击,有三不利,倭寇海盗,来自海上;而田州土兵习于山地,对海滨地形的熟悉及运用,先就落了下风。其次,田州土兵浩浩荡荡开到海滨空旷之地,既无掩蔽,亦无险可凭,完全处于挨打的地位。

  “最糟糕的是,田州土兵在沿海击倭,败是败,胜亦败。”

  “俞将军你这话就过分了!”赵文华打断他的话说,“何以胜亦是败?”

  “大人,田州土兵如果打得好,倭寇海盗势必窜入内地,贻祸不浅。可是田州土兵在海边又能怎么样?能扎营吗?不能!能追击吗?可以!”俞大猷逼视着赵文华问:“孤军深入于贼巢,主客异势,劳逸不同;疲于奔命之余,不是力战而死,就是束手待擒,两者必居其一;而结局是全军尽没!”

  赵文华听得悚然心惊!不过,他自然决不会承认,遣田州土兵出击,过于鲁莽,可能铸成大错。反倒用责备的口吻,大声说道:“你身为前敌主将,既然见得到此,何可坐视不救?”

  俞大猷一愣,旋即恢复了平静的脸色,“我尽我的力量。就不知道可不可能救得回来?”说罢,起身吩咐:“备马!”

  “俞将军,”赵文华挽住他的衣袖问,“你去督战?”

  “不敢说。但盼田州土兵还没有跟倭奴接仗,能到青村与邹游击会合。等我到了那里,看情形再说。”

  “如果已经接仗了呢?”

  “那就凶多吉少了!如今只能盼望一个情况,田州兵的位置占得好,是在北面;那样子才有希望驱倭入海,然而,难,难!”

  “怎么呢?你看田州兵不中用?”

  “占地利,失天时。”俞大猷望一望空中,“‘四月南风大麦黄’,田州兵如果占住北面,就是逆风作战,显然不利。”

  等俞大猷赶到青村,局势已经为他不幸而言中了!通倭的那名向导,故意将田州土兵引入柘林之西,漕泾的一个渔村;倭寇海盗,早有埋伏,拦腰截击,将田州土兵冲作两段,前一段被包围;后一段为敌人的强弓硬弩所阻挡,进既不可,退又怕敌人临背追击,只能凭藉一片竹林,勉强守在原地,成了相持不下之势,而实有进退维谷之窘。

  幸好俞大猷所派的传令校尉,跟后一段联络上了;于是折而往东北,退向青村一带。倭寇海盗的实力并不充足,持着“赊一千不如现八百”的想法,放过后一段,集中兵力去“吃”前一段。在青村,对于漕泾方面的战况,还不明了,但凶多吉少,已是不卜可知的了。

  “邹兄,”俞大猷向刚从闽行来赴援的邹继芳征询意见,“你看被围的田州兵,该不该救?救不救得回来?”

  “救当然该救。不过救不回来,再拿救兵失陷在里头,就会牵动大局。将军,这可是件非同小可的事。”

  俞大猷暗暗点头。邹继芳的所见略同,便可以作断然处置了。“大局一定要顾到。壮士断腕,不失为明智之举。”他说,“我们要防敌人乘机反扑,集中人马守几个口子。”

  守几个口子,就是守大路上的几座桥。当时议定,两方面的兵力合在一起运用,邹继芳主外,带兵增强防务;俞大猷主内,安置吃了败仗的田州兵,不让他们的锐气折伤得太利害。

  到了傍晚时分突围而出,成了散兵游勇的田州土兵,陆续由邹继芳派人护送到青村。俞大猷亲自带人照料,给食裹伤,殷殷慰问。同时问起战况,才知道900多人阵亡了一半,其中有14个头目,包括钟富在内,被俘与逃出来的,大约各为一半之一半。损失真是相当惨重了!

  这是赵文华轻举妄动的结果。俞大猷责任所在,不能不星夜驰报张经。正在灯下与幕友商酌军报时,瓦婆婆由胡宗宪陪着,赶到青村看田州土兵和俞大猷。

  两位来客的脸色不同,胡宗宪泰然,而瓦婆婆凝重,眼圈红红地,已经哭过一场。俞大猷本想责备她几句,这么大年纪,何以一点定力都没有,轻易听人指使?见此光景,改了口气,反倒要安慰她了。

  “胜败兵家常事。”俞大猷亲自搀扶着她说,“瓦婆婆不必难过!”

  “我怎能不难过?我的娃子们死得冤枉!”瓦婆婆厉声说道:“倭寇海盗虽多,田州娃子拚得过他们,只可惜,紧要关头借不上力。”

  俞大猷见她疾言厉色的神情,未待通事翻译,心知不妙;听完翻译,更知瓦婆婆是受了赵文华的先人之言,特来指责他不发援兵,这可得辩个清楚。

  这是很可气的一件事,但俞大猷还是忍住了。一则,他到底读过些书,懂得养气的道理;再则,保靖兵已在途中,一旦到达,十道进兵,痛剿清洗,可以一劳永逸,当此紧要关头,真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为了期望田州土兵还能大大地出一番力,此时当然需要安抚。

  因此,他平静地答道:“瓦婆婆错怪我了!事先我并不知道贵部有进兵之议,今天一早由赵侍郎亲自来通知,立刻发兵支援,毫无耽搁。瓦婆婆请想,如果不是我派兵接应,贵部出击的队伍,何以都能齐集在此?”

  听这一说,瓦婆婆无话可答。其实,她作此指责,亦是一种姿态,主要的是让她的部下知道,她是在替他们诉苦喊冤。坏是坏在向导身上,然而这又是个哑巴迷!向导秉命而行,钟富带队,究竟跟向导说了些什么?如今死无对证,再也分辨不清楚了。

  “瓦婆婆,”胡宗宪当然知道自己误事,不过不能也不必承认,只安慰她说:“田州兵忠勇可佩!无论胜败,人死不能复生,只有打点精神,为阵亡弟兄报仇、雪耻。”

  “打仗原是要死人的!”瓦婆婆答说,“我难过的是,将帅心不起,我的娃子死得有点不明不白。这也不去说它了,如今我只有一句话:从今天气,田州兵不单独出队了!要打大家一起打。”

  “原就是这话!”俞大猷赶紧接口,“倘或瓦婆婆接到赵大人的命令,先跟我商量一下,就不会有这样的挫折了。”

  胡宗宪在一旁默默听着,颇为后悔,应该劝赵文华慎重。如今听瓦婆婆的话风,有些变通了,不再是前两天那种报答恩遇,虽死不辞的态度。倘或追究此番失利的责任,只怕赵文华还真难辞其咎。

  “怕什么,先下手为强!”赵文华的脸色很阴沉,“让田州土兵出击并没有错,他们打得很好;坏在向导不得力。”他急忙又说:“这不能怪你,要怪他们;倘或不是按兵不动,自老其师,凡事可以商量,就可以找俞志辅去要向导,不就打了胜仗回来了吗?”

  “是。”胡宗宪很沉着地问:“大人打算如何下手?”

  “我要动张廷彝!”

  “只怕动不了!”胡宗宪说,“我看,保靖兵一到,也会打个大胜仗;那时候就该他神气了。”

  “他要神气?神气些什么?”赵文华想了好一会,面露狞笑,“你看我的手段!我要教他败了不得了;胜了更不得了!汝贞,你信不信?”

  “大人的话,何有不信之理。不过,才具短,看不透大人的深处。”

  赵文华已经想到一个说法,但正当要开口细谈时,忽然转了一个念头,自觉胡宗宪处处比自己强,即令他非常知趣驯顺,就眼前来说,决无遭受反噬之虞,却仍应拿“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这两句俗语为戒。而且看他有些不明白,何以张经“打了败仗不得了,打了胜仗更不得了?”

  那就让他纳闷去;等降罪张经的上谕下来,也教他看看自己的手段!

  毕竟还是自己比胡宗宪高明!赵文华在心中得意自语,表面上却很矜持,“也不知能扳得倒他不?”他说,“尽力而为吧!”

  等胡宗宪一走,赵文华随即将自己关在书斋内,静悄悄地草拟奏折,主旨是攻击张经拥兵自重,能够力战而故意不战;为的是可以不断向朝廷需索,向地方勒派,在粮饷上侵吞肥己,照张经的打算,寇如饥鹰,饱则远扬;到倭寇海盗撤退以后,张经才会追剿馀寇,假报大捷,虚冒战功。

  这一来,张经如果打了败仗,倒可反证赵文华的奏劾,并无根据;一打胜仗,恰好证明了他的看法不错,坐实了张经有意冒功。

  田州土兵的受挫,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恶劣影响。倭寇海盗对于在西南瑶壮苗子,了解不多,只当他们如同出押之虎,凶猛非凡,以趋避为吉。哪知一仗打下来不过尔尔!然则畏他何来?

  就因为这一念的转移,便又大举骚扰掳掠;由海入江的南通州、狼山、常熟、江阴,无不大遭荼毒。警报一日数次,报到嘉兴,张经急得跳脚,除了大骂赵文华打草惊蛇,误国害民以外,别无作为。因为包围聚歼的方略是早经决定了的,一切部署都本着此宗旨进行,为山九仞不能功亏一篑,否则不就跟赵文华的浮躁轻率,有何不同?

  而赵文华却放不过他。为了不愿看张经的“老前辈”的脸色,他只用文书督促;一天至少一通,甚至两通,三通,文书中的措词,大同小异,第一段是引叙战报,某处被侵,死伤多少,财产损挫几何?第二段是谈总督的责任是保境安民;捍御外侮;而张经受恩深重,决不忍坐视不问。第三段是恭维以后的指责,说某处某处乞援,“督辕”不发一兵一卒;现在大军云集,不难灭此跳梁小丑。何以按兵不动,实难理解。

  最后一段便是要求从速出兵,传述皇命以外,往往还要“为民请命。”

  连损带嚣,文字犀利刻薄,张经看过一两通以后,气得再也不看了。当然也谈不到有何复文——这原在赵文华意料之中,明知不会有结果而乐此不起,无非为张经将来下狱受审时,留下许多不利的证据而已。

  这样到了四月廿几,水顺、保靖的土兵终于开到了。永顺、保靖的土司都姓彭,一个叫彭翼南、一个叫彭盖臣,官号称做“宣慰使”,都很能干,亦都善于带兵,部下久经训练,不容易打得散。不像田州土兵为乌合之众,能胜不能败,一败就溃。

  这也就是张经必得等这两支到了,才肯动手的缘故。事先,张经将卢镗由浙东调到嘉兴,专门负责指挥永顺、保靖土兵;同时指定驻扎在无锡、常熟一带,因为大军云集浙西,地方负担过重;无锡、常熟等地亦是膏腴之地区,可以养得起这两支土兵。

  在柘林至川沙的倭寇、海盗,本来有两万多人;一部分流窜各地,也还有15000人左右。他们也早就了解张经的方略,所以等永保兵一到,知道生死存亡所击的一场大战,迫在眉睫了。

  就在这时候,汪直已由日本的五岛列岛,专程抵达柘林。此来本是观察动静,恰好赶上情势如箭在弦上之时,便顺理成章地作了发号施令的大头目。浙西的地形,他相当熟悉,在研判来自各地的谍报以后,发现官军的部署,着重在南面沿海自金山卫至海盐一线,以及北面的沿长江南岸各地,中路青浦、松江到嘉善、嘉兴各地,并没有多少兵力,而嘉兴是张经驻节之地,倘或能够发动奇袭,活捉张经,固然可以瓦解官军的整个攻势;即使不能如愿,至少张经会求调西龙两路的军队回嘉兴。那一来南面沿海的防务就会出现漏洞,岂非可乘之机?

  这是先下手为强的做法,倭寇海盗的头目,全都赞成。于是汪直挑选了两千人,编成一支奇袭的队伍,在已过下弦,月黑风高的4月27,由青浦、松江之间的一条小路,往西直扑嘉兴。

  在汪直到达柘林的第三天,胡宗宪即已知道这个“同乡”的行藏。以后,汪直定计以及从那一天气照计行事,亦无不了然。

  是一个偶然的机缘,碰上一步鸿运,可也是胡宗宪内疚于心,力求补过的报酬——误用了那个汉奸作向导,以致于田州土兵吃了大亏,虽没有人公然指责,甚至还不知道他在无形中犯了极重的过失,可是胡宗宪却不能原谅自己。觉得唯有狠狠收拾倭寇海盗一番,才能使自己宁贴、他人尊重。

  可是,他所能在军事上发生的作用不大。张经和李庭彝都已经对他怀疑,采取戒备的态度。想领一军好好打胜仗,已成妄想;张经甚至于连召集将佐,听取报告的集会,都不要他参加。这样,要想建功雪耻,就非另辟途径不可。

  也是得来的灵感:敌人能派间谍到这面来,这面又何尝不可仿其道而行之,也派间谍到那面去?

  难的是那里去找这样一个间谍?想来想去,只有同乡可以信任;因而微服私访,访的是一个典当的“档手”。

  “档手”就是掌柜的大朝奉。此人名叫胡元规,是苏松诸府中徽帮商人的领袖之一;也姓胡,与胡宗宪是五服之外的疏族,照家谱排辈分来,要矮两辈;胡宗宪行三,因此胡元规管这位比他小10岁的叔祖叫“三爹”。

  “三爹今天怎么得闲?”胡元规迎着他说,“湘西的苗子开到了,快打仗了吧?”

  “你知道湘西苗子来打哪个?”

  听得这一问,胡元规心中一动,不过声色之间,毫无异样。“不是打倭寇吗?”他问。

  “非也!打我们徽州人。”

  “三爹,”胡元规急忙提高了声音说,“今天我有真正的四鳃鲈,家乡又新来一个厨子。吃酒、吃酒!”

  延至密室,胡元规方始明白相告,柘林与倭勾结的海盗,因为汪直的关系,颇多徽州人,经常潜入松江城内,到各当起来访同乡。他怕胡宗宪谈下去会涉及军事机密,泄露了非同小可,因而乱以他语。是一番谨慎的好意。

  这就对路了。胡宗宪在想,开口便知不是汪直一党,尤其难得的是,谨密机警,正是可共腹心的人。因而便说了连在赵文华面前都不肯说的话,当然,也发泄了在他人面前不便发泄的牢骚。

  “徽州人该死!到处挨骂。”胡宗宪愤然跺脚,“开当铺,道是剥削小民,没有人说,救了穷人的急。如今为了一个汪直,我们徽州人在别人眼里,都是汉奸,不过——”他的声音突然软弱了,倒仿佛为人当胸捣了一拳似地,“也难怪!”

  “三爹!”胡元规扶着他坐在炕床上首,自己拉张骨牌凳坐在他身边,低声说道:“我也听了些闲言闲语,说张总督是福建人;福建沿海通倭的乡绅很多,张总督怕得罪他们,不敢上紧剿倭,如今莫非因为汪直是徽州人,大家也疑心三爹?”

  “我不知道别人对我怎么个想法,只觉徽州人抬不起头来。”

  “是的。”胡元规黯然摇头,“没有法子!”

  “怎么叫没有法子?什么是没有法子?”

  “怎么能让徽州人抬起头来?我想想,没法子!”

  “笑话!”胡宗宪的精神又振作了,“如果徽州人不通倭,为什么抬不起头来?如果徽州人能够平倭,那就不但抬得起头,还可以扬眉吐气。”

  胡元规倏然抬眼,怔怔地看着胡宗宪;四目相视,无形中出现了一种剑拔弩张的情况,而终于彼此都看到对方心里了。

  “你有能让徽州人扬眉吐气的法子?”

  “这还不敢说。不过,三爹,”胡元规说,“也有同乡跟三爹的想法差不多;只不过没有三爹这样手握‘尚方宝剑’,想也是白想。”

  “如今谅不是白想了!你们的想法,只要行得通,一切在我。”胡宗宪说,“就怕不切实际!即使行通了,于大局无补,亦是枉然。”

  其实,胡元规的一切,不免做作。有血性、重廉耻的徽州人,亦是不少,胡元规就是其中之一。他们有他们的为国除害、为乡雪耻的计划;但却不愿与官府合作,因为朝中奸臣当道,有作为的督抚,往往不为所容,结果徒受牵累——徽州人经营典当、经营盐业,都是有身价的巨商。一受牵累,事业瓦解,不仅仅“一家哭”;依附在这事业内外的人家,少则数十,多则数百,亦失所恃,这关系太重,不能不格外慎重。

  然而胡宗宪的情况不同。第一、是徽州同乡,胳膊不会朝外弯;其次,他有才气、有气力,能办大事;第三、跟赵文华处得很好,一旦放手大干,朝中不会有人掣他的肘。可是,汪直也是同乡,胡宗宪对他的态度又如何呢?

  如今是很明白的了,也很可以放心的了。不过,他亦不愿意将一场大功勋轻易送给胡宗宪,至少限度要取得胡宗宪的承诺,决不泄密,亦决不会独断独行,免得措施不善,累及同乡。

  打定了主意,胡元规脸上自然而自然地出现神秘而郑重的表情,“三爹,”他用低沉的声音说,“我想告诉你一点事,不过要请三爹先在菩萨面前立誓,决不会害我们。”

  胡宗宪听得这话,兴奋而困惑,“你这叫什么话?”他说,“我为什么要害你们?”

  “不是说三爹存心要害我们,是怕无意中泄露一句话,或者举动稍疏忽一点,替我们招来冤家,那就家奇人亡有余了。”

  有这样严重的后果,胡宗宪觉得他的要求并不过分。胡元规信佛,特辟一座院落,供设佛堂;胡宗宪拈香下跪,立下誓言,决不相负。然后就在佛堂中,各坐一个蒲团,抵膝密语。

  即令如此,胡元规说话还是有保留的。他只告诉胡宗宪,从杭州到松江,有凡个志同道合的徽州巨商,决心在通倭的海盗中策反驱倭,已经秘密部署了一年之久。此事甚难,牵涉的范围又广,所以不求速效,只求踏实。点点滴滴下功夫,则水到自然渠成。

  胡宗宪既惊且喜,紧眨着双眼并将他的话细想了一遍,料定柘林贼巢中,已有胡元规的人埋伏在那里,眼前就可利用。“好极,好极!你们有为有守、有财有势,大事必成,我愿随骥尾。”

  “三爹太客气了!”胡元规略有不安,“我们要防打蛇不成,反被蛇咬,所以步步慎重。有时候想借官府的势力借不着;如今有三爹来主持,事体比较省力。不过,也不可以操之过急。”

  “当然!露了奇绽,倭寇海盗专找了你们来,确是‘家奇人亡有馀’。你们放心,我一定格外小心。”

  “谢谢三爹!”胡元规说,“我们所希望的就是这个。”

  “我知道,我知道。我们细细商量。”

  名为商量,其实是提出要求。首先,胡宗宪当然也要说一说心里的话;他的靠山是赵文华,而赵文华与张经不睦。如今永保土兵已到,张经将大举攻剿,倘或建立大功,则相形之下,赵文华在朝中说话的分量就轻了。甚至调回京里,亦在意中。到那时,胡宗宪的处境艰难,不问可知。

  “所以,我必得帮赵侍郎先搞点名堂出来,至少要把田州兵所丢的面子找回来。”胡宗宪提出要求:“元规,你们在柘林定埋伏了人在那里,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胡元规想了一下问道:“怎么帮法?”

  “把倭寇海盗的虚实告诉我。”

  “这不一定能办得到。我先请问三爹,你知道了那面的虚实,又怎么样呢?”

  这句话将胡宗宪问住了,想了半天,叹口气说:“张总督把我当作眼中钉,决不会派一支兵给我,晓得对方的虚实也无用。如果告诉了他,是助他成功,我又于心不甘。元规,你看,有何善策?”

  “三爹都没有好主意,我哪里有。”胡元规沉吟了一会说,“这样,三爹请先回公馆。我回头派一个人去;三爹有什么话问了他再说。”

  “好!”

  “不过,只能三爹一个人跟他谈。”

  “那何消说得。”胡宗宪问道:“你将来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现在还不知道哪一个来,大概姓李的一个后生。”

  原来埋伏在贼巢中的人,还不止一个。胡宗宪越发心喜,告辞而归,特地关照心腹跟班长寿守在门房里,一等姓李的小后生到,直接带到书房来见。

  姓李的小后生,至多20岁年纪;神情很怪,一脸稚气,独独生了一双老熟异常的眼睛。胡宗宪不敢怠慢,亲手挪开一张凳子,请他坐了说话。

  “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

  “我有两个名字。一个大家晓得的,叫李同,另外一个只有你老跟胡朝奉知道,叫阿狗。”胡宗宪一听就明白是关照不能叫他李同。他人提李同,也要装作不知其人。用这样含蓄的方式说话,足见不凡,便越发刮目相看了。

  “哪个是你的真名?”

  “阿狗。”

  “喔!”胡宗宪笑道,“我们徽州人用这个小名倒不多。”

  “我原是杭州人。”阿狗用杭州口音回答,“从没有去徽州。”

  胡宗宪大为惊奇,“你从没去过徽州?”他有些不信,“说得这么一口纯粹的徽州土话?”

  “跟朝奉学的嘛!”阿狗露齿而笑,稚气可掬。

  “你很聪明!”胡宗宪问道:“你知不知道胡朝奉让你来见我,是为了什么?”

  “我不知道。”阿狗答说:“胡朝奉只告诉我,你老要问的话,只有我能回答。”

  胡宗宪细想了一下,恍然大悟,这阿狗就是埋伏在贼巢中的“自己人”。他所负的任务极重,而年纪却又这么轻,似乎不大相称,因而有些踌躇,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充分信任这个孩子?

  他觉得必须作一个考验,而仓卒之间,又想不出较好的考验方法,唯一可行的是,看一看阿狗的耐性与定力,于是他说:“你坐一会,我去拿样东西你看。”

  胡宗宪起身出了书斋,顺手将房门带上。履声渐轻,绕过回廊,却又贴着脚,毫无声息地转到前面,从窗户缝隙中静静窥探。

  在胡宗宪的想象,年轻人的好奇,沉不住气,阿狗一定会东张西望,打量书斋内的古玩字画,东摸摸西看看,甚至也可能偷开抽屉。这样子等得久了,就会焦躁不耐,满屋转磨似地走个不停。

  谁知一样都不是。阿狗竟如老僧入定般,坐在凳子上闭目养神。这太出胡宗宪的意料,惊奇之余,深为满意,觉得完全可以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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