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精卫病入膏肓。
来自重庆的情报人员,全力在追求的一个目标,就是汪精卫在日本治疗的真相。
但是他们失望了。唯一所知道的是,汪精卫是住在日本名古屋帝国大学附属第四病院。这还是因为这个病院附近,突然戒备森严,以及名古屋闹区出现了若干一望而知新近才到日本的中国人,加以研判而推断出来的结果。至于汪精卫治疗的经过,病情是好是坏,全无所知;连汪政府的许多要员,亦不明了。因为汪精卫全家,还有亲信,都到了日本;陈璧君严密封锁消息,滴水不漏;有时陈公博、周佛海亦密电去问,也是模棱两可,含含糊糊的答复。
但终于找到了一条意想不到的线索。有一个久居上海的德国外科医生,名叫诺尔,他由担任汪精卫的医药顾问,而结成至交。当汪精卫为了两广的政治恩怨而被刺时,诺尔恰好趁秋高气爽,到西安去打猎;得到消息赶到南京,已在一星期之后。
汪精卫当时是住在鼓楼医院,只动了一次手术,取出左腮中的碎骨与弹片;因为流血过多,身体虚弱不敢再动第二次手术,只好将左颊及背部的两枚子弹,仍旧留在那里。诺尔仔细诊察以后,认为左颊那枚子弹不赶紧拿掉,眼旁的高度红肿不会消退,将有失明之虞;因而冒险又开了一次刀。伤势仍然非常严重,极力主张移到医疗条件最好的上海去治疗。
到了上海,汪精卫住在他的岳家,沪西安和寺路上的一座大宅。由于背部的子弹挟住在肋骨之间,所以开刀要请骨科医生;当时上海中西闻名的骨科权威是牛氏兄弟。替汪精卫动手术的是,老大牛惠霖。
牛老大见过的要人极多,并没有将汪精卫当做一个了不起的病人看待;加以”艺高人胆大”,看了X光片子以后,认为一刀下去,就可以把子弹箝出来,因而越加不当回事。
开刀的地点就在汪精卫岳家的小客厅中。因为陈璧君的蛮不讲理是有名的;如果将汪精卫移到他的设备完善的上海骨科医院,陈璧君会干预医生、护士的职务,势必搞得很不愉快;既然是小手术,哪里开刀都一样。
牛老大的想法没有错;错在开刀时间定在下午,时间又晚了一点。牛老大的酒瘾极大;不到下午5点钟就要弄半杯白兰地在手里,边晃边饮。这天要开刀,容不得他捧杯徐饮,倒了一大杯喝干,坐上汽车由枫林桥到安和寺路中;由于喝得太急,已颇有几分酒意。
一有了酒意,事情看得更轻;而自信却又更甚,但他的一双手已不大听大脑的指挥。结果手术失败,而汪精卫吃尽了苦头,气得陈璧君几乎连”丢那妈”都快骂出口了。
子弹仍旧留在背部,不幸地原已渐次痊可的糖尿病,却又复发。于是接纳了诺尔的建议,出国疗养;目的地是德国,因为邻近奥国的嘉士伯的矿泉水,对汪精卫的糖尿病很有用处。糖尿病人动外科手术,往往不容易收口:所以汪精卫要动第三次手术取出背部的子弹,治好糖尿病是个先决条件。
没有多久,发生震动全世界的”西安事变”。从北伐以来,汪精卫几度出国;而回国的原因,总是为了政局关系,陈璧君认为”少不得要汪先生出来收拾”,兼程赶回国来”观变”。
接着,抗战爆发,政府西迁;无论时间上、设备上,都不容许他动第三次手术。迁延日久,潜伏在汪精卫身上的那一小块顽铁,终于因为生锈而作怪。
作怪是在三十二年8月间,忍受了三个多月的疼痛,终于在这年耶诞以前,由南京日本陆军病院,将这颗子弹从汪精卫身体内排除。住院两个星期,医生认为情况良好,出院回归私邸,那天是三十三年元旦;不过新年假期刚刚完毕,头一天到院办公,就觉得身体不舒服。考虑下来,决定还是求教于诺尔。
诺尔从上海奉召而至,诊察的过程,出乎意外地慎重;听了又听、看了又看,汪精卫的妻儿已感觉到情况不妙。最后诺尔请汪精卫起床,走几步路给他看。这一看,诺尔竟致痛哭失声。
据说,病虽初发,情势严重;且有癌症的迹象。陈璧君不相信;只以为诺尔的一哭,大部分是感情作用。可是,症状毕竟一天坏似一天;腰部以下,渐渐麻痹,高烧不断,请了中日名医会诊,判断不是癌症;那么是什么病呢?不知道!
这一下,陈璧君急得胃病复发,来势亦岂不轻。当时看胃病最出名的是个日本人,名叫黑川利雄,任职于日本东京帝国大学;特别派飞机把他接了来,为陈璧君看胃病的同时,顺便替汪精卫也看一看。他的结论是:汪夫人的病不要紧,他有把握;汪先生的病,已到危险阶段,倘不立即施行手术,旦夕可以生变。
于是陈璧君同意,委托黑川向日本政府接洽。日本政府当然不致于见死不救;但是所谓”绝对国防圈”,已濒临崩溃的边缘,盟军空袭,日甚一日,对于汪精卫的安全问题,不能不作慎重考虑。
几经策划,日本政府选定了名古屋帝国大学附属医院,作为汪精卫的治疗之地。
于是这年——民国33年3月3日,一架专机载了汪精卫全家,到了日本,以名古屋帝大医院4楼的全部及3楼的一部分,拨归汪家专用。名古屋师团负责警戒;同时严密封锁消息,连日本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许多外科、内科、整形科、放射线科的名医,忽然到名古屋”旅行”去了。
这些名医组成了一个”医团”,为汪精卫的代名”梅号”展开了一连串精细的医疗作业。但这时的日本可怜得很,连橡皮手套亦很难买到;因此,这个医团的负责人斋藤真教授,动辄大发雷霆。
斋藤是名古屋帝大的教授,是日本神经系外科的权威;经由黑川的推荐,膺此重任,经他主持会诊的结果,断定汪精卫所患的是,由弹伤所诱发的”多发性的骨髓肿症”。此病极其罕见;许多开业多年的医生,连这种毛病的名称都没有听说过。
到达日本的第一天诊断确实,连夜准备;第二天傍晚动手术。斋藤真在两名主要助手的协助之下操刀,所施行的手术,名为”椎弓切除术”。局部麻醉后,由汪精卫的背部切开,深入前胸,切除了第四至第七排胸骨;手术很顺利,只一个多小时。当时汪精卫的腿部就有感觉,而且能作极轻度的活动。
手术的第一阶段算是成功了,但是往后的工作仍然不乐观,这是个大手术,一刀开下去容易,汪精卫身体的复原,则大费周章;日军的败退,使得物质极缺,日本方面虽然有心帮汪精卫治好身体,无奈医疗用品来源有限,不易筹措,加上医院四周,日军严密布防,如临大敌,弄得陈璧君心里很不是味道。
“梅号”医团的大夫都是被征召而来,多为各地好手,因为风云日亟,这些名医虽身在名古屋,但是多记惦着家中的老小,日常工作之间,也是神不守舍,上上下下的人都愁眉不展,那种际况真是可想而知,汪精卫看在眼里,真是欲哭无泪,心也不禁跟着沉了下去,想想自己的前途,颇有”英雄末路”之叹!
日本号称军国主义,一切唯国家至上,这些医务人员受命行事,敢有不效忠之理,但是他们的心情因战局影响而萎靡,却也属人情之常,汪精卫和陈璧君想起当年日人前来谈判,大言倡倡,涂抹出一幅”大东亚共荣圈”的幻梦蓝图,真也成了此一时彼一时了。
重庆方面因为局势的扭转,工作上也更加激奋,但是陈璧君的紧密封锁,却也真是很难”做”到确切的消息。
情况就这样僵持了颇有一段时日,只是等待,别无他法。
医院方面的人员进出,也是要严密搜身调查,很难冒充混入。倒是汪精卫可以稍动了,这个”进展”,辗转传了出来。
传出这个消息来的人,就是诺尔;来自重庆的国际情报人员,循线追踪,终于获知详情。据说”医团”中特设一名”联络官”,名叫太田元次;原是那座医院中的外科住院医师,本来已决定派他到塞班岛的”玉碎部队”;正如”神风特攻队”一样,顾名思义,便知有出无还。那知他命不该绝,汪精卫一行第一天到医院时,即由他照料;细心体贴,能言善道,大得汪精卫夫妇的好感,便向院方要求,希望能得到他的经常服务。院方转报军部,特准缓役;在医团中担任联络官的任务,当手术完成后,喜孜孜地向在别室等候消息的汪氏家属,及东京派来的军部代表,报告治疗经过。
“汪主席阁下,当手术进行中,足部即恢复温暖的感觉。手术历时一小时又三十八分完成;汪主席向全体医疗人员致谢,表示一旦康复,将益愈为大东亚和平而努力。由汪主席体内切除的骨片,连同血液,已作了详细的检查;确定是多发性骨髓肿症。”
“愈后如何?”军部代表中的一名大佐问。
“应该是可以乐观的。”
在此后三四天,情况确可乐观:包括7位名医;4名助手的”医团”,一天3次为汪精卫诊察,然后由太田发布的医疗消息,一直是”病况持续进步中”。
可惜好景不常,有一天,太田元次不再春风满面了;他说,汪精卫4夜有大量的盗汗。而且从这天以后,也不再公开汪精卫的病情。
日本的局势,亦跟汪精卫的病一样,已入膏肓,无可救药。
4月间,天皇裕仁的胞弟三笠宫,向军部暗示,应该考虑宣布京都和奈良是不设防都市。但是军部并无反应;因为他们还没有工夫来研究本土的防卫问题,正以全力在对付美国向日本”绝对国防圈”边缘各岛屿的攻势。新任陆军参谋长后宫淳大将表示:到了6月间,局势将更困难。
这个夏天,对日本军阀来说,真如一个噩梦,关岛、提尼安岛与塞班岛,一起都落入美军手中。塞班岛陷落的恶耗到达东京,军令部长永野修身说:“日本将面临崩溃的边缘。”6月19日爆发菲律宾海战,历时两天结束:马利安纳群岛失陷,陆军军务局长武藤章向他的副官喟然长叹:“日本败了!”
病榻上的汪精卫也跟日本的国民一样,许多战败,败得凄惨无比的消息,是无法从报上看得到的。陈璧君所知亦不多;就是知道也不敢告诉他。不过从医生与护士那种忧郁的神色,以及供应越来越困难的情况中,他也可以猜想得出,战局正在迅速恶化。只是恶化到如何程度,却不明白。
他渴望得到真实的消息;但在医院中是无法办得到的。因此,当7月间,林柏生冒着溽暑来探病时,他决定不放松这个得以了解真相的机会。
避开陈璧君的监视,汪精卫从林柏生口中,知道了塞班岛失陷的经过,以及又一次大规模海战——马利安纳海战,丧失了残余航空母舰的详细情形。
“330架飞机,只剩下25架。”林柏生说:“联合舰队司令丰田大将事先说过:帝国兴亡,在此一战结果失败了。”
意思很明显,这一战决定了”帝国”必亡。汪精卫喟然长叹:“实在没有想到会有今天!”
同样地,东条英机也没想到,会有如此起惨的”今天”;终于,他不能不辞职了。
6月16日,以成都为根据地的美国驻华空军,以24、BB29重轰炸机,编队空袭九州北部的幡仓地区;7月8日又有十几架空袭九州西北部,使得日本人很深刻地感觉到战争已经逐渐迫近日本本土了。
反对战争的声浪,逐渐可闻;以近卫为中心的重臣,在暗中发动反战运动。在塞班岛夫陷以后,近卫看出:如果陆军继续执政,结束战争的希望,永难实现。惟有倒阁,让东条”退阵”,才有向英美试探停战的可能。于是,第一步具体行动,是解除东条的参谋总长的职务。
东条是首相,兼任陆相,又兼任参谋总长;这是不合理的措施,海军早啧有烦言。因此,这个计划一发动,立即获得了有利的反应。
于是由木户内府出面与东条展开谈判,要求参谋总长与内阁分离,以确立统帅权;此外还希望调换海军大臣,以及请重臣入阁,完成举国一致的强有力内阁。
东条答应了第一点要求,请求任命关东军司令官梅津美治郎大将接替参谋总长。对于另外两点要求,觉得太过分了。
所谓”重臣”是习惯上的称呼;他们之受到现在首相的尊重,亦是逐渐形成的,究其根本,到底没有制度上的规定,现任首相必须受他们的约束。而况,曾经担任过首相的所谓重臣,计有7人之多,从资格上推次序是:
若倷礼次郎、冈田启介、广田弘毅、近卫文麿、平治骥一郎、阿部信行、米内光政。如果都邀请入阁,如何容纳得下。
另一方面,七重臣亦认为参加内阁是不可能的事,但他们的倒阁的想法是一致的,原因很多,如近卫是讨厌东条;冈田与米内一开头就反对陆军;广田与阿部倒是为了解决问题,尤其是阿部,基本上是同情东条的,替他在重臣面前,做了好些疏通的工作,可是他也认为东条不走,战争不了。
在内阁中,亦有不满意东条的阁员,一个是国务相岸信介;一个是外相重光葵。由于他们在有意无意间的鼓吹,使得重臣们倒阁的倾向,益愈强烈,以致于连一向支持东条的木户内府亦爱莫能助——事实上由他出面提出3点要求,还是有着劝东条让步,以期保全的善意在内的。
无奈这份善意很难接受。调换岛田海相的要求,来自冈田与米内,即因岛田支持陆军之故;在东条,道义上就不能舍其他的”患难之交”。
幸而岛田为大局着想,自甘让步,接受要求,推荐佐世保镇宋府长官野村大将接他的手;不过岛田仍旧留任军令部总长的要职。
邀请重臣入阁,东条亦想努力使它实现;哪知一部分重臣,早已在岸信介那里下了工夫——请人入阁,先须留出容纳之地;判断第一个被要求让位的,必是国务相;所以只要岸信介不让,重臣即无法入阁。果然,当东条婉言求恳时,岸信介严词拒绝。他的答复是:要辞就总辞;单独辞职,仿佛他有了什么过失,歉难照办。
当东条犹在继续挣扎时,7月17日晚上,7重臣聚集在平治骥一家举行餐会,正式决议:一致要求东条辞职。
于是局势急转直下,东条在黎明时分接到报告后,在9点半晋见裕仁天皇,奏明辞职决心;10点钟召集阁议,决定总辞——4年前的同一天,东条受托第二次近卫内阁的陆相,连夜搭机飞赴东京;那时的意气风发,回想起来,恍如一梦。
当天下午4点钟,天皇召集重臣会议,参加人员还有原枢密相及木户内府。首先由木户说明东条辞职情形;接着是米内报告拒绝入阁的经过,接下来讨论继任人选。
阿部认为际此非常时局,仍以现役军人担任首相为宜,即席推荐米内出马。这是”将”他的”军”;米内很巧妙地推托,说关于政治,仍由文官负责为宜。而作为文官的若槻,立即反驳,同意阿部的意见,在战争中,应由军人主政。近卫接着发言,主张缩小范围,先决定是由海军还是陆军组阁?
这是原则之一,另外原枢密相提出由军人出身的五重臣合组内阁;广田试探有无组织皇族内阁的必要,都遭否决了。最后采纳了近卫的原则,缩小范围,在陆海军人之中选择。
于是阿部与米内,针锋相对地互推海陆军出任艰巨;阿部自道”陆军不得人心,国民舆论倾向海军”。平治与近卫则认为国民对陆军批评恶劣,只是少数人的作风问题。尤其是近卫说得更为率直,他说东条之垮台,是因为陆军予社会的印象很坏;这一部分的陆军——意思是东条那一系的激进派、应改变态度,俾能一新耳目。同时,陆军内部发现思想左倾,此较战败更为危险;因为战败犹可望维持皇室国体,左翼”革命”成功,就什么都没有了。他的这番议论颇引起在座重臣的重视,因此不但确定了由陆军组阁,以便压制左倾势力的原则,而且希望组阁者,应具有政治经验。
因此,米内所提出来的现任南方军总司令官寺内寿一元帅,仅被列为参考人选之一;若槻提出宇垣一成大将;阿部提出新任参谋总长梅津美治郎大将等。
宇垣一成由于木户认为有疑问;很快地便不谈了。同样地,曾任中国派遣军总司令的畑俊六元帅,由于木户的提议,立即列入候选名单。
名单的顺序,阿部认为应该是寺内、梅津、畑。而木户觉得梅津有问题,因为刚被任命为参谋总长,而且并无大臣经历。他问:“陆军大将之中,还有谁?”
“还有,”阿部是照资历来说:“本庄繁、荒木贞夫、小矶国昭。其次,才数得到东条。”
小矶国昭现任朝鲜总督,木户对他的印象不坏,便即问说:“小矶如何?”
海军的米内表示支持:“小矶很适当,既有手腕亦有魄力。”
“是不是类似宇垣的人物?”近卫发问。
“完全不同。”阿部答说。
与宇垣完全不同,便使得木户更感兴趣了,他问阿部:“他和陆军现役方面,关系如何?”
“并没有什么特殊关系,与东条的情形不同。”
平治对小矶亦有好感,插进来说道:“他的品格很高的,是敬神家。”
“思想问题呢?”木户问说。
大家都认为他的思想不会有什么问题,这就很可以放心了;商定的名单顺序是寺内、小矶、畑。
这个会开了4小时。木户一面招待重臣在宫内晚餐;一面在大内文库昭和天皇的书房中,奏闻决定的经过。事实上木户已经决定了由小矶国昭;他的操纵的手法很巧妙,事先不作征询,及至奏陈完毕,才又补充:“第一候选人寺内元帅,现任南方总司令官;如果决定聘用,请先垂询统帅部,对于作战上有无妨碍?”
于是裕仁派侍从长入江相政,去询问恰好陪梅津参谋总长入宫举行亲任式的东条,对此有何意见?东条亦是木户所支持的,自然深知其中的奥妙;如果木户支持寺内,根本就不会请天皇派人来问!问到就是暗示,不赞成寺内。
“当此反攻激烈之际,第一线总司令官缺位一天都会引起极严重的后果,此其一:第一线总司令官忽然奉调组阁,在前线一定会引起许多猜测,而且东亚共荣圈及其他中立国,说不定会生误会。此种不利影响,必须考虑。”东条鞠个九十度的躬:“请上复陛下。”
裕仁”陛下”当然不再考虑寺内,决定由小矶国昭组阁,当夜通知陆军相,急电”朝鲜之虎”小矶”上京”。
经过彻夜地考虑,近卫决定弥补他未曾想到的变局——在他以为寺内寿一现在第一线指挥作战;如果不宜调动,木户早就应该像不赞成宇垣及梅津组阁那样,在重臣会议中,即应有所表示。即无表示,便等于成了定局;却想不到是由名单上的第二名膺受大命。
尽管平沼称许小矶的品格;但他的声望远不及寺内,陆海军中的士兵,也许是头一回听说有这样一位大将。近卫期望新任首相能够早日结束战争;而小矶是否有此魄力及能力收拾难局,实在大成疑问。苦思焦虑,无法推翻已成之局,唯一的弥补之道,是组织陆海军联合内阁;建议邀请米内光政。
木户肚子里雪亮;如果拒绝近卫的要求,他在操纵大局的野心,说不定就会暴露。因此,立表同意;派他的秘书官松平庚为侯爵,征询其他重臣的意见。除了阿部以外,其余亦都同意了。
于是再下一天,召集第二次重臣会议,阿部亦撤消了反对,变成一致赞成。平时小矶已奉召抵达东京,陆军省所派的汽车,将他自机场直接送入宫内;木户这时才正式说明,由他与米内组织联合内阁。奏谒天皇以后,随即开始组阁的任务。
首先,当然是向陆海军申请派出陆、海两相。小矶中意有”马来亚之虎”之称的山下奉文,认为山下的”铁腕”,有助于他控制由于早经列为”预备役”,关系已经疏远的陆军;其次是在满洲担任第二方面军司令官的阿南惟几陆军大将,因为他曾当过4年的侍从武官,将来帷幄上奏及参加御前会议时,比较易于了解裕仁天皇的意图。
此外,他也要求,总理大臣能够列席大本营。而由东条召集的”陆军三长官”——陆军大臣、参谋总长、教育总监会议,对于小矶要求以总理大臣列席大本营会议,断然拒绝。申请以山下或阿南为陆相亦碍难同意;推荐杉山元元帅为陆相。从第二次近卫内阁到东条内阁,杉山一直是参谋总长;后来东条为了想兼得陆军指挥权,把他挤了下来,自行兼任。这一次推荐杉山担任陆相,自有补过与补情的作用在内。
海军方面同样不愿内阁总理分享军部独有的”帷幄上奏”权;不过对于小矶申请将米内光政由预备役恢复为现役,并出任海军大臣,却是毫无保留地同意了——这是一个罕见特例;在此以前,只有1919年,预备役的海军大将斋藤实,以特旨在朝鲜总督任内,恢复为现役。
向来组阁最花工夫的是,协调陆海两相;如果军部对首相人选不满意,可用拒绝推荐的手段,使新阁流产。小矶的组阁工作算是顺利的;在7月21日傍晚,陆海两相决定后,一夜的时间,产生了全部名单;令人瞩目的是,14名阁员只留任了两个,而这两个恰恰是内阁中最重要的职位,外务大臣兼大东亚大臣重光葵;大藏大臣石渡庄太郎。
就在小矶、光政联合内阁举行亲任式之际,美国对作为日本”绝对国防圈”中心的关岛,发动了猛烈的攻势。
在美军登陆以前,美国飞机对关岛已施行了5500架次的攻击;由美国军舰所发射、落在关岛的炮弹,约计一万八千发。驻在关岛的日本陆军约一万八千五百人,完全处于挨打的情况之下。
美军登陆后,立即构筑桥头堡,站稳了脚步。相持3日以后,日军在7月25日夜发动反攻;此时美军反成以逸待劳之势,况藉凭优势的火力,以及海上军舰的助战,轻易地挡住了攻势。到了7月28日,师团长、旅团长相继阵亡;残存兵力约5000人,由31军司令官小畑中将亲自指挥,作困兽之斗,到8月初十,关岛日军对外断绝联络;第二天,美军宣布,关岛日军有组织的抵抗,已经结束;小畑中将的遗骸亦已发现。
在东京,正在检讨战略指导原则;或者说重新拟定作战指导纲领。陆军方面由梅津与杉山会商决定,以总兵力的百分之七十应付决战;百分之三十应付长期战。但基本上希望避免短期内见胜负的决战;尽量保留实力在长期战中拖垮英美。
因此,陆军作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以忍痛牺牲的条件,诱使迁都重庆的中国讲和。”
日本积极对华求和,是”最高战争指导会议”所通过的议案。
本来指导战争的最高机关名义上是”大本营、政府联席会议”,实际上由大本营负责;而所谓大本营,不过军部利用天皇的名义,作成决定,必要时可以奏请作”御前兵器”、”御前研究”,由陆海军统帅,相互质询,得出一致的结论,由天皇裁可——这也是一种形式,天皇是无法推翻军部事先协调好的结果的,至多,有一些补充意见;或者在执行上提示特须注意之点而已。
由于”大本营、政府联席会议”的作用,只是军部将已决定的战争指导原则,传达给内阁执行,所以小矶组阁之前,即提出参加大本营会议的要求;军部虽断然拒绝,但亦了解,以首相而不能参预军事决策,事实上是大有问题的。所以旧事重提,在东条未兼任陆相及参谋总长以前,由于不便而提出的改革意见,再度受到重视,这些意见中,最具体的是两种,一是合并陆海军设立”国防部”,与民主国家的军事控制组织相同;一是设立战争指导机关。前者改弦易辙,相当费事;虽然具体,决非此时所能实施。
因此,小矶提议创设”最高战争指导会议”的意见,很快地获得军部的同意。但会议的办法,仍旧充满了”军权至上”的意味,首先在”构成员”的顺序上为陆军的参谋总长,海军的军令部总长,然后才是内阁总理大臣、外务大臣、陆军大臣、海军大臣。下设”干事”三名,由代表内阁的书记官长,及陆海军两省的军务局长组成。而在第一次会议中,参谋总长梅津以”构成员”居首的地位,立即创下了两条规例:第一是”构成员中有一人缺席,决定即属无效”;第二是,必要时可下令干事出度会议。
在第一条规例中,陆海军可以轻易地发动抵制;在第二条中,实际上是必要时可排除内阁书记官长列席会议。而负最高战争指导责任的6名”构成员”陆、海军,内阁各二。所以只要陆海军取得一致意见,在会中即构成绝对多数。
关于”对华诱和工作”,正式的议案名称,叫做”关于实施中国政治工作事项”,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当然是条件。共分8大项,要点是要求中国保持”善意的中立”,亦就是退出协约国阵营;日本所愿给予的条件,除了”满洲国不得变更现状”以外,其他都可以商量。
为了进行诱和工作,特派陆军次官柴山兼四郎中将到南京,将日本的决定通知陈公博;同时寻觅能与重庆直接联络的适当人选。
除此以外,小矶为了造成一种”推进政治工作”的气氛,特派宇垣大将带同坂西利八郎中将到韩国、满洲、中国去作”旅行”;目的也是示人以日本想跟中国讲和——坂西利八郎一直是北洋政府的顾问;与”安福系”渊源更深,由他透过李思浩、曹汝霖等人的关系,使得重庆能够彻底了解日本的意向。
至于柴山兼四郎要找能直接联络重庆的人,这个任务,仍旧交了给今井武夫。他此时已是”中国派遣军总司令部”的副参谋长;在暗中物色多时,终于找到了一个人,名叫缪斌。
此人籍隶江苏无锡;家世比较奇特,是一个道士的儿子。道士原有两种,一种是由王重阳,邱长春这个系统传下来的”全真道士”,戒律甚严;一种叫做”火居道士”,”火”是不断人间烟火之火;”居”是男女居室之居,一样娶平生子,像张天师,便好算是火居道士。
因此,缪斌有个外号叫”小道士”。他书念得不坏,是交大出身,是陆定一同学,联俄容共时期,缪斌是国民党,陆定一也是国民党;及至武汉分共、京沪清共以后,缪陆分道扬镳,陆定一归入共产党,缪斌仍旧是国民党——他是民国13年1月,中国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中,唯一的上海学生代表;会后留在广州,参加北伐,出任何应饮的东路军司令部政治部主任。
到得民国18年,缪斌由军而政,当上了江苏省民政厅长,由于鬻官卖缺,贿赂公行,为舆论所攻击,因而为中央撤职查办。那时正是励精图治之时;官员因贪污落职,政治生命就算完了。缪斌在南方无法立足,跑到北方去鬼混。
及至芦沟桥事变爆发,平津沦陷,群魔乱舞;缪斌因为与北洋政府并无渊源,无法挤进王克敏的”临时政府”,只弄到一个日本人为驱策中国百姓而设立的”大民会”副会长。这个机构的”浪人气息”颇为浓厚;军统认为以缪斌的性格,会利用”大民会”搞出很多出卖国家利益的勾当来,决定加以公开制裁。
平时缪斌正迷恋于坤伶中学程艳秋最有成就的新艳秋,排夕拜扬;军统人员即在戏园中下手,但因投鼠忌器,怕累及无辜,得让缪斌逃脱一条性命。
这一来,北方又不敢住了。于是缪斌一面南下投汪;一面托人向戴雨农输诚,军统亦乐得加以利用,但知道他诡诈多变,从未交代他任何重要任务。但缪斌却在错综复杂的关系中,看出来一个矛盾,利用这个矛盾,在日本军人中,大肆活跃。
他看出来的这个矛盾是,日本跟中国,一面作战,一面想求和。所以”重庆分子”如果是小脚色,有为日本宪兵逮捕,随时送命的危险。但如真的能跟国民政府要人接得上头,反能受日本军人的尊重。
缪斌就是看透了这一点,所以大吹起牛;他说他跟”何敬之”是如何如何深的关系;由于他当过北伐东路军司令部政治部主任,日本人相信了。
他说他跟”顾墨三”如何如何深的关系;由于他当过顾祝同的民政厅长,而且有将当年同僚——江苏省保安处长李明扬拉到汪政府这面来的实绩,日本人更相信了。
他说他跟”吴稚老”如何如何深的关系;由于他是吴稚晖的小同乡,且当年确蒙赏识,所以日本人也相信了。
今井武夫所以找到他的原故,主要的也是看中了他跟吴稚晖的关系。因为大家都知道吴稚晖”以布衣而为国之大老”,素来受蒋委员长的尊敬。日本人感觉到重庆求和最大的困难,就是无法经过一重关系,便能”通天”。而缪斌却说,只要他跟”稚老”说明了,”稚老”随时可以去见委员长;而且也不必像别人那样,跟委员长说话,先要考虑考虑,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稚老向来口没遮拦;公开演讲能用X宽债紧这样的譬喻,是大家知道的。所说的话如果过于率直,委员长一定也能谅解的。
这番说法,使得今井武夫大为动心;反映到日本内阁,受小矶委任,专门掌管此项工作的,出身《朝日新闻》的国务大臣兼情报局总裁绪方竹虎,同样地,大感兴奋,决定请缪斌正式向重庆接触。
但缪斌却提出了一个条件,他必须先能觐见裕仁天皇;亲身听到裕仁天皇愿意谈和的话,才能取信于重庆;同时非如此不足以使蒋委员长对日本的意向作郑重的考虑。
日本人向来有一种尊重对方——哪怕是敌人的身分的习惯。他们以前认为以近卫公爵作蒋委员长的对手,身分相似;现在中国已跃为四强之一,蒋委员长与罗斯福、邱吉尔、斯大林是同一等级的国际领袖;则理应由天皇致意,才合道理。所以原则上接纳了缪斌的要求。
就在今井武夫返东京与上海之间,联络此事之际,林柏生到了名古屋,由于汪精卫的坚持,林柏生对整个局势的发展,都告诉了他,对于日本战败的战况,他是有保留的,因为怕太刺激汪精卫,而且也怕日本人知道了,指他危言耸听,不过东京通过缪斌的关系,直接向重庆求和这一点,林柏生是不敢也不能瞒他的。
然而就是这一点,已使得汪精卫大为伤心。当初是近卫发表声明,不以国民政府,实际是不以蒋委员长为交涉对象,他才出来的。结果是日政府仍旧要以国民政府,也就是蒋委员长为交涉对象。而且为了表示诚意,竟允许只有厅长资格,而且因贪污撤职,声名狼藉的缪斌所提出的要求,由裕仁天皇接见。这使得他有被日本军阀出卖了的感觉;心情恶劣,病势立即大增。并且有严重贫血的现像。由他的两个儿子及血型相同的侍从,各输血500CC,却仍无补于已入膏肓的痼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