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备钞”中”中央马上来”。
为了陈龙的案子,76号的高级干部,特地集会研究。准备行刺周佛海,自然是件大案,但小黄已死,陈龙矢口不认,又牵涉到日本人,无法深究;同时,风声所播,说日本人打算杀掉周佛海,是件足以影响社会,造成动荡不安的事。因此,最聪明的办法,便是将这件案子压了下来。
但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显出怕事的态度,亦是示人以弱;甚至变成对日本浪人的鼓励,那就后患无穷了。所以几乎毫无例外地,一致认为对陈龙应该严办。
但严到什么程度呢?10年刑;长期监禁;还是处决?对这一点,林之江提出了他的看法,看日本人的态度而定。
“如果日本人识相,不来干预我们的公事;那么,把陈龙办得重,办得轻,没有太大的关系。如果要来干预,正好杀鸡骇猴,给他点颜色看看,那就非重不可了。”
“我们去要人,他给我们一个尸首;如果他们来要人呢?”一身刀疤的万里浪问:“给他活的,还是死的?”
“活的也不给;死的也不给。”林之江又说:“当然,死的他也不要;要了陈龙的尸首去,难道还要替他大出丧?”
“我赞成。”主持会议的苏成德开始作结论:“第一、看日本人方面的态度,如果他们来要人,就说已经枪毙了;第二、对于整个事件,保守秘密,免得引起流言,影响人心;第三、等整个事件告一段落,再面报周主任委员。”
周佛海是”特工委员会”的”主任委员”,所以苏成德用此称呼。散会以后,林之江刚回办公室,就接到苏成德的电话,请他立刻去一趟。
“巧得很!”苏成德说:“我刚接到荻原的电话,他要带统税局的顾问川端来看我。我想,请你一手主持这个交涉。”
“好!我知道了。”
“立场不妨坚定,态度要恳切。”
“我懂。”
大约半小时左右,荻原带着川端来了。荻原是沪西宪兵队的队长,官拜大尉;76号跟他的关系很密切。川端大概就是知道这种关系,想借重荻原来卖个交情;林之江心想,荻原不见得会了解剖中的内幕;也想不到这里已经作了决定,采取最强硬的态度。如果他一开口就要人,而且由于太熟的缘故,可能在措词上很率直;那时候他碰的钉子就是硬钉子,这样伤了和气,以后办事就棘手了。
因此,他使了个瞒天过海的手法;一见了荻原,不等他介绍川端,便用那种无一天不见面的熟朋友的口吻说:“来、来!你要的宝贝我替你找到了。”
原来荻原有样嗜好,是收藏”春册”;改七芗、仇十洲的作品都有。有天听人说起,大名鼎鼎的唐伯虎落魄的时候,亦曾画过春册;曾托林之江代为留意。”宝贝”指的就是春册;荻原一听他的话,以为唐画有了着落,喜不可言。
这种东西的授受,自然不宜有陌生人在旁边;所以他跟川端说了句”吃斗莫倒”,随即洒开大步,跟着林之江匆匆而去。
“宝贝确是有了,一共6幅;要从天津送来,大概有半个月的功夫,你就可以看到了。这是我私人送你的,请你不要客气。”
“谢谢,谢谢!”荻原规规矩矩地鞠了个躬。
“不过,有件事我要先打你的招呼;川端的来意,我已经知道。他托你来要的这个人,犯的案子很重;而且也没有办法交给你了。我想请你警告川端,不要管这种闲事,免得损害中日邦交。”
荻原微微一惊,”什么案子?”他问:“会损害到邦交”。
“难道你还不知道?莫非川端没有告诉你?”林之江趁机放了枝冷箭,”托人一件事,不把这件事告诉人家;这种做事的方式很不够意思。”
“嗯!”荻原闭着嘴咕了一下,有些生气的样子了。
“请你不要这样。用平常的态度。”
荻原省悟了,放松了脸上的肌肉,跟着林之江回到外面客厅,这才正式为他介绍川端。
彼此说了两句客气话,荻原开口了,”川端君那里有个使用人,为你们这里逮捕了,希望能够释放,或者交保。”他转脸说道:“川端君,请你自己说。”
于是川端先找张纸写了一个名字,然后说道:“这个人,是为贵局逮捕了。”说着,将一张纸条递过去,自然是”陈龙”二字。
林之江趁机打听:“这姓陈,请问川端先生,是你们局里什么人?”
“调查员。”川端补充说:“是秘密的税务调查员。”
“既然如此,何以不由统税局来办交涉?”
“我就是统税局的人;陈龙是配属给我工作的人。”
“这样说,川端先生应该对他很了解。”林之江逼视着他问:“是吗?”
一上来先被人家套问了一阵,而且话中藏着机牙;川端自觉落了下风,不由得有些起馁,就越发要考虑一会才能回答。
“关于他的工作方面,我比较了解;此外就不太清楚。”川端又说:“他的私生活,我不便干涉。”
“那么,我可以告诉川端先生,陈龙是本局奉令逮捕的,他牵涉到行刺中国政府要员的阴谋。”
川端的神色凝重了,但看得出来,是极力保持着镇静,”有这样的事?”他说:“你们不会株连无辜吧?”
“株连?”林之江问:“川端先生希望我们株连?”
听得这话,连荻原都发觉了,当即向川端说道:“川端君,你应该管束你的部下。”
“在我的工作部分,我是管得很严格的。”川端忽然态度变得强硬,”你们一定弄错了!是冤枉无辜的人,对我的工作妨碍很大。”
林之江很沉着,沉着得看来有些阴险了,用一种深不可测的微笑答说:“我也知道妨碍了你的工作;我向你道歉。”
“这不是道歉的事;我要求让我带陈龙回去,或者移交给荻原队长。”
这一下,林之江不能不以坚定的态度回答:“荻原队长并未提出这个要求;他连如何妨碍你的工作都不知道,接收了这个人有何用处?而且,就算荻原队长提出这个要求,我们也只能向他抱歉,求取他的谅解,因为我们无法将陈龙移交给他!”
“为什么?”
“这个原因不能告诉你;除非荻原队长提出询问。”
这个钉子碰得川端脸色发青;荻原又不作声,他只好出声央求了。
“请荻原队长问问他,为什么不能将陈龙交出来。”
“荻原点点头,向林之江说:“请你跟他说。”
“好!”林之江看着川端说:“陈龙已经承认,他在从事一项叛逆性的阴谋;案情太严重,陈龙已经移解到南京去了。”
“走吧!”荻原很快地站起身来;他对川端说:“你不要再管这个人了。”
原是请来壮声势的,不想竟说出这样的话来:川端大感狼狈,一言不发地跟着荻原告辞。
林之江顾到礼貌,一直送他们上汽车;荻原在车子离去以前,从车窗中伸出手来,作了个翻书的手势。林之江会意,是指许了送他的”宝贝”。
“一定会有。请你耐心等待。”
“不要让我等得太久!”荻原还叮咛一句。
林之江对这个交涉,自觉办得很满意,但对荻原所许的愿心,却不知如何还法?心想虞亚德为人灵活,不如跟他谈。
于是,打了电话约他一起吃晚饭;林之江十分得意地谈他如何利用荻原抵制的经过。最后却又皱眉了。
“当时没有办法,非利用这件荻原最感兴趣的事,不能取得他的充分合作。现在可为难了,哪里去弄这6幅唐伯虎画的春宫?”林之江用很亲热的称呼说:“小虞,你替我动动脑筋。”
“这何用动脑筋,到城隍庙的茶会上,去找一个专门造假画的人,问题就解决了。”
“对、对!真是你的脑筋好。”林之江很高兴,”不过,造假要造得像。”
“那当然。”
林之江点点头又说:“小虞,买这6幅画送荻原,是可以报公帐的。自己弟兄,我挑挑你,假的你照真的报好了。”
这是件无须客气的事;虞亚德道谢过了又问:“那么,陈龙是不是要送南京呢?”
“现在还不知道。局里只是将整个案子报上去;看上头的意思。”林之江又说:“我看陈龙难逃公道。”
“照现在的情形,是不是要通知他的家属呢?”
“应该要通知的。现在案子已经不在我手里了,我没有办法答复你。不过,如果你认为要通知家属,我可以跟局里说。”林之江又说:“现在你最要紧的,是替我去弄唐伯虎的古画,越快越好。明天能不能给我一个确实答复?”
“我极快去办。明天一定有电话给你。”
因为如此,虞亚德第二天绝早期身,赶到城隍庙,在古玩书画商人每天聚会的茶会上,找到一个专造假画的任不凡,问他愿不愿承揽这件生意?
“像你这种生意,我还是第一回遇到。”任不凡想了一下说:“这要另外寻一个人合作;我是不画春宫的。”
“你的意思是,画春宫另外请人;画好由你来加上唐伯虎的名字?”
“对!我只管题款,盖唐伯虎的图章;别的不管。”
“一客不烦二主,这个人归你去找。你只说个价钱好了。”
册页是1两金子1幅;两个人合作算双份,6幅12两金子;抹掉零头,算一条条子。”
“可以。不过要快;一个星期够不够?”
“差不多。不过,话说在前面,期限要从收定金的那天算起。”任不凡又说:“钞票不值钱,不能折价。”
“明天上午,仍旧这时候,我拿两个小黄鱼给你。”虞亚德又问:“譬如说,这6幅画如果真的是唐伯虎画的,值多少钱?”
“那就没有一定了。”
“你不妨说个价钱我听。”
任不凡想了一下说:“要一根条子一幅,不算贵。”虞亚德心里有数了,随即到76号去看林之江,将跟任不凡接头的情形,和盘托出。林之江考虑了好一会说:“6条条子,数目是大了点。应该另外有个做法,你有没有专门做这路生意的熟人?”
“我只认识一家裱画店的老板。”
“有没有交情?”
“有的。”
“有交情,就好办了。”林之江说:“我先垫一条条子出来,你去把那6幅画弄好,送到裱书店;我跟局里说,那家裱书店有这么六幅东西,请局里派人去买。你那面咬定要6条条子,少一个不行;一样非买下来不可。这样不经我的手,事情比较冠冕堂皇。”
虞亚德自然唯命是听。当下收了林之江的一条条子;一个星期以后,如期办妥。那6幅春册,每一幅题一句唐诗;诗中都有一个春字。
为了表示做事认真,同时让林之江有个先睹为快的机会,虞亚德特地约林之江小酌,顺便欣赏那6幅春册。林之江欣然同意;但时间却不能确定,要临时联络。
小酌的地点,就在裱画店老板的家里;此人姓周,苏州人,裱褙世家。他也很想认识林之江,因为是个靠山;因而向虞亚德表示,这趟生意他完全”白当差”。当然,虞亚德也有盘算,要给林之江提高大分;然后他再跟周老板分帐。
约了两天,第三天约到了。一到经过介绍,首先看画,6幅册页,纸墨古色古香,做假做得极像;每一幅提一句唐诗,都带了一个春字,第一幅是”全知偏知春气暖”;第二幅是”春潮带雨晚来急”;第三幅是”雨中春树万人家”;第四幅是”春城无处不飞花”;第五幅是”隔坐送钩春酒暖”;最后一幅是”铜雀春深锁二乔”。
“这一幅是六指头搔痒,加工讨好。”周老板指着最后一幅说:“照规矩一男两女算两幅。”
“喔!”林之江问:“这是唐伯虎的字?像不像?”
“像、像!怎么不像。”
“六如居士就是唐伯虎。”
“是啊!”
“我怕我那个朋友只知道唐伯虎。”林之江仔细看了一下说:“喔,图章是唐寅二字。”
“林大队长,你请放心好了。越是做假的人,越想得周到,不会错的。你看,款上题的是六如居士时客洪都,洪都就是南昌,也是有道理的。”
“这个道理,你要说给我听听。”林之江说:“我好讲给我的朋友听。”
“明朝宁王造反的故事,林大队长总知道?”
“知道的。”
“宁王宸濠,把唐伯虎请了去做清客;时客南昌就表示这6幅册页是为宸濠画的。”
“那么,为什么不题上款呢?”
周老板哈哈大笑,笑停了用苏州话说:“林大队长,格末倷叫外行哉!啥教春宫画浪还题还俚上款笃!说出去仔,听格人嘴吧阿要笑歪?”
林之江想想不错,自己也失笑了。
“林大队长,东西真是不错;骗内行都骗得过。”周老板说:“这份礼要送给喜欢的人,真正是宝贝!”
听得这样说,林之江越发高兴;心想荻原定必激赏,交情又厚一层,以后办事更加方便;有什么大油水的案子,荻原只要说句话,黄金美钞就会滚滚而来。说这6幅册页是”宝贝”,一点不错。
“周老板,我明天就会叫人来看;你不妨开口多要一点,还价还到什么程度,看你自己的本事。”
言外之意是60两金子以外,还可以多要;周老板亦不免心动。但这件事虞亚德所托;话中要照顾到,当即答说:“林大队长交代的事,我自然尽心尽力去办;生意怎么谈,我会跟亚德兄商量。”
“对了!你们去商量。里头有我,这笔生意一定做得成。”
“多谢、多谢!”周老板将春宫收好了说:“请亚德兄陪林大队长略坐一坐,我看内人预备齐了没有。”
等他一走,虞亚德便坐到林之江身旁,促膝说道:“大队长,我想这样分派,本钱先归大队长;多下的请大队长拿一半;我跟周老板分一半。”
“不必!”林之江说:“本钱还我就是了。”
“没有这个规矩——。”话只说得半句,周老板的影子已现;虞亚德就不便再说下去了。
“请里面坐!”周老板说:“没有什么好东西请林大队长吃。”
“周太太,”虞亚德接口说道:“烧得一手好船菜。”
“那是外面吃不到的。”林之江欣然起身,”今天口福不浅。”
到得饭厅里落坐,已摆满了一桌子的菜;船菜讲究冷荤跟慢火煨的大件,周太太为请客花了3天工夫,这一桌子的菜,自然不同凡响,因而益助酒兴。
周老板的谈锋甚健,他不但懂书画,还懂金石磁器;谈起许多有名真踪流传的经过,将那些名人巧取豪夺,作假行骗的故事,说得活龙活现,不信不可。
“书画古董这些东西,讲起来很风雅,其实最俗气。不过,到底是中国的东西,流到外洋,实在可惜。”有了几分酒意的周老板说:“林大队长,你也是热心人,像这种应该管管。”
“怎么管法?”林之江问说。
“把预备运到外洋的好东西,想法子拦下来。”
“这——”林之江踌躇着说:“我没有路,也不知道怎么拦?”
由于林之江这一问,周老板透露了许多内幕;也反映了一种过去所没有过的现象——沦陷区内百分之九十几的中国人希望抗战胜利,蒋委员长重回南京;但这一天是哪一天,却谁也说不出来。因此,除了间关万里回到大后方以外,走不了的人便只是耐心守着漫漫长夜。但这两三个月以来,尤其是在一张”中央储备银行”的钞票花纹中,发现了”中央马上来”的字样以后,谈论何时”天亮”,是至亲好友间茶余酒后的最佳话题。
但这个话题在有些场合是忌讳的,那就是当有真正汉奸在座时。沦陷区的人,对汉奸的定义,与大后方不同;大后方是从法律的规定去认定,在沦陷区却须看事实,一种是”皇军”到处,首先拿着白起子去欢迎的”维持会长”;一种是确确实实为了利欲薰心,去替日本人服务的大汉奸,一种是恶名昭彰,甘为日本宪兵鹰犬的密探、翻译。除此以外,在汪政府做个中下级职员,完全为了糊口之计的人,他们自道是”饭奸”;旁人亦持同样的看法,并无丝毫岐视之意。
热烈谈论蒋委员长又发表了什么谈话;麦克阿瑟已经打到那里,这些深夜从短波无线电中收听来的消息的人,多半是”饭奸”。至于真正的汉奸,有些是表面故作镇静,表示问心无愧;有些绝口不提,仿佛胸有成竹,其实内心无不恐惧,日夕萦绕在脑海中的一个念头,便是如何免祸。
这有好几种做法,公认为最正当的做法是改过自新,将功赎罪;也就是说,自动变为政府的”地下工作”人员。次一等的,结纳一个”重庆来的”人,以为护身符。再有一种是悄悄地转移财产,迁地为良;或者仿狡兔之三窟,另外经营一两个秘密的存身之处。
因为如此,便应运而生了好些神秘身分的人;以前是沦陷区常见的人,消失了一段时间以后,突然间又现身了。高谈阔论,尽是些沦陷区所听不到的”秘辛”——因为他们所谈论的人物,不在重庆,便在华盛顿,或者印度,都是沦陷区报纸上所见不到的名字。这些人愈是在”高等”的场合,愈受人注目;然后,便有人悄悄登门拜访,送上一份重礼,卑词表示仰慕。
这样交往了一两次,交情套得近了;方始吐露肺腑,自道岂不得已,为人”拖下水”去,如今悔之莫及。希望能够”仰仗大力”,获得庇护。当然,这时候送的礼,就不是火腿之类的贵重食品了;而是贵重的黄金、美钞。
这此情形,林之江也知道;但他不知道的是,敌后和重庆都派有地下工作人员在沦陷区活动。由于从后方和敌占区派来的人,都能说会道,所以听信的很多。
有个”粮官”,官卑职小,但在配给”户口米”上动了手脚,积少成多,发了大财。此人精于赏鉴;沦陷区中许多旧家,为生活所迫,将家藏的法书名画,取出来换米,此人收藏得不少;最近亦是受了一些”勾魂使者”的引诱,预备尽携所有悄悄出洋,目的地是中立的瑞士,其中颇多罕见的精品;周老板觉得”国宝”流失国外,令人痛心,如果林之江愿意采取行动,他可以打听到走私的详细情形,以便拦截。听完以后,林之江答说:“等你将详细情形打听清楚,我再来研究。不过,既是敌后派来的人,不会勾引人家;这里面的曲折,请你要弄清楚。”
“当然,当然。”
“酒醉饭饱要告辞了。”林之江又对虞亚德说:“你到哪里,我送你。”
虞亚德还是有话要跟他谈,就随便说了个地方;目的是共一段路程。林之江这部汽车是英国式,司机与后座之间,有玻璃隔断;虞亚德说话不须顾忌,便又提到了卖假画”劈靶”这件事。
“我讲过了,我是挑你发个小财;你不必再说下去了。不过,我还是希望你来帮我的忙。”林之江说:“我不是要你到局里来,是私人帮我忙;有什么消息,替我打听打听,或者我有什么不便出面的事,请你替我办一办。”
“如果是这样,我当然应该出力。”
“那就一言为定了。有事我会找你。”林之江问:“你经常在哪里会朋友?”
“我们有个公司房间,大沪饭店626号。”虞亚德说:“下午我总在那里。”
“好!我知道了。”
“林大队长,”虞亚德问:“陈龙那件案子办得怎么样?”
“做掉了。”
虞亚德一惊,心里忽忽若有所失;好半天说不出话。
“成全了张有全。”林之江又说:“他可以顺顺利利接收陈龙的老婆了。”
“林大队长,”虞亚德忍不住发问:“不是说要报上去?做掉陈龙,是上头的意思?”
“不是。”林之江说:“这件案子,从我交了出去,就不管了;我是听人说,川端托人来打招呼,希望把陈龙杀掉。”
“这就奇怪了!川端不是要救他的吗?”
“救不成就只好杀他了!这你还不懂吗?”
虞亚德恍然大悟,原来又是杀人灭口。
“据我所知,要杀陈龙还不是川端的意思,幕后另有人指使。”
“谁?”虞亚德问:“是邵式军?”
“不是他还有哪个?”林之江说:“我们案子还没有报上去,金先生已经告诉周部长了,把邵式军叫了来问,他死不肯承认。拿他没有办法。”
“照这样说,周部长问起来,为什么不留活口;你们怎么说?”
“当然要耽处分。好在这个处分也不是白耽的。”
弦外有音,非常清楚;76号有人受了邵式军的贿,不惜耽个擅自处分的罪名。虞亚德还想再问,司机已把车子停了下来;是浦东同乡会门口,正是虞亚德指定的地点。
道别下车,却不回家;他借了个电话打到陈家,是陈龙的老婆的声音。他故意逼紧了喉咙问说:“张有全在不在?”“在。”
等张有全来接电话,虞亚德叮嘱:“我是亚德。你只听我说,不要开口!你马上回家,我到你那里去。”
“好!”张有全答应着,将电话挂上了。
“我还不知道出了事。”张有全怔怔地望着虞亚德,再无别话。
虞亚德亦颇感意外,”莫非没有通知陈龙的老婆去收尸?”他问。
“没有。”
“怪不得电话里,陈龙的老婆没有什么变化。”虞亚德有些困惑,”总不能说,一个人这样杀掉了,连家属都不通知一声。”
“我想也不会。”张有全问道:“现在我怎么办?回去要不要说?”
“当然不要说。不但不要说,你脸上还不能露相。”
“这我懂。”张有全叹口气:“不明不白两条命!不知道是送在哪个手里的。”
“你我两个人都有分。”虞亚德说:“你总还有好处,我为了什么?”
虞亚德跟林之江的看法一样,认为陈龙一死,张有全接收了他的老婆,这无论如何是一种收获。哪知张有全的答复,出人意料。
“我不敢!”他说:“陈龙这条命有四分之一到五分之一,送在我手里;再跟他老婆睡一床,不怕陈龙来作怪?算了,算了,我跟她的缘分,也算满了。”
虞亚德一楞,”那么,”他问:“你拿陈龙的老婆怎么办?”
“劝她另外嫁人。”
“你怎么劝她?她问你一句,为什么到可以嫁给你的时候,你倒不要了。你怎么回答她?除非你把真相戳穿,不然没有话好说。我现在要警告你,你要戳穿真相是你的自由;不过你不要牵涉到旁人。已经冤冤枉枉送掉两条命了;不要再有第三条、第四条白送在里面。”
听他语气严重,使得张有全意乱如麻,好久,才叹口气说:“唉!麻烦要找上门来,逃都逃不掉!当初我不管小黄的事就好了;一搭上手,就是湿手捏了燥干面。要想干净都不行。”
最后两句话,对虞亚德大有启示。像现在林之江一再邀他帮忙的情形来看,似乎就是”湿手捏了燥干面”;但毕竟还不曾”搭上手”,悬崖勒马还来得及。
只有开码头!他心里在想,如果仍旧在上海,很难避免林之江的纠缠;到最后不是情不可却做他的下手,就是变成不够朋友,惹得林之江翻脸。看起来真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卖假画的事总算顺利,周老板讨价10根条子,还到55两金子成交。来谈的人是76号的庶务科长,抽了5两金子的回扣,实得5根条子。
“喏,都在这里!”周老板将金光灿烂5条金子,一字排开,”白当差”的话也不说了。
“这是林大队长的本钱。”虞亚德移开一根条子,”余下的,四股派,你看怎么样?”
“我没有意见。不过,你、我、林大队长以外,不知道第四个是谁?”
“这笔生意,不是天上平空掉下来的,总有个来头;不过,我不便透露。”虞亚德说:“如果你不相信,我们就作三股派也可以。”
“笑话、笑话!”周老板急忙解释,”我不过随便问一声,怎么会不相信你?”
“那好!”虞亚德取了根条子摆到他面前,”该你得的该你得。”
周老板做1年的裱糊生意,也赚不到一根条子;而且还结识了林之江这么一个朋友,自然非常高兴,要请虞亚德吃饭。
“改天吧!今天我要去看林之江。”
这是托辞,他带了金子回家,写好一封信;另外找了一只装手表的锦盒,装入2根条子,用棉花塞紧,再取张牛皮纸密封好,然后打电话给张有全。
电话打到陈家,又是接到陈龙的老婆手中;”他重伤风,睡在床上岂不来。”是有起无力的声音。
“那么,”虞亚德毅然决然地说:“我来看他。请你把地址告诉我。”
依照陈龙的老婆所说的地址,找到他以前钉张有全的梢来过的那条弄堂;敲开门来,触目心惊,恰好看到灵堂上高悬着陈龙的照片。
“陈大嫂!”虞亚德招呼了这一声,到灵堂上三鞠躬,然后问说:“老张在哪里?”
“我在这里。”
张有全已经扶病出迎;虞亚德心想,重伤风不是什么大毛病,还是约他出去说话,来得妥当,因此问说:“看了医生没有?”
“没有。买了点药吃;睡两天就好了。”
“我有个做医生的朋友,住得不远;走,走,我陪你去看一看。”
“是嘛!”脂粉不施,一身素服的陈龙的老婆,在一边搭腔,”老早要他去看医生,就是不肯。”
“不是不肯,想省两个钱。既然虞先生的朋友,总可以白看;我自然要去看一看。”
于是陈龙的老婆,为他添衣服,戴帽子,很体贴地照料着;一直打光棍的虞亚德,看在眼里,倒不由得兴起了室家之想。
出门坐上三轮车,虞亚德说:“到你家里去谈。”
“路上不能谈?”
“还有东西要给你;你一定要送回家的。”
“什么东西?”
虞亚德不肯说;”到家你就知道了。”他问:“十天不见,你怎么瘦了这许多?”
“怎么不要瘦?又累,又生病;又有心事。”
“你的心事我知道。我多少要帮你的忙。”虞亚德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要保重身体。”
张有全苦笑着;停了一会才开口:“好像做了一场梦!”
虞亚德不答;张有全心情不好,也懒得开口。一直到家,虞亚德将他扶了上楼,等开了锁进门,张有全坐在床沿上,喘息不止。
“你身体真是要当心,”虞亚德说:“两家人家的担子都在你一个人身上。”说着,掏出一个纸包交到他手里。
张有全觉得那个纸包很压手,便即问道:“什么东西?”
“你打开来看。”
一看是根金条,张有全惊喜交集;半晌说不出话。
“我无意中发了一笔小财;大家分了用。”虞亚德说:“我明天要走了。”
“到哪里?”
“到内地。”
“到内地!重庆?”
“不一定。反正往西南走就是了。”
“你,你怎么突如其来,有这么一个计划?”张有全大感困惑,”事先一点风声都没有。”
“我也是跟你上次见了面才决定的。闲话少说,我有件要紧事托你。”虞亚德将一封信,一个盒子交了出去,”等我一走,你把这封信跟这个盒子送给林之江;要当面交给他。”
那个盒子很沉;张有全掂了掂笑道:“莫非是金子。”
“不错是金子。”
一句戏言,不道竟猜对了。但张有全却反而没有话说了。
“老张,”虞亚德说:“你这个人虽有点糊涂,人是好人,我就老实告诉你吧!”
于是虞亚德从荻原陪着川端去看林之江说起,一直谈到76号花55两金子买那6幅唐伯虎的”真迹”;然后再谈盈余分配的办法。
“多下4根条子四股开,恰好每人一根;喏,这根是你的。”
“我的?”张有全喜出望外,反有点不太相信了。
“10两金子,你我的身价说起来,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我劝你取了陈龙的老婆,把他的儿女当做自己的儿女;回到乡下,正正经经做个小生意。”虞亚德又说:“天快要亮了,梦也可以醒了。上海是非太多,没有啥混头。老张,你听我的劝!”
张有全考虑了好一会、毅然决然地说:“好!我听你的劝。陈龙怎么死的,前因后果,我当场跟她说明白。”
“随你,反正我要去了,是非不会到我头上。不过,我劝你不要急,到有把握了再说不迟。”
“当然,我不会莽撞的。”张有全又指着信问:“你给林之江的信,说点什么?”
“劝劝他,也好歇手了。”虞亚德说:“你把东西放在家里,不要带到陈家,我就在这两三天之内动身,确实日期我会打电话告诉你;你等我走了,再去送东西送信。”
张有全点点头、望着虞亚德飘然欲泪,着实有些难舍难分。虞亚德虽也有离情别意,但为向往大后方的豪情壮志所淹没,所以反觉得张有全太软弱。
“不要这么娘娘腔好吧?”
张有全眨了两下眼,挺一挺胸,振作了些:“你什么时候回来?”他问。
“当然等胜利了才回来。这个日子,不会太远!”虞亚德又说:“不过,汪精卫是一定等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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