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神而小心地抚摸着那些将要包裹住我的孩子的衣料,只觉得亲切而疏离。我身为她的生母,竟还不如这些衣料能更接近她,拥抱她。我转身小心拭去眼角将要流出的泪水,轻声叹息道:"只可怜我这个做娘的,什么拿的出手的能送与我孩儿满月的东西都没有。"
槿汐见我伤心,连忙安慰道:"娘子这是说的什么话。您是帝姬的生身母亲,您这份爱女之心,便是最好最难得的了。帝姬若知道您这样牵挂她,必定也十分高兴的。"
我出一回神,不由慨叹道:"我白白伤心做什么,有她父皇待她这般好就是了。我不得不说句实话,皇上待我再严苛,待胧月,真算是很好了。"我又道:"也替我谢谢太后,劳烦她这样费心,巴巴儿地要你拿这些给我看,叫我知道皇上很疼爱帝姬,我也就放心了。"
芳若会心一笑:"太后的苦心娘子既已体会到了,奴婢回去一定如实向太后转达娘子的感激之情。"她微微侧头,忽然道:"娘子如今还写字么?"
我一时未能明白,道:"什么?"
芳若笑道:"从前娘子为太后抄录佛经。太后总说娘子的字很好,又写的大,读经的时候特别清楚舒服,只说娘子的字还欠了些火候。如今娘子在甘露寺中修行,不如再为太后抄录佛经罢,就当习字打发时间也好啊。奴婢每月会来甘露寺一次拿走佛经。请娘子以每月为期,为太后抄录佛经祈福罢。"说罢,她深深地看我我一眼,又说一句:"太后说过,一定要是娘子亲手抄写的祈福才有用,否则不作数的。"
宫里的佛经那样多,何必巴巴儿地要老远来甘露寺向我拿。
然而我微一思索,转瞬已经明白。于是深深福了一福,道:"请为我多谢太后关怀之意,莫愁必定尽心尽力为太后抄录佛经,为太后祈求上苍福泽。"
芳若会心微笑,正一正发髻上的银珠簪子,起身笑道:"娘子明白就好。天色不早,奴婢也要回去复命了。"
我起身相让,道:"我送姑姑出门。"
门外聚着几个好事的姑子,正张头探脑瞧着,芳若见人多,于是止步道:"娘子请回吧,外头冷了呢。"她故意扬一扬声,道:"太后请娘子抄录的佛经奴婢每月都会来取,请娘子为太后尽心抄录就是。"
我晓得她是说给那些姑子们听,免得我受什么欺侮委屈,我忙含笑让过,见她远远走了,才安心回去。
弦断无人听
我一心求好,又加以调养。果如槿汐和浣碧所期盼的,我的身体渐渐好转了起来,慢慢有些胃口,也能起来好好走走了。我开始日日面壁诵经、操持劳作。稍稍得闲的时候,就不分昼夜地埋首仔细抄写佛经。只希望佛经字字真言真意,可以缓解我依旧时时发作的心病。这样麻木其间,抄录完《金刚经》,又抄录《严棱经》,待到把每本经书都抄录了三遍时,再举目凝视自己,果然眼神中清净去不少杂念,却也空洞若无物了。
我一笔一笔认真抄录着佛经,浓稠的乌黑墨汁,仿佛我浓稠的不甘与冤屈,悉数写进佛法无边的真言里,来平息我的戾气与灰心。
太后为我的苦心,也算是尽了。
要我一定亲手抄录佛经,每月让芳若来取,为的就是确保我活着,这样月复一月平安地活着,我的四肢手足完好无损,身体康健,无病无灾。
芳若每月的到来,并没有过多减轻我的辛苦劳作。只是在她来的那一日,我会被静白允许休息一日。
浣碧问我:"小姐辛苦劳作,为何不告诉芳若姑姑,请她主持公道,或者告诉住持也好。"
我低头仔细为衣裳上浆,只淡淡道:"我若告诉住持,住持必然会为我向静白求情。可是我到底是归于静白管,若是她口头答应背后又暗算,我连这好不容易求得的平静也没有了。而告诉芳若,芳若回去必定会转述于太后,太后虽然是皇后的姑母,然而对我和胧月的照拂也算尽心,何必再叫她老人家费心。而且宫中人多口杂,若是传到皇后和安陵容耳中,又不知道要生多少是非。"
能说出口的我都说出口了。然而另一层意思,我却不能说出口。我甫出宫,那些没能置我于死地的人自然不肯轻易甘心放手,只怕我身边知道或不知道处都有无数双来自宫里的眼睛盯着。太后巴巴儿地要芳若来要我每月抄录佛经带回去,亦是这层意思,怕人暗算了我。静白不忿我的出身与经历,百般刁难要我辛苦。那么今日,若在那些人眼中见到我如此落魄凋零、苟延残喘,我的苦楚多一分,她们心里就会多安稳一分,对我的胧月也会放松一分。世事环环相扣,我身为人母,能为胧月所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而每每芳若来,我只问两句,"眉庄好么?胧月好么?"
芳若不便多说,偶尔答两句,也是简单的话,从不细细说来。我知道她有她的难处,也不为难她,只是见了她,还是只问这两句话。
问得多了,芳若也笑,"娘子关心的,永远只是这两位么?"
我不假思索,道:"是。"
芳若微微沉吟,眼中依然含着笑意,"太后嘱咐我每月来探娘子,对娘子也很是关心,难道娘子也不问问太后近况如何么?"
我淡淡道:"眉姐姐在宫中依托太后的爱惜才得平安,若眉姐姐安好,那么太后必然安泰无恙,所以不必问。而且姑姑每每来时眉间都未有忧色,亦可知太后一切都好。"
芳若颔首道:"娘子的聪颖,分毫不弱于往日。"她微笑,"那么胧月帝姬得敬妃娘娘养育照顾,娘子也不问候敬妃娘娘么?"
窗外大雪纷飞,如搓棉扯絮,我漠然倚窗观望雪花。道:"不必。她得了帝姬,已是终身有靠,必然会爱如性命。况且我问候她,不是更让旁人在意她,反而陷她于险地么?"我缓缓笑道:"以敬妃娘娘的聪明,她一定能保全自己,也保全帝姬。你总说帝姬十分聪明可爱,那么想来敬妃娘娘也过得舒坦安稳,才能这样好好抚育帝姬。"
芳若思量片刻,"那么皇上呢?娘子也全不在意了么?"
我的眉毛骤然一蹙,很快觉得,为玄凌蹙眉,亦是不值得的。于是松缓了神情,雪光清冷逼仄,那清冷也透在我的语气之中,森冷而凛冽,"若有国丧,天下皆知,不必等姑姑来告诉。"
我是在咒他死啊!这样冷毒的话语出自我的口中,连自己也吓了一跳,我对他的怨恨,竟是这样深么?
果然槿汐吓得忙忙来捂我的嘴,"娘子糊涂了么?"
芳若凝视我片刻,缓缓摇头,道:"娘子,恕奴婢多嘴劝一句,您这样怨恨在心不能释怀,其实是自己难过啊。"
我别转身,只作充耳不闻,凝神看向窗外,双目冷滞,几乎想看穿外间涌动的风究竟是如何涌动。
芳若徐徐的语句还是贯入我的双耳,"十月间选秀,所能入皇上眼者颇多,共选了宫嫔十八人,是皇上当政以来中选人数最多的一年。"她微微沉吟,与槿汐互看了一眼,终究还是说了出来,"此番入选的小主们都是中等仕宦之家,未有太显赫也未有太卑微者。而且,她们的年纪都小,未有一位超过十五岁者。"
十五,我进宫那一年也正好是十五岁呢,如花朵一般娇嫩柔软的年纪。如今,我亦有二十了,与这样年轻的宫嫔们相比,我的容颜和年纪都算是在慢慢黯淡下去了吧。如何能与她们的青春健康,明丽姿色相较呢。
我微微冷笑,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新年过去,玄凌也已经三十了。
他是君王,所以他的艳福总是这样好,永远能享受着无尽的别人的青春。
而皇后长玄凌两岁,面对这样年轻鲜嫩的女子们,即便娥眉耸参天,丰颊满光华,也有些力不从心了吧。
而芳若的声音仿若在说一件极寻常不要紧的事,道:"是皇后呢,皇后力主皇上多选年轻的女子进入宫廷之中。"我微微一愣,芳若依旧娓娓道:"皇后言及如今在宫中的妃嫔年龄渐长,不若选些年轻懂事的新人,身心康健,才利于为皇家诞育皇嗣。"
我稍稍吃惊,然后很快亦明白了皇后的用心。手心的冰冷,在那一瞬间侵入了自己的肺腑,透出沉沉凉意。
越是年轻越是养在闺中的女孩子,越是没有机心啊。纵然得尽君王的宠爱与怜惜,又如何能与一个久居深宫的掌权妇人的心智相抗衡呢,终究也只能在她股掌之中做困兽之斗啊。而且出身中等仕宦,自然没有千金门第养育出来的那种气度和见识,也就会更少有身登显贵位份的机会。至于皇嗣,能不能生下来还是个未知之数。
而低微门楣出来的如安陵容这样谨小慎微又心计深藏的女子,皇后也断断不容许再出现第二个了吧。
所以年轻而门楣普通的女子入宫才是最合她心意的啊。
而玄凌,只要美丽,只要娇艳,只要温柔的女子,他都是不会排斥的。
所以芳若的话正好验证了我的猜想,"皇上很喜欢今次入宫的小主们,虽然位份还都不高,多在常在、美人之位,也不知最终能得高位的究竟是谁,这一切都是未知之数。只是这些小主们倒有些平分秋色的意思呢。"
平分秋色啊,也便是人人他都喜欢,人人不分伯仲。
也是,他周旋于衣香鬓影的温柔乡中左拥右抱,享受新鲜女子的温柔和妩媚。而我呢,画堂深锁垂杨院,雨打梨花深闭门,独自裹在缁衣梵音中,消受我该消受的寂寞和冷清。各在天涯,各不相干。
雪花纷纷飞散,恍若暮春时节,独自倚在庭院之中的美人靠上,见雪白的柳絮静静飞过,东风卷得均匀,点点绒白,如乱花穿庭,似下着一场轻软的茫茫大雪。却是这样暖和的时节,春衫透薄,偶尔抬眼,如卷起半帘香雾,人也慵懒随意了。
而到如今,雪花零散似暮春飞絮漫天,却是这样清寒,似韶华白头,叫人满心凄凉。低缓的言语在我口中缓缓而出,"只要我所求的人都平安康健,其余的人与事,又与我有什么相干呢。"我把一月来所抄写的佛经都交与芳若,下了逐客令:"大雪难行,恐耽误了回宫的时间,姑姑请回吧。"
芳若丝毫不以为忤,只宁和微笑道:"奴婢早些回去也好,自那次清河王为甄家之事向皇上求情遭了训斥,皇上已令他在十月末时去上京旧都散心思过,无诏不得回京,如今还常来向太后请安的,除了宫中贵嫔以上的嫔妃和各位皇子、帝姬,也就只有平阳王了。太后也是常常闲着发闷,只能奴婢多多侍奉在侧了。"
我心头一惊,旋即道:"清河王离京了?"
她对我的反应微微觉得诧异,温和道:"娘子不知道么?正是为了清河王为甄家之事上书啊。清河王本不理会政事,汝南王一事虽然居功不小,却也随汝南王一事的平定很快置身事外,从不多言语一句。如今为甄家之事上书,大概也是因为平定汝南王之时与娘子的兄长甄珩颇为相知的缘故。到底娘子一家的冤屈,是-莫须有-的由头多啊!"
像是被极细极薄的锐利刀锋划过皮肤,起先并不觉得痛,眼见着伤口张开,翻出雪白浅红的皮肉来,眼见鲜血汩汩洇出,才猝不及防地疼痛起来。
上京城,玄清,他竟因为我家的缘故牵连到纷扰的他最不愿沾染的政事中来,还被逐至上京,这原本是与他不相干的啊。
我的泪还未落下来,对玄凌的怨恨,终究是更深了一层。连芳若也明白的"莫须有"的道理,连玄清也出言相助,他何以还这样一意孤行?
芳若仿佛明白我的心事,轻声道:"汝南王一事已成为皇上心头大忌,方才平定不久,又扯出甄家的事,皇上如何会不敏感不动气。且皇上天子一言,即便错已铸成,一时也动不得劝不得。而且如今皇上身边的人,只会一味坐实甄家的罪名,落井下石,官场上的大人们是最擅长不过的。"芳若叹息,"即便甄家能够雪冤,可是娘子的一生到底也只能沉没在甘露寺中,再无回宫的机缘了。"
我的厌倦和烦腻翻涌而出,"即便要八抬大轿请我回去,我也情愿在此了此余生。"
我的话语坚决如断刃叮当落地,一刀两断。芳若无语,默默片刻,只得告辞了。
我见芳若身影消失在冰天雪地之中,轻声呢喃:"长相思。"
浣碧一时没有听清,问:"什么?"
我轻轻道:"-长相思-在哪里?"
我许久没有弹琴了。哪怕只把"长相思"抱出了宫闱禁地,也许久没有心思拨弄琴弦了。这样骤然突兀地问起,浣碧有一丝喜色,忙捧了出来,道:"还在呢。只是沾染了少许尘埃,好好擦净就是了。"
我取过软布,手势温柔地擦拭。熟悉的"长相思",曾经在宫闱红墙琉璃之中陪伴了我无数或欢乐或悲愁的不眠之夜的"长相思",曾经化解了我多少难言的心绪。
这些日子来,我并非真的不想再弹"长相思",也不是因为平日的辛劳而遗忘了它。我只是,我只是不敢,不敢在长相思的缕缕琴弦上想起曾经高歌弦乐中镌刻着的旧日时光,那些记录着我宫中时光的点滴往事。我日日诵读经文真言才获得的暂时的平静和麻木筑起的高墙,如何经得起往事如潮的冲击和澎湃,这样轻易地摧毁高墙低洼,将我淹没。那些往事,我是多么不愿意再去触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