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笑不可收拾,贝太太呆在那里,不知所措。她大概从没遇见过比她更放肆的人,张佑森用手推一推我,暗示我不要失仪,我朝他瞪一眼。
他如果觉得我失态,那么就别找我,去找香港小姐,他妈的又有智慧又有美貌我又不用看什么人眼睛鼻子,也不会嫁一个必需看人家眼睛鼻子的男人。
待我笑过之后,贝太太的话少了一半,而且开始对身边的人勉强地表示兴趣。她问我:“翘,你在什么地方工作?”
“教书。”
“乏味吗?”她问。
“十分乏味。”我说,这是她想得到的答案,我满足她。“最好是做建筑师的太太,”我装作很认真,“我最喜欢嫁建筑师为妻,最好是像你,贝太太,我最终的目的是学你的榜样。”
这次连张佑森都听出我语气中的讽刺,他变了色。
贝太太倒是不介意,无论是真的奉承与假的奉承,她都照单全收。
她看看佑森笑道:“森,你最好马上去读建筑。”
我转头对佑森说:“加州理工的建筑系不错。”
佑森被我整得啼笑皆非。
我正得意,一抬头看到贝先生的目光在我身上,他微微摇头,牵牵嘴角,表示指责我刻薄,我的脸顿时又红起来。
其实我并不讨厌贝太太,其实我也并不讨厌佑森。我只是妒忌贝太太比我幸运,佑森又比我安于现状,这两件事我都无法做到,心中一烦,索性跟他们捣乱。
到结帐的时候,结果还是贝先生付掉了,贝先生跟老板熟得不能再熟,我那五百大元安全的被退回来。一直到回家,张佑森都在我耳边嘀咕:“展翘,你怎么了?明知贝太太是我的上司——”我对他大喝一声。“你闭上尊嘴好不好?”
他很生气。
“你气什么?”我恶声恶气的问,“你还有什么不满意?你付出过什么?你又想得到什么?你如果不开心。以后别见我!”
张佑森隔了很久才说道:“话何必说得那么重。”
“我告诉你,以后你别理我的事,我又不是你什么人。即非老婆又非女友,面子是互相给的,记住!”
我停好车,自己抓着锁匙上楼,他一个人站在楼下
到家我把手袋一摔,摔到老远,意犹未足,再赶上去狠狠加上一脚,里面的杂物抖得一地都是,又心疼起来,那手袋值八百多,踢坏了还不是自己掏腰包再买,左右是自己倒霉。
我把杂物一件件捡起来,拾到贝先生的名片,“贝文祺”。我拿着名片坐下来。贝文祺。
为什么有些女人这么幸运。从小嫁个好丈夫,衣食两足之后,又觉得不够威风,于是做份自由自在的工作,对下属吆喝个够,作为生活享受的一部分,真是求仁得仁,每个人在他的环境里都可以找到快乐,只是除了我。
我心里恨着佑森,又恨自己——明知他是那么一个人,却还要与他混在一起,我发誓以后不再与他出去,当然也不再允许他把我的公寓当电视休息室,坐着不走。寂寞就寂寞好了。
第二天约了媚午饭,因为星期三下午不用上课。
“嘿!”她说,“你那位只算低能迟钝儿童,我还认识个白痴呢!”语气像我的女学生,刻薄中不失精警。
“白痴?什么白痴?”我的精神一长,听到有人比我更不幸,我当然高兴起来。
“有这么一个男的,”媚说,“他去到加拿大后,打长途电话回来,一口咬定说半夜两点正我公寓中有男人接了他的电话,这是不是白痴?他临走时又不曾替我付过两年祖,我一不是他老婆,二不是他情人,既然谁都没有爱上谁,我自顾自生活,有没有男人半夜接电话,关他乌事!居然写十多封信来烦我。”
我笑问:“那次是不是真有个男人在你公寓中?”
“有个屁。有倒好了。”媚叹口气。
“叫那白痴娶你做老婆,打座金堡垒把你锁起来。”我说,“最省事,不用他心烦。”
“娶得动吗?”媚蔑视地说。
“这么蠢男人到底是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我问。
“蠢?他们才不蠢,算盘比谁都精刮,两条腿上了公路车,三毫子就到女友家坐一个下午,他们蠢?送香水送四分之一安士,才那么三滴,他们蠢?蠢也不会追求你我,找门当户对的女人去了。”
“这话倒说得很对。”我点头。
“相信种银子树的人只是缺乏知识,倒不是笨,”媚冷笑一声,“又贪又笨,真以为会在我们身上得到甜头,做他的春梦!”
我无奈的笑。
媚是我小学与中学的同学,我自七岁认识她到如今两个人是无所不谈的。我们中小学的女同学很多,后来都失散了。就算是偶尔见面,也因小事疏远。有个女同学介绍她医生丈夫给我认识,她丈夫称赞道:“你同学顶斯文,蛮漂亮呀。”从此她不再找我。
做人太太怕是要这样的,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做人太太真辛苦。
媚与我同样是没有利害关系的独身女人。她受的气受的罪不会少过我。
她常常说:“我不介意辛劳工作,我所介意的是自尊,一个女人为着工作上的方便与顺利,得牺牲多少自尊?”
我补一句,“男人何尝不是。”
“可是男人做事也是应该的,他们做了五千年了。我们女人却是第一代出来社会搏杀,我吃不消这种压力。”
“嫁一个好的男人是很难了。”我忽然想到贝文祺。我昨天才认识他,但我有种直觉是他是个好丈夫,只有好男人的妻子才可以无忧无虑地放肆。增肥、嚣张。我告诉媚:“有些男人还是很好的。他们有能力,而且负责任,有肩格。”
“是的。可是十之八九他们已是别人的丈夫。”媚摇头摆脑的说。
“有些女人是快乐的。”我更加无奈。
“别这么愁眉苦脸的好不好?”媚告诉我。
我笑笑。
这顿饭吃足两个钟头。
她问:“有节目吗?”
“回家睡懒觉。”我说。
“睡得着?”
“嗯。”我说。
“那么再见。”她笑。
“媚——祝我幸运。”我说。
她诧异,“怎么,你需要运气吗?”
“是的,我有第六感觉。”
“当心点,通常你的第六感对你没好处。”
我笑笑。
“翘,当心你自己。”
“你现在开什么车?”我们走在街上时媚问我。“四个轮子的车。”我说,“有多余钱的时候想换一辆。”
“是,车子你自己换,皮大衣自己买,房子自己想办法,你累不累?”
“很累。”我说,“所以我要回家睡觉。”我相信我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连钻石都得自己买。
因为无聊,到车行去兜圈子,横看竖看,又打开银行的存折研究。我没有能力买好的车子。如果嫁个张佑森这样的人,两家合并一家,省下租金诸如此类的开销,或者可以买部像样的车子,可是要与这种人生活
本想选一部黑豹DEVILLE小跑车。但在香港,可以用开篷没冷气设备车子的日子不会超过三十大,于是被逼放弃。走出车行看到自己的旧车,又认为得过且过,索性等它崩溃之后再买新车。在路边碰到贝文祺,他先跟我打的招呼,我倒一怔。
“来修车子?”他问我。
我摇摇头。他看上去很友善,语气也关注,我马上察觉到了。也许是还没有资格养活情妇,至少他是个登样的男人,与他吃顿饭喝杯茶还不失面子,然而有妇之夫。
“太太好吗?”我问。
“好,谢谢你。”贝文棋礼貌地。
我在等他邀我的下文。他没有。于是我笑笑,拉开车门,我说:“再见,贝先生。”
“再见。林小姐。”
不知道为什么,我又笑起来,开着车子走了。
在教员室里兰心伸出手指给我看。我看到她手上戴着一只戒指,脸上打一个问号。
“奕凯送给我的。”她开心的说。
我又仔细的看一眼,是那种小钻皮戒指,芝麻般大小,这种戒指我拉开抽屉随时可以找到十只八只,不知是哪一年买下来的,最近忽然流行起来,人手一只,兰心这一只因是心上人送的,价值不同。
“很好看。”我问,“现在多少钱一只?以前才一百多块。”
这话显然伤了她的心,她委屈地说:“现在要三五百。”
三五百买一颗少女的心,倒也值得,我不知道二十四五岁的女子算不算少女,大概是不算,不过兰心的样子长得小,心境天真,大约还及格。
“这不是订婚戒指吧?”我问道。
“自然不是,”她连忙反驳,“买来好玩的。”
“玩不要紧,”我微笑,“玩得滥掉了,你还是小姐身份,人不能乱嫁,嫁过的女人身价暴跌。”
“亏你还为人师表,”兰心啐道。
“忠言逆耳。”我耸耸肩。
这时候何掌珠走进教员室来说:“蜜丝林,你是否有空,我有话想跟你说。”她面色很慎重。
我是最无所谓的,于是跟掌珠走到饭堂,各叫一听可乐,对着用麦管慢慢的吸进喉咙。看样子掌珠有重要的话说。女孩子最重要的事不外是“我怀孕了”,看样子何掌珠不至于到这种地步。
“什么事?”我问。
“蜜丝林,最近我非常的不开心。”她说。
“我倒不发觉。”我微笑,“像你这样的年纪,有什么事值得不高兴?”
何掌珠说:“我父亲要再婚。”原来如此。
“与你有什么关系?”我抬起头问。
“我不希望有个继母。”
“掌珠,这是八十年代的香港,你以为你是白雪公主?”
“我不喜欢有一个陌生人走进我家中。”
“那不是你的家,那只是你父亲的家,掌珠,你有些观念非常落后,混淆不清,你听我跟你分析。第一:你父亲娶太太,与你无关,他的新妻子并不是你的妈妈,‘继母’这名词已经过时,母亲是无法代替的一个位置,不可能由旁的女人承继,如果你父亲逼你叫她‘母亲’,你再来向我抗议未迟。”
“是。”
“第二,你目前的家不是你的家,有一天你会长大、离开,你父亲才是主人,他有权叫别人搬进来,你不得与他争执。”
“我结婚后才能有自己的家?”掌珠问。
“并不,视乎经济情况而定,看付房租的是谁,如果你丈夫掌着大权,那么家仍然与你无份,他几时遗弃你叫你搬走,你就得搬,否则他可以搬走。只有你用自己双手赚回来的东西,才是你的。”
掌珠呆很久,她低下头,“蜜丝林,以前从来没有人对我这样说过。”
我说:“他们都是说谎的人,不想你接受真相,掌珠,现实生活很残酷,你把眼珠哭得跌出来,你父亲还是要娶新太太,你必需拿出勇气出来,接受事实。”
“但我很不开心。”
“没有人会对你的快乐负责,掌珠,”我叹口气,“不久你便会知道,快乐得你自己寻找。”
我握住她的手。
她悲哀的问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恐怕没有,掌珠。”
她把脸埋在小手里,头枕在桌子上。
“掌珠,这并不是世界末日。你有没有见过这位小姐?也许她也担心得死,也许她很急于要讨好你。”
“继母——”掌珠欲言还休。
“继母也是人呢,只是她们运气不好,爱上有孩子的男人,又不是她的错。”
“谢谢你,蜜丝林。”
“把精神寄托在别的地方,过一阵你会习惯新生活。你想想,掌珠,世界不可能一成不变,太阳不可能绕着你运行,你迟早会长大——生活中充满失望。”
我伴她走出饭堂。
这种谈话是否收效,我不得而知,但我可以保证句句衷心出自肺腑。我并没有敷衍掌珠,我也不是妇女杂志中的信箱主持人,我是堂堂正正有大学文凭的中学教师,我所提供的意见全是知识分子的意见。
后来半个月都没发生什么。
凌奕凯见我离得远远的,想说话又仿佛出不了口。这小子跟任何女人都可以眉目传情一番,真可惜。
张佑森恐怕是动了气,也是动气的时候了,周末他含糊的来个电话说:“我要与家人去游泳……”
我说,“好,好得很。”马上说再见,挂上电话。
再过一个周末,星期五下午五点五分,他打电话到话过来,“现在已是星期五下午五时五分”,“对不起,我明天没有空,下次请早。”
这张佑森。
可是生活不会永远沉闷,不久我便接到条子,校长要见我。
何掌珠的爹跑到校长那里去告发我。
校长说道:“何先生说你灌输她女儿不良知识。”
我说:“请详细告诉我,什么叫不良知识。”
“你不应该告诉十六岁的女孩子,生活中充满失望。”
我看到校长先生的眼睛里去,“那么请你告诉我,生活中充满什么。”
他叹气。“是,我们都知道,可是他们还年轻。”
“纸包不住火,你想瞒他们到几时?”
“翘,你是个很有作为的教师,但这一次我也觉得你过分一点,像鼓励何掌珠不叫继母为‘母亲’——”
“继母怎能算妈妈?”我反问。
“是的,我们都知道星星不是五角形的,可是你能教幼稚园生在天上画一块陨石?翘,你的理想你的抱负我们都很清楚,你的确是有才干,但有些话不适合跟学生说,最好别说。”
“你是暗示我辞职吗?”我问。
“翘,我不是这意思。”
“那么以后我不再与学生在下课以后说话,”
“谢谢你,翘。”校长抹着额头的汗。
“没事了吧?”我说,“我有课。”
“翘——”他叫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