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琴问母亲:“下一步是什么?”
“都做完了,现在单是等入境证就行。”
一家四口恍然若失,有种反高潮的失落感,所有的节目都表演完毕?那,空出来的时间怎么办。
尚知鼓励两个女儿:“你们的清单还没有交出来。”
“该去订飞机票了。”宜室说。”
小琴略觉宽慰,“找学校。”
宜室说:“看房子。”
尚知作出总结,“所以,好戏才刚刚开场。”
太热闹了,宜室怕她吃不消,要精神崩溃。
百上加斤,她还要如常上班。
星期日更得拉大队往广东茶楼与亲友聚会。
琴瑟她们挺不喜欢这种场合,坐着静静不动,冷眼旁观,表弟妹喧哗在地上打滚追逐吵闹。
兼承母系遗传,她俩情愿到咖啡室喝巧克力冰淇淋梳打。
一位表亲笑问;“你们几时逃难?”
宜室假装聋子双耳,“这只合桃酥倒很好吃。”
“我们决定不走了,要走也走得成,前几个月哪,凡有身分证,都获批准移民加拿大。”
“怕什么怕得那么厉害?”有位太太问宜室。
宜室取起茶壶,逐位添茶侍候,始终维持笑容,唉,能应付那一百几十位同事,就能敷衍这群太太奶奶。
一顿茶下来,比打仗还累。
小琴说:“我觉得好像有人讽刺我们。”
“是吗,亲戚间若果停止冷嘲热讽,就显得生疏了。”宜室笑。
“我结婚要挑个没有亲戚的男人。”小琴生气。
“听见没有李尚知,女儿比我有精慧得多了。”
李尚知苦笑。
他的海外教席仍无下落。
宜室好像从头到尾没有为他未来的职业担心过。她决定提早退休,也下意识鼓励尚知作随从。
尚知听见宜室临睡前朗诵名句:“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她立定决心要说服自己。
女性勇敢起来真是可圈可点。
尚知扪心自问,要他带头办这件复杂的大事,可能做不到。
他手上有一颗田费,去年老父游中国时替他买来,一直不知刻什么字,忽然灵感来到,他跑到书房,埋头苦干,刻了吾爱吾妻四个字。
也不拿给宜室看,悠然自得,心头宽慰。
宜室进来,看见书桌上堆满工具,咕哝道:“一间书房几个人用,挤逼得慌,非买幢大屋子不可,五六个房间,大把私人活动空间。”
这是每个人都会有的奢望。
她写信到温哥华地产公司索取资料,房屋经纪反应热烈,很快手头上小册子一大堆。
尚知说:“宜室你即将成为专家。”
谁说不是。
“你看这一幢多理想,永久地权总面积二千三百七十七平方英尺,两层高全新前后草园,地码四十六英尺乘九十八英尺,四间睡房,一客厅一饭厅,游戏室、家庭室,还有,厨房宽达两百多英尺,喷嘴浴缸,两个壁炉,加房间壁柜,两个车房。”
小琴听得虚荣心发作,伏到母亲身边说:“哗。”
尚知问:“开价多少?”
“已经涨上了。”
“多少?”
“十八万四千九。”
“不可思议。”
“拿来当都值得。”
“切戒暴发户口气。”
“真的,还送厨柜炉头洗衣干衣机,全屋地毯灯饰浴室梳妆台一应俱全。”
小琴问:“妈妈我们几时走?”
“确是个安居乐业的好地方,试想想这里新发展区明年年底才能入伙的八百平方英尺新公寓都开价一百万,且是个空壳子,一切自备。”
尚知答:“安居是,但我不知在那边我有没有资格乐业。”
“尚知,你几时见过世上有十全十美的事?”
“你好像真的豁出去了。”
“尚知我需要转变环境,十多年来埋头苦于,腰背经已佝倭。父亲赠我遗产,就是想我生活过得舒服些自在些,我不想辜负他的心意。”
尚知无言。
“自大学出来,我俩一直做到如今,没有真正休息,我一直想,人生除了辛劳工作,一定还有其他吧,星期六下午出差,听到隔壁人家洗麻将牌清脆的声响,羡慕得嘴巴都苦涩,几时轮到我也凉凉去。”
尚知笑容勉强,“怎么搞的,思想好似封建时代小媳妇。”
“我们这一代妇女做得似全天候乌龟,女同事间小产事件越来越多,无他,体力实在负荷不来,母体产生自然保护作用,只得挽救自身,牺牲胎儿,以图生存,听上去很原始很残忍吧,太平盛世,表面上吃得好穿得好,精神却扯至崩溃边缘……”
尚知劝道:“你这篇保卫妇女宣言是几时写下的?”
宜室料到尚知同情而不了解,只觉无味。
只听得尚知说:“睡吧。”
凡是遇到棘手而一时不能解决的问题,他总是建议睡,仿佛一睡烦恼使自动消失。说也奇怪,李尚知睡觉本领比谁都大,从不失眠。
宜室不服气,“睡睡睡。”她喃喃道。
尚知笑,“声音别那么大,邻居听到,以为我们是色情狂。”
宜室啼笑皆非。
第二天,宜室回到写字楼,看见贾姬坐在她位置上看她的报纸。
宜室一瞥,边脱外套边说:“不是叫你看副刊,小姐。”
“你管我呢。”贾姬咬一口三文治。
她悠然自得,无牵无挂的姿态令宜室艳羡,真的,一箪食,一瓢饮,单身人士,不改其乐。一旦有了家室,怎么飘逸得起来,事事以另一半为重,再下来排到子女,主妇并无地位可言。
贾姬说:“奇怪,这些专栏作家,平时各有各风格,统统牙尖嘴利,移了民,寄回来的稿子,却不约而同,顺民似的写起彼邦的超级市场来,而且都没声价赞好,却是什么缘故?”
宜室有个推想,刚要说出来,贾姬比她先开口:“西方极乐世界地大物博,除出美丽骄人的超级市场,一定还有其他值得书写的人物事吧。”
宜室不出声。
“难道天天就是家到市场、市场到家?”贾姬问:“抑或离乡别井,牺牲太大,故此不住自慰:看,连市场都比故乡的圆?”
宜室没好气,“你为什么不写封读者信去问一问。”
“拜托,宜室,你若写信给我,千万别告诉我那边的苹果有多大,花儿有多香,我会妨忌的。”
宜室没好气问:“老板呢。”
“热锅上蚂蚁似,有人看房子,她在家侍候,一下子被压掉十万价,气得不得了,上午告假。”
宜室轻轻说:“都为这些忙得憔悴,谁肯好好工作。”
贾姬合上报纸,笑道:“我。”
“几时走?总有一天你要归队。”
“该走的时候才走。”
“嗳,你大大出息了,说过的话等于没说。”
“你们打不打算拖?”
宜室摇摇头,“半年内出发。”
“义无反顾?”
“又不是去冥王星,温哥华是个美丽的城市。”
“啊当然,碧海、青天,还有夜夜心。”
宜室一笑置之,她了解独身人的苦处:没有朋友,便没有生活。
但李氏四口,绝对可以自给自足。
宜室咬一咬铅笔头,心底升起一丝怅惘,抑或,她也像那些专栏作者,喊着口号,盛赞美丽新世界,只为叫自己相信?
人类对未知最为恐惧,死亡是最大的未知数,陌生的环境是其二。
信箱里没有信,只有无穷无尽的账单,往往宜室坐下写支票及信封邮寄就得花一两个小时。
一个这样朴素普通的家,开销已经殊不简单。
不住有活水泉源般的收入,一只手来一只手去,还可应付自若。
一个不经意托大,以为小小积蓄便可出发去新世界探险,恐怕要吃不消兜着走。
到这个时候,宜室又希望可以收到那象牙白的长信壳,解一解她心中纳闷。
挂号寄来的,却是他们、家人的入境文件。
重叠叠一大封,宜室在手中称一称,交给一家之主,李尚知佯装轻松,说道:“噫,你我从此是加国同胞矣。”
当夜电视上播放黄河纪录片,宜室看到浩瀚奔腾土黄色水流咆吼涌入河套,激起漩涡卷起波涛,顿时激动起来,神为之夺,内心呼喊啊黄河,但随即沉默下来,低头喝一口茶。
倒是李尚知,唤女儿过来好好观看。
小琴非常客气的优:“这便是黄河?果真是黄色的。”口气如同评论密西西比河没有什么分别。“不过,”她想起来,“多瑙河也并不是蓝色的,记得吗瑟瑟,去年到欧洲见过。”小琴对地理一科非常纯熟,“加拿大最主要河流是圣劳伦斯。”
瑟瑟问父亲:“爸爸你有没有到过黄河。”
李尚知笑,“没有,但我对它并不陌生。有关官的俗语如不到黄河心不死,跳进黄河洗不清,都时常应用。”
小琴说:“很有气势的一条河。”
宜室想说:不,不止这样,但终于她维持缄默。
小琴继续说:“我喜欢河流,老师说文化总随水而发,你看幼发拉底及底格里斯河,尼罗河及恒河,就知道老师说得不错。”
尚知看见宜室在一旁发呆,“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
“有什么感触?”
“没有。”宜室坚决否认。
尚知不再去追问她,他有更重要的话要讲。
“宜室,请到书房来一下。”
宜室跟她进房。
尚知赔笑说:“开会开会。”
宜室看他一眼,“有什么话要说?”
尚知搓着双手,“明年六月我陪你们先去报到。”
“对,女儿要入学。”
“暑假后我打算回来。”
“回来?”
“宜室,夫妻俩都没有工作太过危险,多一份收入可以保险。”
宜室瞪着李尚知,到这个时候他才表示退缩?宜室不相信这是真的。
是以她再问一次:“你一个人回来,我们母女三人住温哥华?”
“是。”
宜室细细在尚知脸上搜索蛛丝马迹,“你要与我分居?”
“不,不是法律上的分居,宜室,千万不要误会——”
“啊,无关法律,只是肉体上天南地北,然后如牛郎织女鹊桥之会,一年见一次,问候一声,可是这样?”
“宜室,这不过是暂且之计。”
“李尚知,同你做夫妻这么久,我一向没有与你讨过价还过价。但这一次,我老老实实告诉你,我决不分居,离婚可以,但不分居。”
“宜室,你听我说。”
“不用多废话,亏你开得出口!原来从头到尾你没有赞同过这个计划,你一直希望证件不批准是不是?”
“宜室,我有我的苦衷。”
宜室双手籁籁发抖,她动了真气,“那是一定的,可不是我陷你于不义。”
“宜室,我还有父母需要供养,难道也每月在你那笔遗产里扣数?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坐食山崩?”
宜室呆住。
“你没有考虑到这些问题吧,总不能让李家老中小三代都靠汤宜室女士一个人的积蓄以度余生。”
“你那公积金分部分给他们不就可以。”
“太太,那我同孩子吃什么?”
“你思想搞不通,船到桥头自会直。”
“宜室,你为何要匆匆忙忙的走,”尚知去拉开窗帘,指着对岸灿烂的霓虹灯,“开仗了吗,住不下去了吗,你的一切烦恼,是否一到西岸,会得自动解决?”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宜室也不甘示弱,“走的不止我们一家,潮流如是,大势所趋。”
尚知静下来,过一会儿他问:“只是这样吗,因为大家有,所以你也要有,宜室,这不比人有钻戒,你也要设法弄一只回来。”
宜室凄苦的笑了,“李尚知,即使我是一个那样肤浅的女人,你也从来没有满足过我。”
尚知用只手掩着面孔。
宜室说:“我不想再讨论这件事,幸亏,也同时不幸我不是你的附属品,你不想走的话,我带着两个孩子走。”
“请你告诉我,为什么?”
“人各有志。”宜室推门而出。
“宜室,我竟一直不知道这些年来你不快乐。”
“你现在知道了。”
宜室本想出来找孩子,但客厅空无一人。
她们听到父母争吵,回避到房间去了。
宜室把床铺被褥搬到书房长沙发上。道不同志不合的两个人还同睡一张床,实在太过猥琐,做人要有起码的自尊。
宜室取起电话,向宜家吐了半夜苦水。
宜家每过十分钟便笑说:“电话股一定会上升,拥趸实在太多,生意来不及做。”
宜室不去理会这些揶揄,“大难还没到哪,已经要各自飞。”
“给李尚知一个限期,从你抵-半年起计,有没有工作都得过来团聚。”
“这半年我拖着两个女儿怎么办?”
“买房子呀,选家具,找学校,要做的事多着。”
“那同寡妇有什么分别?”
宜家笑,“再不挂电话你整个礼拜的薪水就报销了。”
宜室问;“所以你不肯结婚是不是?”
宜家承认,“我早已发觉与另外一具肉体,另外一个灵魂情投意合是没有可能的事,不必痴心妄想。”
“可是相处已经这么多年了……”
“他有他的苦衷,尚未出发,已有分歧,勉强他上路,也不会有好结果。”
“总是我让步,宜家,你是我妹妹,你亲眼目睹,我让母亲、让丈夫、让同事,让让让让让,到头来让得生癌。”
“求求你也让我一让,挂电话吧。”
宜室只得结束谈话。
一连几个礼拜,她都没有说话。
圣诞节,收到白重恩的贺卡,她细细写出他们一家的名字,可见是花了心思的。
新历年三十夜,是尚知生日,往年由宜室主持大局,纠众大吃一顿,今年宜室心灰意冷,无意组织派对。
家中气氛十分冷落。
过了年,宜室把辞职信交给庄安妮。
庄安妮说:“我三月份走,你呢?”看样子房子终于卖掉了。
宜室不想说太多,没有回答,回到自己的角落。
贾姬看她一眼,“还有九十天。”
宜室笑一笑,“就这样结束了我伟大的事业女性生涯。”
“别住自己脸上贴金了,事业?牛工一份,阁下离职,五千人填上来。”
“我也很明白没有人会因我离去而哭。”
“有人说庄安妮递了信又想取回,给大老板回绝。”
“有人嚼舌根,她那样老谋深算的人,怎么会轻举妄动,你我加起来都不及她聪明,她会留这样的把柄?荒谬!”
“当我没说过。”
“外头的天地是很大的,孵在小圈子久了,以为只有这里才有阳光空气,贾姬,你比谁都应该走出去看看世界。”
贾姬唯唯喏喏,“多谢指教。”
宜室笑,“我会想念你。”
贾姬看她一眼,“你会熬过去的。”
“你怎么知道?”
“孤芳自赏的人绝对不怕寂寞,生存在赞美颂扬中的人,去到异乡,才无法忍受冷清。”
宜室朝她一鞠躬。
自该日开始,宜室每翻一张日历,都心惊肉跳,平时也慨叹日月如梭,到底还带一二分潇洒,比不得如今,每过一天,大限便近一日,宜室本来就没胖过,怕倒下来,只得拚命的吃。
李尚知当然不会不闻不问,已经替琴瑟办好入学手续。
宜室问:“是不是名校?”
“名校要到一九九0年才有学位。”
“你不是开玩笑吧。”
“千真万确,东西两方,人同此心,家长踏穿名校门槛,挤得头破血流,不如顺其自然,要有出息,自修亦能成才。”
“你要为她们努力争取呀。”
“宜室,最近我也累了,人算不如天算,就进公立学技好了。”
“你呢?”
“多给我六个月,宜室,让我殿后。”
宜室无奈,她说不服他,正等于他也说不服她。
“宜室,辛苦你了。”
宜室低下头,“或许半年后你会乐不思蜀,或许还有更好的日子等着我们。”
最高兴的是小琴,天天拿着电话向每一位同学道别,清脆快乐的声音,比平常说话高两个拍子:“再见,再见。”毫无感情,毫无留恋。
语气太过真实,太不虚伪,叫宜室无地自容,这凉薄的小女孩从何而来?
一定是像宜家阿姨,宜室心宽了,可见嫁祸是多么有趣的一件事。
李家只关心尚知的动向,对于宜室,漫不经意,这么多年,姻亲始终是姻亲,能够做到相敬如宾,已经大为不易,功德圆满。
农历年后,宜室告老还家,堕落真是痛快,每天睡到十点才起床,敷着面膜看报纸喝红茶,下午专等女儿放学回来厮混,深宵看粤语长片,往往为剧情及演技感动得鼻子发酸。
没想到还无意拾到一段这样适意的日子。
可惜就要走了。
四月份潮湿天气,人人烦恼,尚知却一脸笑容回来。
连鞋都不脱便跳上沙发,“宜室,好消息。”
宜室不去搭腔。
小琴这时候却捧着一本书走过来,“妈妈妈妈,原来中国人在十九世纪大批移民到加拿大,是为着育康省的金矿。”
“你在读什么?”
小琴摊开书,“我自图书馆借来。”书面子上写着“移民”两个大字,“后来他们参予建筑加拿大太平洋铁路,”小琴脸上露出惊骇的表情,“成千上万的苦工死在那条铁路上,妈妈,那时候,同中国人做生意的商户都落在黑名单上,排华组织用白漆在中国人家门上打十字做记号,真可怕。”
尚知连忙说:“小琴,那已是历史了。”
“这里说五代之前,即是祖母的祖母那一代。”小琴有时非常执著,不肯放松。
宜室的胃里却是被塞了一大块石头,连小琴都来表示不满。
尚知嚷:“喂喂喂,怎么完全没有人要听我的好消息?”
宜室看着他,“请说吧。”
“我找到工作了。”
宜室心头先是一喜,随即沧桑的笑,李尚知枉作小人,太急于要抛妻弃女,看,她同他说过,船到桥头自然直,不是应验了吗。
尚知知道她想什么:“俗云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你的真面目已经暴露,到头来,你把自己看得最重。”宜室悻悻地。
“宜室,不要在孩子面前说这种话,既然一家子可以同步出发,既往不咎,如何?”
宜室沉默,但是她已经知道他经不起考验。然,试炼是残忍的,对尚知不公平,但她多么希望他是可仰望的强者。
“宜室,这份工作也还是暂时性的,只做一个学期。”
怎么忽然都变成活一天算一天了。
“只得先去了再说。”尚知叹一口气。
他松了领带,像是很累很累,倒在沙发上,闭上眼睛。
宜室忽然看见他头顶有一簇白发,这是几时生出来的,怎么她从前一直没有发觉。
不会是油灰吧,她过去拨动一下,不,是货真价实的白发。
尚知动了一动,他是那样疲倦,不消一分钟就睡着了,这是不是逃避现实的一种方法?
宜室扪心自问:没有逼得他太厉害吧。但是,这半年来,她比他更吃苦更不讨好,又怎么说。
晚上,宜室为了对尚知的好消息表示兴趣,问道:“薪酬怎么样?”
“两万。”
宜室一怔,“这么多?”算一算港币,是十二万,不会吧。
尚知苦笑,“是年薪两万。”
宜室张大嘴,“你开玩笑。”
“我没有。”
“是一份什么样的工作?”
“何必细究。”
“尚知,我不允许你委曲求全,宁可不卖,不可贱卖。”她霍地站起来。
“宜室,我已经尽了所能,请不要再节外生枝。”
宜室缄默。
这算是好消息?骑驴寻马在现今商业社会是下下之策,一骑上了驴背,全世界的人就当你是骑驴的胚子,一辈子都下不来,一生都不用想碰骏马的鞍。
情愿静心等候一个好机会。
没到异乡心已经怯了,慌慌张张把这样低三下四的差使都接下来。
宜室没有把心里的话说出来,量尚知也不要听。
她仍睡在书房,自由自在,到清晨两点才熄灯就寝,如做独身女。
也像独身时一样,因前途未卜,心有点酸酸的。
动身前两日,宜室带着小琴到置地广场去吃茶。
这个空气调节名牌密布的商场是本市小布尔乔亚最最依恋之地,仍然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谁会在乎李氏四口离不离开。宜室惆怅得说不出话来。
小琴说:“爸爸不敢告诉祖母我们一去不回头。”
“我们会回来的。”起码一年一度。
“我觉得爸爸不愿走,”小琴略为不安,“是不是纯为我们的前途着想?依莉莎伯的母亲天天说移民是为孩子。”
宜室喝一口黑啤酒,刚在斟酌字句,小琴又说:“妈妈最近很少说话。”
宜室只得苦笑。
实际上他们并没有带走家私杂物用品,大部分都旧了,任得亲友来取走,也不去劳动货运公司,由尚知自己动手,装了十来个盆子,存在父母家,等到有地址,才付邮寄出。
宜室长了这么大,才明白什么叫收拾细软。她对尚知说:“经过这一役,心中坦荡荡一片空明,原来没有什么是放不下的,将来大去,丢弃皮囊,过程想必也是这样。”
尚知没有回答。
宜室已经习惯自说自话。
在飞机舱内,一家四口蜷缩在一起,宜室觉得人同一窝小老鼠没有什么分别,小琴的头靠在父亲肩上,瑟瑟搭在母亲大腿上睡。
宜室想到她母亲说过上百次的故事:“你外婆到火车站来送行,我讶异道母亲你来做啥,我到那边去去就来。你外婆微笑道这下一去可难见面了。我当时还不相信,谁知一别竟成永诀。”
下了飞机经通道进移民局,宜堂问自己:不是在做梦吧,怎么扶老携幼的跑到这里来了?
也来不及深思,尚知小跑步似抱着瑟瑟去排了个头位,转身唤她,“宜室,快。”
人龙中其他人等看上去均神情轻松,宜室低下头,她闻说过关时千万不要与人打招呼,否则该人的行李出了纰漏,连带阁下的箱子都逐寸逐格的搜,但宜室低头还不是为着这个,她知道她有多憔悴。
出了飞机场,在计程车上坐好,尚知才说:“真幸运,行李全没打开。”
“嗳,原来估计起码要两个钟头,现在三刻钟就出来了。”
“人龙里你有没有看见林太太?”
“没有。”
“她气色甚好。”
宜室脱口说:“人家一向乘头等,脚也伸得直一点,不伤元气。”
“我们也一样平安抵达呀。”
宜室伸手过去,“是的。”
小琴转头过来说:“妈妈你看天气多好街道多么干净。”她用的是发音标准的英语。
宜室仍然觉得脚踏浮云。
抵达酒店去取房间,柜台的服务员劈头便说:“才八点哪,你们来早了,房间还没整理好,我们交房间的时间是中午十二点。”
宜室有她的牛脾气:“叫你经理出来。”
“叫谁都不管用。”
“我只叫你经理。”
尚知过来说:“小姐,两个孩子经过长途飞机都累极了,我们付多半日房租如何?”
服务员瞪他一眼:“你何不早说。”
行李马上送上楼,门匙立刻到手。
两间双人房打通给他们用,尚知急忙安排瑟瑟睡下,小琴站在露台看风景,宜室匆匆洗一把脸,听见小琴问:“那是史丹利公园?”下了飞机,她没有再讲中文。
“我累坏了。”宜室说。
尚知说:“与旅行完全不同滋味可是?”
宜室苦笑,“不可同日而语。”
小琴又说:“我认得那个湖泊,它叫迷失湖。”
宜室走过去,眺望湖光山色,山顶烟霞渐渐散开,空气清晰一如水晶,风景如画。
在这种美景良辰,宜室却想起旧公寓露台上那几盆养得半黄不黑的盆栽,没有人浇水,过三五七天就枯萎了。
她内心戚戚,像是丢下什么生命不顾似的,表情木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