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下来,派对气氛却越发热闹。
余芒微笑着打量这一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又悄悄爬上心头,她竟逐一叫得出他们的名字。
世真身边是赵家的孪生姐妹咪咪与蒂蒂,她们同在角落笑得前仰后合的周氏兄妹约翰及依利莎白不和,但是人人都晓得她们对那边厢的巫阿伯拉罕与张却尔斯有过亲热的关系。
余芒呆呆地站着一个个人辨认,忽然之间,她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这张脸她的的确确在现实世界看见过。
他也看见她了,两人几乎在同时间迈向前走向对方。
“许仲开,你怎么在这里?”她大喜过望,心中生出极其亲昵的感觉,她几乎想握住他的手,几经压抑才控制住自己。
许仲开看着她,“现在我知道你是谁了。”
“我叫余芒。”
“你认识世真?”
“我是世保的朋友。”
许仲开一怔……
“很明显,”余芒笑道,“你也认识他们兄妹?”
“我们还是亲戚呢。”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这时于世保的车子在远处响号催她。
“我有事先走一步。”
许仲开似还有话要说,余芒觉得应该给他多一点时间多一点机会,于世保会自助,但许仲开就需要鼓励。
她抬起头看着他。
这样明显地等他。
许仲开终于开口了,声音低低的,说着不相干的话,自幼父母都教我,不要同别人争。
余芒一时没有听懂,但她小心地聆听。
“我一直认为那是应该的,世界那么大,与其争夺,不如开拓。”
这同他们有什么关系?
“我错了,”许仲开语气有点沉痛,“从现在开始,我会全力争取。”
说得非常含蓄,但是余芒却渐渐会过意来,许仲开的意思是,这一次,他不会再让别人得到他喜欢的人与事。
“我明天找你。”他终于补充一句。
“下午我有空。”
许仲开笑一笑走开,稍微忧郁的气质叫余芒向往。
路上于世保一直问:“老许同你说什么,他毛遂自荐还是怎么的?这人,皮倒是练得厚了,任意兜搭他人女友。”
余芒向于世保笑笑,没有作任何俏皮的回应。
她有种感觉,在不久之前,这一动一静两位小生,曾经因某种原因,纠缠过一段日子。
为着谁?她很快便会知道。
于世保说:“算起来,我们还是亲戚,我叫他母亲表姨。”
那么,他们是表兄弟。
快到目的地,余芒说:“我在这里下车好了。”
聪明的于世保立刻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脸上变色,一向任性的他居然不敢发作,停好车,头搁驾驶轮盘上,幽幽地问:“你怕人看到我俩?”
余芒觉得好笑,他每一个姿势都是做老了的,就像长在夜总会表演的艺人,敲哪一下鼓就唱哪一支歌,场场一样,如有类同,纯属惯性。
余芒解释:“是为着你好,叫记者拍了照,等于落了案,很难翻身。”说得这样婉转,当然也为着自己。
余芒的排场也不小,一字排开都是她名下的工作人员,穿戴整齐化好妆,同男女主角一起坐下接受访问,的确有点专业为她带来的尊严与美态。
于世保借附近一间茶餐厅的台子坐下,盯牢电视荧幕,看得出神。
他不知道此刻的他有多寂寥,那么英俊的男生伏在油腻简陋小餐厅里独自看电视上伊人与主持对答。
他记不起上一次这样为异性陶醉是在几时,忽然有点可怜自己,还以为成了精了,百毒不侵,谁知仍然好似弱不禁风,唉。
他伏在桌子上不动。
这样忘我实在少有,可惜余芒又看不见。
余芒正在现场金晴火眼应付大局,忽而看见女主角笑得太过放肆,便横过去一眼,那伶俐的女郎便即时收敛,又见男主角越坐越歪,便示意他挺起胸膛,一眼关七,不知多累。
旁的观众可能不觉得,于世保却看得一清二楚,叹为观止,这女孩不可思议,性格复杂多面多变,从未得见,他决不会把她当另一个约会。
四分钟应对已经使余芒筋疲力尽,谁说演员好做。
精采演出结束,她换下戏服,小林过来褒奖,“做得真好。”
余芒翘起大拇指,“大家好。”
“我们是整体。”
“绝对是。”
余芒在门口与他们分手。
于世保等人群散尽才走过来。
他跟了她一整天。
余芒有余芒的良知,轻轻对他说:“世保,你不是我喜欢的型。”
于世保脸色一沉,还没有女子对他说过那样的话。
“不要把所有时间投资在我身上。”
于世保不相信双耳,这个可恶的女子,她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几乎所有他认得的女性,都希望他拨多些时间出来。
当下他忍声吞气,“我有什么不对?”
余芒看着他,像是换了一个人,换了一把声音,她轻轻地说:“你深深地伤害我。”
那语气便于世保惊疑地退后一步。
余芒温柔地看着他。
于世保冲口而出:“你到底是谁?”
一辆空车缓缓转过来,余芒截住它回家。
于世保没有再追上来,这一天他已经够累。
第二天一早,余芒到方侨生医务所报到。
医生说:“我昨夜在电视上看到你,表现惊人,同平日木讷老实的你有很大距离。”
余芒咳嗽一声。
“大导演,有无巡视票房?”
余芒躺到沙发上发牢骚,“中国人夸张起来真可怕:大国手、大明星、大作家、大刺客、大师傅、大大大大大,下次有人叫我大导演,我准会尖叫。”
“尖叫是发泄情绪的好方法。”
“侨生,我能否把心事告诉你?”
“请便。”
“一打开报纸,看到五花人门、各有巧妙、阵容强大的电影广告,我便耳畔嗡地一声,汗流泱背,不知身在何处,怎么办呢?行家统统那么用功,竞争那么激烈,我下个戏又该拍什么呢?”
医生讶异。
老好余芒又回来了。
这家伙,人行若干年,干得颇有点名气与成绩,却从来不会踌躇志满。
虚怀若谷在今时今日并不是行得通的美德,能有多少人会得欣赏到余芒的含蓄。
医生当下淡然说:“你言过其实了,依我这个外行人看来,滥片多过好片,何足以惧。”
“可是我从来不靠噱头。”
“那正是你的特色。”
“多么乏味的特色。”
“我明白了,大导演,你并不是担心你的作品不够好,你只是担心你的作品不是最最好,活该!”
“胡说。”
“你要年年考第一,居首榜,拿一次第二脸色便发绿,这正是我认识的余芒。”
“冤枉,我从来不是妄想狂,我只不过想继续生存,我还年轻,尚未能退休,不拍电影,又何以为生,我根本不会做其他的事。”
“余芒,我开始了解你的压力,你把自己逼得太厉害,你成日想胜过谁呢?”
“我自己。”
“什么?”
“一部比一部好,你明白吗,下一部比上一部好,一直有进步。”余芒握紧拳头。
“生活不是竞走,放松。”
“如果不与光阴比赛,生活没有意义。”
两人越说越玄,方侨生夷然说:“自古将相名人,谁斗得过如水流年。”
余芒跳起来,“我们的确不行,但我们工作的成绩可以永久流传。”
医生怔一会儿说:“我要加倍收费,越听越累,你的烦恼天天不同。”
真的,本来只有导演余芒的烦恼,现在还加添了另外一种心事。
余芒还想说下去,方医生的秘书推门进来,“余导演,你的制片林小姐在楼下等你,说有要紧事。”
余芒说:“我得走了。”
方侨生叮嘱她:“今晚我出发去开会——”但余芒已经出了门。
小林坐在她的小轿车里,神色呆滞。
余芒走过去,轻轻地问:“票房欠佳?”
小林抬起头强笑道:“平平。”
大家沉默一会儿。
余芒安慰她,“不管它,我们努力下一部戏。”
小林信心动摇,“那个题材值得开拓吗,主旨是什么,会有人叫好吗?”
“小林,拍戏毋需大题目。”
小林颓然,“那更连推卸逃避的借口都没有了。”
“振作一点。”
“导演,现在我们到何处去?”小林哭丧着脸。
“小林,精神集中点厂余芒斥责她,“这样经不起考验,还指望你长期抗战呢!”
“对不起。”小林低头认错。
余芒笑着拍拍她肩膀,“把我送回家去,叫小薛来我处,我想看看她那两场戏写得怎么样。”
到了家,甫掩上门,余芒的脸也跟着拉下来。
她用手抹了抹面孔,说不出的疲倦,对人欢笑背人愁需要极大的精力,她再也提不起神来。
余芒呆呆坐在沙发上。
她若露出泄气的蛛丝马迹,手足们就会精神涣散。
她独自不知在长沙发上躺了多久。
门铃轻轻地响了一声。
余芒决定了,如果这再是章某,她不惜与之大打出手,这个戏根本也是她的杰作。
门外却是许仲开。
“仲开,”她松口气,“是你。”
“你精神似不大好。”
“更加需要朋友的安慰。”
“我可以分担什么?”
“请坐,我去泡一壶茶,然后才打开话题。”
许仲开还没有见过这么磊落的香闺,几乎没有家具,统共只得一张大得窝人的沙发,以及一张大得可供六七人并坐开会的书桌。此外,便是一只磨沙水晶瓶子,插着大蓬雪白的姜兰,香气扑鼻。
多么简单,可见女主人早已懂得一是一、二是二的艺术。
可能是他疑心过度了,这又同另一人大不同,另一位,光是香水瓶子都有百来只,是个拥物狂。
他走近书桌,看见一叠速写,一凝神,吓一跳。
恰好余芒捧着茶具出来。
她似较为振作,笑说:“桌子再大总不够用,杂物越堆越多,请把那叠书推开一些。”总算安置了茶具。
许仲开问:“你自何处得来这些速写?”
余芒看一看,“这是拙作。”
“你的作品?”许君大吃一惊。
余芒信心大失,“奇劣?”
“不,”许仲开怔怔地,“只是像极了我一个朋友的风格。”
他轻轻抚摸那个签名式。
“喂喂喂,我的作品许有很多纵漏,但我决不是抄袭猫。”
许仲开连忙道歉,“我失言了。”
余芒当然原谅他,斟杯茶递过去,“你的格雷伯爵茶。”
“你怎么知道?”
余芒奇问:“知道什么?”
“我喝这种茶。”
余芒顺口说出来:“噫,你同我说的,大学寄宿在一位英籍老太太家中,她喝格雷伯爵,开头你嫌味道怪,渐渐上瘾。”
许仲开蹲到她身边,“我还没有时间同你谈到该类详情细节呢。”
“那么,”余芒抬起头叹口气,“一定是于世保说的。”这些资料,到底从何而来?
两人互相凝视。
余芒心中回忆涌现,不,这绝对不是他同她第一次约会,他们之间,仿佛曾经有过山盟海誓。
余芒别转面孔,太无稽了。
这位许君,明明是新相识。
许仲开提醒她,“你适才说有烦恼。”
余芒跌进沙发里,“我的戏不卖座。”
“卖座不是一切。”
“不卖座则什么都不是。”她背着他。
许仲开失笑,“你有无尽力而为?”
“谁会相信。”
“你目的并非要求任何人相信。”
余芒承认,“是我已尽力。”
“那已经足够。”
余芒嗤一声笑出来,这是典型不与今日现实社会接触的人最爱说的话,尽力有什么用,管谁呕心沥血,死而后己,今天群众要看的是结果。
谁管你途中有否披荆斩棘,总要抵垒才计分。
真奇怪,许仲开与于世保都有一份不属于九十年代的悠闲,一个净挂住忠于自己,另一个专修吃喝玩乐,真正奢侈。
确是罕见的人种。
余芒忍不住伸手拧一拧他的鼻子,“我们的行业不是这样的,电影这一行,必须要短时间内讨得一大堆人的欢心。”
许仲开大讶,“你选择一门这样残酷的职业?”
“是的。”
“为什么?”
“别告诉人,”余芒悄悄对他说出真心话,“因为它那里有名、有利,同时,我爱煞看见自己名字在广告花牌上出现。”
许仲开不禁摇头微笑。
余芒唏嘘,当然一定有甜头,不然谁会巴巴地干吃苦,岂真是为着爱。
许仲开终于忍不住告诉余芒:“某一个角度,某一种语气,你像足了一个人。”
“是,我听说有这么一个人。”
许仲开沉默一会儿,“于世保同你说过?”
余芒点点头,“她的名字也叫露斯马利。”
许仲开颔首。
一定是个出色的女子,叫他们两位念念不忘。
余芒不明白的是,看许于两人的神情,仿佛谁都没有得到她,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余芒自己的烦恼已经够多,没有兴趣探听他人私隐,当下说:“有机会介绍她给我认识。”
许仲开哀伤地抬起头来。
余芒心中一凛,莫非那人已不在人世。
这是一个很大的可能性,所以两个男生都没有得到她。
可是许仲开又轻轻地答:“好的,有机会我与你去见她。”
余芒松口气,那么,一定是杀出第三者,横刀夺爱,撇下这对表兄弟。
剧本看多了,习惯上喜欢把剧情推理,故事不外只有几种结局,稍用脑筋,猜都猜得到。
许仲开说:“有时候,你简直就是她。”
余芒托着腮笑起来,做她虽然辛苦,她还真的不愿意做别人,尤其不甘心身边男伴不停地说她像他的前头人。
余芒正想技巧地移转话题,门铃响起来,她一看时间,“这是我的编剧。”
“我先走一步,今晚再见。”
余芒答应下来,陪他走到门口,忽然之间,她有不可抑止的欲望,终于忍不住挽着许君的手臂,把头靠在他浑厚的肩膀上一会儿。
许仲开温柔地嗅她的头发,“你这动作像足她,她一直只把我当兄弟看待。”
余芒摇头叹息,他好似不能把她忘记,“其实这个女性化小动作最最稀疏平常。”
许仲开不语苦笑。
余芒打开门,门外的小薛马上睁大眼睛。
总算是有礼貌,好不容易等到关上门才呼叫:“总共两个!”
余芒瞪她一眼,“嘘。”
小薛有不可抑止的兴奋,“可见江湖上人统统走眼。”
余芒问:“他们怎么说我?”一定不堪入耳。
小薛笑嘻嘻,没敢招供。
是该去教书,老师地位至尊无上,谁敢闲言风语。
“喂,你喜欢谁多一点?”
“真的要我挑?”余芒问。
“嗳,只能爱一个。”小薛一本正经凝视余芒。
余芒慢条斯理答:“希治阁。”
小薛一听,马上泄气。
余芒自觉经已战胜这个鬼灵精,哈哈大笑。
半晌才说:“你看我多没心肝,电影不卖座,还这么高兴。”
“什么啊,票房经已反弹,在此淡季,真真不错,不叫老板亏蚀,又过足戏瘾,夫复何求?”
余芒怔住,这小妞,迟早非池中物,这样能说会道,但愿伊之文字也有这个水准。
只见小薛摊开笔记本子,“我们讲到第三部。”笑眯眯地说。
余芒从不质疑题材,只检讨自己功力,“第三部,女主角邂逅第一男主角。”
小薛抬起头,“怎么样爱上的?”
“你是编剧呀。”
“给一点提示。”
余芒想一想,不知如何开口,很难同这样年纪的人谈论到刻骨铭心,荡气回肠,他们只适应功利,无用即弃,依依不舍,是为老土。
小薛看到导演欲言还休,眼神略见迷茫,十分心动,试探地问:“花前月下?”
不不不,但,也许一场雨帮得上忙……编剧费真得要大幅增加,心中有意境是一回事,将之变为文字又是另外一回事。
余芒用尽力气譬喻给小薛听,“是这样的一种感觉:女主角与另外一个人跳舞,可是眉梢眼角,尽在男角身上,每个表情,每个姿势,都为他而做,男角虽在远处,一丝一毫都感觉得到,完全不能自持。”
小薛张大嘴,“好像是六十年代的感觉。”
“小姐,故事根本在四十年代发生,你还没有同美术指导小刘谈过还是怎么的?精神集中点。”
小薛连忙是是是。
“第四部,她遇到了与她有身体接触的另一位男角。”
小薛涨红脸跳起来,“我不会写这个。”
余芒颓然答:“请放心,我也不会拍这个。”否则简直是文武全才。
小薛大声松口气。
余芒净想要那个感觉:他变成她的麻醉剂,一刻不在,她似被掐住喉咙,辗转反侧,渐渐什么都不能做,他统共战胜她的神智,她有说不出的痛苦,混然忘记这根本是一场游戏。
而开头那个好男人只能看着她瞳孔缓缓放大,慢慢醉死在她自己设的陷井里。
小薛张大嘴,“原来我们要拍一部色情电影。”
“别高估自己。”
“只有这么多大纲提示?”
“其余都靠你了。”
小薛几乎想伏在桌子上哭。
“头两场你写出来没有?”
小薛交上功课。
“两星期后交初稿,有问题我们随时谈。”
“结局呢,结局如何?”
“结局嘛,”余芒踱步,忽而笑了,“慢慢再讲。”
小薛看着她赞道:“导演笑起来好漂亮。”
“去吧,本子编不好,嘴已再甜也不管用。”
送走编剧,制片来了电话,报上最新票房数字,“口碑不错,略见起色。”
余芒自有她的豁达,早把这件事尽量丢在脑后,唯唯诺诺,处之泰然,把修养拿出来,拒做热锅上的蚂蚁。
她披上新买的鲜黄色大衣,走了出去。
好似漫无目的,实际上完全知道要到什么地方。
她再次到香岛道三号去。
嘱咐计程车司机在一旁等她。
余芒抬起头,看着小洋房楼上一扇窗户,白色威尼斯花边窗帘低垂,余芒凝望良久。
她几乎肯定这间屋子同她有亲厚的关系。
半晌,计程车响一声号,催她走。
余芒低头叹一口气,正欲离去,忽然之间,小洋房大门打开,一位中年妇女走出来。
她细细打量余芒,余芒亦在不远处凝视她。
隔一会儿她问:“请问你找谁?”
余芒答不上来,过一会儿她只得说:“我以前住过这里。”
妇人笑笑,“小姐你必是弄错了,我们是第一手业主。”
余芒眼光离不开她。
年纪不小了,但身型绝不走样,说一口标准普通话,容长秀丽的脸,象牙色皮肤,打扮时髦但恰如其分,年轻时一定颠倒众生。
余芒的母亲是一个平凡的家庭主妇,是以余芒也一直作风朴素,此刻她心中想,母亲是美妇,不晓得什么滋味。
想深一层,她又失笑,美丽的母亲当然生美丽的女儿,美成习惯,也就习以为常。
当下那位美妇人说:“你是余芒导演吧?”
余芒有意外之喜,“你认识我?”
“昨晚我在电视上见过你。”
可见这大众媒介真正厉害。
“你是来看外景吧?”
“呢,是,这间屋子很别致。”
余芒希望她会破例请陌生人进去坐,但是没有,她客气地说:“失陪了。”
余芒向她欠欠身。
美妇进屋,大门轻轻关上。
余芒知道不能再在他人私家路上无故继续逗留,故此登上计程车,驶下小路,未料迎面而来竟然是位熟人。
于世保也一眼就看见余芒,他自跑车探出头来,“真是巧合,你也来探朋友?”
余芒完全答不上来,只强烈有预感,觉得一步近似一步,快要知道更多。
“下车,我载你。”于世保朝她招手。
余芒听他的话付车资给计程车。
于世保停好车说:“我的表姨住三号。”
三号。
一条无形的线已把最近发生的奇事串在一起。
于世保笑问:“你找谁?”
“请问三号人家姓什么?”
“姓文。”
文。
余芒想起来了,第一次遇见许仲开的时候,他认错人,已经告诉过她另外有位迷迭香姓文。
事情渐渐明朗,许君与于君争夺的女子,名字已经揭露,她叫露斯马利文,住在香岛道三号,刚才那位美妇如果是文太太,那么,文小姐必定是位美女。
可是,余芒就是弄不清楚,整件事同她有什么关系,她怎么会对一个陌生女子的世界似曾相识,无限依依,继而邂逅她的两位异性朋友。
余芒搔搔头皮,她可能不是神经衰弱,可是,又怎么解释这种现象?
余芒终于问:“文小姐叫什么名字?”
于世保一怔,“你认识思慧?”
余芒摇摇头。
于世保松口气,“又是许仲开告诉你的吧?”
“仲开不是那样的人,仲开从来不说别人是非。”
于世保气结,“许仲开永远是忠字牌,每个人的心都朝着他。”
她叫文思慧,余芒有渴望见她的冲动。
但当时她只笑笑,“你尽管去探访她,我先到巴黎路喝咖啡。”
“我陪你。”
“你不是约了人吗?”余芒讶异问。
“既然碰到你,再也不会让你走。”
说得这样严重,余芒倒有点手足无措,她在男女关系上经验危殆地不足,故此一向不敢大胆起用爱情题材,偏偏在现实生活上,又大大遭到考验。
“来,跟我来,我们一起向文伯母打个招呼,然后到巴黎路去坐。”
余芒忍不住打趣他,“新旧女伴都碰到一块,倒是不怕我们对你反感。”
于世保转过头来,意外得睁大双眼,“你并不知道思慧的事。”
余芒的确不明所以。
于世保沉默一会儿再说:“不知道更好。”
余芒不忍探秘,英国受教育的她沾染了英国人特别尊重他人私隐的习气。
“来,我介绍我表姨给你认识,你会喜欢她,她也会欣赏你。”
余芒有点被催眠那样尾随于世保到三号按铃。
大门一打开,于世保便过去吻那美妇人的脸颊。
那位正是文太太,再度见到余芒不禁笑道:“余小姐原来是在等世保。”
“你们见过?”于世保又有意外。
文太太说:“余小姐鼎鼎大名,人人皆识。”
余芒正待客套两句,却听得于世保深有含意他说:“那,余小姐莫白担了虚名儿才好。”
此言一出,余芒倒对于世保刮目相看,此人确实聪敏过人。
他们不避外人,就谈起家事来。
文太太说:“下个月我决定走了,再留下来也没意思。”脸上有淡淡愁意。
于世保居然默默无言。
文大太又轻轻地说:“我与思慧,一直并不相爱。”
于世保握着双手垂着头,仍然噤声。
文太太振作起来,“你同余小姐去玩吧,别挂念我。”
“阿姨,”世保忽然笑说,“你看余芒有没有一点像思慧。”
文太太也笑,“怎么会,思慧哪里有余小姐的聪明才智,我看过余小姐拍的电影,优秀无比。”
于世保怜借地注视余芒,“阿姨你不晓得做导演的人有多刁钻。”
余芒苦不能插嘴,只得干瞪眼。
“我上去把东西给你。”
文太太上楼去了。
余芒打量屋内陈设,只觉一草一木,无不熟悉,好像是她上一套戏的主要布景,日日夜夜拍摄了几百个镜头,无论自哪一个角度拍出去,都不会出错,这间小洋房也一样,蒙着她双眼都可以指出书房在走廊尽头,所有窗户都朝南,台阶上瓷砖是新铺……
然后,她的目光接触到走廊墙壁上的几幅速写画,余芒呆住。
画上右下角签名字体纤纤地往右斜:露斯马利。
余芒耳畔嗡地一声,这明明是她的手迹,怎么会跑到文家来?
再看仔细画家署的日期,作品完成期在两年前。
原来是余芒抄袭文思慧,不是文思慧抄袭余芒。
真是跳落黄河洗不清。
难怪许仲开会说她们两人风格相似。
余芒猛然抬起头来,发觉于世保的脸近在咫尺,她不禁轻轻颤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于世保答案很合理,“不管是怎么一回事,这次我决不会败在许仲开手上。”说得很坚决,像是对自己的誓言。
余芒有一阵晕眩,适逢这时文太太自楼上下来,世保在她手中接过一只小小盒子。
余芒借此机会松一口气。
文太太凝视余芒,想把她看个究竟,但终于没有发表意见,她把两个年轻人送到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