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日,万亨到惠群墓地献花。
放下小小一束紫色马尾兰,他坐在草地上,经经说:「现在我们与母亲同住,家豪已是一个小小孩,时光飞逝,不久想必会把女友带回家中。」
蓝天白云,春风茄人,万亨丝毫不觉,只黯然抹去眼泪。
「惠群你可知,我苦苦思忆你。」
一只红胸知更鸟飞到墓碑上停下。
「慧群,是你吗是你吗。」
他掩住面孔。
这时忽然有一小小声音问:「你哭了?」
万亨吃一笃,连忙抬起头来。
见一小小土生女站他面前,约五六岁,面孔是东方人的脸,可是神情表情完全属於西方。
定是跟大人来扫墓,不知何故,走到此地。
「你父母呢?」
她伸手一指,「那一边。」
「不要走失才好。」
那孩子却又问:「你的左手怎麽了?」
已能正确地分辨左、右,算是了不起。
万亨答:「我失去了它。」
她好奇地问:「永远失去?」
「是,再也长不回来。」
她耸然动容,「啊,那多惨。」
万亨尚未回答,女孩母亲已匆匆找来。
她没声价道歉:「对不起,先生,打扰了你,小孩不懂事。」
她拖着女儿速速离去,分明已看到陌生人断臂,可是不动声色,匆匆走开。
此际天空已转为紫色,快要下雨,万亨鞠一个躬,黯然离去。
不是自己的孩子,不会陪你说话,同你亲热,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他忽然渴望有一只小手轻经抚摸他的头脸,唤他爸爸。
他的未生儿不知是男是女。
那夜,他喝得很醉。
酒馆打烊时夥计亮灯才发觉他倒在卡座底下不省人事。
万新无言无怨地把他扛回家去。
第二天万亨向大哥道歉:「又像一只死猪。」
万新扬扬手,「见怪不怪。」
「你一直宠坏我。」
「一世人两兄弟,少废话。」
「你亦知道我不曾戒酒。」
「戒来作甚?人总得有点嗜好。」
万亨笑,「多谢你纵容我。」
「真奇怪我俩到现在才有点做兄弟的样子。」
「患难见真情。」
那天之後,万亨彷佛有意振作。
他至少已经成了烈酒,改喝淡啤酒。
开头,双手不住发抖,他去看医生。
医生很幽默,「这好像是酒精中毒。」
万亨无柰。
医生说:「创伤再深,也要设法治愈,你说是不是。」
万亨用右手托着头。
医生交给他一叠名单。
万亨奇道:「这是什麽?」
「这只是本医院的伤残人士记录。」
厚厚一叠,他不过是其中一名。
「可以说,你并不寂寞。」医生简直有点讽刺。
开头,人们是同情他,再拖延下去,同样的一班人将会唾弃他。
万亨沉默。
医生拍拍他肩膀。
那天,他一直熬到黄昏才喝一大口啤酒,原以为它会像琼浆玉液,可是没有,他竟呕吐大作。
忽然之间,他的胃已不能容纳酒精。
就那样,周万亨成功地成了酒。
时间忽然多出一大截,无处消磨。
「不如开一家桌球室。」万新建议。
「不,又是龙蛇混杂的地方。」
「那麽,云吞面铺。」
万亨笑,「大困身了,比炸鱼薯条更烦。」
「我想把酒店交回你,我去做唐人洗衣铺,听说自动洗衣场好赚。」
「为什麽我们只能做这种杂碎生意?」
「只要赚钱便可,何用计较。」
万亨感概:「这些小生意毋需专业知识,只需一铺牛力,可见华人永远与功夫电影及咕噜肉脱离不了关系。」
万新诧异道:「酒醒了好似烦恼更多,你不如再继续喝下去。」
明珠在一旁听到,笑得弯腰。
她说:「学校也有这一派人物,一直钻研华人地位问题,恨铁不成钢。天天在小憩时分检讨,弄得大家吃不下饭。」
万亨讪笑。
明珠说下去:「另一派就比较实际,忙着设法搞居留,找工作,反正做得比人好,货真价实,就一定有存在价值。」
万新问:「你是哪一种?」
「肯定属庄敬自强类。」
「万亨呢?」
明珠语气转得异常温柔,「他?他忽然酒醒,一时无法适应,慢慢会好的。」
万亨微笑,「我最好也是一个普通庸俗的人。」
明珠也笑,「同我一样。」
万斩十分妒羡,「你们都喜欢他,为什麽?」
明珠抬起头,「这也是命。」
周氏兄弟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理论,「是吗,不是因为有人可爱有人不可爱吗」十分讶异。
明珠十分肯定,「不,是注定的。」
阿。
明珠说:「一个人一生得到多少人的锺爱,一早注定,分毫不差。」
万新看着明珠,「那麽说来,你是来打救周万亨的了。」
明珠笑笑,「万亨哥不止一次从泼皮与野狗手中把我打救出来。」
事後万新同弟弟说:「明珠喜欢你。」
「同自己妹妹一样啦,」万亨只得这句话。
万新只是笑。
他投了一家书报摊来做,专门卖中文书报杂志,售价订得比别家克己,「文化事业,旨在服务大众」成了他的口号。学生下了课都在他店打书钉。
他喜欢得意洋洋地抱怨:「书书书,想不戒赌也不行了。」
稍後,他们看见他在店教家豪写中文字。
那孩子长大了不像混血儿,可是浓眉长睫,大眼睛高鼻子,特别漂亮。
他相当懂事,从来不问妈妈在什麽地方。
万亨接手管酒吧,反而成了酒,整日都清醒,令夥计啧啧称奇。
史密斯同他成了朋友,每日落更都来喝一杯,周万亨并不请客,不过,如果他忘了付账,夥计也不去追。
一日下午,来了一位女客。
万亨探头看半晌,不认得那女子。
她的确打扮过了,廉价的花裙子,浓俗香水,稀薄的金发束在脑後。
见到万亨,她叫他:「许久不见了。」
这是谁?
「万亨,奶不认得我了,我是家豪的母亲。」
「呵,苏珊。」他连忙迎上去。
「我叫马嘉烈。」她更正他。
万亨惭愧,「是,是,马嘉烈,你好吗。」
「比从前好得多。」
万亨连忙奉上咖啡。
内心志忑,可找上门来了,她环境要远比从前差,至多用钱打发她,可是很明显,马嘉烈情况比从前好,那就不容易应付了。
果然,她开口便间:「家豪好吗?」
万亨立刻问:「你可想见他?」
马嘉烈反而铸蹈,「知道他安好就很放心。」
万亨不动声色,「我有照片。」
「我已再婚,又生了两名男孩。」
万亨略为放心,「那多好。」
「丈夫待我不错。」
「你应该有此福份。」
「我丈夫是哥加索人。」
「干什麽行业?」
「他有两部计程车。」
「啊,环境一定不差。」
马嘉烈说:「听讲你父亲经已故世,」「是,几年来变化很大。」
马嘉烈低头说:「可否让我见一见家豪。」
「当然,」万亨看看手表,「他已放学,我打电话叫他来。」
「好。」
万亨拨通电话,说了几句,「他立刻来。」
马嘉烈问:「他知道母亲找他吗?」
万亨微笑,「你自己同他说吧。」
过一会儿马嘉烈说:「万亨,你一直同情我。」
万亨依然赔笑。
「如果找万新一定阻挠多多。」
「是他的家事他很难客观。」
「周家以你对我最好。」
「我爸生前常说你始终是家豪的母亲,叫我尊重你。」
马嘉烈心怯地笑。
她唇上无缘无故冒出细小的汗珠来,万亨知道那是因为紧张的缘故。
可怜,世上所有女子都应受到照顾爱护,永远毋需害怕、伤心、傍徨。
万亨温柔地说:「家豪十分钟就到。」
她有点不安,「叫小孩独自过马路┅┅」
「他可以应付。」
她颔首。
「我斟杯酒给你。」
「我已经戒掉了。」
万亨笑说:「无独有偶,我也是。」
马嘉烈忽然说:「你的事,我听说了。」
万亨缓缓垂头,叹口气。
「真是可惜,我替你难过,失去的孩子本是家豪的表弟。」
「华人叫堂弟,同一个祖父,比表弟亲密。」
@马嘉烈又说:「我都戒掉了,从前像是一个无用的人,现在,对家庭对社会都好似有所奉献。」
「是,」万亨答:「工作的确有益身心。」
她忽然站起来,「打扰太久,我告辞了。」
「孩子还没有来。」
「我不等了。」她逃避。
「马嘉烈,请稍等。」
这时。酒馆玻璃门推开,一个小小人走进来。
「小叔,小叔,」稚嫩的声音清脆可爱。
万亨责备他:「几步路走那麽久?」
「我碰见彼得勃朗宁。」
他走过来。
万亨发觉马嘉烈浑身震动。
那孩子有小小混血儿面孔,大而圆的棕色眼珠、高鼻梁、黑头发。
他问:「叫我来有什麽事?」
「祖母想吃梨子,你带回去给她。」
「是。」
这时孩子发觉有一位陌生太太坐在一角凝视他,他也细细打量她。
万亨咳嗽一声,暗示马嘉烈开口。
半晌,马嘉烈刚开嘴笑,「你长得这麽高了。」
家豪也笑,「我将来同小叔一般高。」
马嘉烈说:「那多好。」
万亨又咳嗽一声。
马嘉烈看万亨一眼,孺啼同孩子说:「我是你小叔的朋友马嘉烈。」
家豪忽然用华语问:「你好吗?」
马嘉烈笑着拚命点头,「我很好,谢谢你,」笑着笑着落下泪来。
她没有告诉他她是母亲。
万亨,他不打算勉强这不幸的女子。
马嘉烈又问了关於孩子的功课、他的爱好,以及生活状况。
十分钟後她满足地轻经站起来,「我要走了。」
「我送你。」
万亨送她到门口,发现她泪流满面。
他搂住饮泣的她。
「谢谢你给我这样大的方便,你真是个好人,万亨,上帝会保佑你。」
「你喜欢几时来都可以,来多少次也可以,我不会对别人说。」
她走了。
衣着单薄的她看上去更似一只褪色苍白的蝴蝶。
家豪取过一包梨子问:「刚才那位阿姨是谁?」
「她不是告诉你了吗?」
「她长得很漂亮。」
「你真的那麽想?」万亨也高兴他对生母有好印象。
「是,不过,她为什麽哭?」
万亨反问:「她哭了吗?来,我们一起回家去。」
孩子容易隐瞒。
叔侄二人结伴回家。
万亨觉得路非常长。
像他为例,彷佛已经活了一辈子,算一算,却三十未到。
父亲去世之後,好几个晚上,他伤心得想跟着去,在另一个国度。他还有慧群,他渴望与他们同聚,可惜世上还有母亲。
他紧紧握着家豪的手。
第二天,他把明珠约出来。
他凝视她年经的面孔。
难怪叫做红颜。
整张面孔红粉绯绯,头发有点毛,说是打完球回来,伸一个懒腰,手臂圆润光滑。
万亨看了什刻,转过身子,拾起一块石子,扔进泰晤士河。
「我比你大十岁。」
明珠笑,「没有那麽多,只有六岁。你与志伟同年。」
万亨诧异:「只有六年吗?」
明珠看着他,「是,刚刚好。」
万亨笑,「刚好什麽?」
明珠直言不讳:「照顾我。」
「我只得一条手臂。」
「我知道,那不是问题。」
「我从未上过大学。」
明珠笑意不退,「我明白。」
「我结过两次婚。」
「听说了。」
万亨自嘲:「表面条件没有更差的了。」
明珠笑,「为什麽我一点不觉得?」
「你太小,还不懂。」
「我并不觉得我小。」
「你对婚姻有何憧憬?」
「我爱他,他爱我。」
典型年轻女子的答案。
「生活呢?」
明珠笑嘻嘻,「你不是有一间十分赚钱的酒吧吗?」
万亨不语。
话说得这样明白,他不知如何回答。
明珠忽然说:「打铁要趁热啊,也不是等你一辈子的啊。」
万亨讶异,「你几时学得这样狡黠?」
「我一早懂得为自己打算。」
她也不是温室长大的孩子。
那日回家,万亨同母亲说:「妈,我想你同一个人提亲。」
周母先是高兴得不得了,哔呀一声跳起来,「万亨,你找到对象了?」随即搭然。
「不管是哪家小姐,你喜欢即好,我不想插手,我会坏事。」
「妈总是为我好。」
「我并无带眼识人,」她仍然懊恼。
「往事不用再提。」
万亨越是不怪她,她越是羞愧,终於落泪。
过一会她问:「这位小姐是谁呢?」
「是刘明珠。」
「呀,明珠,」周母意外失声。
万亨微笑。
「我以前怎麽一直没有想到她。」
「因为那时她还小。」
「真是女大十八变。」
「她本人已经愿意,不过事情是郑重点好。」
周母心中明白,「你不过是想给我机会将功赎罪罢了。」
「母子之间有什麽功过。」
「我这就去找她。」
「也得有点准备吧。」
周母懊恼,「我一些好的金饰全部已叫两名不肖媳妇讹骗光了。」
万亨笑出来,「不怕不怕,明珠不在乎这些。」
「只得去现买。」
万新听见,拍着胸膛,「我去。」
周母瞪他一眼,「人家看见你怕。」
「明珠与我们自小长大,才不会见怪。」
「奇怪,我怎麽一直没想到她,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万新笑说:「同样是大学生,在明珠面前就没有自卑,到底是邻居。」
万亨也笑,「邢麽多女孩数她最乖,毫无怨言服侍老人,原以为她会去读护理,谁知是修电脑科。」
那天下午,万亨到市中心着名珠宝店买了一只戒子与一只金表。
周母与万新高高兴兴带看礼物到明珠家去。
万亨独自等消息。
他有点紧张,万一,万一明珠改变了心意:他想找一罐啤酒喝,终於又按捺下来。
稍後有点累,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忽然之间看到窗帘轻轻拂动,他有点奇怪,他们单位没有窗帘,这是什麽地方,张大眼,看到明珠蹲地上温习功课。
她抬起头看着他笑。
「明珠」,他叫她,看仔细了,又不是,呀,原来是学生时期的慧群。
她们二人是有点像,万亨定定神,「慧群你来了」。
心中无限欢喜,可幸在梦中时时可以见到慧群。
「且不用忙功课。」他说。
慧群放下纸笔。
「我想再婚,你赞成吗?」
慧群点点头。
「明珠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子。」
她温柔地笑。
「我盼望得到你的祝福。」
他伸出手,眼看可以碰到慧群,可是听见脚步声,他分一分神。
再抬眼,已看到母亲与大哥自外归来。
他急问:「怎麽样?」
周母在抹眼泪。
万所说:「妈双眼发痛,要看眼科。」
万亨心头一沉,苦笑起来,明珠一定拒绝了此事。
就在这个时候,万新忽然笑容弥面抬起头来,「恭喜你,万亨,又要做新郎了。」
万亨绷紧的神经骤然松下来,人有点呆。
他缓缓坐下。
「妈欢喜得哭。」
老式妇人,高兴也哭,悲伤也是哭,没有第二条路来宣泄感情。
万亨蹲下同母亲轻轻说:「别揉眼睛。只有更痛。」
万新恐吓:「许多人因此哭瞎了眼睛。」
周母这才破涕为笑。
万亨披上外套,「我去看明珠。」
万所说:「她在科令斯图书馆等你。」
明珠坐在最当眼的地方写功课,好让万亨一眼看到她。
如果她爱你,她不会叫你受罪。
他轻轻走过去。
明珠似知是他,一脸盈盈笑意,神情似足万亨刚才梦中的慧群。
万亨握住她的手。
明珠把金表与指环戴在同一只左手上。
「通知了家人没有?」
「已经与哥哥通过电话。」
「他怎麽说?」
「他一定来叁加婚礼,说是多年来最好的消息。」
他们都没有嫌他。
万亨抬头,看到图书馆内一架一架满满的书,怕有数十万册,真是追求学问的好地方。
他自小不大喜欢读书,对此地无天分,也不想出人头地,他只想生活有着落。
如今求仁得仁,还有什麽好怨。
况且,还得到了这样一个红颜知己。
图书馆内不便扬声,万亨也一向不是个多话的人。
他略坐一会儿,便站起来离去。
明珠送他到门口。
两个人都无话,心意早通,不用多说。
他伸出右手,揉乱了明珠的头发。
夏天,举行婚礼的时候,周万亨外貌几乎恢复旧观,在座宾客也不知道他究竟缺了哪只手。
为着要使母亲高兴,请了将近五十桌喜酒,寡母爱怎麽样做都满足她。
明珠一句怨言也无,自小在一条村子长大的她十分明白规榘。
刘志伟携妻带儿渡过北海来喝喜酒。
他说:「万亨,我等的就是这一天。」
「委屈了明珠。」
「不会不曾,我看是德配。」
天下雨,志伟心痒。
「我们去踢泥浆球。」
「我俩已不是少年人。」
「胡说,未老先衰,不可取。」
万亨见老友兴致如此高,便说:「去就去。」
换上球衣,冲到球场,即时加入与一队年轻人踢起球来。
不消片刻,便变了泥人,敌我不分,一於混战。
周万亨与刘志伟片刻便气喘如牛,终於倒在泥巴中,自动弃权。
刘志伟笑得落泪,「痛快,痛快。」
万亨索性鞠起泥浆水擦脸,「志伟,当中的十多年彷佛没有过。」
「时间真是可怕可是。」
万亨点头,「好像随时回家还会挨母亲痛骂,而父亲则摇头晃脑正不知念何篇诗词。」
「现在我也是人家的父亲了。」
「志伟你一子一女同你一个面孔。」
「不,女儿像我老婆。」
他俩哈哈大笑。
那一身泥衣要在玄关脱下,换了别人,一定呱呱大叫。明珠却自小习惯,把他俩衣物包成一包,连球鞋塞进洗衣机洗两次。
志伟有生意需要照顾,带着妻儿回家去,临走时叮咛:「照顾明珠。」
「她照顾我才真。」
「到什麽神秘幽美的地方去渡蜜月?」
万亨答:「我不懂。你需问明珠。」
明珠说:「我们到西雅图。」
「什麽?」她哥哥几疑听错,那是一个工业城。
「该处将开设一家有史以来最庞大的电脑工厂,我跟学校去叁观。」
志伟看着万亨,「你不反对?」
万亨微笑,「我觉得很好。」
志伟大力握妹夫的手,「谢谢你,万亨,谢谢你。」
看情形他俩的确相配。
他们到了西雅图。
整个蜜月期间,为了万亨,明珠都穿着裙子,她唯一化妆品是一管口红。
可是只要稍微抹一点,她整个人都亮丽起来,脸容灿烂像一朵花。
她去开会,万亨在市区闲荡。
晚上,他们互相讨论心得。
万亨与人抢着开口,真是前所未有的事。
他说:「你先讲。」
明珠说:「不,你请先。」
万亨不再客气,「我发觉北美洲人爱喝咖啡到极点,这个城市末走十步就有一间咖啡店,天气好,在店外放两张凳子就可做生意。明珠附和:「呵。」
「你想想,咖啡成本多便宜,三个仙可卖一元,岂非比开酒馆更好,酒的来价多贵。」
明珠笑问:「你想怎麽样?」
「明珠,不如来卖咖啡。」
明珠更笑,「可是,你不是说咖啡店已经成行成市了吗?」
「那麽,到附近其他城市去推广。」
「何处?」
「有待考察,对,你有什麽话说?」
「我们今日,同一个叫盖茨的人开会。」
「他就是电脑厂老板吗?」
「正是。」明珠脸色疑惑。
「有什麽问题?」
「盖茨只得二十二岁。」
万亨说:「英雄出少年,别忘了这是阿美利坚合众国,任何人超过廿五岁便是老人家。」
「他的设想非常伟大,邀请我们加入。」
「你几时毕业?」
「不,他说越快越好,毋需等待取得学位,他本人已经放弃哈佛文凭。」
「万亨,你可支持我。」
「百分之一百。」
明珠欢呼一声。
万亨打量新婚妻子,「你肯定这人家看中你不是因为你长得漂亮?」
明珠缅瞰,「我只在你眼中好看。」
万亨笑,「你太谦虚了。」
接着数天,他俩分头开会,万亨把咖啡生意的资本、开销、收入统统做出来,觉得有可为。
最叫他欣赏的是北美洲西岸充沛的阳光。
整个人精神振作,肤色很快蒙上一层健康的金棕。穿看棉衫短裤便可任意,十分逍遥。
蜜月是真的蜜月。
晚上,万亨忽然同明珠说:「我不回去了。」
明珠双目如星光般闪亮起来,「真的?我也决定不走了。」
他俩哈哈大笑起来。
「会後悔吗?」
「那也是将来的事了。」
「那麽,留待将来再说吧。」
两人在酒店房间内跳跃。
万亨感慨地说:「你我是乡下子女,走到今日地步,实非易事。」
明珠十分温柔,「也不大难,一直向前走就可以了。」
「是。握住你的手,上路想不寂寞。」
「还等什麽,开步走吧。」
过一日明珠便与电脑公司签约,留下来工作。
假期只馀一天。
「我们到附近逛逛。」
「好呀,」明珠问:「去何处?」
「我们驾车北上往加那大温哥华。」
「要开多久的车?」
「两个小时。」
「立刻去。」
九时出发、十一时抵达,到中午时分,周万亨已经知道他的咖啡店应开设在什麽地方。
「看到没有,就在这条洛逊街,每天下班,我驾车到西雅图与你相会。」
明珠只是笑。
他们找商业律师开会,连明珠都不相信当地租金如此廉宜,周万亨沉吟,断不会长久如此,电光石火问他与妻子交换一个眼色:自置铺位。
「咖啡店叫什麽名字?」
明珠双睬比什麽时候都明亮动人,万亨经轻说:「叫星光。」
友谊酒馆全交给周万新管理好了。
万亨为人随和,很快决定大小事宜,忙了个多月,店铺开幕。新家就在後一条街看得到海景的公寓。
「奇怪,」他说:「天下会有如此明媚的城市。」
星光咖啡比人家便宜五个仙,客似云来。
他没有每天下班都到西雅图看妻子,星期二黄昏他开车南下,星期五明珠北上,双方都满意这个安排。
万亨似摆脱了过去生活的阴影。
半年後,星光开多一家分店。就在街前另一个红绿灯位置,叫行人有非停下来喝一杯不可的冲动。
他似有做生意的运气。
同会计师说:「是一个创业的好地方。」
会计师骇笑,「周,只有你一个人会那样说。」
「不是吗?」万亨意外。
「本市新生意的失败率达百分之九十。」
「有这种事?」
一年後他们就赚了钱在山上置业。
明珠看过十分满意,「我喜欢看得到海的房子。」
「因为我们自小住在海边。」
「是,已习惯与海作伴。」
「工作还怕吗?」
「一天做十六小时,幸亏你不在西雅图,否则我真会内疚。」
「彼此彼此。」
夫妻俩干两种完全不同的行业。
「来,我做一杯新发明的牛奶咖啡给你喝。」
「好呀。」
明珠呷一口。「哔,这是会上瘾的。」
「每朝上班男女的人龙排到门口街上。」
「蔚为奇观。」
「当地的报纸也那麽说。」
明珠说:「每次到这我都可以尽量松弛,我们像是终於摆脱了出身。」
隔很久万亨才说:「我们出身有何不妥?」
明珠看看窗外的海天一色,「万亨,毫不讳言,我比较喜欢今日的我。」
「我知道你少年时很吃苦。」
「不去说它了。」
「乡间重男轻女。」
「咖啡店打算卖松饼吗?」明珠支开话题。
万亨温和地说:「不,隔壁有三文治店。」
有空的时候,万亨也会坐在露天座位上,阅报,读得入神。
身为老华侨,一切习惯都改变了,在新环境内堪称如鱼得水,可是,看起中文报来,却仍然宛如着迷。
还有,他知道夥计愉偷在背後叫他独臂人。
经理珊敏花一日光火地斥责侍者:「独臂又怎麽样,比你们两条手臂能干百倍。」
他在一角听了微笑。
一日珊敏花有意无意间:「左臂到底发生什麽事?」
他已能将事情来开玩笑,「呵,将之同魔鬼换了这间星光咖啡。」
也许有人会说值得。
一日,一个七八岁小女孩进来说要买牛奶咖啡。
万亨说:「来,我帮你拿出去。」
她母亲坐在阳光底下。
万亨把咖啡放在桌子上,刚欲转身,那位少妇忽然叫他:「万亨。」
万亨一愣,不想冒犯顾客,唱个偌,可是阳光挡住他眼睛,他要转到另一边,才看清楚少妇的脸容。
还是没把她认出来。
她衣着考究,形容舒泰,带看一个小女孩,语气同他那样熟络,会是谁呢。
莫非是朱风芝?
少妇十分诧异,「万亨,你不认得我了。」
万亨赔笑。
「万亨,我是秀枝。」
秀枝。
根本不像,胖了点,不多,但足以把所有秀气填满。
她仍足一个秀丽的少妇,但不能与从前此。
万亨有点迷悯,看样子她环境比从前好得多。
「万亨,你好吗?」
「托赖,还不错。」
他在她旁边座位坐下。
「真巧,世界多小。」
秀枝笑:「我在报上看到记者介绍贵店,访问中有你的照片,故找了来。」
原来如此,不是偶遇。
秀枝说:「看见你做得这麽好,十分安心。」
「谢谢,是有点运气。」
「记者说你新婚。」
「是。」
「是朱小姐吗?」仍然关注万亨。
「不,不是她。」
「啊,我误会了,报道说她在西雅图工作,我便以为是能干的大学生。」
万亨答:「她也是大学生。」
「你一直喜欢大学生。」
万亨并无分辩,「是,你说得对。」
秀枝看看他,「你胖了点。」
万亨点点头。
「快乐吗?」
万亨不得不承认,「快乐。」
「我也再结婚了。」
「看,我说过你会有新生活。」
「他对我不错,现在我是家庭主妇。」
「那多好。」
不知怎地,万亨对着太阳,忽然暗暗打了一个呵欠。
他十分吃惊。
这是怎麽一会事?
呵欠是不耐烦、厌倦的表示,他掩住嘴。
幸亏这时有人救了他。
一个年轻男子走过来,同秀枝说:「停车位不好找。」
小孩立刻叫爸爸。
他长得很端正,也很客气,与万亨招呼,亲呢地取过咖啡杯,一饮而尽。
「我们逛逛街。」
他领着她们母女离去。
万亨立刻回到店内,忽然之间疲倦到极点,斜斜坐在椅子上,叫夥计给他一杯黑咖啡。
像是前生的事,又似昨日的事。
的确是同一人,可是又与今日的她没有关系。
是她改变了他的一生,可是,他已经不认得她。
珊敏花看见他脸色大变,问:「老板你要不要回公寓休息?」
「好。」
他回到楼上,倒床上,闭上眼睛。
直到明珠温柔的手搁他脸上。
「你怎麽来了?」
「星期五下午五时半,正是我该回家的时候。」
「真高兴看到你。」
「哟,许久没听到这样热情对话。」明珠挪喻他。
「明珠,生命是什麽?」
「哔,我做错什麽,如此责难我,」她想了一想。「生命是我们存活在世上的那段时限。」
「为什麽发生那麽多悲欢离合?」
「因此我们不觉寂寞。」
「到底是大学生。」
「还有什麽问题?」
「发生一切对我来说是太刺激了。」
「你的遭遇的确有异常人,对,今天发生什麽事?」
「一切正常。」
「是吗,突然如此感慨,我还以为你碰见旧情人。」
万亨不动声色,「不知朱风芝下落如何。」
「她很好,她到新加坡去了,在一家建筑公司做得不知多出色。」
万亨不知几讶异,「你怎麽会知道?」
「知彼知己,百战百胜。」
「啊,那麽,秀枝近况你可知道?」
明珠凝视丈夫,「林秀枝就住在本埠列治文三马路,她前年结婚,嫁一名东方粮食经营商,生活美满。」
「真没想到你是通天晓。」
明珠温柔地笑,「大学生都如此。」
万亨却黯然。
只有慧群没有好结局。
「想起了慧群?」
万亨错愕,「这样聪明,料事如神,会不会辛苦?」
「你把答案都写在脸上,我都不用猜测。」
万亨长叹口气,「老了,每天到黄昏,倦得睁不开双眼。」
「对,」明珠更加痛惜他,「由三十岁开始诉苦喊老,呻吟二十年,就真的老了。」
「来,我们到海边散步,心情一好,我也许就把我一生故事告诉你。」
明珠愁眉苦脸,「真的要借我双耳吗,我已经累得贼死。」
慧群在海的另外一边,慧群看不到今日的他。
母亲六十大寿,万亨邀请她来度假,万新在电话说:「要来一起来。」
万亨笑咪咪:「只怕请不动。」
「不用先问明珠?」
万亨诧异,「她知道我们家有几个人。」
万新感慨。「真好,早知首尾。不用多讲,毫无隔膜,所以华人智慧不会,门当户对,哪多一个明珠找的终身问题可望解决。」
万亨说:「过来看看,也许明天就找到一个。」
一家三口浩浩荡荡抵涉,屋子最好的房间让出来,明珠毫无怨言搬进客房。
万新去看过兄弟的业务,啧啧称奇。
「真正一本万利。」
「灯油火蜡开销不少。」
「可是无时间限制,竟日做生意,一早一夜,门外排长龙,还有,客人不会喝醉闹事。」
万亨问:「你要不要过来?」
万新乾笑几声,「怎麽舍得。」
饭後,他悄悄同万亨说:「凶手抓到了。」
万亨苦笑。
「判了终身徒刑。」
「真是那人吗?」
「都招认了,不会有错。」
「并无目击证人。」
「可是根据环境证据,此人及其同谋另五人屋中搜出制炸弹材料。」
「你可有去法庭听审?」
「我一字也不懂,去来作甚。」
静默一会儿,万亨说:「你一直不肯学好英文。」
万新赔笑,「放过我吧,家豪会说不就得了。」
「真的,家豪一口英语说得做洋童。」
「你这边生活如何?」
「过得去,一有事,侨领会得哔啦哔啦。」
「歧视黄种人吗?」
「都一样啦,希企人家视同己出是不切实际的想法,自已争气,也能安居乐业。」
「这要做得比人好十倍吗?」
万亨想一想,「不用,好一倍已够。」
万新气馁,「我还是返大西洋那一边算了。」
万亨笑。
万新问:「明珠在什麽地方工作?」
「一间叫微软的电脑工厂。」
「有前途吗?」
「这话你不要让她知道,她喜欢做尽管做,可是有我在这,不致於要她养家。」
万新也笑,「可是,总得抽出时间来养儿育女呀。」
「这不好勉强。」
「你也得同她有点表示。」
「我尊重她的意愿。」
万新叹气,「你就是太迁就她们。」
万亨伸手推大哥一下。
正在这时候,周母同明珠自露台走进来,周母捞捞叨叨在一边不住叮嘱。
万亨纳罕间:「什麽事这样紧张?」
周母更诧异了,「你不知道?明珠怀了孩子。」
万亨张开嘴,一时硬咽,说不出话来,她都替他想到了。
万新笑,「你看,这人终於走了狗运。」
万亨终於说:「我出去走走。」
明珠跟在他身後。
「你怎麽出来了,身上衣服够吗。人可累?」
明珠笑:「我很好。」
「也难怪,年轻力壮。」
明珠挽着他的右手。
万亨说:「一只手,怎麽抱孩子?」
「可以背。」
「约是四月生,叫阿佩儿吧。」
「是五月,而且,不是女孩子。」
「啊,添丁更好,方便担担抬抬。」
「你猜像谁?」
「像他自己就足够,不用似我俩奔波,走了一次又一次。」
「将来做哪一行?」
「随他去,他高兴我们也高兴。」
「哔,那麽民主自由。」
万亨也笑。
明珠看看他,「我知你吃了不少苦。」
万亨说:「是吗,我都不记得了。」
他低头,像是要回想旧事,可是真正彷佛不复记忆,抬起头来,笑了。
「孩子取什麽名字?」
万亨却说:「读书的能耐要像你,无声无息,蹲在一张木橙子上做功课。也能名列前茅。」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