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
林振川下班回来,淋完浴,倒了一杯矿泉水,站在长窗前观天象。
他住在郊外,私家路连接的山岗上只有这一座三层楼小洋房,他可以很清楚地看见闪电自深紫色天空分叉劈下,照亮整个天边,然后隔三秒钟左右,雷声跟着轰轰响起。
林振川心想,这样大的能量,人类尚未加以利用。
雷雨风已经刮起,不知哪一扇门被吹得“嘭”一声关拢,林振川微笑,他想起曾经有一个女孩子说过,他这个地方,活脱脱似恐怖片中的古老大屋,鬼影幢幢。
可是,那些女孩子不知道外头那些公寓房子租金多么可怕,且又不得安静。
一位女同事说,她住在十六楼,十八楼的人家有初生婴儿,每日喂奶的时分必然啼哭,脾气非常犟。三个月后,女同事听到那可爱的哭声,就会在自己的家中自言自语:宝宝勿哭,来了,马上来了。
她懊恼地说:城市人精神容易崩溃,多半是住所挤迫引起。
林振川感喟,但是,做一个隐士,还真得耐得住寂寞才行呢。
他关上窗,坐老式真皮安乐椅上,开始看报纸。
雨下来了。
豆那么大,打在窗上,啪啪声也像撒豆。
林振川想,这样的晚上,谁不知道最好是在家中招待美丽的女朋友,让她穿着烟霞色银灰的丝睡衣,坐在床畔款款谈心。
雷电一声接着一声,林振川无法集中精神阅报,窗外又白朦朦一片。
忽然之间,他看到一团白光,在大雨中似怪兽般朝窗口扑过来。
林振川知道这是一辆汽车。
半夜,大风雨,谁这么好的兴致来做不速之客?
他顺手取过电话听筒,可是电话并没有坏,为什么不预早通知?
车子停下来,车头灯熄灭,隔一分钟左右,有人大力按铃,急促而无礼。
林振川站起来,要去开门,那人已经等不及,他用拳头大力擂门,并且声嘶力竭地叫:“振川,振川!”
这种情形好不诡秘突兀,林振川忍不住一下子拉开门,“老孙,是你?”声音似他老同学孙竟成。
随着雨点扑进屋来的可不就是孙竟成。
他浑身已淋得湿透,喘着气,靠在墙上,手却伸出来紧紧握住振川的手。
振川连忙关上门。
“怎么了?”
老孙睁开布满红丝的双眼,“酒,有没有酒?”
振川斟了一杯白兰地给他,他一饮而尽。
接着他脱下湿透的外套,摔到地下,“再来一杯。”
振川把整瓶酒塞在他怀中。
奇怪,老孙并不是冲动的人,今日是怎么一回事。
“邪门,我真想不通,真是邪门。”他倒在椅子上。
雷雨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振川,你知道我只有你一个朋友。”
振川看着他。
“我要说一件最最最妖异的事给你听,你要相信我。”
“老孙,你受了刺激,慢慢说。”
“你先应允,要相信我。”
“老孙,有什么理由,我要不相信你?”
“我就是怕你不相信。”
“老朋友老同学,我在你嘴里听过许多谬论,多一件不算多,说吧。”
孙竟成松一口气,他用手揩了揩面孔,想开口,但又像是不知从何开始,半张着嘴,发呆。
振川既好气又好笑,摇了摇头。
多半是失恋。
振川已有半年没见过他,听说是躲起来专心谈恋爱,此刻突然又冒头现身,又是落魄模样,不是失恋是什么?
孙竟成终于开口了:“振川,你知道我在一个月前订了婚。”
果然,是为了女人。
“不,我只知道你蜜运,订了婚吗?恭喜、恭喜!”
孙竟成自顾自说下去:“我的未婚妻,叫柏如瑛。”
振川听过这女孩,据说出身很好,家里做建筑生意,样子也不错,只是孙竟成从没把她介绍过给老朋友认识。
他曾狡狯地说:“免得你们抢。”
振川只听得他大声道:“她是那么好的一个女孩子。”
孙竟成说的是英语,“是”用过去式,振川一听,不禁同情地欠一欠身。
莫非这女孩子已遇不测?
孙竟成又呻吟说:“我非常非常地爱她。”
他有点语无伦次,振川只得说:“你慢慢讲。”
“我们认识只得八个月。”
振川点点头。
“我们一见钟情,不能自已。”
振川莞尔,每一对年轻男女都这样说。
有什么关系呢,这是一个听故事的好晚上。
室内的暖气渐渐烤干了孙竟成的头发,他自斟自饮,振川也觉得他有点自说自话。
“自第一次见面后,我们一直约会,每一次接触,都给我不可言喻的感觉。振川,你试过没有,再笨的人也知道这是爱情,如无意外,我们早应结了婚。”
孙竟成用字十分肉麻庸俗,振川本想取笑他一两句,但是却被他声音里的深深悲恸感动。
无论如何,他说的是真话,他们的确在恋爱。
“意外终于发生了。”
振川抬起眼,忽然之间,他遍体生寒,汗毛直竖,有不吉预兆。
“约两个月前,如瑛遇到车祸。”
啊,振川动容,她变了残疾人,但孙竟成还是同她订婚,他有这么伟大?
“也是这样的大雷雨夜,不过气温要高得多,深夜,她与我通电话,她说想念我,要见我。振川,你知道热恋中的男女总是这样的,她与父亲同住,而我有自己的公寓,所以竟由得她开车来我处。”
孙竟成用手掩住脸。
电光在窗外闪个不住,照得他面孔阴晴不定,十分古怪。
“她的跑车在公路上失事,振川,你应当看到现场恐怖的情形,欧洲性能最好的车子,撞成一堆废铁,难以辨认。据警方说,造成这样的损害,非得巨大的货柜车迎头撞,但该公路禁止大型车辆行驶;而且现场一点儿凶车的痕迹都没有,换句话说,如瑛的跑车像是忽然之间自动变成一堆烂铁。”
振川张大了眼睛,“她人呢?”
“奇就是奇在这里,照时间来说,她于晚上十二时十分左右离家,二十分钟后驶抵现场,这是以时速八十公里推算,十二时四十分,已有人报警,说发现交通意外,整件事,发生在十二时二十分与四十分之间的一段时间内。”
振川很佩服孙竟成还能作出这样冷静详细的分析。
他却忍不住了,“她人呢?老孙。”
“警方赶到现场,发现她躺在公路沿海的草坡上,昏迷不醒,离开车子残骸,约莫三十公尺。”
“什么?”
“振川,你明白为什么我把时间及距离的细节记得那么牢了吧?”
“因为整件事不可能!”
“是,她应该被夹在车身之内,即使脱出,也不能爬行三十公尺。”
“她受了重伤?”
“不,振川,她连皮外伤都没有。”
振川惊愕地看着老朋友。
“连擦破的痕迹都找不到。”
“你两个月前为什么不来把这件事告诉我?”
“只要她活着,只要她没事,我已经乐得流泪,还管什么其他?”
振川跌回沙发内,觉得头昏脑胀,也斟了一杯酒大口喝下去。
“如瑛在医院里休息了三天就出来了,交通意外不了了之,双方经过这一次,觉得人生无常,宜速速抓紧欢乐时光,于是就订了婚。”
“实不相瞒,订婚后她搬来与我同住。”
“后来发生什么事?”
“说,发生了什么事?”振川紧张地弯着身子。
“我不知怎么形容才好。”
“照事实说呀。”
“振川,柏如瑛不再是柏如瑛。”
这话虽然玄了一点儿,也并非听不懂,振川试探地问:“也许车祸之后受了震荡?”
“不,绝不,如瑛完全换了一个人。”
“她不记得她是谁?”
“不不不,她性格动静嗜好完全没有变,这种感觉只有最接近她的人才会知道。”
“是什么使你觉得可怖?”
孙竟成一怔,叫出来,“你看出来了?”
振川说:“你浑身颤抖,脸色发青,谁都观察得到。”
“振川,”孙竟成额角上的青筋涌现,“我怀疑如瑛不是人。”
听到这里,林振川反而松一口气。
不是人,难道是鬼不成?!
“我亲眼看见,亲身经历。”
“看见什么?她在晚上,除下皮相,以彩笔描绘修补?”
孙竟成大力喘着气,走近窗口,手放在玻璃上。
“振川,你说过,男女双方分手,男方切忌提及女方不是。”
“是,这是做男人最起码条件,人格要紧。”
“振川,你肯不肯为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孙竟成把一只指环交给他,“把这送还给如瑛。”
振川跳起来,“这是苦差,我又不认识她。”
“不认识只有更好。”
“老孙,你究竟遭遇到什么?”
“今天晚上,我们在家吃饭,她亲身下厨,那一道龙虾汤,竟是墨绿色的。我,我,我不敢喝,她坐在我对面,眯着眼,笑着催我快吃。我耐不住昏黯的灯光,去开亮了顶灯,要跟她说话,趋向她面孔,你知道我看到什么?她的瞳孔受强光刺激,缩成一条竖线!”孙竟成嚎叫起来,“同猫眼一模一样。”
振川呆呆看着老友,一时不能接受他说的话。
“我无法再忍,逃了出来,振川,你可别说我眼花,我知道我没看错。”
振川喃喃说:“猫儿眼。”
“我不能再同她一起生活下去。”
“我以为你爱她。”
“我爱的是柏如瑛,”孙竟成的声音尖且高,像是要借此发泄心中至大恐惧,“不是一个女巫!”
“女巫!”
孙竟成已是惊弓之鸟,忽然间他指着墙角,大声吆喝:“谁、谁?哎唷,振川,她追上来了。”
振川转头一看,站在书房门口的是他管家老区。
人吓人的效果惊人,老区也跳起来,“少爷,什么事,他是谁?”
振川把竟成按下,“老区,去给我们倒两杯热茶来。”
“半夜了,少爷,我听到异声才过来看看。”老区疑惑地盯牢不速之客。
振川向他保证,“我们没事。”
老区走开。
振川觉得孙竟成与柏如瑛之间已无药可救。
他怕她怕到这种地步,再拖下去也无益,这件事宜速速加以解决。
雨势小了一点儿,老区倒出香浓的普洱,室内气氛缓和下来。
振川似老朋友的身份不怕冒昧地说:“看得出你已不再爱她。”
“不,振川,还有许多不可思议的超自然现象……”
“把一切因由浓缩,你是否不再爱她?”
孙竟成不由得点头,“我连家都不敢回。”
“可以约她在外头见,把戒指还给她。”
“我不想再见她,今夜,我本想同她摊牌,但她已有未卜先知之大能,她存心毒杀我。”
振川心想,孙竟成不行了,工作压力太大,他撑不下去,他所说的故事,实难置信,若非是老同学,振川一定会怀疑这是他飞甩未婚妻的最富想象的借口。若非一开始就答应相信他,此刻振川说不定已出言讽刺。
“振川,帮我忙。”他哀求。
“我还是觉得应该由你亲自把戒指还给她。”
“那么随它去吧,我已决定到美国去躲一躲。”他竟撒起赖来。
振川啼笑皆非,“你肯定你们曾经深爱过?”
“换了是你,你的反应可能比我更糟。”
“不,”振川肯定地说,“我的爱经得起考验,我爱人爱一辈子,即使她变成一条八爪鱼,我也要设法了解她。”
孙竟成怨怼地说:“说时容易做时难。”
“假如柏如瑛真的因车祸而生理起超自然变化,你不怕她令你坐的飞机失事?”
这话一出口,振川就后悔,他没想到孙竟成的脸色会变得似泥土那样黑。
他把老孙安置在客房。
孙竟成累极垮在床上,振川一整个晚上都听到他开口说梦话。“如瑛,如瑛!”他叫。
看样子也不是个没良心的人。
他的遭遇,可信成份到底有多少?
倒是振川一夜没睡好。
男女间感情本来异常脆弱,一点点小事都可导致它失去平衡,有许多因由,他不愿说,振川也不能逼他说。
第二天振川醒来,只听得窗外潇潇雨嘀嘀嗒嗒,犹未停止。
下得楼来,管家老区递上早报,说:“孙少爷要我跟你说,他先走了。”
什么?这家伙。
“还有,他留下这个,请你无论如何帮他办一办。”
老区取出一只指环。
普通的白金婚戒,内则刻着微丝细字:柏如瑛,八六年九月二十五日,这原是他们订下终身的好日子。振川有点儿心酸。
做不做这个狗拿耗子的老好人呢?
怕只怕柏如瑛这个摩登女巫迁怒于他,连他也一举消灭,知道别人的秘密,终究是个负担。
最好过一段时日,待孙竟成安全抵达美国,一切无恙,才办这件事。
振川把指环放进抽屉。
下午,太阳出来,大白天底下,振川觉得孙竟成昨夜那个故事好不无稽,便吩咐女秘书打电话到老孙写字楼去。
秘书过一刻回来同他说:“那边说孙先生放了大假,动身到纽约去了。”
振川一怔,老孙竟来真的。
“有没有那边的地址?”
“我问过,没留下。”
也许他根本不是到北美洲去,振川既好气又好笑,也许老孙跑到海地找巫毒教长老去寻求以毒攻毒的办法去了。
事到如今,振川觉得他有必要同柏如瑛小姐联络一下。
在本市,要找一个有姓有名的人,并非太难。
秘书球球说:“柏小姐在柏氏建筑公司上班,电话已经接通。”
振川放下心来。
会上班的女巫,大约同平常人没有太大分别。
他取过话筒,报上姓名:“柏小姐,我叫林振川,是孙竟成的好朋友。”
那边沉默着。
“柏小姐?”
她说话了:“孙竟成呢?”
她竟不知他去了美国,振川觉得她道行有限,随即又想:怎么会相信老孙的鬼话?
振川告诉她:“竟成旅行去了。”
“原来如此。”
柏如瑛的声音不刚不柔,恰到好处,清脆玲珑,十分悦耳,此刻语气中带着淡淡哀愁,更加吸引人。
“他有一件东西在我这里,托我交给你。”
不需要很聪明的人,也知道那是什么。柏如瑛又沉默下来。
振川十分同情她。
过一会儿他说:“由我到你公司来吧。”
柏如瑛的反应一如任何正常的女子:“太麻烦你了。”
“下午五点正,可方便?”
那是下班时分,正经事应当办完,振川十分识相。
“下午见。”柏如瑛结束这一次谈话。
振川把他所得的印象组织一下。
她很难过,但不至于自暴自弃,废寝忘食。
她仍在公司里,进行日常的工作,面对现实。
振川知道女性比男性更重视感情,受此创伤,而能坚挺,实在不容易,他自然而然站到柏如瑛那边去。
女巫不女巫是另外一个问题。
柏如瑛私人办公室是浅灰紫色的,秘书坐在小小接待室,穿同色制服,见到振川,抬起头来,“林先生,柏小姐等你呢。”站起来为他推开办公室的门。
柏如瑛站在窗前,窗外是碧蓝的大海,澄蓝的天空,赏心悦目。
室内不止她一个人,另有一位年轻男士。
她听见振川进来,立刻转过头招呼,“林先生,请坐。”
振川看到她面孔,没想到她秀丽若此,倒是一呆。
柏如瑛对那位年轻人的态度冰冷,“对不起,我与客人有话要说。”她逐他走。
年轻人霍地站起来,这样简单的动作,都给人一种张牙舞爪的感觉,他长得非常英俊挺拔,鹰般的眼睛鼻子,尖锐得使人不安。
若果说振川是只圆球,那么,年轻人肯定是棱镜,同时也光芒四射。
柏如瑛没有为他们介绍。
年轻人看也不看振川,抖动着外套,潇洒地离去。
很明显,他与柏如瑛之间的对话,无论是什么,都不甚愉快。
振川坐下来,轻轻咳嗽一声。
室内发生的事已使他有点困惑。
“对不起。”
振川看着柏如瑛,怎么由她先道歉。
“那是家兄,”柏如瑛仿佛很无奈,“性格嚣张。”
“呵,没有关系,”振川据实说,“我这个人无所谓。”
柏如瑛苦苦地笑一笑,“竟成说起过你,赞你是好人。”
振川更正她:“老好人。”
她真笑了。
柏如瑛对着光线,振川细细打量她毫无瑕疵的脸,特地留意她的瞳孔,暗骂孙竟成见鬼,人家的眼同常人的眼,一点儿分别都没有。
“是竟成叫你来的吧?”
振川点头。
“戒指呢?”
振川递过戒指。
控制得再好,柏如瑛也不禁激动,接过指环,放进抽屉,别转面孔。
振川暗暗叹气。
他听得柏如瑛说:“今年流年不利。”
振川意外,没想到她还能发挥幽默感。
她说下去:“黑如墨斗。”
振川益发觉得难过,不能哭,就得笑,成人的悲哀。
“要不要出去喝杯东西?”
“我不能变成你的负担。”
“胡说,我们是朋友。”
柏如瑛看着他,“朋友?你没有听过孙竟成的故事?”
振川维护老同学,“老孙可没说什么,他只是……无胆入情关,顾虑太多。”
柏如瑛说:“他不用避开我,请告诉他,我已搬回家去了。”
她拿起手袋,振川替她开门。
秘书把大衣递过来,振川替她穿上。
振川是个老式人,一向认为女人再强是她的事,在他来讲,她们始终需要呵护照顾。
他们一起出门。
在电梯中,柏如瑛说:“林先生,那杯饮品……改天吧!”
振川欠欠身,“当然。”
“谢谢你为我跑一趟。”
“不客气。”
在商业大厦楼下,振川刚欲与她道别,深庆任务完成,还没开口,一辆白色的开篷车溜过来停在他俩面前,煞车发出惊人刺耳的尖声,振川连忙拉着柏如瑛退后一步。
车内是那个年轻人,他扬声对他妹妹恶狠狠地警告:“今天晚上,你好好想清楚,明天我来听答复。”
柏如瑛即时回答:“不用了,柏如珏,我立刻可以告诉你,你不用痴心妄想!”
振川见他们在闹市中火拼,不胜讶异,看到柏如珏气势汹汹,怕如瑛吃亏,不加思索,用身子挡住如瑛。
柏如珏见拿不到便宜,踩下油门,引擎咆哮两声,似脱缰而去。
就在这时候,柏如瑛聚精会神盯牢她兄弟的车子,长发隐隐无风自动,眼中精光突现,说时迟那时快,突然之间,振川听见两下不大不小的响声,像鞭炮似,而柏如珏的车子在这一刹那向前跪了下来。
路人吃惊,纷纷往这一边看过来。
振川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如瑛已拉着他说。“我们走。”
柏如珏诅咒之词,十条街以外都听得见。
振川想回头望,如瑛却把他往人群里推,他们即时离开现场。
振川担心地问:“究竟怎么了?”
“爆车胎。”
“先进的车胎是实心的,怎么爆?”
“是吗?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他的车子在交通最繁忙的地点及时间抛锚,他有得烦的。”
振川看她,发觉如瑛嘴角带着笑意,忍不住轻轻责备她:“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如瑛却说:“我现在又想喝一杯了。”
振川只得与她走进“牛与熊”。
多么巧,振川想,若非这件小小意外,他已与如瑛道别。
他肯定柏如瑛是个俏皮的女子,他是个老实人,所以十分欣赏调皮捣蛋,化沉闷为神奇的人。
当下如瑛说:“我们不是同根生。”
振川要想一想才知道她指谁。
他说:“姓名中三个字,倒有两个半是相同的,还说不是一条根?”
如瑛轻轻说:“我是庶出。”
振川马上听明白了,觉得不该探人私隐,顿时噤声,一点意见也没有。
“父亲已经去世,我与我母亲,他与他母亲,都不来往。”
如瑛用小小的声音道出身世,振川只觉动人。
想来想去,不明孙竟成何以放弃这个女子。
振川见柏如瑛空着肚子喝了两品脱的基尼斯,便说:“我送你回去吧!”
如瑛说:“好。”
振川付账,这时有相熟的友人过来打招呼。
如瑛说:“幸亏你没有女朋友,不怕有人误会。”
振川转头看着她,“你怎知道我没有女友?”
如瑛但笑不语。
“因为呆头鹅不得人欢喜?”振川笑问。
“孙竟成说过。”
振川一怔,同她在一起半天,他几乎忘了孙竟成。
夜间风很劲,振川觉得如瑛有点酒意,眼眶红红的。
他用他的小车子送她回家。
一路上如瑛没有再说话。
即使是一片沉默,振川也暗暗关注她,红绿灯前,他倒头看她,只见她把头靠在车座上,闭目假寝。
到了家,小洋房灯火通明。
如瑛睁开眼睛,“糟了。”
“怎么回事?”
“忘记今日医生来,白叫他等了一小时。”
“快进去,还来得及。”
“我巴不得他走,我又没病,他死缠住我不放。”
如瑛紧紧皱着眉头。
振川爱莫能助。
如瑛叹口气,“今天真谢谢你。”
“你自己保重。”
如瑛看着他,点点头。
“这是我的卡片,有空同我联络。”
振川腼腆地笑。
“再见。”
他看着柏如瑛按铃,女佣人前来开门,她转头挥一挥手,进去了。
振川没有把车子即时开走。
如瑛说得对,他没有固定女友,现在一般女孩子都很懂得做人,把接送这一层仪式豁免,下了班大家在某个地方等。有意思的话,节目可以一直延伸下去,否则啤酒之后就说再见。
今夜送如瑛回来,恍惚重温旧梦。
振川慨叹:梦是旧的好。
梦的内容不重要,主要是做过梦。
振川刚要发动车子,就听见洋房内传出争吵声。
接着有人嘭嘭大力关门,忽然有妇女扯直喉咙惊怖莫名地尖叫,振川忍不住跳下车来,一抬头,看到门檐上一盏长明灯炸开来,碎成千万片,接着全屋灯火熄灭,陷入黑暗中。
振川抢到柏宅前按门铃,铃坏了,沉寂无声,他只得用最原始的方法,以两只拳头敲打大门。
“有事吗,有事吗?”他在门外叫。
振川只是老实,他并不笨,开始觉得今夜意外何其多,幸亏有警察巡过,加入行列,一起拍门。
来应门的是柏如瑛。
她手中拿着电筒,“没事,”她高声说,“电掣出了毛病。”
振川说不出有什么异样,但第六感觉告诉他,如瑛的双眼亮得出奇,像玻璃珠受到光线折射,像……猫眼!
警察说:“当心碎玻璃。”
“我马上叫人来扫掉。”
警察点点头,离开。
如瑛微笑,波浪形长发垂满一肩,不住抖动,煞是好看,像是有风在吹。
风,什么风?并没有风。
振川再转头,发觉如瑛的头发已经静止,眼中光芒亦已敛去。
他看到一位中年男士踉跄地走出来,看如瑛一眼,紧闭着嘴,一言不发,逃一般离开柏宅。
如瑛含笑在他身后叫:“医生,不送。”
一个中年妇女在她背后埋怨,“瑛儿,你太过份了——”一看到振川,警惕地住口,打量他。
“妈妈,这位林先生是我朋友。”如瑛搂着她母亲肩膀。
振川恭敬地叫声“伯母”。
如瑛说:“改天再请你进来。”
振川连忙道再见。
这一次,才正式结束与柏如瑛的约会。
回到家,看看时间,已经晚上八点。
老区替他做了三文治,振川却待在书房翻资料。
很明显,柏如瑛做了点手脚,使不受欢迎的医生知难而退,医生离去时的面色可证明他的精神不甚愉快。
小洋房之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抑或纯粹是振川本人眼花?
为什么不干脆相信柏如瑛的话呢,她说停电,便是停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