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通重要电话打进来的时候,苏西正在开会。
她只是宇宙广告公司的中等职员。
秘书轻轻说:“苏小姐,一位雷家振律师找你,一定要亲自与你讲话。”
上司老陆立刻发作,“叫他留言,苏西你稍后复他,我们正忙呢。”
苏西不是个不识相的人,可是一听是雷律师,立刻说:“这是我一个重要电话。”
竟不理老陆弹眼碌睛,自管自站起来走出会议室。
“雷律师,我是苏西。”
“苏西,他们决定下午四时到我办公室听遗嘱内容,你准时到。”
果然是等了近一个月的消息。
“苏西,假如你得不到什么好处,请勿失望。”
苏西吸进一口气,“我明白,我原本不贪图什么。”
雷律师笑,“我很了解你。”
苏西回到会议室,披上外套,抓起手袋。
老陆急问:“喂,你又开小差?”
“我真有要事。”
老陆蹬足,“苏西,我记你大过。”
苏西停住脚,转过头来,“家父遗嘱今日公布,我非第一时间知道内容不可。”
老陆耸然动容,他约莫知道苏西的身世,“那你速去速回。”
苏西赶了去。
银行区步行比乘车快,她走了十五分钟便到雷律师事务所。
雷家振是好人,这些年来,从来未曾小觑过她们母女,你要是知道看低一对孤苦的母女是何等样容易,你就会佩服雷律师为人。
苏西早到。
雷律师亲自迎出来。
她一脸笑容,上下打量苏西。
“去梳好头,补一补妆,一会儿他们整家会来。”
“是。”
雷律师脱下她戴着的钻石耳环交给苏西,“这会使你亮丽。”
苏西轻轻叹口气,真是个好心人,不想她太过寒伧。
她到化妆间照镜子,荆钗布裙的她浓眉大眼,若有时间金钱大肆修饰,想必另外有一种味道,可是早上出门,已经劳碌了整日,此刻外型有点野性难驯。
苏西梳好一把天然鬈发,这把头发一遇潮湿,即时失控,好比海藻。
她戴上钻石耳环,抖了抖衣服,走出去。
他们一家已经到了。
浩洁荡荡四个人,母亲与一子两女。
年纪都比苏西大,端坐雷律师对面,苏西推门进去,他们只佯装听不见。
他们连头都没抬,只当苏西透明。
多年来苏西都承受着同一待遇,气馁之际也十分气恼,可是这种感觉已随父亲辞世而烟消云散。
她丝毫不介意,挑后边角落一个位子坐下。
雷律师咳嗽一声。
“人都到齐了。”
没有人应她。
雷律师开启了一只棕色大信封。
“这份遗嘱,立了有三年,一直存在我这里。”
她取出文件。
办公室里连掉下一根针都听得见。
苏西感觉有点悲凉,上一代恩怨已随着生命结束消逝,今日即使一无所得,她也无所谓,当然,他们会笑她,但她并非一个敏感的人,她有更实际的事情需要料理。
雷律师轻轻读出遗嘱:“我,苏富来,是一个小商人,经营电子零件生意,娶一妻一妾,妻李福晋生一子苏进,两女苏近、苏周,妾黄遥香已离异,生一女苏西。”
雷律师读到这里停了一停。
一个人的一生,原来用简单的几句话就可以交待。
苏西轻轻叹息一声。
在静寂的办公室里,吁气声清晰可闻。
众人动也不动,苏西坐在他们后面,觉得他们似石膏像。
雷律师读下去:“李福晋及黄遥香生活细节早另有安排,不劳我再操心,因此,我将财产平均分为四份。”
此言一出,苏太太李福晋第一个霍地转过身子来。脸色如锅底般黑,怒不可遏。
苏西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大意外了,父亲并不喜欢她,几次三番,同她说话,往往头也不抬,眼睛看着别处,令她难堪。
可是到头来,他办事公允,苏西泪盈于睫。
雷律师读下去:“承继我的遗产,还有一个条件,你们四人,不得堕落。”
听到这里,不要说是苏西睁大双眼,莫名其妙,连雷律师都露出些微狐疑之色。
他们四人更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最大的堕落,便是怀疑我这份遗嘱的真实性,违者立刻失去继承权。”
他们马上静下来。
“由今日起算,一年之内,由雷家振律师及我好友朱立生公证,凡有行为堕落者,遗产即被充公,分予其他子女。”
这时,苏西实在忍不住,冲口而出:“什么叫做堕落?”
只听得苏近与苏周也问:“对,堕落有什么标准?”
“在这一年内,各子女可支遗产的利息使用,我财产不算丰厚,每人约可分到一千万美元。”
遗嘱已宣读完毕。
苏进霍地站起,“这张遗嘱有问题,我会找律师来研究,家父生前,明明向我暗示,财产将分两份,我是家中唯一男丁,占一半,两个妹妹分剩下那一半。”
雷律师忽然拉下了脸。
苏西从来没见过她这般凶神恶刹样,只听得她一字一字说:“苏进,你若对亡父的意愿一点尊重也无,我会与你周旋到底。”
苏近也大怒,推翻了一张茶几,“那三几厘利息,叫人如何运作?”
雷律师斩钉截铁地说:“或者你可以考虑学苏西那样,找一份工作,自食其力。”
苏进一阵风似刮走。
苏西端坐不动。
苏近与苏周扶起母亲,走出办公室,走到门口,母女三人一起转过头来瞪着她。
她们终于走了。
雷律师说:“来,喝一杯庆祝一下。”
苏西定一定神,抬起头来,接过香摈,一饮而尽。
“什么叫做堕落?”
雷家振微笑,“触犯法律,也就是堕落了。”
“吸毒呢?自杀呢。”
“别担心,虽无一定准绳,社会总有公论。”
苏西又问:“苏进会不会搞事?”
“他若轻举妄动,你的财产便会增加。”
“假使我们四个人都堕落呢?”
“那,有几间大学的奖学金会因此得益。”
“这一年内,我该如何循规蹈矩?”
“苏西,做回你自己就很好,现在,回家把好消息告诉你母亲。”
“谢谢你,雷律师。”
苏西先回广告公司。
老陆迎出来,“怎么样?”
苏西笑着反问:“你说呢?”
老陆端详她,“呵,”他喊出来,“苏西,你已是个富女了。”
“可不是。”
“你要辞职?”
“不,我会做下去。”
老陆堆上笑容,虚伪的诚意自他的皱纹里涌出来,“那真是我们的荣幸,你一定会给我们带来更多客户。”
“首先,我要告假。”
“当然当然,处理财产是非常棘手的事。”
苏西开着小小日本车赶回家去。
母亲坐在露台上看风景,声音有笑意,“分到你那份了?”
“雷律师已知会你?”
“是,她很满意安排。”
“妈,你呢?”
“一个女孩手边有妆奁总是好事。”
“妈,从此以后我可以罢买日货,置欧洲跑车了。”
“恭喜你。”
“妈,你高兴吗?”
“我替你开心。”
苏西追问:“你自己呢,母亲,你自己呢?”
她哑然失笑,“现在你经济独立,不劳我挂心,下个月我可以乘轮船去环游世界。”
苏西开怀地笑。
“可是,苏西,你要小心,你不能堕落。”
“不会,堕落也不是易事。”
“苏西,你太天真了,一个人甚易堕落。”
“我不相信。”
“嫁人为妾,即十分堕落。”
苏西不语。
她母亲苦笑,“去,去选购欧洲跑车。”
她站起来,身段高挑,同苏西一个式样。
“我约了人打桥牌,晚上不回来吃饭。”
“你不想知我得到多少?”
“一切都是你应得的,你也是他的女儿。”
她出去了。
苏西知道母亲想藉故静一静,今天这件事勾起大多回忆,她一定感慨万千。
累了一天,在雷律师处喝的香摈又冒起泡来,苏西躺到长沙发上去,不消片刻,已经熟睡。
也不是第一次做这个梦了。
因为担心,也与心理医生谈过梦境。
开始的时候,梦见她自己走进一个客厅。
苏进苏近与苏周都已经坐在那里,这不稀奇,可是突兀的是,他们是成人,她却还是小孩。
她尴尬地站在一个角落,不知道为什么来,也不知道需见什么人。
忽然听见苏近与苏周咕咕笑。
当然是笑苏西。
苏西本来不叫苏西,父亲叫她苏迪(内“西”),一样有一只撑艇,只是少了一点。
母亲在填写出身证明文件的时候,沉默地、固执地只写了一个西字。
自此以后,连名字也成了笑柄。
苏近与苏周是那样喜欢取笑人,事实上,她们的嘴至今尚在原来位置上而没有笑歪,堪称奇迹。
苏西知道这不过是一个梦,不久她会醒来,可是仍然难堪羞愧到极点,梦与现实何其接近。
只听得苏近笑道:“浑身都是毛,简直似只动物。”
梦中,她们每次取笑讽刺揶揄的题目都不一样,内容却保证一般精彩。
“你看她那头发眉毛,简直黏在一起,手手脚脚黑墨墨,一看仔细,也是汗毛,哈哈哈,是个毛孩。”
无论她们说什么,苏西总是开不了口,承受着无限屈辱。
她试过在梦中挣扎张嘴,可是只能发出哑哑之声,似只乌鸦,急得她热泪直流,于是引起更多耻笑。
心理医生同她说:“你已经长大,不必理会出身,鼓起勇气,开始自己的生活,庶出有什么关系,你一旦耿耿于怀,自卑不已,这噩梦终日会折磨你。”
真是分析得好。
苏西叹一口气,正想自梦中走出来,忽然之间,她看到自己的手脚身体迅速长大拔高,在数秒钟内变成一个大人模样。
噫,苏西不再是七岁,苏西已是二十三岁。
接着,她呀地一声,发觉会得开口说话。
她指着苏近,“你!”
苏近吃惊地抬起头看着她,这是谁、什么时候进来、怎么会得站在门角。
“哎呀,是那个女人的女儿。”
“我叫苏西,”她一字一字说出来,“苏──西。”
她踏前一步,握着拳头。
苏近与苏周害怕了,姐妹搂作一团。
苏西甚有快感,想挥舞拳头,作一次大突破,可是铃声大作,甚为吵耳。
刹那间,她醒了。
哎呀,这是一个好梦,她真不愿醒来。
第二天一早,她去探望司徒医生。
司徒是个英俊温柔的年轻人,现代译梦人,而且会替客户坚守秘密。
他听完苏西叙说,想一想,“你已得到释放,不再自卑。”
苏西很安慰,“我相信如此。”
“不过,一个真正不介怀的自由人,不会做这种梦。”
“这个我也懂,从今以后,轮到他们梦见我挥舞着拳头分掉他们四分之一财产。”
司徒耐心他说:“不,也不是那样。”
苏西静下来,“应该如何?”
“应该心胸里完全没有那一家人,你才会得到真正释放。”
苏西释然,“这是至高境界,明镜本非台,向来无一物。”
司徒也笑。
“不,我恐怕会永远记得他们。”
“那么,你心中永远有创伤。”
苏西承认,“可是,每个人心中都有伤疤,人生怎会十全十美。”
“说得很好,有没有想过遗产怎么样用?”
“我不懂投资,也不会做生意,我想,会慢慢使用利息。”
“已经可以令你舒服地过一生。”
同一天,雷律师找她:“你得见见朱立生。”
“谁?”
“请勿掉以轻心,这朱立生与我同样是你的品格评选人。”
“我可不知家父有这位老友。”
“你一向知得很少。”
这是真的,她从未踏进过大宅的门,过年过节,父亲只来稍坐一下,看看她就走,像个有特权的客人,一次,约七八岁模样吧,她忽然客套地同他说:“谢谢你来看我们。”她记得父亲笑了。
又有一次,他带来一个朋友,送苏西一套栩栩如生的西游记人物玩偶,苏西珍藏至今。
苏西懂事的时候,父母已经分开,他把她生活安排得相当好,房子、车子、每月支取零用及家用。
中学毕业,替成绩不是上佳的苏西找了几间小大学,苏西挑美国加州是因为当时一个小男朋友也要到西岸升学,结果到了彼邦,两人只见过三次面。
苏西并没有读得名列前茅,是,她是庶出,那边永远看不起她,但是她却没因此患出人头地及扬眉吐气情意结。
那太吃苦了,何必付出巨大代价去令看不起她的人对她刮目相看呢。
她的身份是不可转移的事实。
毕业时,父母同来参加她的毕业礼,那帧照片她一直珍藏。
想到这里,雷律师打断她的恩绪:“明日下午六时,你到美国会所德萨斯厅见他。”
“遵命。”
父亲病发的一段时期,她应召去看过他,苏进他们十分不放心,再忙也有一人抽空坐一旁监视,毫不避嫌。
苏西认为他们欺侮病人,十分愤怒。
可是她其实并不认识病中的父亲,他从来都是个陌生人。
与一般病人不同,他并没躺床上,也不穿睡袍,照样穿西装在书房中工作。
每次见到苏西,总是很宽欣。
“你来了。”他说。
除此之外,没别的话。
有时也说:“来,替我把这份资料储入电脑。”
通常,那个监视人会露出极度不安的神情来,像一只猫被人扯住尾巴倒吊一样。
渐渐他瘦下去,考究的西装与衬衫越来越大,似只空洞的壳子。
然后,他进了医院。
晚上六时,德萨斯厅。
一走进去,便看到一大瓶黄玫瑰,她精神一振。
她向领班说出她约的人,恃者连忙带她到一张空桌坐下。
苏西想喝酒,可是太阳还未下山。
她听人说过,日落之前喝酒,是堕落行为。
苏西嗤一声笑出来。
她不知身后已经站着一个年轻人,津津有味看着她。
等到发觉身边有一道影子,才转过头来。
她十分讶异,这不可能是朱立生,这人不过三十,不不,甚至不超过二十六岁。
果然,他伸出手来,一边说:“家父有事临时赶往新加坡,他失约了,叫我来招呼。苏小姐,我叫朱启东。”
苏西反客为主,“你好,请坐。”
“家父说抱歉,改天再请苏小姐。”
因本来见的是他父亲,苏西不禁老气横秋、视朱启东为晚辈,顺口问道:“读书还是做事?”
那朱启东有点迷惑,这个一头鬈发的年轻女子与他一般穿白衬衫蓝布裤,他从未见过女子有那样旺盛的毛发,一转过头来,他看到天然浓眉,小扇子似的睫毛,与一双炯炯大眼。
朱启东有点失魂。
他故意必恭必敬他说:“已经在做事了。”
这时,苏西已经知道语气不对,有点造次,可是一时下不了台,只得死挺,轻描淡写地问:“干的是哪一行?”
朱启东顺她的意,诚惶诚恐地答:“我是一名小儿科医生。”
啊,他的眼睛出卖了他,笑意自他眼角飞溅出来,沾到苏西脸上。
“怎么会有空?”
“我正放假。”
“你时时放假?”
“不,刚参加无国界医生组织到蒙古乌兰巴托回来。”
苏西探探身子,“去干什么?”
“我负责帮助当地儿童医治缝合兔唇裂颚。”
苏西凝视这个年轻人,肃然起敬,可是嘴巴仍然问:“没有薪酬?”
“是志愿行动。”
“自备粮草?”
“正确。”
“乌兰巴托是个怎么样的地方?”
“夏季白天气温升至摄氏四十五度,可以把柏油路晒至龟裂。”
苏西耸然动容。
她不出声了。
朱启东知道他面试已经及格,松一口气。
半晌,苏西试探地问:“我可以叫一杯啤酒吗?”
“当然。”
太阳落山了,金光射到苏西毛毛的鬓角上,把她白皙的脸衬托得似安琪儿。
朱启东听见他的心在说话:这是一见钟情吗?
他看着她贪婪地喝起冰冻啤酒来,天真地呀一声,眯起眼,情不自禁地表示享受。
物质世界里,有这样平常心的女子已绝无仅有。
父亲叫他招呼她,他却已决定追求她。
她是谁?不知道,也不重要。
朱启东心思荡漾。
只听得苏西问:“你可拥有诊所?”
“不,我在大学医学院任职。”
呀,他不急急替孩子治伤风感冒赚钱。
苏西十分纳罕,这样的年轻人在都会中实在见少,怎么可能在她面前出现,她运道转了。
她微笑,“这好似一个盲约。”
朱启东承认,父亲回来时非得谢他不可。
今早还想藉故推辞。
“启东,你替我到美国会所去见一个人。”
“爸,叫秘书替你改约会日期岂非更好。”
“不不不,故人之后,不可将她在约会日历上推来推去,你去见她。”
“我不认识她。”
“是一浓眉大眼的年轻女子。”
“我没有空。”
“我说你有空,你就有空。”
朱启东看着他父亲,“爸,所以我经济一向独立,否则真要被霸道的你支使得团团转。”
现在,他反而要感激他,父亲的秘书一定有苏西的电话地址。
正想让苏西知道更多关于他的事,口袋里的传呼机响起来。
朱启东第一次觉得有人比他那仅一岁的换心病人更重要。
苏西很了解,“医院找?”
“是,我需即刻赶回。”
“你不必理我。”
“我可否再约你?”
“当然。”
“不能送你,抱歉。”
苏西笑着拨动双手,“快走快走。”
朱启东匆匆忙忙离去。
有些男人空闲得会蹲在美容院里陪女友熨头发,不不不,这不是苏西心目中的男伴。
她独自坐在那瓶黄玫瑰前,直至天色缓缓暗下去。
真舒畅。
原来父亲一直对她一视同仁。
她从来不知道,直至今天。
好几次,当她还小的时候,不知多想伸手去握父亲的大手,却提不起勇气,她怕他会推开幼小的她。
后来,父母分手,更加看不到他。
苏西羡慕那些可以在父亲怀中打滚的同学。
被爸爸一把揪起,扛到肩上坐着看球赛,居高临下,无比尊贵。
吃冰淇淋时毫不经意,糊得一嘴一脸一身都是,由父亲擦干净……
她一直以为父亲已经忘记了她,直至今日。
苏西长叹一声,回家休息。
他为什么不早点有所表示呢,原来他一直把这个小女儿放在心底。
半夜,苏西听见外头悉悉响。
开了灯,出去看到母亲替她收拾书房杂物。
“妈妈,”母女俩紧紧拥抱。
在这刹那,苏西觉得她什么都不缺乏。
这间书房原本属于父亲,他走的时候并没有把东西搬走,都还留着:笨重迟钝的第一代私人电脑、参考书籍、钢笔、手表……
苏西相信两个可能:要不,母亲未能忘记他,故此一切都留着,书房像间纪念馆。
要不,真正忘记了他,所以属于他的东西就像其余家私杂物,扔在那里懒得收拾。
苏西知道母亲已经忘记了他。
记惦他的只是苏西。
母亲睡了,苏西却醒着。
她坐在宽大的花梨书桌前,翻翻这个,动动那个,消磨失眠之夜。
一颗田黄石印章上雕着小篆“几许温柔”四字。
小时候问母亲是什么字,她说:“不知道”,语气干脆决绝,后来,苏西把图章印出来,去问人,才知道刻的是什么,只觉荡气回肠。
苏西对他们的事一无所知。
感觉上父亲一直在找温柔体贴的女伴,一次又一次失望。
负心人可能不是他。
母亲后来也有男朋友,她处理得很好,他们从来没有在苏西面前出现过。
至多将车驶到门前接她,被苏西在窗口看到。
“那是谁?”
“妈妈的朋友。”
“是亲密朋友吗?”
“不,吃顿饭,解解闷的朋友。”
“会结婚吗?”
“放心,没可能。”
母亲说过话倒是算数的。
这样的男伴好似换过三四个,到了十六八岁,苏西十分鼓励母亲出外寻欢作乐。
她等她门。
男伴永远不进屋来,为此,苏西感激母亲。
为什么要子女叫她的男伴为叔叔呢,多么突兀,什么地方钻出来如此怪异的雾水亲戚。
最近,母亲已经很少出去。
苏西很担心她会寂寞。
眼皮渐渐抬不起来,伏在桌子上睡熟。
回来,发觉身上盖着毯子,母亲已经外出。
她手中还握着那方田黄闲章。
摊开手,几许温柔四字端端正正盖在她手心之中。
苏西笑了。
她洗把脸,淋个浴,出门。
到了相熟的美容院,老板娘珊珊走出来招呼,“咦,今日怎么有空?”
“珊珊,帮帮忙。”
“什么事?”
“替我熨直这把头发,还有,眉毛修得细一点,你看,我腿上汗毛又长出来了。”
抱怨完毕,她颓然坐下。
人家老板娘微笑起来,“心情欠佳可是?”
“有人笑我是毛孩。”
“不知多少小姐太太上门来要求熨一个大蓬头。”
“我今日非洗直剪短不可。”
“不要与你的天然发质斗。”
“老板娘,你有钱不赚,认真可恶。”
“我做生意凭良知。”
“快动手吧。”
师傅过来,笑笑,只梳了两下,称赞道:“这头发羡煞旁人。”苏西的气仿佛已经消了一半。
师傅又说:“今日换个花样,我帮你拉直,明日又卷曲,你说好不好?”
“不好,不如换个头。”苏西已经平静下来,所以女性统统爱上美容院。
“我不能改变客人,我只能使客人看上去整齐美观精神。”
苏西只得扬扬手,“动手吧。”
话虽那样说,离开的时候,照照镜子,也差点不认得自己,眉毛明显细了,头发伏贴光滑,嘴上汗毛已经淡不可见。
苏西十分满意。
她到雷律师事务所去归还耳环。
雷律师不在,她把耳环交给秘书。
刚好在这个时候,主人家回来了。
她提着鲜红色公事包,神气十足,从前哪里有这样漂亮的中年女性。
她一见苏西,立刻一愣,“这是谁?”
苏西扬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