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着婀娜到尼泊尔去拍照时是三月。尼泊尔真是一个美丽的地方,正雪融,绿茸茸的小草长得似绒毛,空气如水晶,村中孩童欢笑的面孔使我俩心旷神怡。
婀娜并不是我的女友。
她是一个活泼美丽的女郎,诚然,但我们只是普通朋友,她是一间杂志的编辑,而我是职业摄影师,我们到尼泊尔是为了拍一辑当地妇女与孩童的照片。
是以我们并没有住尼泊尔帝国饭店,我背着背囊,带着一吉普车的行装,随时预备架起尼龙帐篷在山坡睡上一觉,这害苦了婀娜。
像一切都市女郎一般,她娇生惯养,唯一的运动限于穿了三点式泳衣站在沙滩上拍照,或是提着网球拍在球场上来回踱步,一到尼泊尔郊区,她就嚷吃不消。
早上睡醒,挖起一团雪擦擦脸我就吃早餐,吉普车尾箱放着整整两大箱罐头,包括番茄汁烤豆与啤酒,以及用来分给孩子们的许多巧克力,全部不合婀娜的胃口。
她也真有办法,在乡村买来干净的鸡,生了火烤来吃变相的叫化鸡。
婀娜说如果有办法弄到龙井,可以在尼泊尔落籍,时代女性都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
在这以前,她与我去过希腊拍摄土制船只,晒得像黑鬼头似的回来,一副欧洲新潮儿的模样。在希腊,我们还有男女之别,现在就成了兄弟姊妹。
真可惜,婀娜长得那么漂亮,身材又那么好……我耸耸肩,或许应该庆幸,因为友情更加难能可贵。
这一次来尼泊尔,跟上次并没有什么不同,但往后发生的事,却是我们两人做梦也想不到的。
当夜我生了火,在电筒下阅劳伦斯的诗,口中嚼着口香糖,真有一种永远不想返回文明的感觉。
婀娜裹着毛毯过来我身边坐下。
我放下书,“怎么?仿佛有所感触似的。”
她抬头看着星空,“这里真好。”她说。
“欠一个热水龙头。”我说。
“是呀,但是在这里,谁也不在乎我是不是戴着金劳力士手表。”她说。
我明白她的意思,但故意打岔,“还不是一样势利,孩子们见你手上有巧克力。就来亲近你。”
婀娜埋怨说:“你真煞风景。”
“嘿,我算煞风景?你下次另外找人陪你去利马高原吧。”
“乔穆,”她无奈,“我在等着看什么人来收服你。”
“你呢?你为什么不使尽浑身解数?”我问。
她取起劳伦斯诗集往我头上拍下来。
我说:“嘘,有异声,听。”
她侧侧耳朵,“没有声音呀,少见鬼。”
“我明明听见脚步声。”
“尼泊尔没人落蛊,又没人懂吹毒箭,我不怕。”她笑。
“不怕就睡吧,明天已是最后一天。”
“你没有留恋?”婀娜问。
我拍拍她的肩膊,“睡吧,我们是香港人,离不了那块地方。”
她忽然一震,“乔穆,我听见铃声。”婀娜站起来。
我取笑说:“猎头族来了。”
“瞎说。”
她取起电筒照过去,“谁?”她用学来的尼泊尔土语问道。
我们的面前有一片树木。
“什么人?”婀娜扬声,“出来。”
“听错了吧,”我也疑惑起来。
话还没说完,树林中探出一个小小的身形,微弱的铃声跟着响起。
“是个孩子。”婀娜说。
我释然,许是听到我们这里有糖吃,乘黑摸了来寻。
“过来。”婀娜扬手叫他。
那孩子缓缓走过来,身形渐渐清楚。
婀娜失声,“咦,是个少女。”
正是个尼泊尔少女,穿着当地乡村的民族服,梳两条辫子,她向我们走过来,腕上装饰的银手镯发出铮铮声。
她的鹅蛋脸作蜜黄色,眼睛又大又圆,长得竟如此漂亮,在电筒光的掩映下,我看得呆住了。
亚细亚族人面孔都差不多样子,但是尼泊尔人少有这样细致的五官。
她走近了,并不出声,先细细把我看清楚了,又转过了头去打量婀娜。
婀娜觉得有趣,把身上的毯子扯得紧一点,坐在她对面。
那少女开口了,说的竟是英文!我真正连下巴都几乎掉下来。
她说的是:“你们是香港来的吧。”
婀娜诧异地问:“你也是游客?”
她缓缓地摇头,“不,我不是游客,我住这里有两年了。”
“两年?在这里?”婀娜瞠目。
“以前,”少女说,“我也住香港。”
婀娜与我听得一阵迷茫,知道这件事决非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清楚。
“你先坐下来,”婀娜说,“要不要喝可口可乐?”
少女摇摇头,“我不喝可乐,”她想一想,“有没有庇利埃矿泉水?”
“老天,”婀娜说,“你一定在香港住过,毫无疑问。”
少女说:“我想你们两人帮我忙。”
“怎么帮法?”婀娜非常热心。
我抱着双手站一边,越来越困惑,她是人是鬼?
“我想离开尼泊尔,事实上我想回香港。”少女说。
她的英语非常纯正。鬼说不说英语?-
我忍不住问:“那你的护照还在不在?”
“在。”她很清醒。
“我可以看一看吗?”我问。
她自贴身的口袋中取出一本英国的护照,交在我手中。
我打开到姓名那一栏,“慕容——你姓慕容,是华裔?”
她点点头。
婀娜探头过来问:“‘慕容琅’,啧,多么美丽的名字。”
我问:“你没有飞机票吧?”
“没有。你们替我垫付,到了香港,我还你。”她说得这样理所当然,这样坦然,不由我们不相信她的。
然后她收好护照,跟我们说:“我走了很远一段路才到你们这里,我累了。”
她走进帐篷里,躺下,当是自己家一样的就睡着了。
我与婀娜张大了嘴,好一会才恢复过来。
我问婀娜,“哪里来的这样一个神秘女郎?”
婀娜苦笑,“大概是城里那些庙宇中的冶艳人像复活了。”
我看一看那少女,“她说的话可信吗?”
婀娜说:“我不知道,我从没遇见过这么怪异的事。”她抱膝坐下,“也许明早太阳一出来,她就会消失无踪。”
我说:“看样子不会的。”
“她一个人在尼泊尔干什么?”婀娜好奇心不能磨灭,“怎么能够一住两年?现在又不流行吸大麻。”
“也许她像你,”我摆摆头,“住腻了香港,前来吸新鲜空气。”
“但是两年!你看她,跟土著有什么分别?她那件羊皮短袄油腻邋遢,手脚都黧黑,乔,看样子她还不止住了两年呢。”
“她的英语还那么流利——”我说,“真不可思议。”我打一一个呵欠。
“乔,你睡得着?”婀娜对我说道。
“当然,”我说,“你也睡吧,睡眠不好,人容易老。”我打趣她。
她裹着毯子,咕哝说:“今天特别冷。”
我钻进帐幕去,熄了电筒。
第二天我第一个醒,草上的露珠尚未消失,我已经起身,头一件事便是探头去看那个少女,她睡在婀娜旁边,两个人一式的脸蛋,长睫毛,像双妹牌花露水招牌上的广告。
我放心了。
脱了衣服,我浸到溪边洗澡,水是雪水,冻得彻骨,我一边呵呵地叫,一边洗刷,我就快把身体练得百毒不侵了。
擦干了身子上岸,回到帐幕边,双妹唛已经起来了,婀娜在收拾相机及底片,而那少女不知在什么地方,牵出两只毛茸茸的犁牛,正蹲在那里挤牛奶,我看得呆住了,惊骇之余,看向婀娜,她向我耸耸肩。
少女朝我笑笑,不出声。
婀娜说:“她说她在此地住久了,没有说话的人,故此久而久之,已经失去闲谈的习惯。”
少女捧一碗牛奶给我,我闻到一阵骚香味,随碗喝了一口,别有风味,也顾不得卫生问题,一饮而尽。
婀娜说:“这两只牛是她的财产。”
“我的天。”我说。
婀娜说:“比一辆跑车有用得多呢。”她拍拍牛腹。
我取过相机,替少女拍了一连串的照片。
我说:“慕容小姐,我恐怕你要放弃这两头牛了,今天我们将回波曼城去订飞机票回香港。”
“呵是。”她说,“太好了。”
婀娜说:“那么你回去收拾收拾吧。”
少女摇摇头,“我没有什么可收拾的。”
“牛呢。”
“随它们去,还它们自由。”她说。
婀娜说:“我还有一套干净衣服,给你换上如何?看上去不那么异相。”
她想了想,点点头。
婀娜递一套牛仔裤T恤给她,她接过了,看了看,“咦,”她问,“今年还流行祖达治牌吗?”
婀娜涨红了脸,“你还记得这些?”
少女侧头想了一想,“像骑脚踏车,学会了总不会忘记。”
她转身去换衣服。
婀娜说:“我保证别的摄影师不会有这样的奇遇。”
“看样子她未‘出家’之前,跟你一样,是个时髦的黄金女郎。”
“啊,我想她环境要比我好得多,你不见她雍容的态度?”婀娜说,“到了香港,我们一定会有一个更大的惊奇。”
“你身边有没有六百美金?”我问,“我们先要替她垫付飞机票。”
“什么我们,是你,”婀娜笑,“别把我拉扯在内。”
少女换了衣服出来,头发梳成一条长辫子,鼻边镶着一颗金珠,一双眼睛黑沉沉地,里面像是匿藏着无数青春的梦,蠢蠢欲动,要把人摄进她的梦境里,无限的神秘诡异。
我像个呆瓜般地盯着她看,目光注在她的脸上。
婀娜永远是最现实的,她对少女说:“回到城里,你一定要好好把自己洗一洗。”
少女含羞地笑。
我把她俩安顿在后痤,发动吉普车的引擎,向波曼城驶去。
路程约三小时,婀娜不停的发问,少女很温婉老实,一一作答。
我忍不住,跟婀娜说:“你那记者本行的老毛病发作了吗?问个不停,也许人家不想说那么多呢。”
婀娜白我一眼,“我又不会写出来,怕什么。”
少女微笑,“没有关系。”她好脾气地看着婀娜。
婀娜问下去,“……那么你离开尼泊尔是因为族长要娶你为妾侍?你可以逃呀。”
少女仍然微笑,“我现下不是在逃吗?”
婀娜说:“哗,太刺激了,他是一个糟老头子吗?”
“不,他是一个英俊的年青人。”
我趁婀娜再发表意见之前说:“不如狸猫换太子吧,婀娜,你留下来吧。”
“去你的。”婀娜在我身后捶我的背。
我说:“那个旅长并不是手持弯刀的土佬吧?”
“啊,不不,他是剑桥历史系的毕业生,不过西方的文明并没有改变他的气质,他仍然认为三十只山羊可以换一个妾侍。”少女仍然微笑。
“有这种事。”婀娜说。
“但我自西藏到达尼泊尔,多得他的帮忙不少。”她忽然
透露。
“西藏?”我问,“你说西藏?”我呻吟。
隔了一会儿少女答:“我在西藏住了很久。”
我与婀娜终于维持缄默了,事情复杂得我们不能在短短时间内抽丝剥茧。
少女说:“事情其实很简单,五年前我因小故离家出走,一般人往欧洲,我却在亚洲兜圈子。”
“五年!”
“是的。”少女低下了头。
车子颠簸得很厉害,因为沉默,婀娜扭响了录音机,播出了印度释他音乐,如泣如诉地叙述着远年不知名的故事。
姓慕容的少女脸上永远有一层不相干的神情,曾经沧海的茫然,与释他乐配在一起,她看上去就像一尊泥金的飞天像,自敦煌飞到西藏,再停落尼泊尔。
到了波曼才中午时分,我只租了一间房间,大家轮流用洗手间,我去归还租来的吉普车,取回订金,替慕容琅买了飞机票,办妥一切回帝国饭店,看见两个女郎坐在那里吃热狗。
慕容琅洗了头,漆黑的长发垂在腰间,一张脸擦得亮亮的。美刚得像一颗珍珠,带圆润的光辉,穿着婀娜给她的衣服。
我说:“飞机票买到了。”
“谢谢你。”她说。
我问她:“有什么打算吗?”我是指她的前途问题。
“到香港后,要剪一剪头发。”她天真地说。
我笑了,“你找得到家人吗?这五年当中,可有与他们来往?”
“我家从来不搬,我爹爹喜欢住在一个老地方。”她很有信心。
我点点头,“今天晚上,你与婀娜睡床,我睡地下。”
慕容琅问,“婀娜与你——爱人?”
“嘿。”婀娜仰起鼻子,“他想。”
慕容琅笑了,然而,她仍不像香港人,她的纯真使人忍不住想亲近她。
当天晚上,由我请客,在饭店内的西餐厅里饱食一顿,大家都吃得很多,席间谈起香港,我们自幼至大生活的城市,有无限的怀念,真是,离开十天就舍不得了。
慕容琅有种出世的宁静,她对生活的需求,止于吃得饱睡得足穿得暖,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她像一个极小的孩子。
晚间我翻来覆去,无法成眠,盘算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冲出这辑照片。
早上在飞机上难免精神欠佳。
飞行的路程并不长,数小时就到了。
慕容琅的护照并没有过期,真是幸运,轮行李的时间我陪她打电话回家。
那个电话不通,问电话公司,说号码早取消了。
我与婀娜面面相觑,但慕容琅并不着急。
她面红红地不好意思,“真不知应该打扰你们之中的哪一位?”
婀娜为难了。
我从来不以为一下飞机就会跟慕容琅说再见,我对这个少女有好感,是以拍胸口说道:“住到我家里来吧。”
婀娜说:“她一个人住你家不太好吧。”
我没好气:“她跟尼泊尔土佬混呢,更加身败名裂。”
婀娜问她:“你觉得如何?要不要跟这个土佬回去?本来应该由我收容你,可是我屋里已经有三个同伴,挤不下了。”
慕容琅说:“不相干,我跟乔走。”
婀娜笑道:“乔,你总算有女人相信你了。”
我叹口气:“来,慕容琅。”
我们在飞机场外拦截了一辆计程车,向家里驶去。
一路上她左顾右盼,观赏着沿路风景,默默无言。
我把她带到家,约法三章。
她很喜欢我房中的摇椅,把它端到露台,一下一下的坐着摇。
我一边收拾行李一边说:“替你登报纸寻人好不好?不是不喜欢你,也许你家人——喂,喂——”
她在摇椅上憩着了。她真是听天由命,没一点心事。
我替她在各大报章上登寻人广告:“慕容琅抵港,亲友请电****。”
登了两天,一点音讯部没有。
我对阿琅说:“我血本无归呢,飞机票、广告费,还有你三天来的食宿费用——只好将你卖掉抵债。”
琅傻气的笑。
“你这个孩子。”我说。
我的公寓分为两部份。一半隔为黑房及摄影室,另一半是一个大厨房与睡房。
阿琅把这里当自己家一样,十分习惯自在,她是个好帮手,我俩一下子,
把所有的尼泊尔照片冲了出来。
婀娜来看过我们一次,又替阿琅署了许多日用品。琅很感激她,叫她“姐姐”。
婀娜问:“你几岁?”
“我廿六。”琅说。
婀娜说:“我还比你小一岁,不过不打紧,我仍然是你姐姐。”她真的很诚恳。
阿琅毫无机心地笑,
我很烦恼,“阿琅,你一定足闯了祸才到西藏去的,你家人不要你了。”
那日半夜,电话铃响得震天骰。
我睁开眼睛看手表,三点一刻,哪个捉狭鬼?
我取过电话筒,“喂?”
“你是谁?”那边是一个女声。
我不由得有气,“你打电话来,你不知道你找谁,倒要问我我是谁?”
“我找慕容琅。”
“她在我这里,你是她的什么人?”我身上的瞌睡虫全跑光了。
“阿琅在你这里?”她问:“有什么证明?”
“什么证明?她就睡在我这里。”
“你是她的什么人?”
我光火,“你是她的什么人,你别纠缠不清好不好?你到底要不要找慕容琅?抑或是看了报纸来瞎七搭八?”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我过来见阿琅,你把你的地址说一说。”
“你是她的什么人?”我再问。
“我是她的继母。”好家伙,终于有人来认领。
我将地址说了一遍。
“我马上来,你叫醒阿琅。”
“如果你是她的继母,”我说:“你应该知道,阿琅睡着了不容易叫得醒。”
那边搁了电话。
我起身去摇阿琅。
阿琅转个身,我再推她,阿琅像是关闭了睡掣,要待明天早上才会按时开启。
我放弃。
楼下静寂万分,我在露台向下望,不到五分钟,便有一辆中型的日本车驶进来,停在路边。车子里走出一个女子,从大厦高处看下去,只觉她年纪还轻,瘦长身材,与她同来的,尚有一个穿制服的司机。
她自称是阿琅的继母。
没一会儿,门铃响了起来。
我前去启门,一看来客的面貌,就诧异得怔住了。她是那么年轻,不会比阿琅大,而且容貌那么秀丽动人。
“你是——”我凝视她。
“我在电话中已跟你说过了话。”她冷冷地说。
“请进来。”我忍不住将眼光留在她身上。
她转头嘱司机在门外等,跟我进屋子。
“阿琅呢?”她匆忙地问。
我指一指地上的阿琅。
她连忙蹲下看,“果然是阿琅,”她说,声音中充满了惊喜。她伸手摸摸阿琅的脸蛋,“阿琅。”但是阿琅这只呆瓜,并没有醒过来。
我的女客找了一张椅子坐下。
“先生贵姓?”她问。
“我姓乔。”我答。
我直视她。他们慕容家的女子,一个比一个美丽,但这一位的容貌与阿琅又不同,她是冰冷的,眼睛中充满敌意,嘴唇薄薄的抿得很紧,头发梳得光光,露出额角一个发尖,身上一袭白色麻布的时装,正是最新流行的式样,耸肩,窄袖。
她并不介意我盯着她看,问我:“你在什么地方找到阿琅?”
“尼泊尔。”
“什么?”
“尼泊尔。”找解释,“我是个摄影师,在尼泊尔拍一辑照片,碰见了她,她叫我把她带回来的。”
“她身体很健康吧?”她问。
“看上去完全没有不妥之处。”我说。
“她失踪有五六年了,”她匆促的说:“家里一直找她。”
“老天。”我说。
“这几年内发生了很多事……”她改变话题,“乔先生,这次谢谢你。”
我微笑,“光谢没用呢,阿琅欠我飞机票。”
“那自然。”她说:“我们一定偿还。”
我说,“阿琅要到明天早上才会醒,你要不要先回去?”
“都快五点了,”她说:“要是你不介意,我在此等一等。”
我说:“我无所谓。”
我走到厨房去做咖啡。
她在我摄影室内踱来踱去,目光如炬,打量着我拍摄的照片。
夏天的南国天亮得早,喝完了咖啡,已经有小鸟鸣叫。
她没有一丝倦容,浑身散发着紧张的神色,与阿琅的随和温婉刚则相反,但她仍然是一个罕见的美女。
我不知应说些什么,室内一片死寂。幸亏阿琅醒了,她打一个呵欠,一骨碌坐了起来。
她的继母跟她说,“阿琅,我们回去吧。”声音镇静得多了。
阿琅睁大了眼睛,“是你,你终于来了,爹爹呢,爹爹为什么不来接我呢?”
“阿琅,一切回家再说。”
“回家,”阿琅说:“啊,当然,我要回家。”
“走吧。”她的继母催促她,“不能再打扰人家。”
阿琅依依不舍的看着我。
我耸耸肩安慰她,“千里搭长棚,无不散的筵席,把我当那两只犁牛一般看待好了。”
阿琅笑了。
“再见。”我送她们两人出门。
我交上名片说,“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
门外那个司机,等得几乎要变石头人了。
阿琅几乎是被挟持走的,我们没来得及道别。
中午婀娜来探望我,我告诉她一切。
婀娜说:“唉呀,你怎么不叫我来见识见识?”
“半夜三更,不便打扰你。”
“你的意思是,那个慕容太太,跟慕容琅的年纪差不多?而且长得一般美丽?”
“一点也不错,但不是同类型的美,阿琅是个小迷糊,而这个慕容太太,她十分精明。”
“如果让你挑,你挑哪一个?”婀娜忽然问。
“问到什么地方去了?简直一点头绪也没有。”我白她一眼。
婀娜固执,“告诉我嘛,你挑哪一个。”
我说:“如果让我挑,我一个也不要。”
“为什么。”
“不为什么,感情是很主观的,我不喜欢稀奇古怪的女子,她们令我紧张。”我说:“日常生活,最要紧是舒适轻松。”
婀娜笑问:“所以你离家出应,靠拍照混饭吃?你老子逼你上进,令你紧张?”
“你说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悻悻然,“瞎七搭八。”
婀娜哈哈大笑。
就在这时候门铃大响,婀娜会开门,与门外的人说了半晌,取着一个信封回来。
“挂号信。”我问。
“不,慕容氏派人送来给你的。”她把信封交给我。
我拆开,是一封幕容琅写的感谢信件。
“你猜啊,会不会再找你?”婀娜问。
“我想会的,”我放好信,“她对两条牛都依依不舍,何况是我。”
“你会追她吗?”婀娜又问。
我气结,“我不打算回答这种问题,你要的照片全部冲了出来,快取了走,还我耳根清静。”
婀娜笑嘻嘻的取了照片走,“我会尽快把稿费给你。”她说。
今天是我与母亲吃茶的大日子,我特地换了西装去约好的地方等她。
她说来说去那几句话:“你还不打算搬回来住?”“你爹伤心呢。”“将来你儿子不听你的话,你就知道滋味了。”“整天拿着只相机走,一点没出息。”
我已听得麻木,问她:“妈妈,你也是个在上流社会中走动的名媛,上次什么慈善筹款你还扮了妲已在天桥上走——喏,就是吓得我打烂相机的那次——”
“见你的大头鬼。”她骂我。
“你可有听说过有一家人,在香港住,复姓慕容?”
“慕容?”
“是,想一想,老妈,你有没有听说过?”
“慕容氏早已家散人亡,问来作甚?”妈妈不悦。
“是吗,你说给我听,怎么家散人亡?”我太好奇。
“慕容家的老头子一去世,就没有人承继偌大的事业,业务结束了十之八九,虽然不愁没钱花,到底一代不如一代,如今出风头也轮不到他们。”
“没有儿子吗?”
“有一个儿子,脾气跟你一样呢,好吃懒做,移民在外国,根本不回来的。”
“他们家,是不是有一个年轻当权的女人?”
“我早知道,问问就问到这狐狸精的身上了。”妈妈跌足,“是不是?果然。”
“说给我听,我喜欢听。”我兴奋起来。
“你疯啦你?这种小报上的传闻,有什么好听的?”妈妈责我以大义,“我才不做‘八婆’。”
我笑,“妈妈,你连妲己都做过了,还有什么妨碍呢?”
“你这孩子,真造反了嘛。”她为之气结。
“来,慕容家的事,略告诉我一二。”我央求,“不然的话,你找我出来吃茶,我就推你说是没空。”软硬兼施。
“难怪你父亲要轰走你。”妈妈没奈何,“我与慕容氏没有来往,不知道那么多。”
“可是你知道那狐狸精的事。”我提醒她。
“只听说某人在晚年搭上了一个比他女儿还年轻的女人,之后某人就一蹶不振,而家产也落在这个女人手中。现在也快散得七七八八了。”
我点点头,“你有没有把这个故事告诉父亲,叫他当心做人?”
“你爹有你这个儿子还不够?他不用狐狸精帮忙。”她瞪着我说。
“你有事没事就损我,”我不悦,“我又不败家,况且我有三个那么能干的哥哥,我有条件做艺术家。”
母亲软下来了,“说起你那些哥哥,真没话讲。”
“刻薄成家,跟老爹一样,”我不屑,“逢商必奸,我也没有话讲。”
“穆儿,你已无药可救了。”妈妈瞪我一眼。
与她话别后,我约了与婀娜吃晚饭,她将稿费支票交在我手中。
她说:“我去打听过慕容家的事了。”
“是吗?”我故作不经意状,“你那么好奇?”
“原来慕容琅在五年前失踪的时候,她父亲四处派人寻找她,悬过暗红。”
我抬起眼。
“后来她父母相继去世,这件事不了了之。”婀娜说。
“她继母呢?没有继续寻找她?”我问。
“阿琅在西藏,请问怎么寻找?”
“她为什么要出走?”我问。
“没有人知道,以前她也是社交圈子的红人,看,”婀娜在公事包里找出一叠剪报,“她订婚的那夜,拍了不少照片。”
我接过剪报,报纸照例已经发黄了,但照片上那个漂亮的女孩子显然就是慕容琅,衣着虽过时,但看得出是当时最时兴的打扮。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沉吟,“可不可以写一个故事?”
婀娜说:“我想写这个故事,如今的小说太虚无缥缈,有个真实的背景比较踏实。”
我冷笑,“除非你打算写一家八口一张床或是红卫兵,否则再实在的故事也会被打入虚无类。”
“那我不管,我是写定了。”婀娜极有决心。
“再好的故事,也要流畅的文字衬托。”我提醒她。
“是,我会尽力写。”她说,仿佛写小说如挑泥,尽力就会好。
“谁帮你做资料搜集?”
“我自己,一切像抽丝剥茧,很快会真相大白,我已经去电要求慕容琅接受我的访问。”
“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早上。”
“嗳,如果她让你上门去,你带着我一起去好不好?”我问。
婀娜笑吟吟地说:“这又关你什么事呢?”
“我好奇,”我理直气壮地说,“如果香港人都没好奇心,你那本《婀娜》月刊还能出版?”
“她还没有回覆我。”婀娜说,“咱们公平交易好不好?如果她万一找你,你也带我同往。”
“好,咱们有福同享,有祸同当。”我说。
“谁跟你同当?”婀娜一贯吊儿郎当的。
我凝视她,这个妞,谁跟她走,也是福气,如今少有这么能于独立及乐观的女孩子。
我扭扭她的面颊,她闪避开,“你太没正经了,老乔。”
“怕什么?我们是老拍档。我谁都不怕,若你未来的老公是醋坛,那我没办法。”
“把你砍成八块。”她恐吓我。
“你会嫁那么小器的人吗?”我反问。
她摔摔头发。我看着她一身打扮,褐金色的发饰,配同质地的腰带,一只金色的手袋,白皮鞋绲金边。
我笑说:“金色泛滥,迷惑了眼睛,我希望看到比较纯朴的打扮,譬如——”
“譬如尼泊尔土女装?”她搭上来说。
“譬如你的大头鬼。你们穿流行衣物,非要把它流行垮了不可。”我说,“最近这一阵子的三个骨灯笼裤直把我吓得魂不附体,四十岁的老太婆还把它穿身上,打做挂一只小小的金手袋,配一脸的皱纹,我先凄凉得哭了,不知道母亲节是否要买一套给我老妈穿戴,彷徨得要命。”
婀娜反问:“照你的标准,谁穿得最好?”
“穿得好不是衣服好,歌者非歌,最要紧是切合年龄身份,可惜这道理个个懂得,实践起来却不容易,女人一过三十岁就爱骗自己能够青春常驻。”我想了想,“那个年轻的慕容太太,她就穿得好,衣服在她身上,就是她的,不再是名牌设计师英魂不息的憩休所。”
“人家有钱。”
“多少有钱女人穿得像大贼。”我说。
“她穿什么衣服?”婀娜不服气。
“我一点也不记得她穿什么衣服,就是这点高明,人家穿得舒服。”
婀娜说:“你中了蛊了你。”
我嘿嘿地笑几声,与婀娜分手。
傍晚收到电话,是阿琅的声音。
“乔吗?我想请你来一趟,有很多事非得见了面说不可。”
我想到要与婀娜有福同享,但是慕容琅的声音实在太沉重,我提不出这样的要求。
停了一会儿她说:“我父母已经去世了。”
我沉默。难怪,她本来是四大皆空的。
“姊姊也病逝,现在唯一的亲人,只剩下哥哥,可是我与他联络过,他不肯再回香港。”
“你继母呢?”
“是,我还有她,她是一个勇敢的女人。”慕容琅的声音出乎意料地激动,“这五年来,全靠她一个人在支撑。”
“你与她之间——没有什么吧?”
“她待我很好。”
“我马上来。”我挂上电话。
我没有通知婀娜,一个人驾车往慕容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