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剑虹去采访同事简少梅的时候,已经作出妥当的心理准备,可是一到她家,还是暗暗吃一惊。
只见屋子里倒处都是纸盒子,打了包的行李,箱子,两个孩子在客厅追逐鬼叫,乱成一片。
那么热的天气,也不开冷气,剑虹一进屋,就热出一身汗。
少梅迎出来,更无一丝打扮,蜡黄的脸,焦虑的神情,“剑虹剑虹,我快要精神崩溃了。”
剑虹吃惊地说:“你怎么搞的,辞职半月,怎么变成一名难民?”
“不要讲了!”少梅头然坐下。
“喂,闲话休提,开开冷气好不好?”剑虹以熟卖熟。
“客厅冷气坏了。”
糟糕。
“五年前筹备移民,已经停止置新家具电器,前两个月洗衣机坏掉,不得不添一部,这冷气机嘛,我是不会买新的了。”
真的,尚有半个月即要走了,还花五个位数字大兴土木?不如住酒店。
“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吧。”
“茫无头绪,乱来一通。”
“尊夫呢?”
“上班去了。”
“什么,这种关头还上班?”
“他是去逃避,早上穿戴整齐了一溜烟到写字楼,把所有杂务丢到我头上。”少梅叹口气,“剑虹,时穷节乃现,这句话错不了。”
剑虹把两个男孩子叫到身边来,“喂,你们两位静一静可好,去去去,带弟弟去吃汉堡,阿姨请客。”
那七岁的大儿欢呼一声,领着弟弟下楼去了。
剑虹于是劝:“你此番去住大屋,开大车,并非没有节蓄,姚永标又已经找到工作,简直羡煞旁人,还皱眉头?”
少梅用手托着头。
“菲律宾人呢?”少梅张望,“叫她斟杯茶来。”
“见工去了。”
什么?
“我已给她一个月通知,她索性每日下午出去找新工作。”
真正乱如战场。
“乘人之危谁不懂得。”
“你算好的了,公司里董太临走,佣人敲竹贡要补一月薪水,硬说没接过通知,否则报警。”
“怕她才怪!”
“不是怕不怕的问题,董太那早要上飞机,警察一上来,必定延误。”
“那么厉害?”
剑虹说:“社会繁荣,资方完全吃瘪。”
“况且讲出去都失礼,同下人闹起来,写省那几千块,还说不是扣克穷人?只得忍气吞声,赔钱了事。”
“拍桌子拿菜刀出来恐吓董太呢。”
“真是刁民。”
说半晌,看得出少梅松一点了。
“还有许多难关要过呢!忍完必须再忍。”
“谢谢你,剑虹。”
“老同事了,还那么客气。”
少梅握着剑虹的手不语。
剑虹忍不住说:“其实把两个孩子送到外婆家去小住,你们好方便收拾。”
少梅嗤一声笑出来。
剑虹立刻知道她估计错误。
果然,少梅过一刻轻轻说:“我哪里有娘家。”
剑虹不语。
“我母亲信教,一早不问世事,她说她罪孽已满,十四个孙儿一个不理。”
“咄,耶稣还医麻疯呢,又替门徒洗脚。”
“很明颠,她误解教义,而且,两老钱银方面一点不放松,直讨上门来。”
怕女儿走了无人照应。
少梅用手搓一搓睑,“说起来,同老人斗气,又是我们不是,我老哥说的:‘你呢,也不用买东西给他们,也不用同他们吵’,那也只有他那般雄才伟略才敞得到,两老烂死了同他无关。”
剑虹本想谈些开心的事,但恭敬不如从命,只得让少梅自由发挥。
“算了吧,”少梅开解自己,“只有没出息的女儿才会动辄寻回娘家去。”
剑虹说:“来,我去冲杯茶。”
“真待慢你了。”
“公司没你,一塌糊涂。”
少梅不信,“胡说什么,谁没谁不行。”
剑虹叹口气,“老板至懂得随机应变,你一个人做个贼死,你不行?不怕
不忙,找两个能干的助手帮你。”
少梅被她逗笑了。
“气氛怎么样?”
“意兴阑珊,已近尾声那种感觉罗。”
“过了年会好的。”
“过年你已经身在异乡了。”
“悲秋也需要时间,像我们这一家,到了那边,姚某要上班,我要做家务,一定忙得要命。”
“多好。”剑虹笑。
少梅拍拍她肩膀,“多亏你来看我。”
她情绪大有进步。
“要不要我帮你整理?”
“岂敢岂敢。”
门铃响。
剑虹说:“好了好了,菲律宾人回来了。”
少梅冷笑,“才怪。”
她去开了门,一位老人家巅巍巍走进来。
少梅介绍:“这是我公公。”
剑虹便知道那是姚家的老太爷,孩子们的祖父。
她识趣地告辞:“我改天再来。”
那老人挥舞手中的拐杖,轻蔑地拨弄纸箱,“移民?有什么好移?”
卫剑虹不敢抬头去看简少海的表情,忽忽离去。
傍晚,她同丈夫李日诚说:“真可怕,简少梅举目无亲,独自挣扎。”
“个个成年人都一样啦。”
“可是我们家少了那些无聊的亲戚串门。”
李日诚咭一声笑出来。
“咦,有什么好笑?”
“你忘了府上的嫂子了。”
卫剑虹当场噤声。
那日她嫂子笑得两颊肥肉不住颤抖,特地来到她家,指着她鼻子说:“蠢婆,这种钱你就赚不到啦。”
那嫂子不知同娘家什么人合伙炒卖楼宇,据说赚了七八万港币,“我老公都称赞我能干。”
剑虹那日刚自公司会计部领到近三十万的花红,她端的好涵养,只是笑,“我的确比较笨。”
事后李日诚问:“你为什么不把支票给她看看?”
“我才没有那么无聊。”
“好堵住她的嘴呀。”
“人家会笑我的,我是在外头做事的人,无端端同家中村妇争风,不管谁是谁非,也都是我不当。”
“可是你明明生气。”
“我在奇怪大哥怎样同这样的女子作伴。”
李日诚倒是很豁达,“到头来,也只有她为他生儿育女,主持家务,你这个妹妹再能干,不见得会为他斟一杯水吵一碟菜,在这世上,他只有她.她也只有他。”
卫剑红有点凄凉,说真的,半夜有什么病痛,也不过是夫为妻找医生,妻为夫递药丸。
既然如此,何必理别人怎么说。
这个时候,李日诚问:“简少梅几时动身?”
“下个月初。”
“他们在多伦多有无亲戚?”
“没听她说遇。”
“谁接飞机?”
“包一架白牌好了,六十元加币一个钟头,一家四口连八件行李都舒舒服服。”
李日诚点点头,“真的,何必欠人人情。”
“一定会活下来。”
李日诚说:“当然,且活得很好。”
剑虹却不能忘记那老人用拐杖去挑行李的情形。
对他来说,移民当然是多此一举。
他有几岁?八十,八十五,九十?一脸寿斑,已老得不能再老,老得一颗牙也没有了。
移民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他当然只希望儿孙近在咫尺,好吃吃茶聊聊天,自私?他已经耋耄,自私也似乎是一种权利,还剩下多少日子呢!子孙如非不孝,理应陪着他。
可是他们要走了。
他们也许不能回来送终。
那是多么令老人悲愤的□件事。
他根本不要去体谅儿与媳。
那么,简少梅又怎么想呢?
卫剑虹叹一口气。
过一年半载,她也要学少梅那样动身,届时,她家中的四个老人不知怎样想。
一位同事同少梅说:“旅途中牵挂老人,巴巴的算准了时间打长途电话回家,老人反应冷淡,只是问:这种电话打回来,要不要五十块港元?当然,他们心想,你们到哪里都带着不懂事的孩子,把父母撇家中看门口,一两个电话算什么?”
李日诚见妻子怔怔地想心事,不由得提醒她:“太太,别浪费休息时间,明天一大早,不知多少事要做。”
真的,每早闹钟一响,少梅下床,双脚落地,工作即开始,为两个孩子打点早餐校服书包……忙得作小跑步扑来璞去,又得打扮自己,这里抽一分钟扑粉,那里借十秒钟添些胭脂。
听到早上的惨况,她婆婆淡淡地反问:“你不是有佣人吗。”丝毫不表示同情。
可是有佣人不表示太太可以得道成心。
佣人也忙,忙着替他们做早餐,忙着替孩子准备三文治,忙着打扫洗衣。
婆婆接若轻描淡写加一句,“一家三个大人管两个孩子还一头烟,难为我那个时候一个带五个。”
你苦,她比你更苦。
剑虹又不能同她说:“老奶奶,你一天可不必花十个小时在工作上赚月薪贴补家用。”
更加不得了,这变成影射丈夫无能。
剑虹从来没想过放弃工作,她在家中排行最小,李日诚也是,夫家娘家一共十多个不做事的女性,日日无所事事,时间一样浪费,家用涩,便克扣老人零用,家庭聚会,见剑虹手段略阔绰些,便拍手讽刺剑虹曰:“生女好,还是生女好,哈哈哈哈哈!”
剑虹望之生厌。
她发誓做到五十五岁才退休。
有收入才有尊严。
可是老人嫌她太忙,忙得无暇斟茶递水。
剑虹问丈夫:“为什么他们不体谅我们?”
只听得一声大大的呵欠,“谁?快睡吧。”
剑虻笑出来,“真是,管谁不孝敬谁呢。”
一个翻身,立刻熟睡。
第二天中午,接到少梅电话,“我出来取飞机票,有没有半小时共进午餐?”
“我马上去订位子。”
一见面,少梅便点着一支烟。
“喂,人家戒还来不及呢。”剑虹提醒她。
“压力大,抽支烟,轻松点。”
剑虹十分了解。
少梅低头说:“真的要走了。”
“才十六小时飞机,别噜苏。”
少梅说:“人总有别离情绪。”
剑虹顾左右言他,“你记得公司里的姬丝汀娜许?”
“谁会忘记那样巴辣的人,她是公司里第一个移民到多伦多的先锋。”
“她的移民理由才新鲜呢。”
“说来听。”
“前夫不住挽人向她要钱,她索性一走了之。”
少梅点头叹日:“有笑有泪。”
“我们算是幸福的了。”剑虹感喟。
少梅答:“我很明白这个道理。”也只余叹息。
“切记到了那边,先好好休息一个月,然后开始新生活,明年才大展鸿图不迟。”
少梅用手抹一把睑,“姚永标夜夜失眠。”
“紧张嘛,那是必然的事。”
“孩子们却很兴奋,他们十分现实,喜新嫌旧。”
“要不要我来送飞玑?”
“不用了,场面混乱,无暇招呼。”
“还需要些什么,我帮你办。”
“都买得差不多了。”
“那你还有什么难言之隐?”
简少梅苦笑,“尽在不言中。”
剑虹把甜品吃掉。
“我妈听见我要走,大吃一惊,对姚永标叫:‘到了那边没佣人怎么办?’好似我一直享惯福,笑死人,我十二岁开始就替父亲熨衬衫了。”
“老人健忘。”
少海说:“等我们老了,也尽量展示人类劣根性可好?”
“展览给谁看,我们的子女才不要看。”
剑虹看看手表。
少梅马上会神,“上班去吧。”
简少梅走的那日,剑虹正开会,她看看壁上大锺,心中祝福:飞机起飞了,一路顺风。
好友走了,难免恍然若失。
虽然说长途电话廉宜,到底也是一笔开销,传真方便,但是谁耐烦先长篇大论写出来?渐渐一定疏远。
一年后剑虹移民的目的地是温哥华,一东一西,离多伦多有五小时航程,也不一定能时时飞去见面。
自去年开始,剑虹已开始把身边的杂物送的送,丢的丢,留恋也没法,孩子们第一双小鞋子,历年来积聚的杂志书本,她自己大学时期的功课本子……都不再留存。
也根本不想添置新衣服新家具。
不知道那边合不合用,免得老远带了去,搁着用不到。
心态是完全不一样了。
散会后上司叫住她:“卫,你到底几时走?”
“约明年八月左右。”
上司居然呼出一口气,“要找人替你也难。”
“怎磨会。”
“你是我们可靠的副手。”
“舵手不变不就行了。”
上司只是苦笑,谁知道,说不定他已至递了申请书。
有些人愿意公开资料,有些人不肯多说,均无可厚非。
那日,剑虹很想与少梅说几句,可是人家还在飞机上,无法联络。
成年后,剑虹很少挂念人,这次是例外。
少女时与男友分手,简直心如刀割,哀哀哭泣,一日长如一年,她微笑,都过去了。
与少梅的感情又不一样。
少梅是个好同事,肯帮人,热心,但不多事,她手段疏爽,绝不占人便宜,人又聪明,分析能力强,剑虹有事网与她商量,她这样一走,剑虹怕会患自闭症。
第二天,剑虹听见有人在公司里议论简少梅。
“两夫妻不知有多少节储。”最喜替人计算财产,结论却永远是憎人富贵嫌人贫。
“买掉公寓,恐怕筹得到两三百万吧。”
“那也不算什么。”
“省吃省用,车子都没有,平日乘地下铁路,怕也剩不少吧。”
“嗤,这里一元,那里八角,弄不好了。”
剑虹咳嗽一声。
但是那班人只朝她看一眼,丝毫不为所动,继续讲人是非。
“住在哪一区?”有人问。
“当然不会是北约区,嘻嘻嘻。”
“哈哈哈,会不会掉头就回来找工作?”
剑红本想说一两句公道话,后来一想,简少梅又听不到,不痛不痒,而她,她可是要朝夕对着这班恶人的,得罪了他们,有啥好处。
衡量轻重之后,卫剑虹放弃了正义感。
她大大的叹息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最后她听到同事们说:“还有人要走呢。”
“有身份证的都走光了。”
“外国真有那么好吗?”
“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大家又笑起来。
什么都是笑柄,他人结婚、生子、移民,都是题材,直到他们也成为他人笑料。
可是一日离了他们,还真寂寞得要命。
简少梅从来没表示她是富女,众人不知凭什么硬是要逼她住到多伦多最豪华的地区去,且要因她做不到而耻笑她。
荒谬极点。
不住讽刺人的人,此刻也不过住在中下住宅区。
双重标准之尤者也。
那日回到家,发觉李日诚在实验一台微型电视机。
剑虹一开口便说:“还买这个?省点吧,将来可是要用钱的,七块才算人家一元呢。”
李日诚被扫了兴,没好气地说:“那你还吃不吃饭!睡不睡觉,不如都省省吧。”
剑虹本来还想开口,不知恁地,忽然气馁,独自回房休息。
就那样闷了一个晚上。
呵离乡别并的压力非比寻常,李日诚开始表现得不耐烦,而她,她何尝不一样,从前,她可不理会对方的薪水花到什么地方去,也从不问他要家用。
李家知道他们要走,十分诧异:“又没有孩子,走来作甚?有下一代,还说是为他们打算,美加教育制度到底齐全些,空气也好,适合孩子。”
剑虹不知如何回答。
“如果在本市住闷了,大可出来旅游,一年半载后才回来不迟,何必连根拔起,需知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剑虹觉得他们的意见是好意见,只是不适合她。
“父母年纪大了,不希望你们远游。”
剑虹只得缓缓解释:“本市什么都贵得不像话了,渐渐住不起。”
“胡说,那么多人还不都安居乐业。”
“可是,在本市过中下生后者,到了温哥华,同样费用,可以过中上生活。”
李老太太忽然厉声说:“那是别人的地方,给你做皇后娘娘也不管用!”
剑虹立刻胄气痛。
沉着、沉着,她同自己说,千万要沉着。
连李日诚都说:“都快要走了,以后,至多一年见一次,随便他们说什么罢了。”
实在不便与李家的人闹意气。
最后,李家的姑奶奶说:“你们去了之后多拍些照片寄来,我们也会拍照给你们。”
这话好不熟悉,你们是你们,我们归我们。
卫剑虹忽然想起她嫂子有一次说:“你们卫家都是臭脾气。”
同样地你们是你们,我们归我们。
夫家娘家的人,都没把卫剑虹当自己人,卫剑虹是外星人。
失败?当然,一星期工作超过九十小时,根本没有时间精力同家人联络感情,渐渐便成为陌路。
倒是公司里的后生小明知道她喝咖啡只加一颗糖与三数滴牛奶。
她在等简少梅打电话给她。
要在三天后才接到音讯,“把号码写一写。”对方说。
三天便装妥通讯系统,不算坏了。
“好想念你们。”
“我也是。”
“不适应新环境吗?”
“还没知道,震央尚未达到。”
剑虹骇笑。
“等你们来会合呢,快了吧,明年八月可是?”
剑虹说:“孩子们可喜欢那边?”
“四点锺天就漆黑,不习惯。”
“下雪没有?”
“彤云密布。”
简少梅的声音很疲倦。
“替我问候尊夫,保重。”
电话喀一声挂断。
李日诚过来问:“是少梅?她怎么说?”
“报个平安而已,没说什么。”
“身边粮草充足,则一定渐渐会习惯。”
“多少才算充足?”
“两幢房子,一自住一出租,两笔现金,一收利息用一利叠利不动。”
“我的天!那我们还走不走?”
“我才不会过早担心,待通行证出来再说吧。”
剑虹亦附和说:“不去,人家政府也不会逼我们上路。”
李日诚打开报纸,沉醉在副刊中。
卫剑虹也自觉得今天的忧虑今天已经足够,叹口气,且先回房去休息。
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坐在风景怡人的公园里,身边有几百只觅食的鸭子,清风徐来,花香扑鼻,她却一点也不快乐。
醒来,也不能解释心情为何恶劣,走不走,全权在她,作出选择之后,应当开心去应付新的环境,新的选择才是。
但是她也知道离乡别井的牺牲巨大,故此郁郁不乐。
李日诚看完报纸,进房来,看到妻子犹自怔怔地想心事,不禁动道:“不去亦可,去了回来,更加方便,你靠的是自己,何必理别人说些什么,还有,无论怎样,我支持你。”
剑虹露出一丝笑。
“明天又是另外一天。”李日诚向剑虹挤挤眼。
也许明天加拿大公署就寄移民护照来。
且留待明日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