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十时半,大学校董会已经进行到一半。
王栩真博士一贯沉实地穿着深色西装,薄施脂粉,专注地聆听各人的意见。
廿三岁的她在大学地质学系任讲师已有三年,是公认的天才,可是,比她工作成绩更著名的,却是她的美貌。
她并不为此烦恼,可是也不以此为荣。
相貌天生,不由人选择,她平易近人,是位杰出的科学家。
每逢演说,观众挤满演讲厅,甚至连邻校师生也赶过来一睹风采。
如此招摇,当然惹人说话——
“原来教书也靠美色。”——
“哈哈哈,书中自有颜如玉。”——
“我既秃头又有肚腩,难怪为下学期合约担心。”
长得美,好象其余缺点都不显著了。
这个时候她端坐着开会,一动不动,男士们正好偷偷欣赏她的姿容。
校董之一赵太太咳嗽一声。
“今年我们打算筹款建两个新翼,一个在文学院,另一个在科学院。”
另一位钱先生接上去:“科学院主要是扩建地质学及气象学馆。”
赵太太说:“社会上各种各样筹款多了,市民一听要钱,立刻摆手,觉得讨厌。”
大学公共关系组的孙小姐说:“我们己征得电视台同意,摄制一连串半小时片集,用轻松手法,介绍大学功能。”
大家由衷地赞叹:“多么聪明的好主意。”
孙小姐十分得意,“并且,邀得各名歌星做主持人。”
栩真皱皱眉头。
没有人发觉她的不满。
接着,孙小姐说:“但是大学也得派出人手做嘉宾主持。”
栩真一怔。
“对对对,”赵太太说:“乘机为大学说话。”
栩真不以为然,但仍维持缄默。
孙小姐说下去:“没有出镜经验不要紧,可以排练,第一集的歌星主持是文华就。”
众人哗然。
若连文华就的名字都没有听过,那么,近十年就不是住在地球上。
“文君唱的虽是华文歌曲,所属唱片公司却是国际性质,唱片销量全球性公布,因此得奖无数,已经到蒙地卡罗自嘉罗莲公主手上取过三次奖状,他非常热心公益,乐意腾出时间。”
众人议论纷纷,忽然之间,气氛热闹起来。
一位李先生问:“大学派谁与文华就合作第一集?”
孙小姐笑了,眼光落在王栩真身上。
这么一来,所有人眼光也跟着看牢王栩真。
栩真一慌,站了起来。
苏小姐笑眯眯说:“王博士,不要紧张,一集三十分钟,你出现时间不足十分钟,一天即可拍摄妥当。”
栩真逼不得已,又坐下来。
她才张嘴想推辞,孙小姐已经收敛了笑容说:“王博士,大学筹款,人人有责,且丢下包袱,出一份力,发一份光。”
校董们大声称好。
“王博士一定上镜头。”
“明年报考地质学人数必定大量增加。”
“栩真才真正是我们大学的校花。”
栩真耳朵烧得通红,闷不作声。
孙小姐说:“稍后,我们会与王博士讨论节目内容及形式,放心,一定健康益智。”
栩真啼笑皆非。
一散会,她即跑回实验室向师傅陆教授诉苦。
陆教授边微笑边分析:“为什么那样抗拒上电视?”
栩真顿足,“我看到镜头会发抖。”
“这可以克服,把观众当学生即可。”
“我怕人取笑。”
“你管人说什么,现代人哪里避得开电视摄像管,任凭是谁,都得与电子传媒互相利用,我们正好把这一集关于本系的片段交给电脑放在互联网上播映。”
“依你说,我是不得不去献丑?”
“我百分百赞同。”
栩真叹息。
陆教授看着她,“你有心理障碍。”
栩真不出声。
“你是不屑与歌星合作做主持吧。”
“多么胡闹,读了半辈子的书,竟与一个歌星拍档演出。”
“在社会上,歌星有歌星的功能。”
栩真说:“问时下年轻人,他们会觉得明星歌星地位比学者高。”
陆教授笑,“栩真,大学真的需要经费,我们财经状况大告不妙,再这样下去,地质学系会告取消也说不定,届时,你我饭碗不保。”
一说到饭碗,英雄气短。
陆教授说:“听说,那文华就唱片销数千万。”
“我也听说过他大名。”
“长相十分英俊。”
“是小女孩偶像。”
陆教授问:“你小时候对歌星尖叫过吗?”
“我哪里有这等闲情。”王栩真九岁已经升中学,十三岁进大学攻读,是名天才生。
“来,当作为大学。”
栩真悻悻:“为着饭碗。”
天才也得吃饭。
“尽量宣传地质学系。”
“是,教授。”
孙小姐已经派人来与她研究节目内容。
那是电视台的导演程女士。
“王博士,内容要简单明了,兼有趣味性,才能吸引观众。”
栩真看着她。
“王博士,你专长是什么?”
栩真答:“地球真实年龄考证。”
“好极了,第一段就说,地球有多大年纪了?”
栩真啼笑皆非。
“对,博士,地球到底有多老?”
栩真答:“四十五到四十六亿年。”
程女士一愣,“啊,相形之下,人的生命是多么短暂渺小。”
她说得正确。
忽然之间,栩真心平气和。
她建议:“我还想说一说地球内部的情况。”
程女士紧张地问:“是熔岩吧。”
“唔,花岗岩与玄武岩地壳底下,是地幔,三千公里深,才抵达地核。”
“哗,多有趣,真是不乏题材,首集一定成功。”
栩真见她那么热情,不禁笑了。
他们真是另一种人。
程女士凝视她,“王博士,是什么令一个美人变书虫?”
栩真只得笑,“我怎么知道,我既不是美人,又不是书虫。”
程女士只得作罢。
栩真一直没见到名歌星。
她带着电视台摄制队去外景拍摄各种岩石地带,解释成因。
在过程中她发觉他们工作也非常认真专业,值得敬佩。
对于王博士的态度,工作人员也五体投地。
“准时出现,从不迟到早退,要是我们的歌星演员也这样专业,天下太平。”“人又和气,绝不骄纵,有学识的人到底两样。”
“人够漂亮,毫不做作,真正难得。”
竟合作得非常愉快。
这倒是出乎栩真意料之外。
“王博士,我们约好文华就明早十时到大学实验室来。”
栩真丢下一句:“那么早,起得来吗?”
“啊,文君一向准时。”
这倒是难得。
第二天一早,栩真就回到实验室。
已有学生闻风而来,在门外张望,手持签名册,希望看到文华就。
刚巧陆教授有事来找栩真,两人谈了一会儿要紧事。
背后听见一声咳嗽。
栩真抬起头来。
她看到程导演站在那里。
栩真笑着招呼,“几时来的?”
程女士说:“王博士,我给你介绍,这是文华就。”
栩真怔住,没想到大明星今天会出现。
程女士退后一步,栩真看清楚她身后的人。
那人高大英俊,神情有点困惑,衣着朴素,只穿一件白衬衫及蓝布裤,可是看上去说不出的舒服。
栩真忽然面红。
她从来没有那样仔细打量过一个人,觉得不好意思。
因为太有名气吧,她并没有接触过演艺明星。
文华就比想象中沉实,他见到她也深深吃一惊。
当导演说,“介绍一位美人给你”之际,他以为是玩笑。
大学讲师,一辈子住在象牙塔里,那肯定是古肃的老小姐,非常难说话。
没想到一转过身子来,他看到一个不折不扣的可人儿。
高佻身段,标准鹅蛋脸,大眼睛,最难得的是完全不修边幅,亦即是百分百天然美,没有刻意的发型,化妆以及衣饰。
她似参与许多户外活动,皮肤晒成金蜜色,健康,充满活力。
他对她几乎一见钟情,忽然感动,轻轻别转面孔。
历年见过那么多标致女子,只有这一位王博士叫他心折。
程导演不知道又说了些什么,大家都笑了起来。
文华就继续静静享受地欣赏王栩真。
她全不戴首饰,耳环、戒指、手链都没有,只得一只男装手表,穿着卡其衬衫与裤子,可是却仍保留一股形容不出的妩媚。
原来真正的美女毋需任何装饰。
程女士这时奇怪地看他一眼,“你怎么不说话?快准备对稿,不是一直嚷着三小时就得走吗?”
文华就一下子涨红面孔。
栩真发觉他身后跟着一大帮人:两名助理正在指挥工作人员,排场派头都不同普通人。
栩真心里说:真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人。
趁着他们做准备,栩真赶一赶功课。
她坐在私人手提电脑前,忙着把资料输入,混合记录。
一个人全神贯注工作的时候有种特殊的美态。
文华就深深被吸引着。
他身不由主走近王栩真。
栩真架着眼镜,凝视电脑荧幕,要隔一会儿才发觉他就站在她面前。
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什么,她真感觉到一股轻微的磁力。
只听得他问:“咦,这些是什么?”
栩真说:“请坐,”把手上的照片递给他,“这些是空中拍摄的红外线多波段地质照片,红外线对一些辐射矿产特别敏感,往往可以清楚发现它们的轮廓,不过在相片上,森林是浅色的,水却是深色的,请看。”
文华就趋近去看。
摄影师举高了手提录像机,静静把他们对话的情形拍摄下来。
文华就问:“由专门飞机拍摄?”
“不,是地球资源卫星。”
他啧啧称奇,眼界大开。
平时,身边人不是说唱片销路,戏份轻重,就是楼价上落,股票走势,或是谁与谁又闹桃色,哪个人已经走下坡,又某人将大红大紫等等,十分世俗。
忽然接触到一名科学家,令他精神一振。
栩真说下去,“卫星轨道近图形,由南至北绕地球运行,一天转十四圈,每隔廿五秒拍一张照片,每张照片范围是三万多平方公里。”
文华就站在身边,栩真可以感觉到他的体温。
她惘然放下眼镜。
许久没有这种异样感觉,十六岁时第一次约会小男生也曾经这样微微震荡过。
她抬起头来。
“照片怎样传到地面?”
“啊,卫星经过地面接收站,地下站用磁带记录讯号,经过电子处理,变成光学讯号,在感光材料上重新成象,这就是卫星相片。”
文华就上了一课。
导演问:“准备好没有,读稿在哪里?”
摄影师说:“导演,请来看片段。”
程女士过去一看,“咦,多自然。”
“可不是,不如就采用这个方式。”
程女士抬起头,看到他们俩人喁喁细语,心中一动,“好,你看着办。”
摄影师说:“最后才拍一段两人对牢观众介绍节目。”
“好主意。”
那边,文华就问:“你自幼立志做地质学家?”
栩真笑答:“是,最先吸引我的,是地球两极的磁场,那年我七岁。”
过一会儿,她也问文华就:“你呢?”
他苦笑,“我?我自幼的愿望是将来的生活素质可以好一点。”
栩真一怔,说不下去。
程女士过来,“小就,过来,有话同你说。”
文华就仍然十分尊重导演。
程女士似笑非笑地低声问:“着迷?”
文华就叹气。
程女士挪揄他:“这才发觉原来世上真有气质这回事?”
文华就无奈地颔首。
程女士十分同情他,“两个世界里的人,不要妄想。”
他不出声。
“你身家已以亿计,是行内状元,万中无一,切勿自寻烦恼。”
文华就想说话:“导演——”
“她不适合你。”
文华就沉默。
助手拎着手提电话过来,“小就,刘俐俐找你。”
他说:“我不在。”
程女士拍拍他肩膀,“去读稿吧。”
他一本正经站到栩真面前,“请问王博士,为什么说,地壳时时刻刻都在活动?”
栩真哈一声笑出来,这点纯真令人心醉。
实验室外围观的人渐多,需要打发。
“稍后每人派发一张签名照片如何?现在请勿阻碍拍摄。”
栩真轻轻问:“时时被影迷盯着,可怎么生活呢?”
他笑答:“没有他们跟着,才不能生活呢。”
栩真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你十分平易近人。”
文华就说:“你也是。”
栩真笑:“我是普通人。”
“同我一样。”
他们总是一样,千方百计成名之后,又想做回平常人。
“走红的滋味如何?”
“非常好,我十分珍惜。”
“那你会红很久。”
“谢谢你。”
导演喊,“请到这边来。”
两人又拍摄了一个片断。
“你每天都在这实验室里工作?”
栩真答:“每天超过十二小时。”
“有时也出去外勤吧。”
“所以都晒焦了。”语气中却没有遗憾。
他搔搔头,“世上原来有这样的职业。”
栩真说:“各行各业,百行百业,我有一位朋友是潜水艇艇长,又有一位叔父是动物园管理员。”
文华就接上去:“还有诗人、画家、作曲家。”
助手探头过来、“小就,章老板找你。”
“我不在。”
栩真笑:“原来真的可以自己说自己不在。”
文华就尴尬了。
栩真别转面孔,会不会太热络?当心造次。
有人斟了两杯热茶过来。
文华就递给她一杯。
“为什么叫你小就?”
“十八岁入行。”原来如此。
“为什么叫你王博士?”
“我十九岁就考到博士学位。”
文华就也只得点点头,片刻他问:“博士会跳舞吗?”
“会四步,还会玛克兰娜。”
“我今晚八时来接你。”
“你有我的地址?”
“我会找得到。”
这时工作人员又大叫:“小就,打灯。”
他们最后拍摄的一段是这样的。
名歌星问地质学家:“地壳里为什么有各种各样的矿物?”
栩真看着他的眼睛,有片刻失神,几乎忘记功课。
她终于说出正确答案。
导演喊:“大功告成!”
外边的歌迷一涌而入,有几个还是栩真的学生。
栩真避开他们,走入教务室。
陆教授笑说:“多么英俊的男子。”
栩真也笑,“小时候,母亲老是对我说;一个人的外表不要紧,美貌不是一切,内涵才最重要,可是现在才知道,长得好真占便宜。”
“可是在说自己?”
“我?我哪有资格。”
陆教授轻轻说:“选对象呢,还是同道中人好。”
栩真忽然大胆地与陆教授论及功课以外的事:“那么,恋爱呢?”
陆教授居然也一本正经答:“我不肯定,那一定是十分飘渺的感觉,忽来忽去,把握与否,看你自己的取舍。”
栩真在这方面象个小学生,“会受伤吗?”
陆教授笑,“生命苦短,光吃甜品,管它呢,豁出去算了。”
栩真骇笑,没想到陆教授有这样洒脱的一面。
傍晚没课,她回到宽敞的宿舍休息。
客厅忽然大得空洞,说话似有回音,栩真深深觉得寂寞,她好想快些赴约。
她更衣沐浴,打开衣橱,选了一件小小晚装黑裙子出来,挂在床边凝视。
今晚,要出去跳舞呢。
靠在沙发上一会儿,竟盹着了。
醒来的时候,天空颜色绚丽,上半截淡橘黄,下半截浅紫色,真是奇景。
栩真换上衣服。
没想到他那样准时,八时正门铃便响了。
栩真去开门,看到的是邻居小朋友。
“妈妈让我来借苹果醋。”
栩真进厨房去拎给她,“不用还了。”
“谢谢。”
栩真也不觉失望,扭开电视看新闻。
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
这个时候,文华就正在录音。
他急躁地扯下耳筒摔到地下,“我不做了。”
助手看着他,“今晚一定要完工,哪怕做到天亮也得赶出来,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要出去一会儿。”
“你明知今晚没空,为何约人。”
“你别理我。”
“我不理还有谁可以理,跟了你十年,我是忠是奸,你心里明白。”
文华就颓然坐下。
助手轻轻说:“不是你的对象,不必浪费时间。”
这时,录音师报告说:“小就,俐俐来了。”
助手加一句:“俐俐会等你,俐俐是明白人。”
文华就说:“我出去两个小时就回来。”
助手举起双手,“你是大明星,你知道取舍。”
文华就伸脚去踢他。
半晌,他无奈地捧着头说:“你去代我推掉约会。”
一看时间,已经八时半。
助子不动声色,静静走到会客室打电话。
大学接线生已经下班,他为人机灵,搭到新闻处,当值人员查了半晌,才得到王栩真博士办公室号码,苦苦哀求,人家才把住宅电话给他。
这时,刘俐俐婀娜地过来纳罕地问:“这么扰攘,干什么?”
助手无余地苦笑。
电话响了。
栩真过去听,那边却是另外一个人。
“栩真,你忘了今日是冼光祖订婚宴?”
栩真一怔。
“大家都在等你,马上更衣来吧,打算介绍男朋友给你呢,那人来自美国麻省,同你一样,十多岁就考到博士学位。”
栩真看看钟,只得说:“好,我马上来。”
她挂上电话,嗒然取过手袋,开门离去。
她关上门,电话铃又响,这次,她没听到。
文华就找到会客室来,“电话有无人听?”
助手耸耸肩,“也许,人家已经忘记你的约会。”
“不会的。”
助手把电话给他,那边的录音机开动,的确是王博士的声音:“请留言,我一定尽快回复。”
文华就说:“她不会忘记。”
“小就,醒醒,人家不打算赴约。”
录音师出来催促,“小就,最后一次。”
王宅的电话静止。
没有人留言。
栩真正驾车赴约,那是另外一个约会。
她惆怅地想,一定是听错了。
也许,人家只是问她可有兴趣跳舞,或者,说八时可能有空打电话来问她几时有空,不过是礼貌。
她定是误会了。
栩真到了冼家,门一开,大家哄然,“来了,来了,李衍文,快过来,给你介绍王栩真。”
这个约会,不是那个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