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硕人,认识你是我的荣幸。”
“你怎么文绉绉起来?”我笑得有点勉强。
“睡吧。”
我在床上辗转反侧。
“你真的已经达到无色无相的地步了?”我问。
南星没有回答我。
我叹口气,闭上双眼。
明天他就要走了,今夜我们应当出去享受一下才是,譬如说吃一顿好菜,到一个特别的地方去跳舞,然后坐在海边看日出,……
但是做折一切,还得依靠臭皮囊,没有身体,如何相依相偎?这个肉体虽然讨厌,但一到人世间就拖着它,已成习惯,总比一束电波要实际一点,我有点同情南星。
他们有别的享受吧,譬如说,窃听人类思想之类的鬼祟行为,哈哈哈哈。
幸亏是毫无恶意一个星球人,否则的话,情况真不堪设想。
我高声‘问’:难道你不可以借一个躯体?
“睡吧。”是南星没有好气的答案。
说给我听。
“我的思想可以与你的思想并存,但是不可以完全占据你的思想,如果我要那么做,你就死亡,由我顶替。”
我自床上跳起来,不寒而栗!谋杀!
“不错,睡吧。”
突然之间,我觉得眼困异常,凑在枕头边,进入黑甜乡。
开头的时候,茫无所知,跟一切憩睡一样,但稍后,忽然有了知觉,似是而非知之间,我进入梦境。
人类对于梦,一无所知。
但人类对于梦,感到异样的兴趣。解梦者认为梦是生活之事之先兆,一直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梦中,人们往往可以跨越空间,去到老远的地方,见到亲人,与之接触。
我显然也已堕入梦境,听到有一个声音对我说:“跟我来,跟我来,集中精神!”
“是你吗,南星!”
“嘘集……中!”
我悠悠然飞出,我努力地‘转身’望,希望看到我自己的躯体躺在床上,象传说那样,但是我什么也看不见。
有人对我吆喝:“叫你集中!”
是是是。
我一直向前飞,我‘看’得见风景,那是一个蔚蓝色的空间,蓝得深奥悦目,令我心情愉快开朗,一切烦恼都不存在了,工作,感情,前途,都显得不重要了,我了无牵挂,向前飞去。
我认为自己在飞,是因为自觉毫无重量,在浮游间向前进,如躺在一张大浮床上,飘渺如羽毛。
这是什么空间?这是无际的宇宙?
我笑了,抑或这只是一个梦?
梦境有时非常清晰,我做过掉牙的梦,是门牙臼齿抑或犬齿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醒来连忙拨开嘴唇查看。
“你真会胡思乱想,集中!”
为什么要那么久?我到底要到什么地方去?
忽然之间,飞的感觉消失了,我象一只箭般的射出去,四周围的景象模糊起来。
唏,做这样的梦,明天起得了身才怪。
我累得什么似的。
这个人又不停的督促我集中精神,干吗呀,我抱怨的想,有薪水发吗?
“你这个女人,简直五药可救。”
“是你吗,南星?”
“到了!”
我以全速前进,全身细胞似迸裂开来,整个人化为碎末,我大叫一声,但我的声音也似散开,传不到很远,这一切只维持了大概数秒钟,我又合而为一,惊魂甫定,我心中便暗暗咒骂起来。
这算是什么天路历程?太难了,好一点的设备都没有,害得我七昏八素。
我大声说:“我们在什么地方?”
还没说完话,我已看得出,我置身在陆地上,眼前一片晚霞,七彩的毫光映得整片土地朝气十足,无限美丽,使观者火气全消。
陆地上种植着绿色柔软的植物,似地球上的草,我‘坐’下来。
但我看不到我的躯体。
“南星,这是你的家?”我高声问。
“请跟我来。”
“南星,你真的带我来到你的家?”我喜悦的说。
他引导我向前走。
弧形的地平线就在我面前,我不是什么科学家,但也知道只要置身在极小的球形面积上,才会看到这种景象。
我问:“你的家,是整个星球?”
“是,我住在一个不比我自己大很多的星球上。”
这句话多么熟悉,在什么地方听见过?
“你的同类呢?”
“在别的类似的星球上。”
“如果你们结婚,是不是搬在一起?”我好奇地问。
“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艳羡的说:“咱们地球人,能在爱琴海或南太平洋买下一个岛屿,已算了不起,你竟然有自己的星球。”
他轻笑。
他来到自己的家,成熟许多。
“这里的空气成分与地球一样吗?”我问。
“你们的空气用来维持你们的肉体,现在你已被抽离肉体,何需空气?”
“我的身体,”我非常不安,“有没有危险?”
“你们真是眷恋身体。”他讽刺而无奈的说。
传说中常常有一个人的灵魂出了窍,回来寻找肉体的时候,发觉躯体已经腐败,我恐惧的问自己:那怎么上班?怎么穿名牌?怎么吃牛排?
但四周的风景好得不能再好,以致我很快忘记这些顾虑。
“你的住屋呢?”我问。
“在湖边。”
“你也需要藏身之所?”
他带我走过大片的草原,天色渐渐暗下来,因为星球的尺寸小,我们所在地一下子就转到他们太阳的背面,所以天黑了。
南星说:“如果跑得快些,可以追上太阳。”
我把‘指头’含在‘嘴’里,想起夸父追日的故事。
“这个星球叫什么名字?”
“南星七号。”
“同你的名字一样?”
“是,我们住的星球,就是我们的代号。”
多么简单。
这时候自天际洒下一道温和的光线,以供照明。
“为你而设。”
“天几时再亮?”我问。
“你们的时间,一小时。”
“啊,那么快。”这个星球真袖珍得可爱。
他领我到一座圆顶蛋形的建筑物前,看外貌,似中国人的墓地,不知用什么原料造成,象是一种褪色的轻金属。它不会比我的身子高很多,没有门窗,我被带领者穿过金属,来到里边的空间。
我轻笑,多么象殉情的祝英台,飞身跃进坟墓。
“这就是你的家?”我问。
“是。”
“不是说你不需要家?”
“要的,储藏我的身体用。”
身体!我紧张起来,兴奋得血往头上冲,他的身体。
“给我看你的身体!”
是八爪鱼或是猴头?狐狸?人面狮身?
他笑了。
“这些都是我的身体。”
身体?一具具不同结构与形状的金属仪器,我一进来就看见了,它们约有两公尺高一公尺宽,看样子都有不同的功用,有些似一具小型电脑,一共十多具。
“这些是你的身体?”我如堕五里雾中。
“你以为我的身体软绵绵,暖洋洋,有八只脚七个头,嘴角都是黏呼呼的涎沫?哈哈哈哈,你太欠缺想象力了。”
金刚不坏之身!传说中最令人艳羡的身体。
而且他拥有那么多具。
我明白了,他们‘人’与工具合而为一;需要用什么,整个‘脑’部就进入‘身体’,成为工具的灵魂,操作自如。太好了。
这么先进!如果要飞,干脆就进入飞行器,身体就是飞行器,一点麻烦都没有。
我急问:“孙行者的七十二变化!他是不是有七十二具躯体?”
“不,他的情况特殊一点,他掌握了原子重新排列组合及组织的秘密。”
“我不懂。”
“不要紧,我解释给你听,譬如说你拥有一副中国七巧板,同样的几块板,可以排成多个形状,孙猴子就是运用这个原理,使身体的原子千变万化。”
我惊叹:“太伟大了。”
“他是……另外星球的客人,为地球人所钟爱。”
“你呢,这些躯体,你为什么没有带到地球上去?”我问。
“没有必要,套一句你们的话,他是习武的人,我相对于你们的书生。”
就摆在我面前一具繁复的机械,忽然轻快的作出一连串动作,他‘活’转来了,南星的脑已进入这具躯体。
“最后一个问题,这些躯体是谁造的?”
“总部配给,就象你们,主妇身份的人获得配给设备完善的厨房,书记员拥有打字机,文人有笔墨纸砚。”
“总统有智囊团。”我笑着接上去。
他也笑,“我不会那样说,应该讲智囊团有总统,我访问过的那个超级大国总统,他说他不过是电脑的外壳,人民选他,是因为他外表装潢悦目。”
我回味他这几句话,点点头。
“我们回去吧。”
“这么快?”
“久留怕对你的脑电波有不良影响。”
“女伴未说离开之前,你不得擅做主张。”
“女伴?”
“那就是我,”我神气地说。
他轻笑,忽然之间,我发觉思想迸散,不能集中,陷入模糊状态,游离不定,如进入死亡领域。
良久良久,象是过了一个世纪,忽觉强光刺目,我伸手挡住,睁开眼睛,发现天色已经大亮,红日炎炎,我跳起来。
南柯一梦,我回来了。
我觉得身体非常疲倦,象是打过一场仗似的,根本不像刚自梦乡出来,我撑者身体起床,倒了一杯水喝,喝干了意犹未尽,再尽一杯。
手足仿佛有点麻木。我怔怔地坐在床边呆想。
真的是一场梦。
不不,我想不是,南星七号已把我带到他的‘家’去看过,约莫地让我知道,他自什么地方来,他的生态形式如何。
有一件事我是知道的,他不会同我跳舞,他没有会得跳舞的身躯。
他们南星人一定会觉得跳舞是件十分无聊的事,才犯不着为这种玩艺儿特别发明什么。
我忽然觉得做地球人开心得多。
我去开了唱机,随着乐声悠扬,在客厅中转了个圈,一边依照拍子哼著音乐。
门铃响,我去开门,来者是小三小四。
“你们?”我略觉失望。
小三笑,“表姐在等罗拔烈福或许?”
我让这两只顽皮鬼进来。
“这么早就大驾光临,有什么事?”
“早?”小四诧异的转过头来,“已经下午两点了。”
“两点?”我如遭雷殛,我还以为是早上七八点钟!
我连忙抓住一只钟看,时针指在两点种。
我还不相信,又找来石英手表,也是两点钟。
真的两点了。
南星已经走了。
他说明要回去,今日中午之前,他要回去报道。
我如失去三魂七魄,难过的双目直视。
走了,他走了,我忘了时刻,如仙德瑞拉,得意忘形,忘记向他说再见。
我抬头看窗外的天空,他回去了。
小三问:“表姐,你看什么?”
小四咕咕笑,“在等天外来客,这是标准姿势,提高头作四十五度角,双目直视……”
“表姐的表情伤心欲绝,象是失恋似的。”小三说。
我扑到镜子面前去,可不是。
我一面孔惨痛,五官扭在一起,面孔上所有可以皱的地方都皱着,双目空洞,连皮肤都粗糙起来,发着小包包。我伸手摸一摸脸,颓然坐下。
“表姐,你怎么了可是不知道该在A君或B君之间挑哪一个?”小四嬉皮笑脸。
我凶神恶煞似的问:“什么A君B君昏君?”
“哗。”两个捣蛋鬼后退三步,“要吃人。”
“说呀。”
“喏,谭世民是A君的话,周至恒就是B君。”
“去死吧。”
“哗,莫非出现了C君。”两人作其叹为观止状。
电话铃响了。
我过去接。
“硕人。”是世民。
“世民。”我的声音有点痛不欲生。
“怎么了?一副大难临头的语气。”
“我想出来走走。”
“我马上来接你。”
“谢谢你,世民。”我挂上电话。
小三趋向前来,“谭世民最后胜出?”
“神经病。”
小四说:“表姐,去打扮打扮,你这样子如何见人?”
我说:“不要紧,熟人,他看不出来。”
两只小鬼偷偷的窃笑。
我用双手掩住脸,南星南星,你在什么地方?快回来快回来,南星,至少同我说声再见珍重。
世民一见我,马上看出来,“你怎么搞的?残败得犹如殡仪馆中收回来的花牌。”
“谢谢你!”我瞪他一眼。
“这样子出来太欺场,”他愤愤不平,“我保证你同周至恒出去就打扮的好似一只彩雀。”
“那我打道回府好了。”我大怒。
南星才不会理会我面孔上是否负担着七层脂粉。
地球人真卑鄙。
“说笑而已,为什么不开心?”
我脱口而出:“喜欢的人离开我,我一颗心象被炸弹炸过。”
谭世民弹眼碌睛,“哪一个是你喜欢的人?”
我吞一口唾沫。
“谁?周至恒?”
“我同他已经完了。”
“同这种人闹翻,也不必搞得蓬头鬼似的,啥人来同情侬?”
他象倒翻了醋坛子。
“不是他,”我拖长了声音,“真是乌搞。”
“不是周至恒,是谁?”
“你管呢!”
“朋友与朋友,诉诉苦也不行?”
他自觉理亏,但犹自悻悻然。“为什么在别的男人那里吃了亏,就跑到我这里来罗嗦?”
我不觉眼红了,“他不是故意的。”
“什么?”
我吸一吸鼻子,“没有什么。”
“硕人,你在恋爱?”他讶异的问。
“我?”我自己也乱了阵脚,“不会不会,怎么可能呢?不不。”一味的否认。
但心中恐慌得很,恋爱?要死,怎么可能?
我连他面长面短都不知道,一点认识也没有,怎么可能爱得起来?不会的。
况且他已经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