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想清楚了?”唐问,“朱明是个怎么样的女孩子,你是迟早会晓得的,琪琪到底是你的未婚妻,你想清楚了没有?她对你已经够容忍的了。”
“唐,”我说,“琪琪与朱明皆不是你想象中那样的人,甚至是我方家豪,也不是那么龌龊的,你想清楚一点。”
唐冷笑一声,“你自己假撇清也罢了,别替女人辩护,女人,女人都是那个样子的。”
我看着他,“你受了刺激,对女人抱有畸型的意见。”
“你不相信?等到琪琪开口的时候,你就来不及了。”唐冷笑道。
“琪琪不是那样的人。”我说。
“琪琪除非不是人,否则她不肯让未婚夫去陪别的女人,你想想有没有道理。”
我沉默了。我当然希望琪琪可以做一个超人,可以允许我去陪其他的女人吃饭玩耍,但事实是否这样呢?
唐说:“你当心朱明,她天生有一种倚赖性,她喜欢缠人,要她结婚生子呢,她又不肯负那个责任,她需要一个爱的奴隶。”他冷笑,“谁也办不到。”
他边说边穿大衣,戴手套,预备走了。
我送他出门,下锁,然后回房间,琪琪坐在我的房间里,穿着很整齐。
我一怔,想起唐的话,马上赔笑脸,“琪琪,你还没有睡吗?”问了可也是白问。
她把头微微的侧过来,我看到她雪白的脸,雪白的下巴,那种微微的苍白,更显出她气质的高责,她不说话,我也不说话,隔了很久,她又动了动身体。
我问:“琪琪,你有话与我说吗?”
“有。”她答,“我很久没有看到你了,也很久没与你说话了,我想看看你,想与你说几句话。”
我当然听得出她话中的讽刺,我有点失望,琪琪竟也不能例外,琪琪原来也是一个女人,纵然她的外表那么高超,一肚子的学问,原来她也是一个女人,有着女人一切的缺点,我有种被欺骗的感觉,多多少少有一点。
我说:“我知道你要讲些什么。”
“是吗?你办得到吗?”
“朱明现在非常需要我们的帮助。”我说。
“我不知道原来你是做慈善事业的。”
她的口气像极了一个人,像唐,到底是表兄妹呢,我惊讶的看着琪琪,怎么到如今我才看清楚她这一面?这是我的错,我把她估计过高,因此她不得不装成比别人高的模样,现在我又逼得她原形毕露,我有内疚。
“这样吧,”我说,“我听你的话,我不再单独去找别的女人,好不好?虽然你误解了我的心意,我避开这种嫌疑就是了,一个订了婚的男人是不可以有这种自由的。”我闷闷的说。
琪琪看我一眼,脸上并没有喜悦的神色,她站起来,回自己的房间去了。琪琪永远这么冷淡,即使是刚才,她也像在警告一个放肆的孩子,略为说他几句,好叫他觉悟,她永远不吃醋,永远不哭诉,男女之间的把戏她不屑玩,就算我悔过认错,她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一副严母的样子,她不会露一点点的真感情。
我多么希望刚才琪琪可以与我大吵一顿,然后破涕为笑,拥抱我,我多么希望有这一天。
注定我要失望,琪琪不是那种人。
我闷闷的睡了,不知道怎么向朱明解释才好。这世界上哪个人不是泥菩萨过江,她必需要原谅我。
第二天起床,我与琪仅一起吃早餐,她在看早报,神情镇静,好像昨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我说:“我送你上学去吧。”
“不用,我上午没课。”她答道。
“那么我自己去了。”
“你答应过的事,记得要做才好。”
“知道了。”我看她一眼。
琪琪的脸上仍然没有笑容。我叹一口气。
我仍然把车子开到朱明的家去。不是因为我是一个讲义气的人,更不是因为我内疚,而是因为我对她尚有留恋。
就是这样,因为人都是自私的。
朱明站在门口等我。这些日子来,她从来没提过琪琪。她不过问我如何天天抽出时间来陪她,她不管,她也很自私,她只要我陪她,她就满足了。我对她真的有这么重要?如果我对她说,我不能再见她了,她会有什么反应?
她上车,一边说:“今天你迟了十分钟,我几乎以为你永远不会来了。”
我转头看着她,她眸子是澄清的,她在微笑,我只好老老实实地说:“朱明,以后我不再来接你了,你应该可以自己上学了。”
朱明怔了一怔,并不问“为什么”,她只说:“是”
她没有哭,没有激动,她只说“是”。她的反应几乎有点像琪琪那么冷淡。我心里想:我原是个微不足道的人,是我送上门去要替她服务的,她可没稀罕过,为她引起我与琪琪间的不愉快,太不值得了,应该适可而止。
我们一路上没有说话,到了她校门口,我说:“再见,朱明,好好保重自己。”
她默默的点头,下了车。
就是那样。
我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我永远不会像唐那样,使女孩子为他要生要死,唐有那种魁力,我没有,我应该满足于现况,我有琪琪应当知足,我不该叫琪琪不安。
这是一种什么心理?难道我还希望朱明爱上我?不是不是,我希望朱明多多少少表示有点失望——
“啊,你不能来了。”但是她没有露出半丝意外。
她抽屉里的注射器……我还没有弄清楚那是什么事,就是这样,我半途而废了,谁也没有遗憾。真是的。
我仍然回实验室,东张西望,一个上午才看了一份报纸,中午时分,吃了客三文治,肚子还有点饿,再喝一个汤,不知道朱明中午吃了些什么,她最拿手自暴自弃,什么都不吃。算了,她不是孩子,吃什么关我什么事,一个人最大的毛病是要做救世主的模样。
琪琪呢?她中午又吃什么?
她太能照顾自己了。
我终于打了一个电话给琪琪,电话响了很久没人接,她一定是出了门,上学去了。刚要挂上,琪琪的声音“喂喂”地传了过来,我连忙问:“你在哪里?”她说:“刚出门,听见电话铃响,于是又折转来听电话,有什么事?”
“你中午吃了什么?”我问。
“到学校再吃,你不知道我一向不在家吃午饭的?”
“我不知道。吃多一点,要保重身体。”我无聊的说。
“好。”琪琪挂了电话。
原来她并不在家做午餐,我这些日子来都不知道。有很多事情是我所不知道的,琪琪的心事也是我不知道的。
下午更没有存在的价值,没有人真正的需要我,过去一两个月来,看着朱明渐渐振作起来,我有种兴奋,仿佛我挽救了朱明,现在想来,就算没有我,她还是会恢复的,时间可以治愈一切伤口。
回家吧,我想,买菜等琪琪回来,今天我们吃海南鸡饭。
我收拾杂物,锁好抽屉,便出实验室,走到旋转门一推,便看到朱明站在那里。
我吓一大跳,以为是眼花看错了,但是那人的确是朱明,她的长发垂在腰间,扣着的发夹不知如何松开了,天气转暖了许多,但是她还是穿着那件羊毛衫,她怔怔的抬着头看我们实验室的窗口。
我扬声叫她;“朱明?”
她一转头看见了我,她想走,但是又站住了。
“你来找人?”’我问,“是不是?”
她还是怔怔的看着我,神色又是钝钝的,我抓住她摇了摇,“中午吃什么?”我问。她没有回答。
“你找谁?”我问,“你是找我吗?”
她点点头。
我问:“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是又吃了什么药?”
她低下头不响。我知道有许多时候服食药品之后会引起这种沉默与迟钝,找心痛得很,觉得她太不自爱,我走了才半天她就逃学,而且这样傻气的出现在我面前,叫我怎么办才好?
我说:“朱明,你听我的,你跟着我走好不好?”
她点点头。
我说:“我现在去买菜,回家煮饭,琪琪一会儿会回来的,你到我们那里休息一下。”
朱明还是点点头,我把她扶上车子,一路开到超级市场去,我把她留在车子内,匆匆忙忙地买了一点作料,看见冰琪淋,又买了一个冰琪淋给朱明,出来的时候,发觉她没有渴睡,她神色呆滞地看着路上,头靠在玻璃窗上。
我把冰琪淋递给她,她拿起来吃一口,对我笑一笑。
我把车子开到家,她自己下了车,我用锁匙开门,请她进去。
我说:“来,让我看看你。”
天气已经相当温暖了,她还穿得那么厚,她应该换季了,但是我怎么对她说呢?这个时候,我不是不觉得朱明有点幼稚的。她需要的是一个保姆,日日夜夜的看顾她。
这话讲得不公平,她需要的是朋友。琪琪如果愿意做她的朋友,朱明可以天天到我们这里来,她可以在我们这里看电视,听电话,吃饭,画画,我不介意。希望琪琪也不要介意。
还有什么人能够介意呢?朱明现在……等于一个残废的人。我心中如压着一块铅。
当我把鸡与饭送进烤箱的时候,朱明躺在沙发上睡着了。我替她脱了鞋子与羊毛袜,开一只窗子,又设法脱下她的羊毛衣,一起塞进洗衣机里。她穿着牛仔裤与衬衫睡得很稳定。
今天早上才好好的一个人,现在又变得这么糊涂,由此可知她心中还是有鬼。
我到楼上去拿点给她盖的东西,但是听见门响,琪殡回来了。
琪琪站在大门口,薄薄的嘴唇闭得很紧,她抬头看着我,眼睛是愤怒的。
“琪琪!”我解释,“这件事……她来实验室找我,她身体有点不大好!”我受了琪琪一脸霜的影响,忽然冷静起来,说道:“我觉得她需要我的照顾,我现在不能撒手不管,我已洗湿了头,必需看她振作起来。”
琪琪蹬蹬蹬的跑上楼去。
我连在她身后,她忽然站住转身,我几乎撞在她身上。
琪琪问我:“你想清楚了?”
我看着她:“琪琪,你误会了。”
“我没有误会,你何必悲天悯人的耍这许多花枪?干脆说你已经爱上了她,不就完了?”
我爱上了朱明,不不,我拉住琪琪,“你误会了。”
她不耐烦的说:“我不想吵架,我是最最不喜欢吵架的,你放开我,我收拾东西搬走好了,你们的事我管不了。”
“你真的不听解释?”
“我还听什么?这是不是我的家?”她也提高了声音,“我一回来便看见这个女人躺在我的沙发上,我还留在这里干什么?”她的声音是严厉的、尖锐的。琪琪终于失态了,“你要看两个女人为你争风喝醋?对不起,我先办不到,我让你们好了。”
我还想分辩,朱明的声音响了起来,我转头,她已经醒了,她软弱疲倦的说:“谢谢你们,我要走了。”她看一看琪琪,“我喜欢这里,以前唐常常向我提起你们的屋子,常常有食物,有朋友,所以我今天来看看,谢谢你们,我要走了。”
我看琪琪一眼,朱明走到大门口。
我追上去,“你的衣服我替你洗了。”我脱下身上的薄毛衣给她。
她说:“天气已经热了,不用。家豪,真……感激你。”
我说:“吃了饭再走吧。”
“不。”她说,“我不能天天在你们家吃饭。”她笑一笑转身拉开门就走了,她的长发一直飘着。
我看着她走了,我没有追上去。等到她在街角转弯上消失了,我才关了门。
烤箱中传出香味,鸡饭煮好了。
我把食物端出来,琪琪默默在一边帮忙,我们坐下来静静的吃,然后悄悄的收拾好,我坐在客厅里看报纸。很久很久我没有回来看报纸了,通常这种时间我在为朱明煮东西吃。
当然这种行为是不可饶恕的,我是个订了婚的人,琪琪几乎是个十全十美的女子,有什么道理我会去追朱明?她走了也只好让她走。我怀疑我是否真有点爱她,我如果还没有订婚,是否会得追求她。
这些都是不能想的了。
琪琪坐在我身边。叫她道歉是不可能的事,况且她也没有错,凡是女人都会在这种情况下发脾气。
“琪琪,”我说,“你可不可以跟我去散散步?”
她点头。
我们走到公园,树叶嫩绿,已经出得十分整齐了。我说:“这些叶子一下子会变得巴掌大,遮得到处都是影子,年年如此。”
琪琪点点头。
我说:“琪琪,我们回去吧。回香港家去,我忽然想亲戚朋友了。”
琪琪隔了很久才说:“毕了业就可以回去了。”
是的,现在是要紧关头,连渡假都不可能。但是我相信换了朱明,她会扔下所有的东西陪唐回家去,她欠他的甚多。
我说:“明天,明天我们去吃饭跳舞,很久没有去玩玩,闷得很。”
“好的。”琪琪平静的说。她没有笑。
她永远是不笑的,从来不笑,我不知道怎么样才可以博得她开怀。
我想这是过分苛求了,我拉着琪琪的手,我们两个人都没有戴手套,但却有种戴手套的感觉。
那夜我睡得十分不好。
我真的没有再去看朱明。我对演琪的认识不够,以致那天使她尴尬,非常不好过。或者唐是对的,永远不要在这方面把任何女人估计过高。
直到春天差不多过去,唐带来了消息。
他说:“你倒是回头回得快,与朱明混一阵,又回到琪琪身边。”他一边笑,一派局外人的样子,好像与朱明是陌路人,根本不认识她。
我说:“我与朱明,不过是普通的好朋友。”
“算了,别否认了,谁不知道朱明为你已经罢课被开除?”唐说。
“什么?”我瞪着他。
“朱明现在住西区,不上学不画画,幸亏你早日扔了她,不然的话可累了。”
搬了?我发呆,那层小小湿湿的房子,她不住那里了?她搬去西区?她现在可好?能否照顾自己?一千一百个问题,我的脸罩上了灰色。
琪琪也听到唐的话,但是她的眼睛落在别处,装作没听见,我不知道,原来琪琪也懂得来这一套,我觉得这世界上的人都这么的虚伪。
我自己的表情也一定非常暧昧,我没有说话,唐仿佛很愉快,他的女朋友还是那个外国离婚妇人,他与她相处得很好。
朱明还有什么朋友呢?我想起她父母寄来的家信,恐怕又一叠叠的落在门口吧,她有没有再回复?她不再上学了,连同学也失去了呢。
我说:“如果我是风流种子,我一定对我所有的女朋友负责。以前的女朋友沦落了,那多没有面子,人家会说,看,那女的那么落魄,以前是某人的女朋友哪。”
琪琪说:“怎么管得了那么多。”
“一个男人要负责任,不负责任的男人是下等男人。”
“要做一个上等人原本是很难的。”她看我一眼。
我想帮助朱明也没有帮助成功,我是一个坏朋友,我也不是一个上等人。
琪琪说:“无论怎么样,一个人借故堕落总是不值得原谅的,越是没有人爱,越要爱自己。”
她不原谅朱明,我也不原谅朱明。事情隔那么久了,她凭什么还要荒废学业,与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她有什么苦衷?
我老是记得第一次看见她,她像个小泼皮那么活泼动人,浑身是劲,那令人一见难忘的好身材,那一头长发,人人都知道她是艺术学院的高材生,她现在成了什么?
第二天我到了朱明以前住的那房子去看看。朱明当然已经搬走了,有一个孩子在那里骑脚踏车,门口的树早已成荫,我穿着一件单衣在门口踱步,冬天早已过去了,第二个冬天快要来了,但是朱明给我的印象永远是冬天,她圆滚滚的身子裹在厚毛衣中,一条长长的围巾。她是适合冬天的。
在这几个月里她搬了好几次家,从宿舍搬出来与唐合住,再搬到这层小房子来,再搬到西区去。但是西区住满了嬉皮士与黑人,是个很脏乱的地方,她是一个艺术家,但却还不失是个天真可爱洁净的人,她应该好好的忘记唐,好好的活下去。
她到底有没有忘记唐呢?有还是没有?
她又有没有忘记我呢?
我惆怅的在她门口站了半日,才颓然开车回家。琪琪煮了饭在等我,我们除了吃饭时间很少见面,谁说吃饭不是最重要的事?
琪琪以前与我无所不谈,现在我们什么也不能谈,我总是不能够原谅她那次把朱明轰出去。她处处都表现得那么超逸,使人难以相信她居然会跟一般的女人一模一样。她也一般的不能容物容人。
如果我知道她经不起考验,我根本不会考验她,把朱明带回去受窘干什么?
或许她爱我。但她从来不说,从未表现给我知道。我益发感觉我是她的附属。
琪琪,只要对我笑一笑,不要太骄傲,只要转过头来笑一笑,告诉我你是爱我的。这么些日子,我们在一起,我渴望的是什么,她应该知道,我赚了钱希望她一起用,我有快乐希望她一起开心,但是这些日子了,琪琪永远还是她自己,她硬是用保护膜把她自己围了起来,任何人碰不进去。
琪琪。
她在学校里有朋友,在外面有未婚夫,我们都是点缀她生命的人。朱明不一样,朱明是乐意去帮助别人发热发光的,可惜的是她竟没有碰到一个好的对象。
朱明呜咽的诉说她失落的爱,她为唐付出太多太多,也许只是为了他不爱她,她追求着虚无缥缈的感情生活。真正的感情恐怕只是像一般夫妻的生活。妻子拉住丈夫的心不外是为了饭票,而不是炽热的心。
我必需要停止想念朱明,必需要停止将朱明与琪琪做比较。世界上没有两个人是一样的。自实验室出来,我开始到处游荡,有时候到酒馆去喝一杯啤酒,有时候去打弹子,总是不想回家,以前我不是这样的,以前我总是回去看书或是看电视,陪琪琪说话,但是我怕见到她,我在躲她,我觉得与她在一起没话可说,她是一块亘古不化的冰。
琪琪是少有的聪明人,她当然感觉到了。
有一天她有意与我谈论这个问题,不过她是不吵架的。她一贯是那么冷静,她说:“我们的感情日走下坡,如果为了责任问题,我们大可不必继续下去。”她说得是这么漂亮,一派事不关己的样子。
我很是震惊,这么严重的事被她这么轻描淡写的说出来,我不惯。我问:“你要解除婚约?”
她说:“你对我的感情已经死了,拖下去又有什么意思?难道要叫我等你复苏?”
“我对你的感情死了?凭良心说一句,琪琪,你对我的感情根本没有生存过。”
“我们别吵架。”她马上说。
“我也不想吵架,我很明白你是一切讲究优雅的人。”
我想起朱明,她伏在地下,整个人埋在膝盖里,哭得天昏地暗,她可没有介意出丑,她不觉得全心全意爱一个人有什么不妥,即使那个人不爱她,她也没觉得什么不对,她不是那种要面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