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玉是有天才的,他们说:毫无疑问。
但在今日,有天才也靠不了它吃饭。
一个摄影师没有一架好的摄影机简直是个侮辱,但我就偏偏没有。
而且我拍摄的照片也非常无聊,美则美矣,毫无灵魂,泰半是为少女杂志拍摄时装,模特儿头发如飞蓬,每件衣裳都镶一道金边一颗金星那种,品味坏透,但如果不应召而出,生活恐怕不保。
哥哥曾经不悦的说:“好好英国文学毕业的人,沦落到这种地步。”
很多同学都做了大班,公司的房子、公司的车子,三十万年薪,而我!收入浮动不定。
不过我很会安慰自己,至少我能够睡到中午才起床,避开挤塞的交通。
同学李淑馨同我诉苦:“跑马的日子,自中环回太子道要两个小时,当你知道从香港到台北不过是一小时飞机程的时候,你简直想杀人。”
自然我是不同情她的,她为什么不乘搭地下铁路呢。她是誓死不用公众交通工具的,活该,为了维持高薪士女的矜贵,活该让她在天桥上困在车内饿死。
通常我还真的没有这么黑心,常常穿着粗布裤,梳一条大辫子同她去吃中饭。她们中环人视吃中饭为大事,当一宗祭祠仪式来办,真老土,我常常怀疑,一顿饭下来,薪水还剩下多少。
刚刚初秋,李陈女士便穿着薄呢裙子,仿佛不怕流鼻血的样子。
我例牌白T恤,牛仔裤,球鞋……坐下来叫矿泉水与汉堡包。
她说:”伶玉,有点天才也不必这个样子呀。”
“我并没有天才。”我说。
“我希望你可以赶快成家立室。”
“没有可能,结婚是很庄严的事。”我说。
"我希望你别这么吊儿郎富。”
“这是我生活作风。”
“艺术家都这个样子吗?我希望……”
“你的希望多得要阿拉丁神灯方能应付。”
“见你的鬼。”
这时候有人走过来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一边在我脸颊上印上个响亮的吻。
我抬头,是男性模特儿尊尼。
“尊尼,”我说:“明天下午三点在皇后码头等船到西沙湾,别忘了,你曾经有过失约的袅记录,当心永不录用。”
尊尼敬个礼走开。
李陈羡慕的说:“你有你的乐趣。”
“什么乐趣?”我萎靡的问:“为了一个香吻?人家是有男朋友的,在这一行里,每个女人都有女朋友,每个男人都有男朋友。”
“我不相信,你呢?你是正常的。”
“我?我的女朋友就是你。”
“正经一点,伶玉,我给你介绍一个男朋友。”
“我不要什么什么公子。”
“你不要?死相,你要就有了不行?”
我笑,”公子有真有假,鱼目混珠。”
我召来侍者付账,刚打开皮包,侍者说有人付过了。
"谁?”
“那位先生。”侍者遥遥一指。
“唉呀。”李陈大叫,“是柏德烈。”
这年头的人都没一个好好的中文名字,因此我眼眉都没抬一下。
“来,我替你介绍。”李陈站起来。
我咬牙切齿的说:“你给我坐下!女人一结婚果然立刻变鱼眼睛,你少骨头轻。”
“狗咬吕洞宾。”她回骂我。
“以后我都不陪你吃中饭,让你在中环活活闷死。”
这时候那位柏德烈先生走了过来,很礼貌的叫一声表嫂,然后眼光落在我的身上。
李陈淑馨索然的介绍,“这是我先生的表弟,这是辜伶玉小姐。”
我挤出一个三秒钟的笑容。
那位柏德烈先生向我点点头。
我站起来,“我赶时间,我要走了。”随手取过大袋袋,便逃离这个社交场合。
我不是对柏某有反感,而是对人家故意替我扯皮条有恶感——你嫁不掉了,可怜的人,让我来做一件好事吧,谁叫我认识你那么久?
也许我是多心了,据说所有的老姑婆都是多心的,我为什么要是例外?三十岁的人了。
街上没有什么吸引的风景,独身女人最怕空档。也许我可以回家睡一觉,等电话出差。
一到公寓就听到电话狂响,我跑去接。
是阿施,淑女画报的编辑。
"你人呢?"她抱怨,“你应该装个电话录音机。"
"老土。"
"什么都属老土,我告诉你,人最老土便是要吃饭。"
"喂,别趁机发作好不好?"我问:“什么事?"
"有一篇访问要你去拍照。"
"小姐,我几时变成突发记者了?"
"不是突发,有一个人在国外拿了一个特别的奖,我们为他写了一篇访问,要配照。"
"是男是女?"
"男人。"
"男人接受访问?好出锋头,最受不了。"
"你管他呢。"阿施骂:“又不是叫你嫁给他,你接不接这个客?"
"说得真难听,什么时候?"
"明天下午。”
"下午不行,我要到西沙湾去。"
"上午?"
"上午我不起床。”
"见你的鬼,傍晚六点,人家下班,刚好接待你,告诉你,大洋两千。"
"真是小人,告诉我那个人的地址姓名。"
"金玻璃大厦兴昌工程公司,叫柏德烈。"
天下有这么巧的事,柏德烈,不会是同名同姓另外一个人吧。
"你们的伙计什么时候到?"
"访问早已写好,你拍了照片就可以走,拍得好一点。"
"知道了,噜嗦。"挂上电话。
我把器材取出准备好,听音乐看电视,做一个鸡蛋寿司,吃了便看小说。
未婚有未婚的好处,时间全是自己的,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一点烦恼都没有,啥人也不必应酬,太美妙了。
半夜有人打电话叫我到的士可跳舞,我回绝:“老了,跳不动,这已是辜伶玉罢跳三周年纪念。"
我很早就上床。
第二天跟尊尼到西沙湾的惨情不提也罢。
那小子迟到四十分钟,我差些一个耳光赏过去,后来他道歉得几乎哭出来,我又一次原谅他。
他带的助手提看三大包冬季服装——在沙滩上拍冬装?不知道是谁的鬼主意——但是这一天阳光普照,晒得我们几乎褪皮,整个夏季都不及这只秋老虎厉害。
我心里很气,都三十岁了,皮肤哪里还经得起这样的一晒,皱纹与雀斑必然趁机报到,这份该死的工作,简直要我的老命。
不过尊尼是一个美丽的男孩子,他带来的衣服也别具风格,我努力在三十度摄氏的天气下尝试拍出严冬海岩的肃杀——快变成创奇者了。
镜头望出去的风景出乎意料之外的漂亮,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尊尼(多煞风景的洋名)就站在浪花围绕的石堆上——哗。
他们都说我拍照片的意境好,应该专拍美女照。但我没有兴趣。美妇人通常不肯搭车乘船到阳光空气底下来拍照。她们喜欢坐在空气调节的室内搔首弄姿,镜头上加两百层纱,为求四十岁看上去像二十岁。
我不是整容师,我没有这么大的技术。
我们收档的时候是五点正,预料中一小时赶回中区是有馀的。
我浑身是汗,T恤贴在背部,异常不舒服,整个人咸味十足。真是血汗钱。
我的朋友李陈淑馨此刻在做什么?坐在会议室做梦吧,那简直是一定的,说不定她在怀念华伦天奴新出的冬装,我应当给哥哥骂,真是的,那么舒服而不需要天才的工作不去做,捧着只破相机到处走。
回程中我正在船舱内打盹,忽然水手暴喝一声,船缓缓停了下来。
尊尼气急败坏的自甲板跳下来(他一直躺在那里晒太阳,维持他的太阳棕皮肤),“船坏了!"
我瞪大眼,“你说笑!"
"真坏了。"他说:“他们在抢修摩打。"
"怎么办?"
"不要紧,自有别的船经过来搭救我们,我们不会做鲁滨逊。"
我很懊恼,“要迟到了,我还有下一档的工作。"
"伶王,"他还诧异,“你干吗这么辛苦?"
"要赚些老本买一套哈苏,明白吗?"
他松口气,“我以为你要储钱结婚呢。"
"结婚,希望不要花我的血汗钱。"我喃喃说。
船在一小时后修好,我急得跳脚。
终于驶回皇后码头,共迟了一小时零三十分,我飞奔到金玻璃大厦,心中并没存希望。我那客人自然已经走掉,那还用说吗?等打玲也没有等一个半小时的事了,我赶来不过是略尽人事而已,阿施痛骂我的时候,也可以有些抓拿。
我推开兴昌工程公司的大门,出乎意料之外,女秘书马上站起来问:“辜小姐?"
我歉意的点点头。
一身臭汗,吹干了又再赶得冒汗,整个人有种异味,像一把脏地拖在太阳下蒸晒久了的模样,我的衣裤皱得如一箸菜,我的头发散乱,我整个人如越南船民,我完蛋了。
"柏先生等了你好久。"女秘书说:“请进去。"
我提着重达三十磅(我磅过)工具箱跟着女秘书进"总工程师"室。
柏德烈并没有坐在那很伟大的桃木写字台前,他背着我们,站在长窗前,把所有的灯都熄了,除一盏台灯。那种幽黯的落寞感令我震惊,我忘记了疲倦与急躁,这个男人的气质,令人神往。
他听得女秘书开关门的声音,并没有转过头来,只是轻轻说:“你走吧,不要再等了,我也就走。"
我说:“柏先生,我来了……我遭遇一些意外,迟了许多,对不起。"
他转过身来,意外,然后说:“我们开始吧。"
我说:“我想……要杯饮料。"
他点点头,“我们有水有酒。"
"有没有契安蒂白酒?"我异想天开。
"有。”他坐下。
我掏出摄影机,装上大光圈的镜头,这时女秘书给我递上冰镇的白酒,我贪婪的一口喝下。空肚子最易有酒意,一刹间胃部便觉得暖洋洋,整个人松弛下来,酒真是全世界最好的东西。
我按着快门,柏先生似乎有点诧异:拍人像真的可以这么快么?在廿分钟内,我已经得到我所要的,而酒意也比平日出乎意料的浓。
我收起摄影器材,跟他说:“谢谢你。"
他说:“不用客气。"
我掠掠头发,本来以为还有下文,但等了很久,感觉上很久,没再听到什么,便转身走了。
回到家,我累得扒在床上,十秒钟内入睡。
第二天起得早,五点半就醒了,从头到脚的将自己洗刷,肚子饿得瘪了进去,人真是不经用,一餐没着落就落得如此下场。
连忙做一客总会三文治塞下肚子,总算找回一点人生乐趣,电话铃又响,我取起话筒。
是阿施。“你这死鬼,你失约了是不是?人家叫女秘书搜你,你死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说:“我拍到他,九点钟我会借用贵杂志社的冲印间。"
她没声音。
我问:“那样的男人,为什么会接受访问?"
"是广告性质的。"
我明白了,“是宣传他们公司的成就?"
"对了,他与公司的成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