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只手指到我鼻子上来:“小陈,我要去问清楚王聪明,你完全不似病入膏盲的样子,你根本存心开玩笑,你捉弄我们,消遣我们。”
我笑,“王聪明在这里,你有什么话,同他三口六面的说清楚最好。”
国香才想起她遣的兵、调的将还坐在这里没动。
她有点不好意思。
“进来吧。”我说。
她看见王聪明有点怪怪的,可见心里有事。
我说:“怎么,有口难言?”
国香白我一眼,脱掉高跟鞋,一下一下的搓着脚背,不说话,白我一眼。
那种风情,使我醉倒在一边。
王聪阻根本不敢正视她。
我真不明白他怎么会有这种烦恼,对我来说,事情再简单不过,一就是一,二就是二。
不过我的身份不一样,我已没有顾忌,爱说什就说什么,爱写什么就写什么。
难怪编辑们都说这两个月来我的故事写得坦率、热情、大胆、简单,有什么办法不是?现在不说还等几时才说。
想起两个月前,我对常国香,还不是吞吞吐吐,欲语还休,喉咙不知有什么哽着似的。
现在王聪明也一样。
我摇摇头,人真是奇怪的动物:那么短暂的生命,却还有那么多的烦恼、顾忌、欲望。
看着这对摩登男女上演楼会会,我打心底笑出来。
过很久很久,国香扯过她的公事包,从里面掏出一张硬纸板给我看。
我信手接过,看到自己的彩色速写像在上面。
“这是什么?”
“宣传招贴。”
“干么,随街展示我的尊客?”奇哉怪也。
“是,打算捧你做大明星。”
“大明星,我?别浪费弹药。”
“真的,我们要替你出书,多卖一本是一本,大家赚钱,所以要做一连串的宣传。”
“我不干。”
“小陈,不用你出面,别傻,你以为今日还兴作江湖卖假药?我们有我们的一套,是宣传你的作品,不是你的人。”
“交给我办,好不好?”她说:“放心。”
这么能干的女子,碰到感情上之死结,也还是一筹莫展,苦恼苦恼。
我说:“这里没你俩的事了,一起走吧。”
王聪明站起来,“明天记得来注射。”
“得了。”
国香把头伏在手臂上,“我在这里再耽一会。”
我说:“这里不是避难所。”
国香冷笑,“你听听谁的嘴巴硬,以前这话是我说给他听的。”
我哄地,“去,同王医生去吃饭。”
她一手甩开我的手,恼怒的说:“他一日不办妥离婚,我一日不同他走。”
王聪明在一边说:“这是何苦呢。”
“不知多少男人一边同女朋友说办离婚,又一边同老婆生孩子,我这么做是救自己。”她炸起来。
我看着不对劲了,连忙开大门,把王聪明塞出去,他还想分辩,我瞪着眼睛暗示他“识时务者为俊杰”,他才走了。
我回头问国香:“这是何苦见?”
她不出声。
“真是难念的经,喂,凡事退一步想,倘若王聪明同我一样,只余数十天时光,恐怕你就不同他斗了吧。”
“那怎么同。”
“有什么不同,即使活到一百岁,时间还是值得珍惜,你们俩简直浪费时间。”
“有什么办法,有人就是下不了决心。”
“是王太太不肯离婚?”
“我又不打算嫁王太太,只要他肯出来,名份并不重要。”
我嘀咕,“他还同老婆住?”
国香不肯作答。
我抬头,你看,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好事多磨,乐极生悲,美中不足。
“来,国香,来,别难过。”
她伏在那里很久,象只小动物。
我抚摸她的秀发,她哭了,泪流满面。
我轻问;“是为谁?”
她扑向我的怀中,呜咽说:“为你,小陈。为我。为所有的人。”
“你们怎么同我比。你们还可以享受感情不如意的痛苦,我什么都没有。”
国香说:“你不会有事,这些医生如果不医好你,我不会放过他们。”
“莫哭莫哭。”
她过一会儿才收拾情绪,离开我家。
我也并没有静下来的时光,国香前脚离开,后脚电话就响,我以为是王聪明。
却是香江电台,要我上去做节目。
我婉拒,那位小姐游说我。
她说:“某甲上来同我们谈命理,阿乙来说本市前途问题,丙君则来谈紫微斗数。”
我讶异得不得了,“他们都是写作人?”
“是。”
“那么,他们哪里还有时间写作?”
那小姐一呆,答不上来。
“不不不,我不接受访问。”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不喜欢。”我坦率到极点,“人各有志。”
“太可惜了,读者都想听你的声音,陈先生,你现在好红。”
红?我?我黑过墨斗。她弄错了。
“小姐,我不接受访问。”
“任何访问都不?”
“你说得对。”
她悻悻然,“是你自己说的,你要作数,别家也不准。”
“你放心,我说过的话还算数。”
谁知没挂下电话多久,翡翠电视台来找我
“活力节奏是我们的新节目,陈先生,能否做我们的贵宾?”
活力节奏还能同我有关系?这班人一窝蜂乱拉夫,根本没有做筹备工作,对邀请的客人一无所知,我真的拜服。
又一轮“不”把他们打发掉。
写了那么久的稿,忽然有了红的假象。
而红的真象是拥有读者。
读者是一群很率真的人,因他们付钱买书的缘故,什么是好什么是坏,非看得一清二楚不可,反而是一些书评人,戴着七彩的眼镜,时常把事实扭曲,如对牢哈哈镜,也不知是什么理由。
倪匡说过:“真奇怪,写那么多书,哪几本好看,读者全知道。”
我也即将有书面世,好不兴奋。
对牢自己的书,我可以笑眯眯的看上半天,同时很怜惜的想:都是我写的呢,每个字每个标点。那么厚厚的数十万言,怎么写出来的!不是不飘飘然的。
这并不是幼稚,如果没有这一份热衷,谁高兴逐个格子写,写成一本书。
刚把纸笔摊开,写不到一千字,衣莉莎来了。
气呼呼的,面孔涨得通红,抓着一本杂志。
“怎么回事,嗄,怎么回事?”
“气!”
“为什么气?”
她把杂志翻到某一页,“你看。”
我一眼看到自己的照片,然后大字标题,侮辱性地说:宣布陈某完蛋!
我一点也不生气,接过来,津津有味把全文读完。
衣莉莎说:“我已经找好律师,告他,告到他关门。”
我按下书本,还来不及提堂我就寿终正寝了,告什么,行家多喜玩笑,找个题目寻寻开心,有什么好认真的,这点幽默感都没有,还行走江湖呢。
衣莉莎表示诧异,“你没看仔细吧,这简直是诽谤。”
“说我不会穿衣服,我是不会穿,我又不是时装设计师。”
“说你写得坏。”
“见仁见智,什么叫好,什么叫坏,公道自在人心,这是一个言论自由的社会,但每个人终究得对他的活负责,并且付出昂贵的代价。不必去理他人说什么。”
“怎么可以,这个作者根本不认识你!”
“当然不认识,”我不在乎,“知我者怎么会这样写。”
“他炉忌你。”
“我有什么好妒忌的?也许是,”我笑,“我有红颜如已,为我的事生气。”
农莉莎嚷,“我不相信眦睚必报的小陈竟会游戏人间起来!”
“写作认真便可。”
“我不相信。”她用手覆额。
我说:“人是会变的,不过一转性就大告不妙了。”
衣莉莎问:“随他去?”
“自然,”我耸耸肩,“多谢捧场。”
“对你有坏影响。”衣莉莎并不想放过那本杂志。
“什么影响?”我莫名其妙,“我完全看不出来。”
“影响你的形象。”
“我并不是雪白的兔宝宝.”我哈哈大笑,“衣莉莎,别过虑。”
她丢开那本书,“唏,我真不明白。”她看我一眼,“你不是心灰意冷吧。”
“不不不,绝不。我只是不想在这种事上浪费时间。”
“我去替你办。”
“犯不着。”我说:“衣莉莎,这件事到此为止,我们已经花太多的时间在它上头,如果你不介意,我还有四千字要写,你找些事做。”
“好,我在这里拍几张静物照。”
拍完照片,她坐在一旁,开着唱机,喝白酒,听音乐,我每写完一张纸,她便接过去看。
她被我的故事感动,眼睛通红。
我笑说:“看看,这不过是科幻故事。”
“故事科幻,感情属实。”她说。
“谢谢你。”
“从前你写的故事,象一块蜡。”
“胡说,从前你从不看我的东西。”
他们对我发生了新的兴趣。
其实“之前”与“之后”完全一样,观者戴上蓝色镜片,看出去自然一片蓝色,戴红色,便一片红色。现在他们怎么看我都觉舒服,因为我已没有威逼力。
话虽如此,也还是有人要宣布我完蛋。
写毕五千字我觉得疲倦得说不出话来。
我说:“给我一杯酒。”
“你怎么了?”衣莉莎警惕的问。
我疲乏靠椅子上,“没什么。”
“写得太多了,国香叫你一天不要超过三千字。”
我接过酒杯,但已力不从心,眼前一黑,倾翻杯子,倒在地上。
我的心很清楚。
只是感觉失灵,恍惚看到衣莉莎叫着去求助,我则平静而愉快地躺在地上,心如明镜台。
这就是结局?我问自己。
比想象中舒服。
不过渐渐更加疲倦,我闭上眼睛,自脚趾开始有一阵阵麻痹,直上心头,达到头部的时候,我失去知觉。
我没想到还会醒来。
真的没想过。
国香来医院看我,面孔焦虑得都皱起来,象是老了很多。我心痛,都是我不好,缠住她,害得她这样。
她握着我的手,殷切的问:“如何?”
我努力笑,“我只挂住那个长篇的后四十回。”
她把面孔埋进我的手中,“我觉得太没有意思了,小陈,生命太不公平。”
其实不然,生命其实再公平没有,我记得旺角区有个烂脚叫化子,风雨不改坐在地铁站左邻乞讨,一坐好几年,他的生命,同我的生命,以及爱因斯坦的生命一样,每个人都只能活一次。
只不过我们这些人平时优越得成为习惯,什么都要享受特权,上主没判我们长命百岁,青春常驻,我们已经受不了刺激,大呼不公平。
我叹息。
其实生命是一样的,有才华的人早已得到报酬,生命是公平的。
“我还能出院吗。”
国香点点头。
“王聪明呢,我想同他说几句。”
“他马上来。”
“衣莉莎呢?”
“她刚回家,在你床边守了一日一夜,我们轮更。”
我十分歉意及不安,在床上蠕动数下。
“小陈。”国香仍然呜咽。
“国香,别令他难做。”王聪明来了。
我挣扎了一下:“我有什么难做?”
王聪明的样子也很倦,他坐在我床边,对我说:“小陈,我已尽了力。”
我点点头。
“我要用最后一种药,你得有心理准备。”
我又点点头。
“过程很痛苦,药会影响你身体功能。”
“不要紧,”我虚弱的说:“我可以喝至宝三鞭酒。”
“去你的,小陈,”医生震怒,“你有完没有?”
我吐吐舌头。
“这一组治疗如不合理想,就没何办法了。”
我心中一片空白,闭上双眼。
过半晌我问:“我还能写作吗?”
“我要你停止工作。”
“不行。”
“你体力不够。”
“谁说的?”
“我说的。”
国香说:“你们俩别斗嘴好不好,大荒谬了。”
“我一定要把故事写完。”
王聪明象鹰似看着我,我力气不够,目光涣散,不能与他斗,只得侧过头。
“你要住在医院里。”
“我才不听你,我明日就出院。”
“你——”
“你要说,你是为我好,是不是?但请想想,我还有什么损失,嗯,我何必要再听你的话?”
王聪明当然是个聪明人,有名字你叫,他不出声,但看得出他极端不开心。
“你已尽了力,算了。”我倒转头来安慰他。
“小陈,我佩服你。”他说。
国香的面颊在颤抖,眼泪似水花一般溅开来。
我说:“国香,给我看笑脸。”
“太残酷了。”她说。
没有病的人全体老了十年。
回家后我继续写作,不管三七二十一。
我那“痛”的阶段还没有开始,深以为奇,因为时限已届。
我很容易倦,喜欢躺着说话。
朋友们越来越多,我的寓所还是很热闹,不过我没有敷衍他们,由得他们开会听音乐玩游戏,我的情绪还过得去。
我跟在莉莎说:“你好在没有嫁我。”
衣莉莎很温柔,“你肯娶我吗?”
“我怎么娶你,公鸡拜堂?”
“小陈,你真是说得出就说。”她掩住我嘴。
我说:“百无禁忌。”
“我们是热恋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