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向不知道泽叔在发妻之外还有别的女人,也许我不想知道太多,正等于我至今不想去见父亲的那位女士,以及女士所生的孩子。
她们有她们的天地,楚河汉界,互不侵犯。
但是那天,她犯了天条,从见不得光的冥界,踏上来阳间。
那日天气酷热,阴霾密布,气压偏低,一天的乌云,偶尔露一角碧青的天空,是个睡觉的好日子,因为天仿佛没有亮。
我回公司,为赴约会,几个朋友要我支持画展,待我看过作品,便可决定。
在房间内,我听着音乐,看着窗外,对海的天空,一阵阵闪亮,雷雨风早已刮起,雨洒下来,豆大,落在玻璃上,急骤得如撒石子。
我在等人。
因此一有人敲门,我便说:“进来。”
进来的并不是文艺青年,而是她。
她穿一套非常怪异的衣裳,丝的质地闪亮、露胸,原来该晚上穿,但此刻才早上十点,松身、束腰,十分不规矩,但是我一看就喜欢这身装束。
她有张鹅蛋脸,细长眼睛,丰满的嘴唇,不是传统美女,却有她自己的味道,身型很好,长得很高很高,往门框轻轻一倚,风情万种。
她说:“你一定是恭敏。”语气非常熟络,像是自家人。
“我是。”我说,“你呢?”
“我姓陈。”
“陈小姐要喝什么?”
“我已有饮料。”
“来找人?”
“洪昌泽。”
“他今早不在。”
“我知道,今日洪太太生日,他去选礼物。”
“你都清楚?”
她坐下来。“你知道我是谁?”
“不,我不知道。”
“我是他的女朋友。”。
我一呆马上想:这样不安分的女人,不适合做女朋友,太急于露面,太在乎身分,泽叔要有麻烦了。
父亲的女朋友从来没有出现过,公司,是男人做事的地方,聪明的女子应逛公司吃咖啡去,不该在此处晃。
“你不喜欢我?”她问。
我微笑,没有意见。对于叔父的女朋友,喜欢固然不对,不喜欢更加不对。
“你是位艺术家是不是?”她轻快的问。
“我游手好闲,什么都不做。”
“多么好。”
“你做什么?”我问。
“猜。”
“你同时是精品店及花店的女主人。”
她笑了,“是,我们之中很多都开店,自可可香奴儿开始,有办法的女人总获得某方面的资助开店,不,我厌恶这个行业。”
“那你做什么呢,不住旅行?”
她清脆的笑。
她有自由的灵魂,我喜欢她。
刚在这时,泽叔推门而进。
他神情紧张,额角冒汗,我看在眼内,有点诧异,噫,他看重她呢,他从不为任何事起青筋,他真重视她呢。
不过数秒钟内,他已恢复正常,露出笑脸。
他说:“你在这里。”
“我刚向恭敏自我介绍,说是你的女友。”
泽叔真是老狐狸,他说:“可不是。”
“你为洪太太买了什么?”她捉弄他。
好一个泽叔,马上取出锦盒,打开,给我看。
“女人都喜爱这些。”他说。
我也没有细看,反正是珍珠玛瑙。此类玩意儿母亲有一抽屉,但她不见得快活。反正不收白不收,不过作为心理补偿。
“来,我也有礼物给你。”他拉起陈小姐的手,“跟我来。”
一二三就把她搬过隔壁写字楼。
同泽叔玩,不是没有好处,他出手疏爽,为人风趣,样子又不差,只是没有真心。他对谁都没真心,反而不要紧。
我的文艺朋友,因为天气坏的缘故,不来了。
这是干艺术的人至大的缺点。太阳太好,不想做事。没有太阳,提不起劲道做事。太雨,懒出门,天晴,缺乏诗意。借口多多,什么都拖着,十年八年后,便推怀才不遇。
我不是不肯支持他们,只觉他们架子奇大,向我筹钱,还像给我面子似,受不了,再约我就难了。
刚要回家,泽叔过来。
他说:“公司买了只新游艇,几时出海去,由你主持下水礼。”
我笑,“咦,全部空气调节,然后坐舱内听音乐搓麻将,我不去。”
“你真是古怪。”
“我喜欢机帆船,扑扑扑开出去,在离岛过夜,数日不返。”
“好,泽叔替你去弄。”
我笑了,这是他口头禅,我自幼听成习惯,他说得出绝对做得到。
“你觉得陈锁锁怎么样?”
“谁?”
“陈锁锁。”
“噫,怎么会有人拿这个字来做名字。”
“可不是。”他耸耸肩。
“可是把你锁住了。”
他叹口气,“心头肉。”
用到这种肉麻的字眼,可见不简单。
“她很特别。”
“是,”泽叔说,“很有味道。”
过了一会儿,他尚没有离开的意思。
他终于问:“你不会透露给婶母知道吧?”
我诧异,“泽叔应当知道我为人,我是发疯和尚,父亲的事都不会告诉母亲知。”
这么紧张,他有得苦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