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带他到一家医务所。
一般来说,一推开医务所大门,就可以看到候诊室以及黑压人头,但是这间诊所只有接待处。
接待员微笑说:“夏小姐请跟我来。”
如此私隐,大文猜是一间美容矫形诊所。
可是一走进小小诊室,看到仪器与病床,陈大文顿时魂不附体,头上像被人浇了一盆冰水。
他拉起红荔的手,“我们走。”他声音颤抖。
红荔轻轻提醒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红荔,生命无法还原。”
红荔皱上眉头:“大文,你出去好了,我看错了你。”
医生推门进来,一看这个情形,便轻轻说:“两位需要一点时间?”
红荔答:“不,医生,请即刻进行手术。”
大文急得双目通红,“医生,给我们十分钟。”
医生又退出房间。
红荔啼笑皆非,“我请你陪我,一会开车送我回去,不是叫你发表意见。”
大文生气,“因为我是一个没有思想的愚人?”
“不,因为你是个尊重他人选择的人。”
“请选择生命。”
红荔不去理他。
“将来你会后悔。”
红荔按铃,看护进来。
好说:“请这位先生出去,告诉医生,我准备好了。”
大文张开嘴,可是发不出声音,他被看护带出去。
大文无奈,恳求看护:“我得照顾她回家。”
“那么,请到起坐间等候,请勿骚扰其它病人。”
大文只得点头。
忽然之间他累得说不出话来,混身乏力。
看护不出声,半响,拿一杯宁神的矢菊茶进来给他。
大文垂头不出声。
看护又出去了。
大文深感歉意,他终于坐下。
起坐间有报纸杂志以及一架出售饮料机器,还有一只放满糖果的玻璃盘。
墙壁扫乳白色,配橄榄色皮沙皮,完全像舒适的休憩室,但是,墙上似隐隐传出小儿哭泣声。
大文用手掩住面孔,十分惊怖。
不知过了多久,休息室门被推开,看护陪着夏红荔进来,大文悲哀地抬起头。
红荔意外,“大文,你还在这里。”
看护轻轻说:“他不放心。”
红荔坐下,有人端来一小盘点心,一杯热可可及几块消化饼,红荔缓缓吃下。
真荒谬,大文记得中学时期他常常捐血,事毕也获可可及饼干招待。
看护说:“夏小姐你随时可以离去。”
她掩上门。
大文无言,他低头看着自己粗糙的双手,他也变了,世上没有多少数人可以顽强地一成不变。
红荔终于开口:“对不起,没想到此事叫你为难。”
大文忽然流泪。
红荔叹息,“我还以为你已长大,况且,我也没有别的朋友。”
大文不出声。
“这件事好像是个选择,其实不是,这也是一条死路。”
大文仍然低着头。
红荔说:“我自己叫车回去。”
大文说:“不,我送你,我答应照顾你。”
他脱下外套,罩在红荔肩膀上。
看护叮嘱:“喝点清鸡汤,多休息。”
大文一声不响与红荔离开那间诊所,走出大门,才发觉马路上红日炎炎,竟是另外一个世界,大文打了一个哆嗦。
他不是女儿身,他没有资格绳劾妇女,他维持缄默。
但自该刹那起,他不能再把夏红荔当作他的朋友,往日似神仙姐姐一般的她今日已由珍珠变成鱼眼。
刚才在车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红荔想必也知道他的沉默何解,可是她已自顾不暇。
她在车厢里出了一身冷汗,脸色很差,她紧闭双目。
回到家中,大文感慨不已。
那天晚上,他还是忍不住做了个噩梦。
他在梦中听见幼儿哭泣声,于是起来寻找,他看到自己置身一条黑暗长廊,两边都有是门,每扇门里边是一间房间,酒店就是这种格局。
他寻找哭声,越来越近,那幼儿无助地哼唧,大文没有经验,听不懂他要的是什么,为何哀鸣。
他推开一扇门,看到一只双眼碧绿的豺狼,对着他咆吼,利齿长锐像尖刀,它爪抓着一个幼婴。
大文毛骨悚然惊醒。
“啊”,他大声叫出来,混身发拦,脚底痉挛。大文连忙自床跳下站立。
这时,他听见邻家有婴儿肚饿哭泣,他的母亲爱立刻起死回身服侍,口中啊啊声安抚,不久,哭声沉寂。
大文在黑暗里站了很久。
对华裔来说,婴儿一出世,便算是小小人,按照性别,称他或她,可是文明的英语国家,准确文法至今叫婴儿为“它”,与动物植物及死物同称,多么奇怪。
想到这里,天色已亮。
自那个噩梦之后,大文已决定忘记红荔。
过几日,张医生对他说:“红荔随父亲到东京开会,之后,一起到北美洲,她婚姻出了问题,同你说过没有?”
大文点头。
张医生说:“你似有忧虑,不必替她担心,红荔自小乘司机驾驭房车上学放学,长辈一早为她准备好康庄大道,稍有失意,很快恢复。”
大文吁出一口气。
张医生总是像猜到他心思,“你觉得她寂寞?不怕,她一走出来,立刻会有一帮艳羡她家势嫁妆的异性兴奋地迎上去为她解闷。”
张医生天生有种娴静气质,即使言辞尖锐,仍不失斯文。
“红荔说感谢你,谢的是什么?”
大文回答:“我是个好听众。”
张医生点头,“你同大武一样,对子女温柔。”
大文鼓起勇气问:“你同大武,是什么关系?”
张乐恒也十分大方,“司徒、端木、大武、我,全是最要好的同事及朋友。”
“端木与司徒两位已婚,你俩单身。”
“不,我们不是一对,大文。”
大文颓然,他又妄想了。
“大武曾经说过,他的伴侣还在读高中,因为至少待十年后他才有时间与异性约会。你呢,大文。”
大文冲口而出,“我对女子即敬且畏。”
他们身后忽然有一把音娇俏地问:“为什么?”
大文转过头去,那女孩笑说:“我是何杏婵,张医生是我表姑,不,我不是医生,我读建筑。”
最后那句话叫陈大文松口气。
杏婵异常活泼追问:“为何敬畏女生?”
张医生说:“你俩慢慢谈,医院召我。”
大文腼腆,过片刻他答:“因为你们有孕育生命的本领。”
“对,真是奇妙可是,女性竟赋有如此异能。”
“而且,”大文说下去:“女孩年轻时,脸庞似红苹果般可爱。”
杏婵开心地笑,“那是读书之前,你看我,考试叫我面色发绿。”
杏婵趋近了,大文发觉她的门齿下端尚有锯纹,这叫稚齿,长出来没多久,尚未磨损,可见她多么年轻,大文猜她不到二十岁。
“建筑系有趣吗?”
“我不喜欢血肉及细菌,又不擅帮犯人辩护,剩下的也只有建筑了。”
大文感到奇怪,“那么文学美术经济管理呢?”
杏婵调皮地说:“不是专业,不够漂亮。”
她们对人对已的要求越来越高。
终于,她的问题来了:“你读什么?”
大文这样回答:“我阅读人生。”
杏婵诧异,“是人文科学吗?”
大文微笑,“我还有点事,先走一步。”
吉婵还在猜:“那么,是天文物理?请告诉我,太阳真的只剩下五亿年寿命?”
大文已经离去,真是个可爱的时髦女性,自幼受训:只有专业才是学问,好端端红粉绯绯的小女孩都叫这种俗人教坏,那些人该打一百大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