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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叹口气,转身离去,她这阵旋风飚了一日一夜。
母亲到底是悲剧或喜剧人物呢,想她自己也分不清
楚,她肯定不是青衣,也不是花旦,她是女丑生。
我转过身子想向丈夫道歉。
他比我先开口:“没问题。”
我与他挤在丝绒沙发里,头藏在他腋窝内,“这张
沙发从何而来?”
“与所有家具装修在这屋内五十多年,童年时我与
家母时时这样依偎着说故事。”
“什么故事?”
“哥利伐与大人小人国,小飞侠与永不地,金银岛,
鲁宾逊漂流记,到长大识字,亲自阅读,发现情节远不
如母亲讲的动人。”
“啊!”我由衷感动。
“我们动身去伦敦吧!”
我们乘小型飞机来回,丈夫进医院检查,我叫司机
载我到榛路,他踌躇:“夫人,让我查一查街道图。”
榛路好似并不出名。
半晌他说:“知道了。”
他把我载到嘉瑶旧居。
我抬头一看,依稀相识,可是,楼梯口並没有记忆
中宽大,外墙剥落,残旧不堪,这里?
正在发呆(这个字不认识,我姑且当做呆),一只
腊肠狗斯斯然走下楼梯,一见人、胆小的它往后缩,我
脱口而出:“殊鲁,是你吗?”
它的主人朝三暮我看来,“是哪一位?”
我认得他,他是嘉瑶家里那个多情表哥,可是,他
不如照片英俊,他十分瘦削,而且神情傲慢。
我轻声发问:“嘉瑶在吗?”
他上下打量我,“嘉瑶结婚了,随丈夫住在新加坡。”
他不想与我多说,牵着狗往街上走,到门口,看到车
子与司机,才回头再看我一眼。
我微笑,“你呢,你与女友结婚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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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黯然,但是没有回答,朝对面小公园走去。
这时我知道,山上只有三日,世上已千年,事变情迁,榛路再也不是从前的榛路,是记忆愚弄了我,像凯达,他说什么都坚持,我象他小女友微微,我们都错了。
司机不放心,走得近一点。
我看看二楼窗户,静静离去。
以前一直想:假使一日身边有钱了,必定要置榛路公寓,今日,我只希望外婆与丈夫身体健康。
史律师在摄政街公寓等我们,他告诉我:“大家都很高兴意外,积克病况首次受到控制。”
我高兴得哽咽,掩住喉咙,笑声如一只青蛙,失态到极点。
史律师微笑,“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滤,滤而后能得。”
我答:“谢谢你。”
“不客气。”
真没想到一个外国人对中文有如此认识。
这时丈夫推门进来,“什么事?”
我紧紧抱住他的腰身。
史律师笑着离去。
我建议:“我们回去看外婆吧。”
“医生吩咐我暂时不要远行,抱歉。”
“我回去几天即返。”
“如果可能,把外婆接来同住。”
“我试试说服她。”
在飞机上我坐在一个贵妇旁边,她全身精装打扮,显示身份,忍不住与我攀谈:“你在剑桥亦或牛津?是读医科还是法律,家住山上哪条路?”
我装作呼呼大睡。
心中焦虑,挂住外婆,算一算,已经离开老人十多天。
车子到了,飞奔上楼,“外婆,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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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抬头,“小咪。”她与我紧紧拥抱。
她身上与丈夫一样,发散特效药气味。
我黯然神伤。
“回来也不告诉我一声,你这孩子就是这点古怪。”
张妈真是好帮手,什么都肯做,立刻捧出点心招待。
“见到母亲没有,她说找你。”
我轻轻把结婚的事告诉外婆。
她仔细听罢,叹口气:“只要你高兴。”
我回答:“我很好。”
电话下边,压着几张字条:汪翊先生找,我立刻回电。
他可算是我在本市唯一朋友。
“呵,朱小姐,你回来了。”他声音很高兴。
“是想请我喝茶吗?”我调侃他。
他可没有顺着杆子上,他说:“请你到办公室来一次可好。”
“我立刻来。”
汪翊这样同我说:“我一时无法联络到你,故自作主张,把你手上两层公寓放掉,进了一层半山豪宅。”
我一怔,“月租可以应付供款吗?”
“足够有余。”他愉快地回答。
“哗,汪先生你长袖善舞。”
“不敢当,我赚些许佣金而已。”
我打量他,“汪先生你可有家室?”
他回答:“我尚未娶妻。”
“可是工作太忙?”
“唉,”他轻轻地说:“女生都喜欢高大英俊名校毕业开红色跑车的潇洒小生,我?我没有机会。”
我连忙说:“她们都瞎了眼。”
汪翊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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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去听了一个电话,再与我说话:“那是郭沛。”
这个名字,好不遥远,但依稀相识。
“他在内地的生意一败涂地,如今靠亲友接济。”
我一怔,“他有子女,他们呢?”
“他们跟着郭太太,连姓氏都改过了。”
“怎么会这样。”
“都会中一个浪打来,不知多少人沉下去,又不知
几许人浮上来,没有什么稀奇,总之要机灵,还有,见
好要收,切莫贪心。”
我有顿悟,“多谢指教。”
“我哪敢教你,朱小姐。”
“还有一个人,叫古志,是郭先生以前拍挡,他怎
么了?”
“呵,我知道这个人,他更加窘,听说人财空,如
今租一间小公寓,每天要亲手煮饭吃。”
煮饭?古志?我张大嘴。
“真怕有这样一天可是,”汪翊叹口气:“兵败如
山倒。”
我连忙说:“我够用了,你不必再替我换房产。”
“朱小姐,你真有趣。”
“有时间吗?”我问:“可要一起吃顿饭?”
他忽然说:“朱小姐你手上多了一枚指环。”
“啊是,我现在是凯太太了。”
他双眼露出极其复杂的神情。
“我决定的很快,没有通知亲友。”
“那人真是个幸运儿。”汪翊轻声说。
我微笑,“谢谢你。”
“积克凯达,他在本市算是个名人。”
汪翊露出愕然神情,“可是……”他脱口说出两个字,
立刻噤声低头。
他大约想说:但那是个老人,基于礼貌,把下半句吞
下肚子,神情惊疑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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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以为杵,“汪先生,我们有空吃饭。”
“当然,朱小姐,你万事当心。”
我笑问:“你们都那样说,小心什么?”
他忽然说:“朱小姐,你十分年轻,缺少经验,容易受骗。”
我安慰他:“这世上好人比坏人多,汪先生,我肯定你是好人。”
他腼腆不语。
连古志与郭沛都不是坏人,利害冲突,一时糊涂,造成不可弥补错误,他俩误以为我年幼无知,容易欺侮。
回到家里,我与温医生商谈外婆病情,一时感触,说不出话来。
温医生说:“家母也是这个病,几次化疗,才控制下来。”
“化疗过程听说十分痛苦。”
“有些病人承受不住,情愿放弃。”
我震惊:“外婆——”
“我与她详谈过,如果真的不能承受,那么改用草药或是电疗。”
“外婆年纪实在不算很大。”
“至爱亲人即使活到百岁,我们也伤心不已,这是人类中的痴念。”
我忽然想起,“温医生,是什么人派你来诊治我外婆?”
“是一名史律师。”
我点点头,“这就对了。”
外婆扬声:“在谈论什么人什么事,我可以加入否?”
我笑,“我们正想谈水浒传中一百零八名好汉哪个应排第一。”
外婆答:“不如说红楼梦人物。”
我们一边吃糕点一边聊天。
这时忽然有人找上门来,是速递公司送文件给我,我一看寄件人是积克凯达,连忙拆开,里边是一张东京飞机票以及酒店房间订单,有他字条嘱我过两日动身。
我正迟疑,丈夫的电话到了。
“收到邮件没有?”他声音永远温文有礼。
“收到,丈夫,请问去东京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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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我会合,该处有一位名医,我想听听他的忠告。”
“之后呢?”
“我们与外婆见面,我盼望认识她。”
我兴奋地鼓掌,浑忘他们两人人病在身。
我收拾几件衣裳放进大布袋,心里好笑,我真是最褴褛的爵士夫人。
我看着飞机票上日期,“外婆,我三天即回。”
第二天,外婆想逛菜市场,我与张妈一左一右护驾。她乐极忘返,还要吃红豆冰,给张妈阻止。
我们缓步回家,看到有人在门口等我。
张妈先是警惕,但随即叫出名字:“咦,是史律师。”
我也纳罕,笑说:“史律师矫若游龙,没想到在本市看到你。”
“朱小姐,我有话同你说。”
“是积克先生叫你来?请进,我们在露台慢慢谈。”
他要求喝威士忌加冰。
我披着丈夫的旧毛衣与他坐在露台上,邻居小孩仍在练琴,老师一段,他一段。
他纳罕说:“原来你在这样清平世界长大。”
我笑笑,“天气终于凉快了,整个夏季,热得头昏脑胀,我外婆怕热,可是既不能吹风扇又不得熬冷气,只得放一桶冰,待它慢慢融解吸些暑气。”
他把酒杯谨慎放下。
这时我才近距离看清楚他,史律师仿佛是欧亚混血儿,在今日,他在太平洋东西两岸都吃得开,大家都会把他当自己人,况且他本人又说得一口好中文。
他打扮斯文无懈可击,若不是已届中年,倒像男性时装模特儿。
我不禁提醒他“史律师,你、有话请说吧。”
“啊,是,”他想一想,整理思绪,像是不知从什么地方开始说,“你对积克所知不多吧。”
我不禁好笑,“除出他是我丈夫,患病,我一无所知,史律师,此刻才问这种问题,已经太迟。”
“朱咪,”他忽然叫我名字,“不要去东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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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耐心,“请告诉我为什么。”
“因为计划你在异乡发生意外。”
我仍然不明白,但是心中开始不安。
我耳后有一搭皮肤有点痕痒,每逢紧张,都会敏感。
“朱咪,你遭人利用了。”
“谁,谁利用我?”我探前一点。
“积克说得对,你的确与其他年轻女子不同,你有温柔耐心。”
“史律师,请勿谈论我品格,谁,谁利用我?”
“积克凯达。”
我愕然,“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朱咪,你是孤儿,年轻,无知,天真,若果有事发生在你身上,没有苦主,无人追究。”
我浑身寒毛竖起,强作镇定,“我外婆就在屋内。”
他恻然微笑,“你想想,那日在农庄结婚,你可有在任何证书文件上签名?”
我想一想,“没有。”
“那是一个结婚仪式,你们还不是正式合法夫妇。”
我轻轻说,“积克自有分寸,他会在日后补做文件。”
“正是,他劝你去东京,就是为着补签文件,文件在我身边。”
“那就什么问题都没有。”
“你年轻,不知世界如何运作。”
我站起,“你为何一直说东家坏话,积克已病重,他有不周到之处,你应包涵。”
“朱咪,他没有生病,他起码还可以活三十年,他父亲,祖父,曾祖父,都活至耄耋,凯达家有优良遗传。”
我张大嘴,“为什么?我只是一个穷孤儿。”
“他说有病,好使你匆匆签署财产转移文件。”
“不,不,史先世,是你亲口同我说,他病重。”
“我与他计划整年,把他任职财务主席的英龙银庄大部分产业转到了你的名下,朱咪,也许你还不知道,你已是东南亚数一数二的富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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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你的一面之词,够了,这是毁谤。”
他取出小小光碟播映机器,递到我面前,说我观看.
我凝视荧幕.幕布
他俩坐在摄政街寓所的书记里,两人都穿着雪白衬衫,态度亲密.
只听得凯达问:"都办好了吗?"
史律师回答:“先叫她签署接收财产,再到教堂结婚,英龙结束,调查你户口之后,再正式签妥婚约,届时你是她遗产承继人。”
“我没叫你背书,你似在录口供。”
“我确需要一份保证我的利益。”
“你不放心?”
“多疑并非坏事。”
听到这里,我再笨也已掌握了情节,双手颤抖。
但是我还是忍耐着听下去。
“你还需要保证?三十年了。”
史律师抬起头,“你从不抗拒少女温柔的体温,她们体贴的柔肌。”
“朱咪的确懂事明敏。”
“你不觉得怜惜?”
这时凯达忽然转过头来,他神情冷峻,鹰鼻,眼珠颜色淡得几乎透明,整个人似一尊石像,这石像开口说:“我还有三十年要过,依照目前生活水准,每年非百万英镑不可,我唯下此策。”
这时,史氏关了机器。
“一个画面胜过一千个字。”
我掩着胸口,说不出话。
他说遗产,我的遗产,人死了之后才有遗产,我一直以为我会承继他的遗产,怎么现在刚刚相反。
我瞪大双眼,虽然他已经说了那么多,可是我的疑问仍然多过答案。
“你为何揭发此事?”
“我同情你,我确认你的生命有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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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相信。
他突然惨笑:“朱咪,你还不知道端倪?”
张妈这时推开露台玻璃门,“外婆说,你们进来喝碗热汤,外头太冷。”
史律师答:“我快讲完了,立刻进来。”
张妈只得再把玻璃门关上。
史律师放下一只牛皮纸信封,“这些,都是你签署的文件,这次你可以仔细阅读小字,财产是你应得,全部合法。”
我站起来:“你们没有说明原委。”
他声音越来越低,他们都喜用低声与我说话,深信我听觉良好,有时低如耳语,我并非每个字都听得明白。
“三十年了┄┄,我当初认识他,他是英伦买办,我在大学读书,到他公司见习,我仰慕他┄┄我不能在今日放他走,他突然叫我取了遣散费离去,试想想——”他哽咽。
我终于明白了他俩的暧昧关系。
“不要去东京,你会遭遇到车祸。”
我突然呕吐。
“你到北美去避一避,你会听到消息,凭你聪敏,你会知道几时才可回到本市。”
我用手捂住嘴巴。
“不要难过,弱肉强食,社会食物链上最弱小的是年幼孤贫女,一点气力也无,任人吞噬,你要站起来。”
他拉开玻璃门,轻轻出去,拉开大门,走了。
外婆过来,“小咪,你怎么了,你不舒服,可要叫医生?”
我摇摇手。
我像捱了一身揍。全身每一寸骨骼肌肉都发痛。我缩到床上,像胎儿般蜷缩。
不知熬了多久,我撑起床,时间还早,我到旅行社订飞机票。
我问:“北美洲最北在何处停站?”
“加拿大温哥华吧,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