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表现得体,陪庄先生太太聊天。
家欣走近,这次她穿象牙色短裙,看上去比上次更年轻可爱,她递杯香槟给宇宙。
“祝我白头偕老。”
“你才不要那样长久。”
“啐。”
宇宙喝干酒。
家欣说:“做了关太太的你沉实老成得多,气质与宏子越来越接近。”
宇宙这才想起,宏子在什么地方?
他是否回房休息,抑或,在会客室与朋友说话?
说声对不起,宇宙一直找到大堂去,四处不见,她穿过花园。
这次,庄家只请了数十人,客人已纷纷散去。
宏子走到什么地方去了?
正四处张望,忽然听见他声音:“歌诗玛,你输了。”
关宏子的声音兴奋、响亮、活泼、神气十足,更本不像一个刚退烧的病人。
接着他说:“Glossimar,你为何不认输?”
宇宙伸手拨开挡着她视线的大束紫藤花,看到眼前情景,不禁呆住。
她看到两个人在花园里打乒乓球。
关宏子脱掉上衣,卷起袖子,大汗淋漓,可是精神百倍,飞来扑去地接球反击。
他的对手是一个少女,长发披肩,穿着橘红色大蓬纱裙,一边仰脸笑,一边奔过去挥动球拍。
球小,球拍小,她的手也小,十次有九次接不到。
可是她裙裾飞舞,整个人似一朵朝霞般美丽,有几次她像是要乘风而去。
呵,歌诗玛是闪烁的意思,人如其名。
该刹那,电光石火,宇宙明白了。
她苦涩地牵牵嘴角,这少女,无论叫什么名字,都是新的歌诗慕。
关宏子又找到了对手。
她静默一会,低下头,按一按心房,如释重负。
她回到房间,收拾行李,叫车子往飞机场。
张宇宙的任务已经完毕。
回程十多小时她累极入睡,服务员轻轻唤她名字,叫她进食,她都懒得动,歪着头睡个痛快。
她做了许多梦,像看到同事厉声斥责她:“你一味做有什么用?你得给老板看过,他若不喜欢你就得重做。”
转醒想起已没有任何老板,大感安慰。
天亮了,太阳光自飞机窗户射入,外边是云海,宇宙呆呆想快到家了。
她拎着手提行李,一走出海关,就看见郭美贞迎上来松口气。
宇宙意外问:“你怎么来了?”
郭律师看着她,“你看你唇焦皮躁,连头发都是干的,老了十年不止。”
“是宏子通知你?”
“他说你一个人跑掉,叫我四处找,我还以为你终于同哪个司机私奔,急了一阵子,后来查到你在飞机上,马上来接你。”
宇宙讪笑,郭律师一贯这样幽默。
“发生什么事?”
“他没告诉你?”
郭美贞摇头。
“别急,他回来会向你交待。”
“他为什么要把细节告诉我?”
“郭姐,我回丹桂路。”
到家,放下行李,她发觉头重鼻塞脚步浮,宏子把感冒病菌全部转嫁给她。
宇宙请医生检查,大量喝水,服药休息。
三天没回公司,同事们下班来报告业务,讲完公事,这样说:“有一个年轻人找你,问张小姐回来没有。”
“谁?”宇宙抬起头。
“他说他叫邓幸,我们说你病了,他送来白色晚香玉,并且索取你家地址。”
宇宙点点头。
“可以告诉他吗?”
“还不是时候。”
“明白,他又问:你脚上瘀青好了没有。”
宇宙反问:“他的家具运到没有?”
“下月可以抵[土步].”
郭美贞敲门进来,神色惊异,宇宙一看就知道是关宏子回来与她谈过话。
她坐到她床沿。
“我们到书房说话,这房间细菌多。”
“我不怕传染,我每年注射感冒预防针,宇宙,发生这样大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宇宙失笑,“什么大事,他怎么说?”
“宏子要求解除婚约,除照合约赔偿,条件由你说。”
宇宙觉得荒凉。
不久之前,关宏子愿意用一条右臂来换取她欢心,今日,他要越快摔开她越好。
她们都看清楚了他的真面目。
父母离世后,量子与丽子看到的,也是同样嘴脸吧。
“他回来了,带着一个人。”
“我知道,她也姓张,叫歌诗玛。”
“宇宙,那是谁?”
宇宙苦涩说:“那是他的新欢,比我年轻,比我漂亮,比我活泼,郭姐,他不再要我。”
“是你没有好好抓紧他。”
宇宙低下头,隔一会说:“来不及了。”
“自始至终,你有没有爱过他,你可试过珍惜他,你到底在乎他吗?”
宇宙没有回答。
“难道答案是不,不与不。”
宇宙吁出一口气。
郭美贞震惊,“宇宙,你巴不得发生这样的事:既可全身而退,又丝毫没有亏欠他,相反,他还辜负你。”
宇宙微笑:“让我这样说:我是一个幸运的人。”
郭美贞站起来大声吐气,“真厉害,张宇宙,你并非弱女子。”
“郭姐,没有女子是弱女子。”
郭美贞忽然笑了。
这时,佣人捧进一大束晚香玉,花蕾累累,清香醉人。
宇宙已知道由什么人送来。
郭律师说:“宏子想亲自与你见面。”
“不用了,郭姐,你是最佳中间人,有话对你说即可。”
“宏子觉得有必要向你亲自交待。”
“「我不要你了」这五个字由谁来说都一样难听。”
“亲自说比较礼貌一点。”
“幸亏大家都十分文明。”
“我叫他稍后来。”
“给我时间梳洗打扮,这也是礼貌。”
郭美镇凝视她,“宇宙你已长大成熟。”
宇宙无奈,“所以他不再爱我。”
郭美贞告辞。
宇宙捧起花蕾,深深闻那香气。
下午,她坐在露台看账部,关宏子来了。
她迎出去,“宏子,请坐。”
不知怎地,两人竟有兄妹般亲昵。
宏子歉意,“宇宙,店铺赚归你,蚀归我,丹桂路这座公寓赠你,还有几笔股票及现款,在郭律师处待你签名,我们可否仍是朋友?”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谢谢你宇宙,我要结婚了。”他忽然宣布。
“这么快对方已经答应?”
“都已经谈妥,我把她父亲的破产生意保住,赎回大屋。”
他一直是英雄。
其貌不扬的关宏子说下去:“原来她优雅的母亲一直不知家道已经沦落,母女一直天真浑噩地生活。”
宇宙微笑。
“宇宙,你得原谅我。”
太大方太不在乎,也不行,宇宙露一个凄寂的表情,“我都不知发生什么,已被唾弃。”
“宇宙,你忽然听话了。”他把因由告诉她。
是,自从发觉被陈应生欺骗,宇宙向命运投降,于是,他失却挑战。
“宇宙,我仍然爱你。”
“我也是宏子。”
他俩拥抱一下。
“婚礼就在下月——”
宇宙忽然斩钉截铁声带恼怒地说:“不用告诉我,我不会来。”
关宏子点点头,他满意地走了。
背影仍然矮小,五短身材,心机比身型大百倍。
他关上门,宇宙蹲到地上,用手掩脸,肩膀上像是去掉千斤重担。
债务完全清除。
幸运的她恢复自由身。
她高兴得泪流满面。
下午,她正式到郭律师事务所签署文件与关宏子解除婚约。
回到家,她大字那样躺在客厅地毯上,越想越庆幸,不禁哈哈大笑不绝。
佣人吓得躲进厨房不敢出来。
过两日,宇宙若无其事恢复工作。
她瘦许多,三号衣裳仍觉宽松,手脚细得一如印支小孩难民般。
邓幸来看她,“回来也不通知我。”
“你的家具到了。”
“比图样更漂亮,我极之满意,那盏水晶灯挂在货仓式天花板上晶光四射,对比强烈。”
“你的嘉利花瓶呢?”
“它撞过你的膝头,我把它放在寝室床几上。”
“你的家一定富艺术感。”
“请随时来参观,对,我俩可以吃顿饭吗?”
宇宙忽然坦率地说:“我刚解除婚约,不像仓卒行事,我想静一段日子。”
年轻人呵地一声,随即问:“多久?”
宇宙答:“六到十二个月。”
他看着她:“你是一个讲道义的人。”
宇宙笑起来,“谢谢。”
“是谁错?”他忽然问。
宇宙轻轻答:“谁也没有错。”
“总有个原因吧。”
“真要追究,那么,完全绝对必定是我的错。”
邓幸笑起来,“你知道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我。”
他每天下午送蛋糕及鲜花来。
同事们在玻璃窗里看英俊的他充满阳光笑容推门进来,然后若无其事地散开工作。
过两日,助手在宇宙耳边轻轻说:“张太太又来了。”
从她的语气表情,她像是完全知道张太太的女儿正是宇宙前任未婚夫此刻的未婚妻。
宇宙平静地说:“人客进门,还不去招呼。”
张太太表示女儿即将结婚,需要装修新居。
职员实在好奇:“几时?”
“他们下星期六注册,往大溪地蜜月,只有一个月时间装修,全推到我身上,我只得找你们。”
“没问题,你放心,张太太,我们不会辜负你。”
张太太一走,宇宙吩咐下去:“叫她签合约由我们全权负责,然后,睡房髹深紫色,客厅大红,还有,金色浴室。”
同事咧开嘴笑,嘴角从一只耳朵拉到另一只耳朵。
“黑丝绒窗帘,天花板镶镜子,粉红色大理石地板,找一张毕加索哭泣的女子复制品挂书房,大门打造成月洞门,别忘记檀香木花架子。”
“我们会不会接到投诉?”
“所以叫她签署授权书。”
大家太知道她们之间关系,认为一点也不过火。
下午,郭美贞出现。
“郭律师,今日大驾光临,你代表什么人?”
“我一直是关宏子手下。”
“什么事呢。”
“我来同你讲,你可以随时重新约会。”
“我知道。”
“听说有位英俊男同学天天来。”
“什么都瞒不过你的法眼。”
“但是,你们从来不曾一起出去过。”
宇宙微笑,“这才叫做追求呀,郭姐,我享受接受与不之间的张力。”
“我由衷羡慕。”
“郭姐,我又活回去了:与同龄男生厮混,试探对方意思,考虑第一次约会是否应当接吻,该穿何种样性感衣饰……”
“听说那男生极其英俊。”
“高大硕健,会笑的眼睛,懂得选玉簪花送人,拥有许多闲情。”
郭美贞长长吁出一口气。
那样的男生市面上还是很多的:陈应生、邓幸,不过,女方也需有些条件,才有资格同他们玩:她们必需经济独立,永不可能成为他们负担。
“每次来,他坐你那位置,身体微微往前倾,像是想握住我的手,叫人紧张。”
宇宙仰起头笑。
“还有一件事。”
“什么?”
“为着自己店铺名誉,请做多一个比较文雅的室内设计供张太太选择。”
宇宙哈哈哈大声笑,“郭姐,你说的是。”
玩笑开到此处为止。
伙计们又赶了一个设计出来。
可是,世事多意外,那么文雅的母亲,女儿的品味却比较独特,她选择第一个设计,并建议加一顶黑纱钉亮片的帐子,以及一盏夜总会用的反光镜子球。
啊。
大家震惊得不会说话。
半晌,一个同事说:“鲍狄路。”那是上世纪初美国南部的妓院。
宇宙笑出眼泪来。
还有什么难得到她呢:未婚夫结婚了,新娘不是她,她还帮他们装修新居,做得似座妓院。
就是这单生意,已叫他们全年收支平衡。
之后,人流就比较疏落。
宇宙再也见不到关家的亲友伙计。
新生活早期有点不习惯,电话一响,总以为是关宏子找,叫她在一小时内收拾行李赶到飞机场与他会合一起出远门。
但是没有,他拿得起放得下。
宇宙有点寂寥。
她找出胡女士名片,打电话过去,胡女士意外,满是笑意,“是否有机会谈谈?”
“我想到上海看看。”
“我做东,请你吃遍上海。”
“我可否带一个朋友?”
“加多一双筷子而已。”
“一言而定。”
就这样讲好了。
那个朋友,傍晚见面,宇宙闲闲地,十分技巧地说起上海之行:“你的家乡在哪里?”
“我在美国西雅图出生。”
“祖籍呢,父母,祖父母在什么地方长大?”
“中国,让我想,曾祖父在杭州做钱庄。”
“同我一样,你是江苏人。”
“你回去寻根?”
“去看看也好,听说新旧汇集,热闹得不得了。”
邓幸想一想,“我愿意陪你去。”
宇宙立刻说:“我想讨得你专业意见,看投资气候优劣。”
邓幸笑起来,“我尽力而为。”
水到渠成,十分愉快。
他忽然握住宇宙双手,轻轻说:“比我想象中还小。”
过一阵子,宇宙才轻轻挣脱。
她左边脸颊有稍微麻痹的感觉,真好,细胞全无恙,敏感依然在。
他们结伴去到慕名都会。
邓幸说:“鼎鼎大名,如雷贯耳,英语字典中有「被上海了」一辞,指受骗、绑架、在大千世界中迷失。”
“不名誉。”
“一个人一件事出名,多少总带些神秘的不名誉色彩,那才引人入胜。”
这是在说谁呢,宇宙微笑。
她说:“北京广东等地名英文早改作拼音,只剩上海与香港照旧。”
“特殊才华特殊例子。”
宇宙十分高兴,说说笑笑,很快抵[土步].胡女士亲自来接,休息过后,带他俩大吃大喝四处游览。
城市新区建筑物没有一丝协调感,杂乱新奇得另成一格,倒也有趣大胆。
旧区情调令宇宙赞叹不已。
邓幸叹口气,“名不虚传。”
宇宙说:“真像巴黎,一般是盘地加河流。”
邓幸说:“我的法语一直没学好,你呢?”
碟子上点心还剩一只小笼包,宇宙知道邓幸特别喜这种鲜肉馅一口汤的点心,连忙夹起放到他碟子上。
邓幸一声谢送到嘴里。
胡女士看在眼里,怪羡慕。
她轻轻说:“这就是所谓如胶如漆。”
宇宙笑,“一只小笼包?”
“你俩喁喁私语,好不熨贴,分明恋爱中。”
宇宙否认:“不不,他是我专业顾问。”
胡女士笑了,她请他们到南京东路的店里小坐。
店名飞芸,装修如一间茶馆,不约而同,叫客人松弛愉快,完全不像是来花钱,而是来休闲的地方。
胡女士遗憾地说:“我的助手专业知识不足,得好好训练,我想派人到你处学习,愿以股份换取你宝贵经验。”
这十分公平。
“你或可送他们出国阅历,学好英语。”
“我想一想,给你提一个具体方案,立一张简单合约。”
胡女士说:“宇宙你年纪轻轻,做事经验步骤如此精密老练,叫人诧异。”
宇宙微笑:“我年纪不小了。”
“我亦欣赏你们办事作风:一是一,二是二,什么都事先立约说个一清二楚。”
邓幸说:“我与宇宙想到城隍庙逛逛,家祖母曾说那里有极精致扇子。”
胡女士纳罕,“有那样地方?我都不知道,我陪你们往玉佛寺吧,接着到东台古玩市场游览,倦了去真爱酒吧喝一杯啤酒;再到香樟饭店晚餐。”
宇宙与邓幸都笑了。
胡女士感喟:“我开头以为品味就是把品牌衬托得十全十美往身上罩,见过你俩,才知什么叫风流倜傥,真的称心如意,爱怎样打扮都潇洒好看:扎染毛衣衬牛仔裤,西装配猄皮凉鞋……”
邓幸连忙说:“我们够邋遢,你别见怪。”
晚上,他们承认:“上海人真叫人舒服,他们特别聪明伶俐圆滑,人也漂亮。”
“胡女士一讲沪语,我侧耳聆听,作为男子,真不介意到上海工作。”
宇宙说:“玩得真痛快,我吃得胖了好几磅,前天胡女士才问:怎样才可以像我那么瘦。”
“真的,你为何那样瘦,是有心事?”
“家母辞世不足一年,我又刚解除婚约。”
“对一个女子来说,确是最大打击,需时间治愈。”
他们本来打算乘船往苏杭,但是实在留恋大都会,逛旧货摊就一整天。
“这是个宝藏,明式仿造家具竟做得这样精致。”
胡女士说:“大量出口后质素已经差许多。”
她带他们参观朋友居所,美轮美奂,水准甚高,但一如胡女士说:太过工整,几乎照着建筑文摘各种设计图来做,有欠个人品味。
“你看我们可有发展?”
“市场较香港大百倍。”
“目前趋势是越贵越好,消费能力直线上升。”
“要多来学习。”
胡女士微笑,她目的已达。
这时,他们路过一个地方,宇宙好奇问:“什么叫少年宫?”
“青年康乐会所,从前是大世界游乐场。”
“呵,进去参观。”
走到二楼,只听见噼啪声不绝,原来是一个乒乓球练习场地,数十张乒乓球桌共处一室,少年男女个个精神奕奕,身段敏捷,不停来回奔跑,接球发球,这是比赛,不是游戏。
宇宙看得呆住。
“真精彩!”邓幸走近去看。
高手过招,其逢敌手。
邓幸在她耳畔轻轻说:“你若喜欢,我们回去也置一张球桌苦练。”
宇宙微笑。
她从来不喜欢球赛。
但是她终于找到平手,与邓幸能够长远吗?她不知道,但是,享受目前的感觉已经足够。
她挽着他的手臂,把头轻轻靠在他肩上,她不矮,他却还比她高出大半个头。穿球鞋,她只到他耳边,这样强壮身型的男伴,女生梦寐以求。
假期结束,胡飞芳送他们到飞机场,依依不舍:“记得再来。”
“一定。”
邓幸轻轻说:“不如置一座公寓,闲时来住几天。”
宇宙抬起头,看见候机室对面有一个年轻男子凝视她,双方目光接触,他马上不好意思转头避开。
这男子与邓幸完全不同类型,他带着许多摄影器材,与同伴一起,像是不知从何处完成任务回来。
他的朋友是外籍人士,摄影器材箱上挂着那人所熟悉的黄色长方框标志。
呵,国家地里杂志,宇宙心向往之。
那么少时间,那么多有趣的男生,张宇宙伸一个懒腰,她此刻是自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