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了正旦,往日里赫赫扬扬的袁府大管事焦躁不安的等在侧门口,急的满头大汗,他远远望见一辆熟悉的马车缓缓驶来,车壁上以金银珠贝翠羽等物花里胡哨的纹绣了许多奇怪纹路,远看像幼童鬼画符,近看原来真是符文。
大管事喜上眉梢,亲自上前迎接,弯腰俯首的从马车上扶下一位须发斑驳的矍铄老人,不住口的叨唠:“谢天谢地,您老终于来了,哎呀呀,咱们都没法子了……”
老人满脸不耐烦:“上回不是好了么,怎么又来了,谁又惹他了。”
大管事愁眉苦脸:“程翁这话咱们阖府上下谁也不敢当啊!老主公在府里何等威望,平日里说一不二,哪位敢惹他啊,就是,就是……”
老人冷哼:“哼哼,这人哪,外面装了几十年的温文尔雅锦心绣口,在家里却恁是厉害。你把话说清楚,不然我可走了啊。”
大管事只好如实相告:“长公子膝下的七娘子即将发嫁,昨日老主公不知发了什么兴致,亲自打开库房要给七娘子添妆。本来好好的,可是翻找着翻找着,老主公忽的自言自语了一句‘这幅布料少商定然喜欢,明日我亲自送过去’……”
老人无奈的抓抓耳朵:“这是记起了当年的习惯罢。”
大管事唉声连天:“谁说不是啊。当初公子总爱给少,少…给霍侯夫人送东送西的,那会儿我还跟在公子身边做僮儿呢,记得连续好些年,公子但凡开了库房,看见什么就想着霍侯夫人喜不喜欢,这都落下病了,这事程翁您最清楚啊……”
他瞥见矍铄老人神色不妙,连忙闭嘴。当初他跟着袁慎天天上程家时,负责劝退的就是这位爱讲天道星象宇宙轮回的程家三公子,两边也算熟人了。
程少宫翻脸道:“谁让他送来着,谁让他送来着了!当初我为了赶他费了多少力气,可他就跟牛皮膏药似的赖着,自找苦吃怨谁呢。”
大管事赔笑:“您说的是,您说的是,可如今跟老主公同辈的亲朋好友不是故去了,就是不在都城里,小的只能来寻您了。”
程少宫抓抓耳朵,烦恼道:“行行行,赶紧带路!”
时值元月,春寒料峭,沿着覆有薄雪的池塘边一路往宅邸深处走去,来到一处四面笼有暖壁的高大竹厦前,只见一位庄严肃穆的儒雅老者高坐上首,一旁烧着茶炉,正板着脸训斥下面跪坐的一位眉清目秀的华服公子。
大管事咦了一声:“这不是四公子么?唉,二十多岁的人了,还一幅孩童脾气,镇日惹老主公发火。”
程少宫见袁慎正在训子,索性躲在一棵粗竹后头,让大管事先别通报。
袁慎揉着紧锁的眉头,声音中带着几分无奈:“你莫要异想天开了,老老实实读书,做出点学问来,比什么都强……”
袁四梗着脖子:“儿年幼时父亲教我读蒯通的书,父亲说蒯通虽狂妄,但他有句话说的对,‘猛虎之犹豫,不若蜂虿之致螫;骐骥之跼躅,不如驽马之安步;孟贲之狐疑,不如庸夫之必至也’……”
袁慎头痛:“你究竟要说什么。”袁小四是他中年时侍妾所出,也不知哪里教错了,这孩子全身上下没有半分自己的圆滑精明,反有一股子犟头倔脑的书呆子习气。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儿子读了这许多书,怎么也该去外面看看……”
“为父不是让你去看了么,东南西北都走过了啊!”
“那都是父亲的亲朋好友家啊,每回去父亲还顺带让儿子送信送礼的,这怎能算是出门呢!男儿佩剑走四方,诗书年华……”
“你最近是不是又看班侯的游记了。”不等儿子背完诗,袁慎就冷冷的打断。
袁四被说破,神情扭捏:“儿子听说班叔父年少时也是性情文弱,还爱哭,他都能远走西域,如今他儿子子承父业,都一门两侯了……”
袁慎长叹一声:“你班叔父只是看着文弱,其实自打他开蒙之后甚少生病,别看他胆小柔弱,其实他有一长才,便是能识路。当年他与先帝去查访度田令事宜时陷入深山,山路蜿蜒,当地人称鬼打墙,连引路的老乡农都束手无策时,他居然能带着先帝顺着原路走出来。”
“正是有这份本事,后来他才敢去走那没有路标没有行人的沙漠,还全须全尾的走出来。你呢,你是个路痴你自己不知道啊!略吹一阵凉风,你就得卧床三日,你自己身子骨怎样心里没数么!看来还是汤药喝少了!”袁慎越吼越大声,“还不给老子滚,再敢啰嗦老子先打断你的腿看你能走到哪里去!快滚,快滚!”
袁四被吼的晕头晕脑,只好心不甘情不愿的退了。
程少宫扭头道:“这脑子不是挺清楚的么?骂起儿子来有条有理的。”
大管事苦笑:“您再听下去。”
这时又一位华服玉冠的少年公子进来,跪坐到袁慎跟前。
程少宫轻问:“你家儿孙多,我分不清这个是谁,怎么生的油头粉面的。”
大管事赶紧澄清:“是长公子膝下的五公子,府中这许多公子,就数他相貌俊秀。”
程少宫翻了个白眼。
袁慎正心头不顺,看见孙儿这副瑟瑟缩缩的样子愈发不悦:“关了你半个月面壁抄书,如今可想清楚了。”
袁小五眼眶发红:“祖父,孙儿,孙儿对吴娘子是,是真心的啊……”
“真心?你知道什么叫做真心。”袁慎没好气道。
袁小五还在下面抽抽噎噎。
袁慎捋了捋胡须,眼露讥诮:“这样罢,你曾祖父母过世时,因为朝政繁忙祖父只守了七个月的孝,这些年来时常自觉有愧。你这就回乡去,替祖父将剩下一十七个月的孝守了,也算了了祖父心中的缺憾。待你回来后,祖父就做主让你娶吴小娘子为妻——如何?”
袁小五心如乱麻,左右为难。他自认十分喜爱吴氏女,但若叫他离开这花花世界回到古板的老家去苦熬一年多,比杀了他还难。
袁慎哼哼一笑:“抑或是……过两年等我告老时,陛下必然会允许我举荐一二袁氏子弟。按着齿序和学问,都算该轮到你和老二家的小六了。可你若肯将这个机缘让给你三叔父家的小七,你一样能娶吴氏女。”
袁小五张大了嘴。事关前程,这叫他更加难以抉择了。
袁氏儿孙众多,自己既不像大堂兄一样才名满仕林,也不像三叔父一般懂水利能治民,更别说还有霍侯那样显赫的岳家,数位妻兄各个精明强干,简在帝心。
他几度张嘴欲言又止,最后嗫嚅道:“孙儿听人家说,祖父年少时也曾与心爱的女子有缘无分,为何不能体谅孙儿……”这是很久远的传闻了,那女子究竟是谁如今也没几个人说的清楚。
袁慎气笑了:“这是你阿母与你说的罢。妇人家,耳朵也忒长!”他的笑中满是嘲讽之意,“不错,是有这么一个人。”
“可你若做不到为她放弃你重视之事,也好意思说真心?隔着屏风眉来眼去几下就算真心啦?!你再敢多说一个字就给我滚去漠北戍边,我们袁家儿郎正缺武将呢!”
最后一句话是袁慎怒吼出来的,袁小五连滚带爬的跑了出去。
程少宫忍不住再度回头:“我看他中气十足,言辞犀利,哪里有事了?”
大管事连连哀求:“您过去就知道了。”
程少宫甩了甩袖子,大步朝竹厦走去,边走边大喊道:“老友来访,善见不来迎客么?”
袁慎抬头见了他,劈头就是一句:“尊夫人又离家出走去修仙了么?”
“胡说八道!哪有的事,我们夫妻恩爱,修什么仙,出什么走!”程少宫险些跌倒,吹胡子瞪眼睛的发脾气。
袁慎眉眼不动:“你们成婚第二年她就偷溜过一回,幸亏有了身孕才没走成;生完长女又跑过一回,若非令堂早有防备就走成了;你们长子成婚不久她又想上山修仙,是你装病才留住了她;近来你家宅宁静,儿孙和美,我估摸着她又动心思了吧!”
虽然被说中了,但程少商决不能承认,于是大声:“绝对没有的事,少年夫妻老来伴,我与夫人如今琴瑟和鸣,正打算联手写一部星象书呢!”
“那你来做什么?”袁慎皱眉道,“我家的星象书都教你摸光了,你还想要甚。”
“来探望你不行啊?!你上个月大病一场,我担忧你行不行!”程少宫气急败坏。
——他现在只想用力摇晃大管事然后问他‘袁善见到底哪里有不妥啊啊你究竟为何把我找来啊啊’!
袁慎起身拍拍袍袖:“今日没空接待你了,我昨日寻到一匹精美的绡纱,少商夏日最畏热,我拿去给她做夏衫。”
程少宫一愣,顿时僵住了,讪讪道:“你不怕霍不疑给你脸色看么。”
袁慎哈哈一笑:“挚友之间,又是亲家,哪里用得着置气。”
程少宫苦笑:“这些年来,你总借故去霍府,闹的满都城都以为你与霍侯交情匪浅呢,谁知道只是你在作怪。若不是看你文弱,霍子晟早就饱你一顿老拳了!”
“是以他才一劲的想着外放!”袁慎哈哈大笑,“可惜先帝做事雷厉风行,离不开他,怎么也不肯放他外任。”说到这里,他神色低落,“先帝故去时,霍不疑就想致仕了,谁知陛下记着先帝临终前的话,死活留他做辅政大臣。”
程少宫不知该怎么回答。
“算了,我这就出门了,咱们以后再叙罢。”说着袁慎就要走。
程少宫死死拉住他:“你是怎么做主人家的,天色将晚,也不款待客人一顿!”
袁慎想了想:“不如咱们一起去你妹妹家蹭上一顿!”
“你说的哪门子笑话!有你在,别说给饭吃了,不给一顿排头就不错了!”
袁慎被少宫缠的没法子,只好叫管事上食案,两人东拉西扯的吃了一顿晚膳。
饭后袁慎坚定的要去找少商,少宫劝他天色已晚,何况天寒地冻,袁慎却记性很好,嫌弃道:“你是老糊涂了罢,今日是元宵,都城里不宵禁的,我特意叫家里人今日自去看灯,别来烦我。”
少宫无奈,只好一路跟着袁慎上了马车。
车轮在薄冰覆盖的地面上压出轻轻的咯吱声,不多久他们就远远看见霍侯府邸门前挂的大灯笼,经过霍府东墙时,袁慎掀着车帘,忽然喝停马车,低声道:“不对!”
他张望着高大的东墙一圈:“每年元宵,少商都会在这里挂出长长一串的七彩走马灯,今日为何没有。”
少宫喟叹:“……因为少商不在家。”
袁慎素来果决精明的脸上露出茫然之态:“她,她去哪儿了。”
少宫眼含怜意:“半年前,霍子晟三度告老,陛下终于允了他。没过多久,他就带着少商出门云游去了。”
袁慎呆呆的坐着,半晌后才道:“是因为那个小土司么。少商已经妥善安排他儿女的婚嫁与前程了,那个大土司的位置有朝廷下旨他家世袭罔替,还要怎样。”
少宫叹了口气,摇摇头:“少商总以为来日方长,总有与阿秀再见的一日,谁知道啊……”想起那个秀气爱哭的老实少年,他也不禁心酸。
“霍子晟早年答应过少商,要带她去看高山大海沙漠雪域,可总也不得空。阿秀死了,他们夫妇才知道天意莫测,须得惜取眼前时光。先帝在时,霍侯不忍心让先帝一人单打独斗,只好留在朝中。新帝继位,他辅佐了三年,算是全了故人之情,随后坚辞官秩。”
袁慎仿佛被吸走了全身的力气,肩背垮塌的犹如一个真正的老人。
他低低道:“我想起来了,半年前他们就出门了。少商还说,不打算再回都城了。”
“在这里,她送走了宣太后,又送走了文皇帝与越皇后,程家的长辈,接着还收到了那个小土司的死讯,三年前又送走了先帝——她在再也不想回这里了。”
车内气氛凝滞,过了良久,袁慎强笑道:“看我,真是老糊涂了,居然把这事都忘了。看来我还是提前告老的好,免得误了朝廷大事……”
少宫再也忍不住,落下老泪:“不,你记性一直很好,你,你只是生了一场大病。病好后,你什么都记得,连我小儿子进太学的日子你都记得,还帮我去托付太学里的夫子……”
“你什么都记得,唯独,唯独忘了少商已经走了……”他哽咽难言,再说不下去了。
袁慎喃喃,犹如在梦中:“原来她已经走了…我都记起来了…”
“她说,她要欢欢乐乐的过剩下的日子。”
“她希望每一日都艳阳高照,春风不住。将来死了,不论哪里,只要与霍子晟埋在一处就成。”
——可是,你不是也许诺过,将来要和我一起埋在袁氏祖坟中的么。
少宫落泪的更凶了,反倒袁慎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慰道:“无妨无妨,年纪大了,总要忘事情的。”
“少宫别替我难受了,少商没选错人,霍不疑待她很好,把她揣在心口过了几十年,没有像我一样整日忙着升官发财。不过,这样一来,想必陛下更看重霍家了——这么识相的老臣,该辅助时就鼎力辅政,等陛下站稳了脚跟,就走的干净利落……”
说着,袁慎自嘲一笑,“我果然是个俗人,无时不刻不想着汲汲营营。”
少宫抹脸而笑:“知道自己是俗人就好!你就好好经营你们家族子弟的仕途,该结交的结交,该笼络的笼络,愿你袁氏累世三公,显赫天下!”
“累世三公,显赫天下……”袁慎喃喃自语,耳边仿佛响起了一个女子气恼的声音——
‘……你也别吹嘘让我做什么三公夫人了,若我生为男子,我做三公,你做夫人’!
想着想着,袁慎噗嗤一笑,道:“少宫,我给你唱支曲子罢。”
程少宫呆呆的不明所以,然后就听这位当朝一等的重臣,对着霍家东墙唱起歌来。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出其闉阇,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藘,聊可与娱……”
——我走出了城东门,只见女子多如云。虽然女子多如云,但不是我心上人。身着白衣绿裙人,才让我乐又亲近。
我走出了外城门,只见女子多如花。虽然女子多如花,但不是我爱的人。身着白衣红佩巾,才让我爱又欢欣。
声音温润浑厚,只是透着说不出的沧桑与怅然。唱着唱着,袁慎莫名落下泪来。他用手掌覆住了自己的眼睛,紧紧抿住嘴。
他也曾轰轰烈烈爱过一个女子,不过姓霍的比他更轰烈就是了。
为了她,他空费了五年光阴,丢弃了极好的亲事,平白得罪了许多人;
他亦曾在烈日下,不顾众人的目光,苦苦等她打开永乐宫的大门;
他更曾顺着漫长到看不尾的宫墙奋力奔跑,只为了追逐她飞奔的身影,哪怕满宫的人都露出惊讶讥嘲的表情。
在他汲汲营营权衡利害的一生中,也曾惊天动地的真爱过一回。
他没有后悔,他尽力了,倾尽全力去爱过一个人。
这样就好。
善见,善见,终是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