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刚才腹中突然一阵绞痛,雷蕾知道不对,却又怕惹他分心,只得勉励忍受不叫出声,那知过了这么会儿,痛楚并未减轻,反倒越来越严重,差点让她昏过去。
公子沉声询问:“怎么了?”
雷蕾摇头,喘息。
上官秋月道:“你给她用过药?”
公子道:“雪莲子。”
上官秋月道:“还有。”
李鱼开口了:“尊驾的百虫劫的确厉害,我与师弟迟迟寻不出解药,只能暂且用药压制。”
上官秋月皱眉:“我算着还有几日才发作的,必是那些药与蛇涎香犯冲,如今提前诱发百虫劫。”
公子色变。
“再不解,不消半个时辰她就要死了,”上官秋月看着雷蕾,淡淡道,“我不会再管你。”
腹中剧痛,雷蕾满头冷汗,勉强扯了扯嘴角。
公子起身:“交出解药。”
上官秋月道:“没有解药。”
公子冷冷道:“那我先杀了你。”
上官秋月道:“虽无解药,却有解毒的法子。”
公子不语。
上官秋月道:“百虫劫用普通法子是不能逼出来的,除非修习纯阳内力或三阴真气。”
公子微喜。
上官秋月道:“原本只需这样一个人运功替她逼出体内的毒,反复十来次,或可除尽,但如今既已提前发作,恐怕来不及了。”
停了片刻,他又微微一笑:“但若是有一个顶尖高手不惜耗费真气,或者能将毒逼出来。”
听到这话,雷蕾先就苦笑。
面前就站着两个这样的高手,但有谁会做这种蠢事?
耗费真气,而且还留给对方下手的机会,上官秋月是不会再管,公子是不能管,毕竟除了她,还有这么多人需要保护。
众人明白其中厉害,都看着公子,却是谁也没有开口。
灯影中看不清公子脸色,他依旧执刀站在中间,一动不动。
一边是江湖,一边是未婚妻子,这样的选择最终还是出现了,“不负江湖,也不会负你”,可这世上哪有双全之法?
雷蕾闭目。
半晌,公子缓步过去,蹲下身,慢慢地,将她紧紧抱住:“小蕾。”
声音很轻,却能让人清楚地感受到其中那些痛苦与矛盾,他已经明白地表示了他的选择。
雷蕾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睁眼,恍惚中望见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有光华闪烁,不由心中一酸,勉强露出笑容,哑着嗓子:“没事,我不怪你。”
公子忽然放开她,起身:“我不能把所有人的命都交给你,江湖不能落入你手上。”
上官秋月道:“那她就死了。”
公子沉默片刻,道:“只求上官洞主放过这里所有人,萧白愿自裁。”
何太平摇头。
上官秋月果然笑了:“你活着我也有法子杀他们,为何要白白放过?”
公子不语。
上官秋月缓步走过去,在雷蕾跟前蹲下,并不忌讳旁边的公子,轻轻将她扶起,低声:“怎么办呢,小春花。”
声音一如往常那般温暖,雷蕾彻底失去意识前,喃喃地说了最后一句话:“你不怕死?”
何太平肯放过你?
你原本是赢家。
厅上死一般的静,只能听见每个人的心跳声与呼吸声。
众人都看着公子。
公子依旧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眼睛直直看着地上运功的人,俊脸上没有半点表情,似乎已成了一座石塑。
想到杀父之仇,冷圣音终于忍不住:“此人作恶多端,死有余辜。”
利用长生果引发血案连连,江湖上恐怕没有人不希望上官秋月死,而现在,就是除去他的大好机会,在场的只有一个人能动手。
沉默。
风彩彩咬唇,小声:“可他……”
可他在救人。
阴险狡诈,诡计多端,这是江湖中对他的评价,就算此刻杀了他,公子同样可以用内力替雷蕾解毒,别人只会拍手称快。
然而他在决定救人的时候,就没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
老友惨死,两派反目,一切都是这个人间接造成,温庭也看公子:“老夫若未记错,萧老庄主也是被此人所害,若除去他,江湖从此再无祸患。”
公子握刀的手微紧,却始终白着脸不动。
冷醉忽然道:“萧庄主选择守护我们,已经够了。”
“上官秋月本就该死,杀了他,萧庄主一样可以替雷蕾姑娘疗伤!”
“若不是替人疗伤,谁也杀不了他。”
众人沉默。
半日,何太平轻轻叹息:“萧兄弟还是先出去吧。”
公子不看众人,僵硬地抬脚走出门。
尾声
除夕刚过,寒风里雪花纷飞,大地一片洁白,整个百胜山庄几乎淹没在风雪中。
“雷蕾姑娘。”
“何盟主。”
雷蕾转身。
何太平站在廊上,依旧是锦绣衣袍,气度温和,神态从容:“如今长生果之事大白天下,卜二先生已伏诛。”
雷蕾笑:“也恭喜何盟主。”
那日醒来,众人已经在归途中,回来经过一个月的细心调养,身体已经完全康复,这中间她什么也没问,公子的话更少,风彩彩与温香冷醉等人都来看过她,却是谁也没提起江湖上的消息,她唯一知道的是,温香与何太平的亲事已经订下。
其实这事早在预料中,冷影虽是被上官秋月暗算,但始终还是死在了温庭手中,冷圣音能勉强放过温庭已经难得,绝不可能再接受温香。
何太平不理会她的调侃:“你在怪萧兄弟?”
雷蕾移开目光,摇头:“没有,他应该那么做,若真为我而置你们不顾,我也会内疚。”
何太平点头:“上官秋月真气损耗过度。”
雷蕾没有说什么,这一个月来她没有问起任何他的事,甚至没有去想,因为不敢,害怕听到什么不想听到的消息。
何太平语气平静:“上官秋月真气损耗过度,这消息被人传了出去,千月洞内部叛乱,都在追杀他。”
停了停:“这次长生果之事由他引起,我们这边所有门派无不恨他,我也已经下了追杀令。”
一颗心似已被雪埋藏,雷蕾抬脸看他,面无表情。
何太平一笑:“三日前,他已平息叛乱,重掌千月洞。”
热泪忽然涌上,雷蕾低头。
何太平道:“我承认,他本是赢家,但纵然这次他赢了,江湖也永远不会是魔教的。”
雷蕾道:“江湖也永远不可能只有白道。”
何太平点头,略带自嘲地笑:“他果然算计周全,让我们自己人打自己人,白道经此一战,实力大损。”
停了停又道:“但千月洞这次内乱,也好不到哪儿去。”
雷蕾道:“有没有想过休养生息?”
何太平道:“有,但他结怨太多,我们永不可能休战,就算我同意,我底下的人也不会。”
他看着她:“我的权力还不够大。”
雷蕾道:“我明白,谢谢你。”
何太平微侧了身:“你不必谢我,我为的是我们的利益。”
雷蕾道:“还是谢谢你。”
何太平微笑:“如你所说,江湖不可能只有白道,放过他未必是坏事,因为他的行事手段,是永远不可能用来统治江湖的。”
“还可以替你制约别的势力,”雷蕾点头,“我收回以前说的那些话,希望今后还能见到你。”
“没有人会喜欢那样的日子,”何太平再看她一眼,莞尔,“你倒是个特别的女子,若是往常,我或许也会希望再见到你,但如今我们的位置……”他有意停了停:“年轻人是不该再与大盟主有任何关系的。”
说完,他转身就走。
目送他离开,雷蕾转脸看着不远处的梅花,微笑,那里有暗香飞来。
“不要站在雪地里。”
背后响起公子的声音。
“习惯一下。”
雷蕾低声。
公子没有说什么,伸手将她拉到廊上,轻轻替她拂去大氅上的几片雪花,然后恢复沉默,自回到庄里,他除了过问她的身体以及日常起居饮食,几乎很少说话。
雷蕾看了他半日,道:“小白,我没怪你。”
公子星眸微亮,随即又黯淡,一笑:“是么。”
雷蕾道:“我去看看他。”
公子脸色白了,有点像雪的颜色,但他既没有反对,也没有多说什么,只看着她问:“什么时候?”
雷蕾道:“现在。”
公子静静看着她许久,低声:“我叫人送你去。”
雷蕾摇头:“我只要一匹马。”
公子不语。
雷蕾微笑:“小白,书房里桌子上有件东西,你等等去看看。”
公子点头:“我叫他们替你备马。”
雷蕾忽然又想流泪,轻轻抱住他:“谢谢你。”
公子没有回答,手微颤了一下。
半晌,他缓缓推开她,转身就走。
星月峰地势很高,山上北风凛冽,雪花已经由一片片变成了一大张一大张,铺天盖地而来,地上积雪没膝,根本分不清路径,俨然一个冰雪世界,无处不透着彻骨的寒。
雷蕾止步,喘息。
茫茫风雪中,有人身披白色斗篷,高高立于断崖雪上,恍如雪神,仿佛早就等在那儿。
“我来了。”
她大声。
“来看我?”
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在呼呼风声里却无比清晰。
雷蕾笑道:“你在等我?”
“你会来看我。”
风雪迷眼,远远的看不清他的微笑。
有东西飞来落在面前的雪地里,砸出两个形状古怪的小洞,雷蕾愣了下,俯身刨开雪,那是两截断开的白玉簪。
上官秋月道:“回去吧,这里太冷,我已经不需要你的条件。”
雷蕾沉默许久,抬脸:“我不能赞同你的手段。”
上官秋月道:“我知道。”
雷蕾道:“你可以收敛一点。”
上官秋月道:“好。”
雷蕾冲他喊:“你下来。”
那人影迟疑片刻,果然出现在她面前。
帽沿低低压下,遮住了眉毛,几乎连眼睛也盖住,露在外面的大半张脸一如往常那般完美,仍挂着温雅的笑,如春日暖阳,将周围雪地的寒气驱散不少。
雷蕾看着他发了会儿愣,伸手去扯他的雪帽:“没见你戴过这个,难看。”
手被抓住。
上官秋月微笑:“别摘,风冷。”
雷蕾果然不再坚持,顺势将他那只手拉住,发现冰凉,不由皱眉:“我不喜欢身上总是冰冷的人,你以后要穿暖和些。”
上官秋月道:“好。”
雷蕾道:“前些日子他们都在追杀你,你有没有受伤?”
上官秋月道:“已经过了。”
雷蕾点点头:“我知道,你不会那么容易就死的。”
上官秋月道:“小春花不想我死。”
“当然,我想你活得好好的,就像现在这样,”雷蕾看了他半晌,眨眼,“我要走了,抱抱我吧。”
上官秋月没有犹豫,伸臂抱住她。
熟悉的充满馨香味的怀抱,却不似以往那般冰冷,雷蕾有点陶醉:“两个人这样抱着,是不是暖和多了?”
上官秋月点头:“是。”
雷蕾双手挂上他的脖子:“轻薄你。”
“好。”
漂亮的眼睛里含着笑意。
雷蕾没有笑,却看得痴了。
她永远记得第一次见到上官秋月的情景,白衣如雪,长长的黑发被白玉簪束起了部分,其余则如浓墨一般泼在肩头,映着月光火光,甚至还有点点光泽,鲜明的色彩对比,让人见上一眼,就再也难以忘记。
然而转眼的工夫,青丝已成雪。
满头白发,雪一般的颜色。
眼前大雪迷蒙,张张雪片沾在他头上肩上,雪与发几乎难以分辨。
白雪,白发,白色斗篷。
雷蕾仰着脸,一动不动。
高大的身体有点僵,上官秋月看着那只扯着雪帽的手,神色平静。
半晌。
“真气恢复了?”
“恢复了。”
雷蕾拉起一缕白发:“这个不能再变回去了?”
上官秋月不答:“很难看?”
雷蕾端详他,点头:“有一点,不过没关系,看多了就会习惯。”
掂起脚重新替他戴好雪帽,再拉起他的手:“走,回去了。”
上官秋月没动。
“不是同情,”雷蕾知道他想的什么,莞尔,“春花本来就是要跟秋月回去的。”
既然你已经走上这条路,没有办法回头,我就陪你走完。
上官秋月沉默半晌,微笑:“你看见了傅楼他们的下场。”
雷蕾反问:“你怕?”
上官秋月摇头:“小春花怕。”
雷蕾笑道:“其实我现在胆子已经大了很多,你不是傅楼,我也不是游丝,我不会让我们落到那种地步。”
上官秋月看她:“你不后悔?”
“不会,”雷蕾想了想,补充,“可能将来跟你吵架的时候会说两句气话,你一定不要当真。”
上官秋月道:“好。”
“你说过只对我好,还算不算数?”
“算。”
“傅楼死了,游丝也活不下去,所以你要想办法死在我后面。”
“我尽量。”
“走吧。”
漫天风雪,一高一矮两道人影执手而行,渐行渐远,终于消逝,再无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