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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卫东官场笔记8:改革之路 正文 第六章 成熟,就是能戴着枷锁办成大事

    你要成为政治家,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在省纪委,省纪委书记高祥林将纪委副书记廖平叫到了办公室。

    高祥林伸手拍了拍桌上的信件,道:”这厚厚一叠都是关于沙州的信件,有的纯粹是胡言乱语,有的言之凿凿,涉及市长黄子堤,副市长马有财、侯卫东,还有国土局长、建委主任等。这让我想起了当年的茂云地区,那时茂云地区的上访也是特别多,与现在的情况基本一致,随后就爆出了震惊全省的窝案,前车之鉴啊。”

    廖平熟悉高祥林的工作方式,此时见他把此事挑破,便知他已经下定决心,道:”高书记,是否开展对沙州的调査?”

    高祥林点了点头,道:”时机成熟了,由你来带队到沙州,从小事査起,只要突破一点,就能出师有名。

    “黄子堤担任沙州市领导的时间挺长,他的爱人和女儿现在到了加拿大,儿子黄志强去年拿到绿卡,这种情况很不正常。在不少举报信中都提到了土地问题,易中岭和黄志强从沙州拿到了不少土地,我估计这里面的猫膩不少。”廖平看了看名单,在被调査人的名单中,沙州市政府领导就有黄子堤、马有财和侯卫东,另外还有一些部门领导、国企领导。如果真的查实了,则沙州将成为另一个茂云。

    高祥林摆了摆手,道:”涉及众多的厅级干部,一定要慎重。你刚才提到的事情只能成为思路,不能成为证据,这一点有区别的。我们需要的是实实在在的证据,哪怕就是收受贿赂五千块,也要固定下来才能成为证据,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廖平接受了任务,走出房门,一脸严肃地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想着沙州市政府领导的众多面容,知道这一次查案,肯定又有很多人会中箭落马,不由得叹息一声。

    在廖平带队暗中入驻沙州的同时,省委书记钱国亮关于沙州市绢纺厂的批示已经放在了市委书记朱民生的案头。这个批示,他看了好多遍了。几年市委书记的生涯,无数的大事小事、急事难事,让朱民生经历了一次一次的冲击,如今他比初到沙州之时有了更多的自信。

    下午两点四十五分,侯卫东来到市委小会议室门前。

    秘书长粟明俊给侯卫东使了个眼色,走出小会议室。侯卫东心知肚明,等了一分多钟,也出了会议室门,拐进粟明俊办公室。

    粟明俊与侯卫东关系不一般,他没有废话,直接道:”绢纺厂有一封人民来信到了省委,省委钱书记作了批示,要求沙州市委彻底解决絹纺厂存在的问题。”他担任了秘书长以后,成了朱民生与侯卫东之间的润滑剂。朱和侯关系改善,他在中间也做了不少工作。

    侯卫东道:”绢纺厂就是一个脓疮,现在越来越糟糕,再不做处理就会危及生命。钱书记的批示将促进问题解决,这是好事。”

    粟明俊道:”朱书记也是这个想法,今天这个小范围的会就是要统一思想,寻找最好的办法。”他是点到即止,接着对侯卫东道:”黄市长应该来了,不多说了,赶紧过去。”

    走到小会议室门口,刘坤正在与赵诚义谈话,见到了侯卫东和粟明俊,都闪在一旁,为两位领导让路。

    刘坤此时已经得知了会议内容,眼光有些复杂。等朱民生到了会场,他找了个借口溜了出去,到楼下打电话:”易总,事情不太对,钱国亮有一个对绢纺厂的批示件……对,有人给省委写了信,看来市委对绢紡厂有大动作。”

    经过大半年努力,易中岭手下的销售公司也有了一定收获,他相信,只要有足够的时间,他完全可能以小博大,将絹纺厂吞进肚子。现在就进行改革,对他来说是不利的。

    易中岭给黄子堤发了一条短信:”百分之二十五。”

    百分之二十五,是易中岭承诺给黄子堤的股份,折算成人民币,是以千万为单位。黄子堤女儿、儿子以及夫人都已经出国,他此时去意已决,下定决心要赌上一把。

    黄子堤看了钱国亮关于绢纺厂的批示,顺手递给侯卫东。侯卫东看完批示,递给了列席会议的赵诚义。

    朱民生道:”黄市长,我们必须得回应钱书记的批示,你有什么想法?”

    黄子堤将金边眼镜取了下来,道:”这事不用讨论,必须按照钱书记批示精神不折不扣执行。以我的理解,钱书记批示精神可以归纳为一句话,就是让絹紡厂扭亏为盈,焕发活力。”他习惯性地将皮球踢到了侯卫东这边,道:”侯市长,你是分管领导,具体方案你来提。”

    话一出口,黄子堤就后悔了,若侯卫东当场提出方案,朱民生拍了板,事情就麻烦了。他不等侯卫东开口,又补充道:”絹纺厂涉及六千人,首先要稳定,没有稳定任何措施都不能施行,这与钱书记的精神也是相符的。”

    稳定压倒一切,黄子堤这是定调子。

    朱民生还是保持着冷面部长的神情,冷脸冷面地看着侯卫东。侯卫东与朱民生眼光瞬间进行了交错,他有意喝了口茶,才道:”要解决絹纺厂的问题,小打小闹解决不了问题,必须从根本上解决,我建议考虑改制。”

    黄子堤斜了一眼,道:”卫东副市长,改制不是包治百病的良药,不是所有问题都是一改了之。这样做是痛快了,就真的能解决问题吗?我国的改革是渐进式改革,解决企业问题也得渐进式。”

    黄子堤和侯卫东素来有意见,朱民生对此是心知肚明,作为驭人之术,这种情况对他来说是好事。此时,参加会议的人有市委副书记宁玥、市委秘书长粟明俊、副市长侯卫东,这三人都团结在他的旗下,而黄子堤显得势单力孤。控制住人就控制了事,这是一条很现实的道理。还是省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时,他就对此深信不疑,如今用在实践上,果然发挥了巨大的威力。

    朱民生用不容置疑的口气道:”我同意卫东的意见,只有改制才能让絹纺厂走出困境。此事由市政府提出方案,然后报常委会进行研究,再上报省政府,同时将处理结果报省委办公厅。”

    散会以后,黄子堤无意之间抬头看天,天高云淡,白云在高空中流走,好一幅美景。他无心看风景,对跟在身边的刘坤道:”通知项波到我的办公室。”

    他回到办公室不久,项波很快赶到了办公室,脸上颇为惶急,道-“黄市长,听说钱国亮对絹纺厂作了批示。”

    黄子堤瞪了他一眼,道:”你是老絹纺厂的干部,熟悉业务,现在把你推上了一把手的位置,什么事都搁不平,要你当一把手有什么用。”

    项波肉脸上已经开始冒汗了,道:”蒋希东经营了十年,所有中层干部都是他提拔的,我接手的时间太短,还没有完全消化。只要再给我一些时间,我一定将厂里的生产搞上去。”

    “没有多少时间了,朱书记已经定了调子,今年必须改制。”

    项波好不容易才夺取了絹纺厂的最高领导权,屁股没有坐稳就面临着改制,道:”黄市长,不是我无能,确实是时间太短,目前改制确实还不成熟。”

    “此事已经没有办法了,必须改制,你赶紧拿出一个改制方案,报给我。”黄子堤安慰了一句,”你也别像个无头苍蝇,改制也不是天要塌下来,改制也有很多种,你可以好好选择。”

    一语惊醒了梦中人,项波擦了一把汗水,又道:”黄市长还有何指示,我赶紧回去思考方案。”

    侯卫东当上了副市长以后,处理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绢紡厂罢工,此时经过长时间拉锯,絹纺厂的改制工作才正式确定了下来。

    “在岭西,想做点事情还真是难。”这是侯卫东对绢纺厂改制的总结。他思路很快转到如何改制之上,吩咐晏春平:”请江津和絹纺厂的项波、蒋希东、杨柏、高小军到小会议室开会。”

    晏春平了解絹纺厂的事情,迟疑地问道:”侯市长,要请项波吗?

    他来,只怕要坏事。”

    侯卫东道:”项波是厂长,为什么不能通知他?我们做事要堂堂正正,用正道去打败歪门邪道,这一点,要向洪书记学习。”

    晏春平一边去出通知,一边想道:”洪昂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现在不还是政法委书记。”

    得知省委书记钱国亮对絹纺厂问题进行了批示,又听了侯卫东关于絹纺厂改制的几点要求,易中岭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骂道:”他妈的,侯卫东真是活得不耐烦了,敢挡老子的财路。”

    项波对易中岭的说法不以为然,心道:”若是用官军与强盗来比喻,侯卫东是官军,易中岭是强盗,官军防范强盗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现在最应该的想法是如何躲过官军,而不是将官军杀死。”

    易中岭见项波在走神,道:”项厂长,当年我在益杨土产公司,是胜利大逃亡,现在就看你的掌控能力。”

    项波道:”我确实掌握不了当前的改制,侯卫东这个屁眼虫成立了改制领导小组,我、高小军、丘少中、赵大雷、杨柏、蒋希东都是领导小组的成员。侯卫东再三强调,改制工作是大事,必须采取民主集中制,集体讨论,任何方案都必须我和蒋希东一起签字。”

    他当上了厂长,虽然使出了浑身解数,厂里的情况不仅没有好转,还逐步恶化。几个月的时间就如一个世纪那样漫长,他经常有放弃的想法,可是想起预期的收益,又强打精神,继续这个苦差事。

    易中岭也在权衡:”如今省委书记已经关注到绢紡厂,此事难度太大了。”口里却很是强硬,道:”现在是厂长负责制,蒋希东来签字,这是乱来,破坏规矩。”又道,”我们投入了这么多,现在没有收益就要撤退,项厂长,这损失怎么算?”

    他知道要想控制绢纺厂,原厂长蒋希东是最大的障碍,在脑中闪过了用汽车撞掉蒋希东的念头,可是很快又放弃了。以前在益杨时,他敢打敢拼敢于下手,那是因为若是不拼命,他极有可能折在监狱里。此时他腰缠万贯,尽管绢纺厂的资产诱人,可是如果要拿命去换,他还是要考虑值不值的问题。

    项波如今有求于易中岭,态度挺好,道:”从今天这个情况来看,改制是势在必行,我们没有办法吞整条黄鳝,但吃一段还是没有问题。现在利用销售公司多赚钱,这是用厂里骨头熬厂里的油。”

    如今这个形势,鲸吞絹纺厂难度太高,能够吞进一部分资产,也还是可以接受的事情。易中岭道:”既然这样,那你要想办法,给我的价钱还得向下压几个点。”

    项波苦着脸道:”现在已是成本价给你了,再低,我无法给高小军他们解释,说不过去。”

    易中岭拍了拍项波的肩膀,道:”老弟,你傻啊,绢纺厂马上就要改制,赚现钱是当务之急,不管如何改制,总是得花钱来买的。”

    项波接受了易中岭的观点,道:”你和黄市长关系好,在关键的改制中,还得让黄市长多说好话,我感觉侯卫东这人太牛逼,黄市长有些控制不了他。”

    易中岭挥了挥手,道:”我们三人是一条线上的蚂蚱,利益共享,责任共担。”

    将绢纺厂的调子定下来以后,侯卫东暂时放松了心情,来到了沙州农用车厂。

    在检查厂里的生产情况时,朱言兵说的一段话,给了他很深的印象。朱言兵面对着几辆灰头土脑的产品,道:”沙州农用车厂前身是生产农具的,纺织机、卷扬机、杀鸡的脱毛机、绢纺厂的并条机,后来才发展到了农用车。如果这一次联营不成功,我考虑不做农用车了,又去生产打谷机。”说到这里,这条高大汉子抹了眼睛。

    离开沙州农用车厂,侯卫东道:”我们到絹纺厂去看一看,别通知—里的人,我们搞突然袭击。”

    进了絹纺厂,往日整齐干净的厂房一片狼藉,熟悉的机器轰鸣声也是零乱而无力。在厂房里走了一圈,在主持生产的杨柏得知侯卫东进了厂,连忙赶了过来。

    “我看厂里的情况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侯卫东脸色很不好看,语气也不善。

    省委书记钱国亮批示出来以后,图穷匕见,杨柏不必再伪装了,道:”以前我认为蒋厂长经营上有问题,现在才发现,项厂长才是真无能。蒋厂长只是经营上的问题,项厂长还夹带着私货,他居然将生丝以成本价甚至低于成本价卖给了易中岭的销售公司,这是犯罪。还有,新近投产的生产线,项厂长坚持要用不合格的配件,如今整条生产线都出了问题,这一条生产线是全厂的希望,就这样毁了。”他捶胸顿足地道-“再不改制,绢纺厂完了,六千职工没有了工作,牵涉到六千个家庭数万人,请侯市长慎重考虑。”

    侯卫东在杨柏陪同之下,在厂里转了一圈,驱车回到市政府。

    回到办公室,想着两个厂的事情,侯卫东忍不住拍了桌子。

    市绢纺厂经过换人之事,厂里闹得不可开交。

    沙州农用车厂与岭西汽车厂的联营已经万事俱备,可是黄子堤市长始终没有最后拍板,侯卫东作为副职没有权力独自决定这样的事。

    侯卫东当惯了一把手,这一次当副市长,自己有思路有办法,却很难变成具体行动,他再次感慨道:”妈的,以后再不当副职了,实现不了自己的意志,这个官当起来有什么滋味!”

    十天以后,侯卫东接到了楚休宏的电话,楚休宏道:”侯市长,周省长请你来一趟。”

    侯卫东敏感地意识到楚休宏的声音没有往常的热情,问道:”有事情吗?”

    楚休宏道:”有份内参,周省长看了不太高兴,他要当面问你,你要有所准备。”

    侯卫东不敢怠慢,叫上车,在高速路上一路疾驰,很快来到省政府。在办公室里,周昌全低头看文件,把他晾在一边。侯卫东太熟悉周昌全,也不着急,打了声招呼,安静地坐在桌旁。

    过了一会儿,周昌全千瘦的脸就如高速路两旁的黑夜那么深沉,没有笑意,没有怒意。他推了推桌上专用文件夹,道:”这是谁的手笔?”

    这是一份关于沙州、铁州国有企业面临困境的内参,作者是移山。内参分析了沙州、铁州两个工业强市面临的问题,各举了两个案例,沙州的案例之一就是沙州绢纺厂。在内参上,省长朱建国批示道:”请昌全副省长提意见,在省政府常务会上研究,朱建国。”

    “你说说内参是怎么一回事?”

    侯卫东道:”写得挺客观,基本符合当前企业的现状。”

    周昌全不客气地打断道:”你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移山的文章与你配合得很好啊。”

    侯卫东这才醒过味来,移山这一篇文章的观点和自己多次汇报的观点一致。从周昌全的角度来说,应该是误认为是自己所策划,他道:”移山毕竟是大报记者,有眼光,与我想到一块了。”

    周昌全把头仰了仰,目光锐利,道:”这不是你的主意?”

    侯卫东道:”我是沙州副市长,这点组织观念还是有的。”

    周昌全打断道:”你以为全岭西皆醉,就你一个人独醒吗?你是沙州市政府的官员,不是愤青,反映情况有多种渠道,将沙州的事情通过内参捅到上层,这是最不可取的方式。你若是市委书记、市长,有这样一个副职,你会如何想?”

    又道:”你这人点子多、胆子大、能办事,在未成为党的中高级领导干部前,有时不讲规矩,没有大问题。如今身份不同了,你是厅级干部,必须得记住党的组织纪律。没有纪律,党组织就是一盘散沙。带着约束能办成大事,则是真正的成熟。你要牢牢记住,你是沙州副市长,是领导集体中的一员,如此重大的决定只能是集体的声音,而不能由你来当英雄。”

    侯卫东点了点头,郑重地道:”我记在心上了。不过,我与这事确实没有关系。”

    “治理一个大省,一个大区,依靠组织是正道,个人英雄主义在高层决策中格外危险,你这个人有这个倾向,我得给你敲一敲警钟……周昌全放缓了口气,道,”你再谈一谈具体事。”

    侯卫东道:”绢紡厂就是一个不断膨胀的脓疮,如果不及时解决,就是一个灾难,具体来说……”

    听完侯卫东详细的介绍,周昌全道:”钱书记和朱省长都有批示,这对一个市级企业是极其罕见的,我最近得到沙州来一趟。”

    谈完工作,周昌全冷不丁地道:”你和黄子堤矛盾还是不小,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他带私货,他到底如何带着私货?从外人角度来看,你在南部新区搞独立王国,是不是也可以被人认为带着私货?”

    周昌全再次提起这个话题,侯卫东不能再隐讳了,他决定趁机将自己与黄子堤的龃龉彻底说清楚,道:”我和黄市长确实有矛盾,这个矛盾不是一年形成的。当年黄市长当市委副书记,我是市委办副主任,我们之间关系还很不错,出现裂痕是我在成津工作之时。沙津路分为四个标段,黄市长想让易中岭承包一个标段,被我拒绝了,这是我和黄市长产生的第一次隔阂,当时我之所以拒绝黄市长,原因只是不信任易中岭。”尽管以前讲过当年发生在益杨检察院的事情,他仍然重新讲了此事,而且比上次多了更多细节。

    周昌全认真询问了一些细节,心道:”黄子堤与易中岭怎么就混在一起?心有贪欲,这是黄子堤的致命伤!”

    当年提拔黄子堤之前,周昌全知道黄子堤爱占小便宜,他认为黄子堤这是小家子气,并不是致命伤,犹豫之后,还是向省委推荐由黄子堤出任市委副书记。可以这样说,黄子堤能走到今天的岗位,他在里面起到了关键作用。

    此时,面对着另一位心腹手下的尖锐说法,周昌全心里对黄子堤有了看法,但是没有将自己的看法表达出来,道:”领导打招呼在现实生活中并不罕见,这里面情况复杂,不能一概而论。打招呼并不是了不得的坏事。你认为他带有私货,还有什么更具体的事情?”

    侯卫东认真回想了一会儿,黄子堤除了与易中岭等人关系密切以外,还真没有其他明显劣迹。尽管易中岭和黄二在沙州获得了不少土地,但是这也是通过正规程序办理的,黄子堤即使打了招呼,可是谁又能拿得出证据。而在办理絹紡厂的事情上,摆在明处,只能说黄子堤与自己的观点不同。

    他略为斟酌,道:”在沙州,目前有两人几乎将最好的土地拿去了,一个是易中岭,另一个是黄二,黄二也就是黄志强。我被任命为南部新区主任以后,为了改变这种现象,才建了南部新区交易平台。这套制度建成以后,我只是监督制度的执行,具体的事情我不管。”

    周昌全当过一方主官,知道土地中的猫腻,道:”你再谈细一些,放开了谈。”

    结束这次谈话时,周昌全推心置腹地道:”卫东,你有理想有追求,这很好,可是官场有着自身的规律和规则,你是厅级领导,记着最好别犯官场之忌。否则,谁还愿意对你交心,没有人拥护,你还算什么领导?你现在就是朱民生的一把刀,但是他仅仅会把你当成一把刀而已。你是岭西最年轻的副市长,有着远大的政治前途,说话办事要慎之又慎。数十年甚至是上百年形成的潜规则,非常顽固,凭一人之力难以消除,我们要利用之。只有做到戴着脚镣和手铐还能跳舞,还能为人民办实事,才是真正的高手。你要成为政治家,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离开了周昌全的办公室,侯卫东上了车,不说话,点燃一支烟,慢慢吸。

    周昌全这一番话完全是肺腑之言,是出自对侯卫东的关爱,否则也不会让侯卫东到省城来接受训话。侯卫东对这一点理解得很是深刻,因此,在出门时,他对周昌全行了一个三十度的鞠躬礼,这是发自内心的礼节。

    上了车,晏春平问道:”侯市长,回沙州吗?”

    侯卫东突然间很怀念当年在青林山上青春热血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日子,而在岭西,来往最多的朋友就是上青林曾宪刚,道:”先不回沙州,我要找老朋友喝酒。”

    独眼曾宪刚正在带着小儿子玩耍,手机响了起来,宋致成提醒道:”手机响了。”

    曾宪刚道:”我跟儿子玩的时候,不接电话。”他穿着一件短袖,健壮的身体并没有因为大鱼大肉的日子而变成脂肪。

    铃声要结束的时候,宋致成拿起手机看了看号码,道:”是侯卫东的电话。”

    听说是侯卫东电话,曾宪刚赶紧接了过来,道:”疯子,今天怎么有空给我打电话。”

    一声”疯子”传来,让侯卫东心里觉得异常舒服,道:”宪刚,我在岭西,找你喝酒,去馆子还是你家?”

    曾宪刚道:”和领导喝酒就到馆子,和朋友喝酒就在家里,我给你准备了好酒。”自从前妻被杀以后,他就戒了酒,不过他在家里长期备了些好酒,有国产茅台还有洋酒,这不是他喝,是专门给到家里喝酒的客人准备的。

    得知侯卫东要来,宋致成赶紧去看冰箱,取了些鱼、肉,仔细地交代了阿姨。

    侯卫东一个人上了楼,晏春平和驾驶员到金星大酒店去开房间。吃饭时,由于曾宪刚不喝酒,由宋致成陪着侯卫东喝茅台。几杯酒下肚,宋致成脸红了,话就多起来:”我们宪刚今年成为市政协委员了,以前是区政协委员。这几年我们做了些工作,有领导答应他进人省政协,我们的目标是下一步成为全国政协委员。”

    曾宪刚瞪了她一眼,道:”进政协有什么好吹的,你这女人,到一边去。

    宋致成脸红红的,很有些喜色,并没有因为曾宪刚说话而生气,道:”进了省政协,有了社会地位,被人欺负了也有地方说话,有人帮着我们说话。”

    侯卫东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道:”进入省政协,这是一件好事。当初我们在上青林开石场,哪里能够想到这一天,只是可惜了秦大江。”正喝着,秦敢和曾宪勇也开着车来到了岭西。他们两人在成津做铅锌矿,赚钱赚得意气风发,在曾宪刚家中见到侯卫东,不顾曾宪刚劝阻,开车到专卖店买了最贵的洋酒。

    这一夜,秦敢、曾宪勇、宋致成皆醉,侯卫东喝得半醉,与曾宪刚说闲话直到凌晨两点,然后回到金星大酒店。

    痛痛快快睡到了第二天中午,起床以后又冲了一个热水澡,当他从卫生间出来,又变得精神抖擞。

    上了高速路,他暗道:”开弓没有回头箭,无论如何,改制工作必须咬牙坚持下去。”

    两天以后,在市委小招待所,副省长周昌全与朱民生、黄子堤、侯卫东、粟明俊、蒋湘渝见了面。传阅了移山的文章以后,周昌全道:”今天不是务虚会,是真正的务实会,大家别谈理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研究沙州国有企业如何改革,还有市絹纺厂这事如何办。钱书记、朱省长都有批示,搞不好,我们这群人如何交代?”

    他看了一眼在座之人,道:”侯卫东是分管领导,先讲。”

    侯卫东毫不保留地将自己的改制思路抛了出来。

    这一次小范围高规格的会议开了约两个小时,取得了三个成果:一是沙州国有企业改革继续深入,第一批改制企业要按时间完成,二是针对绢纺厂的特殊情况,将絹紡厂纳入第一批改制企业;三是促进岭西汽车厂和沙州农用车厂的联营。

    后两个是个例,将提交市委常委会。

    在这一次会议上,侯卫东的建议基本上得到了采纳,他长舒一口气的同时,也感到了巨大的压力。

    新改制方案提出来以后,经过了周昌全认可,而且朱民生、黄子堤、宁玥、粟明俊和侯卫东等与改制相关的领导都参加了小规模高规格的座谈会,因此在常委会上,常委们都没有什么意见,顺利通过了沙州市絹纺厂实行改制的决定。

    侯卫东提出的”请国内知名评估公司进行清产核资,同时成立沙州国有资产管理公司”等原则性意见,也获得通过。

    新改制方案通过以后,一石激起千层浪。

    绢紡厂召开了中层干部会。在会上,市絹纺厂厂长项波悲哀地发现,几乎所有中高层干部都是旗帜鲜明地站在了蒋希东的阵营,包括以前配合得还不错的杨柏,居然也在会上表示支持蒋希东。关于捆绑销售之事在会上被拎了出来,项波被参会人员骂得狗血喷头。

    沙州农用车厂从厂领导到工人也都对未来充满了期待,如果联营方案通过,他们就将成为岭西汽车厂的一部分。作为岭车职工,无论是经济效益还是自豪感,都比作为沙农厂职工要大大提升。

    就在侯卫东全心全意投入国有企业改革之时,任林渡也开始忙于进行公关。沙州驻京办主任出现了空缺,他作为信访办副主任,想争一争驻京办主任这个位置。

    转眼到了秋之尾,冬意渐渐逼来。不过太阳出来时,仍然天高气爽,沙州大地沉浸在秋的收获之中。

    侯卫东上了楼,见到任林渡站在走道外,手里拿着文件夹。

    侯卫东以为任林渡来汇报信访办的相关工作,一边走向自己办公室,一边问道:”有事吗?”

    任林渡一直带着下级的神情,自觉扮演下级的角色,他便也把任林渡当成了下级。

    任林渡笑了笑,并不答话。等到侯卫东进了办公室,坐在椅子上,他才道:”今天晚上有空没有,我约了秦小红、杨柳和郭兰等人,以前我们老青干班的几个人,一起聚聚。”

    侯卫东此时百事缠身,晚上东城区欧阳区长还请吃饭,他看到任林渡企盼之情,犹豫一会儿,还是答应了,道:”好吧,晚上大家在一起吃顿饭。”又道,”林渡,你是不是有事要说,我们是什么关系,你也别吞吞吐吐了。”

    任林渡在青干班时,算是班上的风云人物。他调到益杨县团委时,侯卫东还在上青林艰苦度日;在侯卫东当上县委书记秘书时,他亦当上了县委副书记赵林的秘书。从资历来说,他和侯卫东相差不多,甚至还略高于侯卫东。

    两人拉开差距是在同当县委书记秘书时,侯卫东深获祝焱信任,后来当上了县委办副主任、开发区主任、科委主任,再当上了周昌全秘书,从此正式走上了沙州的政治舞台。任林渡过于外露的性格成为县委书记秘书的致命缺陷,他当了吴海县委办主任多年,始终当不了常委,从科级到处级这关键一步落后以后,便步步都落后于侯卫东。

    调到了信访办任副主任,这才解决了副处级。任林渡痛定思痛,承认了现实,将面子和自尊都抹了下来,他打定主意跟着侯卫东脚步前进。对于任林渡来说,他用这种态度与侯卫东接触,是对现实的妥协,也是凤凰在火中重生。

    任林渡道:”听说驻京办主任要调整,我想争取这个机会。”以前他想过这个职位,只是没有机会,但他没有放弃,一直紧盯着,因此在第一时间打听到异动。

    侯卫东对任林渡认识很深,心道:”任林渡最大的优点就是擅长交际,驻京办主任倒是很适合他。任林渡到了驻京办,以后我到北京办事也方便一些。”他当场表态道:”这事我尽量帮你撮合,但是话我要先说清楚,如果两位主要领导有了人选,我就无能为力。”

    领导做事讲究滴水不漏,话说到这个地步,已经很够意思了。任林渡道:”侯市长只要肯出手,我就有信心了。”

    侯卫东笑道:”林渡,你别恭维我,我先帮你摸摸底。”他给市政府秘书长蒋湘渝打了电话:”湘渝,在忙什么?”

    蒋湘渝曾经是成津县长,两人搭过班子,关系不错,说话也就随便:”侯市长,我是在执行会议指示,与几个评估机构接触。这些个评估机构屁眼心心是黑的,要价很高。我选定几个信誉稍稍好点的,到时你们来定。”

    谈了几句工作,侯卫东奔向了主题,道:”听说驻京办老周另有安排,新人选有意向没有?……没有就好,我给你推荐一个人,信访办副主任任林渡,他当过县委办主任,在信访办岗位上也很出色,到时你要帮着说话。”

    蒋湘渝道:”这事不敢打包票,驻京办一直是杨市长在管,有什么消息,给您报告。”

    火佛煤矿发生了事故

    侯卫东办事爽快,他决定要帮助任林渡,也就不遗余力。前一次,他借助陈曙光的力量让粟明俊成为市委常委、宣传部长,如今粟明俊成为朱民生身边人,对侯卫东帮助甚大。从这个角度来说,帮人其实就是帮自己,万事不求人其实是胆怯者给自己的伪装。

    他给蒋湘渝打了电话以后,又拨通了粟明俊的电话:”秘书长,给你推荐一个人才,驻京办主任要调整,信访办副主任任林渡是一个人才,在合适的机会,你帮我推荐。”

    粟明俊当过组织部常务副部长,与当时的吴海县委办主任任林渡有过接触,道:”我知道任林渡这个小伙子,挺机灵,放在驻京办还挺合适,老弟交代的事情,我会记在心上。”

    侯卫东打完两个电话,对任林渡道:”我给两边的秘书长都打了电话,另外,我再找机会给杨市长谈一谈,尽量推荐你,但是这要在两位主要领导没有内定人选的情况下,希望你能理解。”

    任林渡见侯卫东真心实意帮忙,甚为感激,道:”谢谢侯市长了,如果能到驻京办去工作,一定不会给侯市长丢脸。”

    离开办公室时,任林渡挺高兴,可是想起侯卫东与两位秘书长打电话时的轻松随意,心里充满失落,暗道:”我和侯卫东同时毕业,此时有了天壤之别,我看见两位秘书长是恭恭敬敬,连话都说不上,真是货比货得丢,人比人得死。”又想,”现在想这些事有什么用,还是得承认现实。刘坤靠着黄子堤,我就靠着侯卫东,侯卫东的发展潜力肯定大过黄子堤,我总不能输给刘坤。”

    下楼时,恰好遇到张小佳到政府来办事,任林渡主动打招呼,道:”张局长,你好。”

    张小佳作为市园林局副局长,也是副处级,与任林渡平级。她对任林渡挺有好感,停下脚步,道:”任主任,在忙呢,近期有没有我们园林局的信访件?”

    园林局原本信访件挺少,只是由于局里要建一个苗圃,涉及征地之事,与村民有了交集,这才有信访之事。张小佳恰好分管这一块,到信访办来过好几次。

    任林渡对张小佳的态度好得很,道:”现在暂时还没有来人,但是我估计元旦节还得闹一次。”说了几句,他热情地邀请道:”今天晚上我们几个在益杨工作过的青干班聚会,就在新月楼外面水陆空,侯市长要参加,你是益杨的媳妇,晚上一起聚聚。”

    小佳晚上没有什么事,吃饭地点又在新月楼外,道:”好吧,我下班以后过来。”

    上了办公楼,张小佳来到杨森林办公室。杨森林是常务副市长,分管建设口,张小佳是过来汇报沙州公园改造方案。正说着,侯卫东也到了门口。

    杨森林见到侯卫东,开玩笑道:”你们两口子一起到我办公室,难得啊,稀客。”

    侯卫东开了个玩笑,道:”张局长汇报完了工作,给我打电话,我再给杨市长汇报工作。”他是过来帮任林渡谈驻京办主任一事,见老婆在里面,就回到自己办公室。

    过了十来分钟,张小佳来到侯卫东办公室,站在门口,道:”我的事讲完了,杨市长在等你。”

    侯卫东道:”老婆大人难得到我办公室,进来坐坐。”

    “在你们的办公室坐着拘束,走了。”小佳又道,”对了,刚才我在楼上遇到了任林渡,他说晚上益杨工作过的几个同志一起吃饭,邀请我参加。”

    侯卫东没有想到任林渡嘴巴这么快,他实在不愿意郭兰与小佳碰面,道:”刚才接到电话,又有一个推不开的应酬,恐怕不能参加任林渡的聚会。”

    小佳知道侯卫东应酬多,道:”你少喝点酒,别以为自己是酒仙,喝醉酒,难受的是自己,娱乐的是别人。”

    送走小佳,侯卫东心道:”任林渡工作时间也不短了,怎么还是这样一张快嘴,成也是这张嘴巴,败也是这张嘴巴,是否适合驻京办主任一职,还真值得考虑。”转念又想道,”任林渡尽管有缺点,他的基本素质还是过硬,这样的人不提起来,说不定还会选个更差的,比如说刘坤到了驻京办,那才是真的糟糕。”

    侯卫东来到了杨森林办公室,委婉地向杨森林推荐了任林渡。回到办公室后,他给任林渡打了电话,道:”非常抱歉,我晚上有接待,就不去水陆空了,你自己安排。”

    在办公室坐了一会儿,东城区区长欧阳胜进来,谈了工作以后,再次邀请共进晚餐。侯卫东已经推过好几次,这一次,他答应了欧阳胜的邀请。

    由于侯卫东不能来赴宴,张小佳与杨柳等人不太熟悉,也找了一个借口推托。

    侯卫东不能来,这让任林渡感到一丝遗憾。任林渡犹豫了一会儿,给妻子温红打了电话,邀请温红一起吃晚饭。平日里,温红很少参加任林渡的活动,听说要与丈夫同事一起吃饭,赶紧化妆,换了最时髦的衣服,准时来到餐厅。

    郭兰、杨柳、秦小红三人都准时来到水陆空。见到打扮得体且人时的温红,郭兰暗自松了一口气。任林渡从青干班开始就发起爱情攻势,这一场接近十年的爱情长跑,没有让郭兰感到幸福,反而给了她压力,特别是任林渡离婚以后,她有了一定的心理负担。在餐厅见到了温红,她便明白了任林渡的心境,不禁为其感到高兴。

    吃饭时,最初的话题是青干班的诸事,很快,话题就转到了侯卫东身上。

    任林渡感慨道:”当初参加青干班的同学,除了郭兰和侯卫东,大多境遇平平,幸好有你和侯卫东给青干班争气,否则青干班就要全军覆没了。”

    “青干班的目的就是培养科级干部,那一届的青干班学员中出了一个副市长,还有好几个处级干部,已经算是完美地完成了任务。”郭兰在组织部门工作时,参加了无数培训班,青干班实在是一个不起眼的培训班。

    秦小红仍然是大大咧咧的性格,喝了酒,脸上红彤彤的,道:”侯卫东当年在上青林修路时,处境是我们这一群人中最糟糕的,我那时根本没有想到他会这么有出息。我老公还真是有眼力,他一直坚持认为侯卫东就是前途不可限量的人物,我还和他争论过,现在看来,老公的判断是正确的,比我看得远。”

    任林渡道:”读青干班时,我就和侯卫东住一间寝室,谁料到他会当副市长,他这人的运气也太好了。”

    秦小红马上纠正道:”这不是运气好的问题,还是一个能力问题,他这种人不管做什么都会成功。比如说,就算他不当官,仍然在上青林开着石场,这几年交通建设、市政建设的量这么大,他肯定是千万级的富翁了。

    话题就围绕着侯卫东进行,郭兰尽量不发言。她是局中人,听到耳中,滋味自然不同。渐渐地,座中人成了电影中的布景,她的思绪不知不觉飞到了难以忘怀的风景区。

    聚会散了以后,郭兰一个人行走在街道上,街道上的热闹与她无关,路灯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

    侯卫东与东城区区长欧阳胜吃过晚饭,他拒绝了去脱尘温泉泡澡的建议,回新月楼。车行至路上,他瞧见了背着手包在街上独自行走的郭兰。他忍不住扭过头,透过车窗追随着郭兰的背影,只是晏春平和驾驶员坐在车上,他就只在车上看了看。

    走至新月楼中庭,侯卫东脑中依然映着郭兰的身影,孤零零的身影让他感到一阵没有来由的心痛。他还是拨通了郭兰的手机,道:”刚才我看见你一个人在路上。

    郭兰行走在路上,满脑子都是侯卫东的影子,当手机上现出那一串熟悉的号码,全身血液的流动速度顿时就加快了,脸上一片绯红。把手机放在耳边,顿时传来了舒服的男中音,她心跳加快,道:”今天晚上任林渡请客,我才回家。”

    听到郭兰的声音,侯卫东将所有顾忌抛在了脑后,道:”我想你了,能见你吗?”

    这一句话就如孙悟空的定身法,将郭兰硬生生地钉在了原地,身边的行人被如玻璃隔开,瞬间就没有了声音。郭兰静默了三秒钟,果断地回答道:”能。》”那你在原地不动,我过来见你。”

    侯卫东快步走进车库,开动奥迪车,直奔街道。远远地看到郭兰孤独的身影以后,他眼光如激光扫描仪一般,迅速将整个区域扫描一遍,见没有相识之人,迅速将小车停在郭兰身边。

    等到郭兰上车,侯卫东一踩油门,小车如游鱼一般进入了主车道,很快消失在滚滚车流之中。”我们到哪里?”

    郭兰看着窗外的灯光,道:”不知道。”她的声音中带着些忧伤,还有些迷茫。

    侯卫东看了郭兰一眼,将音响打开。小车内回荡起”四兄弟”浪漫深情的歌声,歌声与仪表盘上的点点灯光共同营造了一道奇异的风景。

    车上了高速路,郭兰放弃了内心的挣扎,暗道:”既然是真心喜欢侯卫东,聚在一起何必这样矫情?”她脑中猛然间迸出了一句暴君的名言:”我死后,哪怕洪水滔天。”

    侯卫东扭头看了一眼郭兰,道:”你在想什么?”

    郭兰没有回答,反问道:”你在想什么?”

    侯卫东侧脸在车内仪表盘的灯光下,线条显得很是刚硬,他一字一句地道:”我刚才想起了路易十五的一句话我死后,哪怕洪水将至。”郭兰吃惊地看着侯卫东,半天合不上嘴。

    “怎么了?这是我的实话。”侯卫东知道郭兰是聪明人,聪明人一般只需要点到为止,路易十五的这句话很符合侯卫东此时的心境,郭兰应该能够理解。

    “我明白这是实话。”郭兰看着侯卫东的眼光热烈起来,道,”你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

    “这是我的问题。”

    “我正好想到了这一句话”我死后哪怕洪水滔天,和你说的是同一句话的两个译法。”

    说到这里,两人都不说话了,都有了”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之感。在高速路上开了一会儿,天上下起了雨,雨点在车灯照耀下如万条银丝,车内就更加温馨。

    下了益杨县高速路口,侯卫东将车直接开到了沙州大学。”你怎么开到学院来了,我妈还在这。”

    “这叫灯下黑,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侯卫东透过车窗,抬头看了看窗外,郭兰家里的客厅还开着灯,微弱的灯光射出阳台,让人感觉很是寂寥。

    他上了楼,打开门,然后打开手机做手电筒,在阳台上晃了晃。郭兰提着包,急匆匆地上了楼。

    进了门,两人如冬天里穿着单薄的旅人,用尽力气抱在一起,感受着对方的体温。

    “让我看看你。”拥抱一会儿,侯卫东用手托着郭兰的下巴,让她的头微微地仰起。这个动作在电影里一般是恶霸、流氓和花花公子的招牌,而且总会受到女主人公的反击。此时,郭兰微微抬起头,如一朵盛开的水莲花。

    10点,激情之后,关着灯,坐在客厅里听着音乐,浪漫如同音符一样,在黑屋里旋转。

    这时,放在客厅桌子上的手机突然振动起来,”嗡嗡”的低沉振动声在安静的夜晚很响亮。

    侯卫东原本想关掉手机,可是作为副市长,管着许多具体的事情,彻底关掉手机是一件很不明智的事情。

    当手机第一次振动结束,侯卫东看着怪物一般的手机,心道:”如果再响一次,就有重要事情,若不再响了,恐怕就无事。”

    正说着,手机又振动了起来。

    侯卫东这才拿起手机,手机显示是杨柳的号码。

    “晚上任林渡请我们吃了饭,吃完饭以后,我回办公室取材料,无意中听到些事情。”杨柳说话的声音很低。

    听到杨柳的口气,侯卫东意识到有重要的事情,他不动声色地道:”你别急,慢慢说。”

    “我在上卫生间,听到有人打电话,打电话的人应该是省纪委的人。她大约没有料到这么晚了还有人,在电话里说家里有一部蓝鸟和奥迪,这很不正常,我猜和您有关。”

    侯卫东吃了一惊,口里道:”谢谢你,我知道了。”

    放下电话,郭兰看了看他的脸色,道:”有急事吗?”

    “恐怕有人在査我。”侯卫东没有说是杨柳打的电话,只是将大意讲了讲。

    “这事还有些麻烦,按你们的家庭收入,不应该有这些东西。”侯卫东道:”这是第三次调査我的家庭收入,真是烦人。”郭兰安慰道:”你别这么想,作为高级干部,这是必须接受的调查,任何事情都是有得有失,你在得到政治地位的同时,也将失去部分自由。”

    侯卫东将靠在肩上的郭兰抱在怀里,低头吻了吻,道:”烦恼还真是无处不在。”

    郭兰回吻了侯卫东,吻完,道:”如果让你在官位和财富上选一样,你做何选择?”

    侯卫东笑道:”煤矿等产业是股份制企业,且从法律上都属于我的母亲。如果必须选择,我,大约还是会选择财富。”经过了十年的奋斗,他的人生观和世界观与初出学校时相比已经有了改变。

    “省纪委来了人,你得有迎接风暴的准备。”郭兰立起身来,吻了吻侯卫东,又道,”我明天要到学院开会,就不回沙州了,你回去吧,别太晚了。”

    侯卫东知道郭兰心中不舍,能说出这样的话,还是很有分寸,他也没有啰唆,吻了吻郭兰湿润的嘴唇,道:”那我走了。”

    郭兰理了理侯卫东的衣领,道:”路上小心点,别开得太快。”

    晚上11点,侯卫东回到沙州。当夜,他脑中怪梦不断,梦中总是爆竹声声。

    第二天上午10点,他正在开会,突然接到了父亲侯永贵的电话:”出大事了,煤矿瓦斯爆炸了。”

    侯卫东吃了一惊,反问道:”什么?我没有听清。”

    侯永贵声音很大:”矿上瓦斯爆炸了,你赶紧过来。”

    侯卫东此时正在开会,道:”你稍等一下,我在开会,等会儿给你打过来。”说完,他挂了电话。事情已经发生了,着急没有用,父亲侯永贵当过多年派出所所长,他相信父亲的现场处置能力。

    十分钟后,侯卫东不紧不慢地结束了会议。回到办公室,他立即关闭房门,这才给父亲打了过去,接电话的却是母亲刘光芬。

    “妈,死了几个人?伤了几个?”侯卫东语气尽管轻描淡写,心里其实也挺着急,如今省纪委正在沙州,火佛煤矿如果出了大事故,事情就麻烦了。

    刘光芬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群情激昂的场面,声音在打战,道:”死了两人,还有几个伤员。”

    侯卫东暗中松了一口气,道:”是重伤员还是轻伤员?”

    “伤势不重,在医院观察。”

    侯卫东松了一口气,道:”镇里唐树刚镇长是处理矿难的老手,与我关系也还不错。何红富也是多年矿长了,按照正常程序走,只要把赔偿金准备好,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刘光芬听到小三平静的声音,怦怦乱跳的心才稍稍平静,道:”我被吓死了,以前觉得那些老百姓挺忠厚,怎么出了点事就变成了强盗了?开煤矿太危险,干脆把煤矿卖掉。”

    “老妈,现在不是抱怨的时候,先把眼前的事处理好,死了人,家属闹一闹也很正常,关键还是得出钱,人家失去的可是生命,赔偿一定要到位。而且现在是股份制企业,不是说关就能关的。我等一会儿还要给何红富打电话,让他全权处理。”

    刘光芬这时才醒过劲来,道:”小三,你千万别过来,火佛煤矿是股份制企业,与你没有任何关系,官场的人太复杂,小心他们借机整你。我就是一个老太婆,坐监狱我去,你千万别过来。”

    刘光芬是一名小学老师,与官场没有什么交集,加上侯卫东回家基本上不说单位的事,因此,她对于官场的印象主要来源于影视剧和小道消息。影视剧的官场生活大多似是而非,小道消息通常具有离奇色彩,她对沙州官场的印象既真实又虚幻。

    侯卫东此时心情并不平静,矿难本身就很复杂,更何况还有省纪委的人正要到沙州查案,他有意让母亲放松,笑道:”老妈,这事的核心就是赔钱,还没有到承担刑事责任的地步。赔钱以后就是整顿,你和爸一切听政府的,就没有错误。”

    刚放下电话,晏春平敲了敲门,然后直接推门走了进来。

    晏春平很激动地道:”侯市长,刚才接到我爸的电话,他说火佛煤矿发生了瓦斯爆炸,死了两个人,有一个是红坝村的。”

    听说死者有一个是红坝村的,侯卫东心里松动了一下,但是他并不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晏春平。

    晏春平热脸贴上了冷屁股,稍为愣神,便明白自己犯了大错。即使是侯卫东开的煤矿,自己也绝对不能说出来。心里明白嘴里不说是好同志;心里明白嘴里说出来则落入下乘;心里不明白则是糊涂蛋。

    想到了这一层,他眼睛一转,改口道:”我爸知道侯市长联系过红坝村,关心红坝村的事情,因此打电话告诉我。”

    侯卫东见晏春平改口还迅速,尽管改口显得很勉强,总体来说还算机灵,道:”开矿是双刃剑,一方面搞活了当地经济,另一方面也出了不少安全事故。上青林石场和下青林煤矿,这些年死的人也不少。你给晏书记打电话,让他尽量为死者争取合情合理的补偿,不能让死者家庭生活困难。”

    晏春平走出办公室,仔细回想了侯卫东交代的话,心道:”侯市长所说的重点在合情合理上面。什么叫合情合理?就是死者家属不狮子大张口,煤矿及时给钱。”

    他马上打了电话给父亲晏道理,讲了这层意思。

    晏道理正在家里,儿子传达的意思基本上也是他的想法。他把手机放回裤袋,一步一摇地来到死者家里。

    死者的母亲和一帮子亲戚去了矿上,死者的父亲与见过世面的堂兄弟留在了家里,他们把村支书晏道理和村主任刘勇请到家里,大家沾亲带故,一起商量事情。

    堂兄道:”把事情闹大,让矿里拿钱,不拿钱就抬棺材到镇里,实在不行就抬到县里去。”

    另一人道:”听说煤矿是侯卫东开的,他可是副市长。”

    “就是侯卫东开的矿,平时是侯老爷子在这里守着,我在那里拉过煤,侯老爷子为人还是可以,应该要出钱。”

    死者父亲抱着脑袋,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让他没有了主张。

    晏道理抽了一会儿闷烟,对死者父亲道:”代三哥,人死不能复生,你别闷在心里怄气,不管这是谁的矿,都得按规矩办事,应该给的钱必须要给足。我们找矿上的目的就是拿钱,你说是不是?”

    大家都知道这是矿难的规矩,开始集中精力讨论钱的事情。青林镇矿难较多,有现成的例子,死者父亲咬了咬牙,道:”我儿死得惨,不拿十万块钱,搁不平,天王老子我也不怕。”

    得到了这个数字,晏道理给儿子晏春平打了电话。

    得知了这个数据,侯卫东心中就有底了,他马上给父亲侯永贵打去电话:”我摸了底,红坝村的那家要十万,我的想法是只要不离谱,尽量满足,一定要注意好分寸。”

    过了半个小时,侯永贵又将电话打了回来,道:”如今县安监局、镇政府都到了矿上,唐树刚镇长刚和村民开了座谈会,赔偿定在六万一个人。”

    “爸,这两年煤矿生意好,赚了不少钱,别亏了死者,尽量满足他们的要求。”

    侯永贵道:”刚才唐镇长和我私底下交谈了,他的态度是我们不能超标准赔付,我们把标准提高以后,以后镇政府就不好谈判了。唐镇长的意思是青林镇赔付标准就在六万块,我们每家给六万就行了。”

    这倒让侯卫东感到为难,他略为思忖,道:”这事处理一定要干脆果断,不能让村民闹起来,即使明面上给六万,暗地里也可以多给一些。当然不能留下后患,手续要干净。”他又交代道:”这事你别出面,由何红富去交涉。”

    挂断电话,侯卫东把晏春平叫到办公室,道:”春平,你有多长时间没有回去了,我放你两天假,回家看看你爸。”

    晏春平顿时两眼放光,他知道为侯卫东效力的时刻到了,挺着胸膛道:”侯市长,你有什么话要带给我父亲吗?”

    侯卫东道:”晏书记说死者要十万,我同意死者的要求,可是唐树刚的说法也有道理,你到镇里与矿上的何红富联系一下,想办法给每个村民补足十万,这样才不会亏欠死者。”他补充道:”这次是放假回家,顺便办事,别在镇里招摇,住上两天马上就回来。”

    晏春平尽管还不太稳重,可是爱动脑筋这个特点越来越像晏道理,办事也很灵活,让他回去办理此事,还是比较放心。

    等到晏春平离开了办公室,侯卫东对矿难就没有什么担心的,他思路转到了省纪委身上,心道:”自己当初还算果断,否则事情麻烦了。”

    话虽然如此说,可是他也明白,作为市领导,其直系亲属在分管领域里经商办企业,并不符合廉政规定,这就是被人袢击的靶子。

    侯卫东在屋里转了几圈,暗道:”人死卵朝天,不死万万年,火佛煤矿和我在法律上没有任何关系,我没有在上面签一个字,就算调查又有什么关系。”

    此时,省纪委办公室接到一个电话,来电者说火佛煤矿发生安全事故,而这个煤矿是侯卫东所有。

    白包公高祥林听到汇报,立刻指示在沙州的廖平,道:”这是一条重要线索,你派人去暗访,看他们到底是怎么办事情的。”

    廖平已经了解此事,道:”出矿难的是火佛煤矿。火佛煤矿在益杨县青林镇,侯卫东以前在这里工作过,这个煤矿是股份制企业,侯卫东母亲刘光芬是大股东。”

    高祥林道:”你要尽量收集客观资料,注意分寸。”

    廖平又道:”我觉得侯卫东的问题不严重,问题严重的是黄子堤。沙州土地买卖很不规范,易中岭和黄志强两人拿了百分之六十的地,黄志强就是黄子堤的儿子,他已是外国籍。”

    高祥林沉吟着道:”此事线索是出来了,但是涉及正厅级领导,必须要有实实在在的证据,否则最多就是擦边球,这个分寸你要掌握好。”他加了一句:”你在沙州的活动,只同朱民生和济道林两人保持联系,这两人都是政治觉悟高的党员干部,可以信赖。”

    放下电话,高祥林心情也很沉重,心道:”侯卫东是全省最年轻的副厅级干部,发展潜力很大,如果犯了错误,太可惜了。”

    在事故当天,晏道理安抚了留在村里的家属,又接到镇里的电话,让他赶紧到火佛煤矿去招呼红坝村村民。

    他是知道内情的,赶紧到了煤矿。

    在处理此事时,市安监局也派了三位同志参加,他们看了火佛煤矿处理事故的现场。在青林镇政府与村民谈判时,一名安监局的同志不动声色地来到了围观人群之中。他看到了一位矿工模样的人,散了烟后,问道:”听说这个矿是侯卫东开的,他开的矿怎么也出事了?”

    矿工抽着烟,他没有理会第一点,道:”青林这边的煤矿都是高瓦斯矿,容易出事,火佛这边设备最好,安了瓦斯报警器,这是第一次出事。煤矿要出事,谁能说得清楚。

    那人又继续问道:”这是侯卫东的矿吧?”

    矿工道:”我不晓得,厂长是何红富,平时倒有一位侯老头在这边。”此人来到矿里只有一年多时间,对矿上的情况是一知半解。”此时,晏道理恰好在劝说村民,耳朵里听到这几句对话,他斜着眼睛看了那人一眼,心道:”这个陌生人还有些怪,怎么总是问侯卫东,肯定有什么名堂。”晏道理仔细看了那人,越看越是怀疑,凑了过去,仔细听那人说什么。

    那人又道:”平时你看到侯卫东过来没有?”

    晏道理在一旁接口道:”侯卫东在市里当官,到矿上来做什么,我几年都没有见过他了。”

    那人见晏道理一副农民相,没有什么怀疑,道:”我听说这个矿就是侯卫东的,他还真有钱,买得起煤矿,这几年赚钱赚惨了。

    晏道理道:”老板是谁关我们屁事,只要按时发工资就行了。”他对那名外来矿工道:”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我就知道火佛煤矿工资最高,条件最好,老板大方。”

    那一位矿工并不认识晏道理,附和着道:”火佛煤矿伙食好,澡堂子还是淋浴,还给工人买了保险,工资也高。”

    晏道理接过那人散的烟,道:”你是县里的干部,怎么不到里面去坐?”那人道:”我就在外面转转。”

    晏道理觉得此人奇怪,正要再问他几句,这时接到了儿子的电话,他走到一边,问:”侯卫东叫你回来处理这事?”

    晏春平道:”他没有明说,就是这个意思。”

    晏道理脑筋转得快,道:”这是一个好机会,他派你来处理这事,你一定要好好办,办好了就能得到他的信任。”

    晏春平道:”我走之前,他说可以出十万,明里不好办,暗中都可以操作。”

    “既然愿意出十万,这事就好办了。”从晏道理的眼光看来,钱是最缺的东西,有了钱,村里的事情就太好办了,又道,”对了,我刚才遇到一位外乡人,很有些奇怪。”

    晏春平得知此事,赶紧给侯卫东报告。

    经过一天紧张的讨价还价,加上晏道理暗中―帮着矿上使劲,死者明里拿了六万补偿,暗地里又各拿了四万,聚在矿上的人也就散了。县安监局给火佛煤矿下达了整顿通知,也就撤回了县里,一场风波基本上消于无形。

    侯卫东对于瓦斯爆炸并不是太担心,当他听到了晏春平的报告以后,他猜到这多半是省纪委的人跟了过去,尽管无法证实这个想法,心里还是沉甸甸的。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它去了,我不想这事了。”侯卫东甩了甩头,似乎这样就可以将所有烦恼扔进太平洋。

    侯卫东将注意力集中在了案头上的改制方案。

    绢纺厂改制方案是经过多次讨论,平衡了各方利益诉求者,侯卫东不是太满意,却也只能妥协。方案如下:由现有领导层作为经营团队成立新公司进行融资控股、职工持股并引入战略投资伙伴的产权改革方式,絹紡厂管理层持股比例51%。”絹纺厂职工通过工会持股29%。”引进战略投资持股20%。……

    为了稳妥,侯卫东在方案中加了比较保守的两条要求。

    要求一:管理层按政府规定不以国有资产抵押融资。

    要求二:为做好清产核资,防止国有资产流失,绢纺厂改制要充分利用社会中介力量,由岭西中介机构介入改制进程,市政府多个部门协同监控。资产评估报告初稿由监管部门认真审核,交市政府部门反复讨论,并将意见反馈给评估机构。

    写了两条补充意见,他又在方案前面的意见栏签下:”原则同意此方案,送子堤市长阅示,侯卫东。”

    黄子堤看了方案,把侯卫东叫到了办公室,道:”方案是目前流行的管理层收购,绢纺厂应该是沙州市管理层收购第一案。只是我有一个问题,如果真不准国有资产抵押融资,絹纺厂管理层哪里有资金持股51%?如果谁有这个能力,这些人一定是贪污分子。换一个说法,你这个管理层持股的方案根本不能实行。”

    侯卫东道:”如果用国有资产抵押融资,则是用国资的油来熬国资的骨头,管理层等于是空手套白狼。加上第一条就是预防这种情况发生。管理层要成立新公司,他们肯定会融资,如何融资是他们公司的事。

    黄子堤扶了扶金丝眼镜,道:”岭西比起经济发达省,还比较封闭,这个方案出台,我们要背骂名,一句败家子是跑不了的。”

    侯卫东心里只想将事情做好,道:”骂名无所谓,我是分管领导,就由我来背这个骂名。”

    黄子堤道:”絹紡厂职工比较多,可以将职工持股比例提高,你将方案修改以后,先召集絹纺厂见个面,听取他们的意见。”蒋希东、项波、杨柏、高小军等领导很快来到了市政府。蒋希东苦心经营多年,今天终于要见分晓了,内心如擂鼓一般,

    脸上却仍然是黑脸黑面的样子,闭了一会儿眼睛,这才打开了厚厚的草案。看到管理层持股比例,他心中一阵狂喜。

    几年来,他们团队一起另起炉灶,将厂里的利益剥离了一块在三大销售公司,这三大公司的资金就是他们用来管理层持股的资金。抬起头来,正好看见了杨柏的目光,两人眼中皆有压抑不住的笑意。两人目光一碰就分开,低头掩饰着。

    约莫半个小时,侯卫东问道:”这个草案,大家有没有意见?”

    厂长项波脸上一阵发白,他当厂长以前,虽然是党委书记,却一直被蒋希东排挤在决策层以外,这也意味着,他前几年并没有多少财产,

    因此第一个发言:”絹纺厂资产不少,高中级管理层持股51%。至少有好几千万甚至上亿,不准抵押融资,大家就是卖屁股也拿不到这么多钱。”

    蒋希东针锋相对地道:”我愿意卖房子卖血,也要把钱凑出来,大家愿不愿意?”

    所有高管异口同声地道:”我们都愿意。”

    项波见到所有高管都是神采奕奕,包括杨柏都是满脸笑意,他顿时感到大事不好,联想隐约听到的事情,暗道:”这是一个圈套,我还是被蒋希东耍了。”

    他当厂长这一年,给易中岭行了不少方便,可是易中岭话说得漂亮,其实并没有拿出实际行动。他的家底也就是三十多万,算是房屋贷款,顶多能凑五十万,这个股份在新厂,自然就只能算是小股东。

    散会以后,项波发疯一样去找易中岭。易中岭在岭西办事,项波连忙坐车赶到了岭西,到了岭西,易中岭却又上了回沙州的高速路。

    折腾了几个来回,终于在易中岭别墅里找到了人。”虽然签了销售合同,前期铺垫了不少费用,我还亏了钱,能拿多少?”易中岭说得轻描淡写。

    项波急红了眼,道:”易总,你怎么能这样?当初不是说好了,销售利润五五分成,现在怎么变卦了?”

    易中岭一脸无奈,道:”我们说的是利润五五分成,现在销售公司根本没有利润,如何分?”

    “易总,我可是拿的低于成本价给你,怎么会没有利润?”

    “我刚才不是说了,销售渠道的建立要花钱,培训人员要花钱,租房子要花钱,现在公司还没有利润,这事可怪不得我。如果这个模式再坚持一年,我们就能赚钱了,可惜了。”

    看着易中岭皮笑肉不笑的面容,项波恨不得一拳打将过去,但他还是忍住了。

    等到项波离开,易中岭到了后面的那幢别墅,此时黄子堤正在悠闲地享受着美人和美酒。

    改制方案是由侯卫东提出来的,责任由他来背,但是战略投资者有两家,其中一家占9%。这家公司是由易中岭暗自控股,而这家公司里有黄二的45%股份,更妙的是,黄二是外国国籍。

    易中岭喝了一口酒,讽刺道:”侯卫东这个改革先锋,倒也真有功劳。”絹纺厂闹到省委、省政府都关注的地步,他意识到自己不可能独自吞下去,能成为战略投资者,也算硬生生插了一脚。而且这一脚插得合情合法,因此,他也算满意。

    黄子堤告诫道:”中岭啊,以后你也要改变思路。现在是有身份的人了,完成了原始积累,办事尽量走正道,这样才是长久之策。”

    易中岭举了举酒杯,道:”我这一段时间在看关于胡雪岩的书,以后当红顶商人,走正道。”他笑呵呵地冒了一句:”人间正道是沧桑,是不是啊,黄市长。”

    这次改制是采用当时全国最流行的管理层收购,稳定了絹纺厂的中层以上干部队伍,又由于有部分职工股,有钱的职工也能买到一些股份,总体上还是较为平静,可是不和谐因素也着实不少。不仅市里有反对意见,省里也有领导明确反对。

    厂长项波就是最不如意之人,他重当厂长以后,忙碌了大半年,为他人做了嫁衣,实在不甘心,他一方面暗中组织了部分贫困工人到市委、市政府集体上访,一方面向黄子堤提出交涉。

    黄子堤将事情推得干净,道:”方案是厂里提出来的,由侯卫东分管,我尊重厂里的意见。你是厂长,我就是尊重了你的意见。”

    项波此时是输了的赌徒,说话也就不客气了,道:”黄市长,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当初在易中岭家里,我们可是有言在先,现在将我抛开,太不仗义了。”

    黄子堤脸上闪出了怒气,道:”有言在先,有什么言,你说说。

    当初的一些话,有黄子堤在场,都是用的暗示、隐语。真正说到关键之处,黄子堤都没有在场,项波被堵了口,冷笑着道:”嘿,嘿,你们能做初一,不怕人做十五。”

    正所谓穿鞋的怕光脚的,黄子堤手握重权,家有巨款,与项波一般见识实在不划算,便放缓了口气,道:”你作为管理层,其实也有利的,如果真的缺钱,到时搞个个人贷款什么的,我可以帮你说话。”

    项波道:”贷款的事情,放在下一步再说,我得拿回属于我的钱。

    黄子堤放低声音道:”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和易中岭的事情与我无关,你有事,得找他谈。”

    这时,刘坤进来送文件,黄子堤不动声色地道:”我要开会去了,你想想我说的话,到时我会为你的事打个电话的。”

    项波出了黄子堤办公室,下楼时,暗道:”拼个鱼死网破,对我有什么好处,黄子堤毕竟是市长。”可是就这样放手,他咽不下这口气,到了厂里,直接去找了几个老工人。

    下午,数百个工人集聚在市政府,拉出了横幅:”我们要吃饭,我们要劳动”、”劳动是一个公民的权利和义务”、”反腐败、反贪污”、”我们工人反”

    “国有资产流失”。

    侯卫东站在窗口,看着群情激愤的群众,给杨柏打了电话:”杨柏,有几百工人在围市政府,要想改制成功,你们领导层还得多下工夫,否则要影响改制的进度。”

    杨柏接到电话,不敢怠慢,立刻找到蒋希东。

    蒋希东黑着脸,道:”絹纺厂有六千多职工,这次改制总有几个不满意的,算不得什么大事。”

    杨柏道:”我瞧着项波情绪不太对头,若是他像疯狗一样四处咬人,此事还麻烦。而且他和黄子堤有牵连,若真是咬出什么贪污案,打断改制的进展,就惨了。”

    蒋希东道:”你的意思?”

    “我跟项波谈一次,看他什么意思,若他明智一些,就跟他合作,毕竟他现在还是厂长。”

    蒋希东断然道:”合作,怎么合作?我们的事绝对不能让他参加,他只能作为普通中层干部拿出自己的财产来买股份。以后他只能是普通股东,想进厂里的领导层是不可能的事情,你要记着农夫和蛇的故事。”

    杨柏没有多说,他已经打定主意找一找项波,如果项波同意,他可以从销售公司拿出二十万借给项波,让他多一点股份,又不至于股份太多。为了稳定大局,他打定主意在蒋、项两人之间搞点润滑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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