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省委书记汇报工作
2000年5月,岭西省,沙州市,成津县。
县委书记侯卫东在办公室等待新上任的县委副书记莫为民。
侯卫东与莫为民并不陌生,一年以前,侯卫东是市委办公室副主任,莫为民则担任市政府研究室副主任。
看见莫为民的身影出现在办公室门口,侯卫东从办公桌后面走了出来,握着莫为民的手,使劲摇了摇,道:”为民,欢迎你到成津。”
县委书记办公室摆着一套真皮沙发,有一个单人沙发,一个双人沙发,还有一个三人沙发,小型会议就可以在办公室谈,不必到会议室。
侯卫东很舒适地坐在了单人沙发上,自从这一套真皮沙发搬进了办公室,除了侯卫东之外,没有任何人坐过这个位置。有资格进书记办公室汇报工作的人都是一方之主,绝不会乱坐沙发而犯下低级错误。
“为民,前段时间忙,疏忽了一些事,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不知道嫂子在哪个部门工作?”其实,这些情况侯卫东早就打听清楚了,今天特意提起此事,是表达对莫为民的关心。”我那口子一直在市档案局工作。”
“县里工作直接面对群众,工作更加繁忙,与市级机关不太一样,我建议把嫂子调到成津财政局,既可以充实县财政局的力量,又可以照顾你。免得累了一天,回到家里冷冷清清,没个人说话。”
在政府序列中,档案局是出名的清水衙门,财政局则是众所周知的肥缺,莫为民对这个提议还是颇为心动。他在沙州市政府任研究室副主任时,就想把老婆从档案局调出来,只是那时手里没有什么实权,高不成低不就,一直没有办成。
莫为民没有马上答应,道:”我那口子在沙州长大,一家人从来没有在县城生活过,把县城视为蛮荒之地。想当初我这个县民想娶沙州的千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现在让她调到成津来工作,恐怕会有些难度。”
侯卫东闻言大笑,道:”没想到我们两人同病相怜,我是吴海人,我家里那位是土生土长的沙州人,我们能结婚,也是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现在,这已经不成问题,先将嫂子调到成津财政局,等莫书记高升时,就可以调回市财政局。海洋局长是我的好朋友,他肯定会答应这个合情合理的请求。”
莫为民也是一脸惊奇,道:”真没有想到侯书记也遇到了沙州丈母娘问题。”
对于”县城女婿和沙州丈母娘”这个话题,两人深有感触,各自忆苦思甜,谈兴渐高。
当县委组织部长李致到来以后,侯卫东表情恢复了严肃,道:”今天主要讨论三位干部的任免问题,请李部长先将基本情况谈一谈。”
捜到方杰机密通讯录以后,侯卫东开始陆续撤换名单上的人员。县委办主任胡海已经被调到了旅游局,双河镇镇委书记温贡成的岗位亦由宣传部副部长梁勇代替,这一次他想拿掉县国土局老苟。
在莫为民到任之前,侯卫东与组织部长李致配合得很好,对于人事方面的工作,只要两人沟通以后,一般就能顺利实施。此时多了一位分管组织的副书记,情况稍稍不同。
等到李致谈完了基本情况,侯卫东递了一支烟给莫为民,问道-“为民,你是什么意见?”
听到老苟由领导职务改成非领导职务的方案,莫为民感到了压力。他被任命为成津县委副书记时,高格副市长特意为其饯行,成津县国土局长老苟就是作陪人员之一。席间,副市长高榕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老苟这人一天只知道工作,这是优点,也是缺点,为民到成津出任父母官,对这种老实工作的同志要多加照顾。”随后,高榕还特意介绍了老苟的先进事迹。
此时如果不帮老苟说几句话,在高榕副市长面前就不太好说话,莫为民试探着道:”我到成津的时间不长,对干部不熟悉,没有什么发言权,只是有一个小小的建议,也不知妥不妥当?”
“今天是征求意见,不存在妥不妥当的问题。”
“我记得苟局长在今年被评为全省国土房产系统的先进个人,这也是沙州唯一的先进个人。他才评了省级大奖就改非,有些矛盾,能不能暂时不改非,等到明年再说?”老苟的这个情况,是高榕介绍给莫为民的,他就以此为挡箭牌。
侯卫东经过再三思考,已经下定决心要拿掉老苟,听到莫为民并不赞成此议,便解释道:”成津正在深入开展有色金属矿整治工作,难度很大,国土局作为矿产行业管理部门,在半年整治工作中无所作为,我认为需要有锐气的同志去冲一冲,否则很难完成市委、市政府交给我们的任务。”
见自己的意见不被采纳,莫为民改口道:”我初来成津,对县委工作和干部并不熟悉,刚才只是不成熟的意见。”
侯卫东也给了莫为民一个面子,道:”为民考虑问题全面细致,很好。老苟同志年龄不小了,就让他到人大或者政协去工作,具体的位置由李致同志提一个方案。”
其余两位同志的任命没有争议,侯卫东一锤定音:”明天先开书记办公会,然后再开常委会,由李致部长将今天讨论的内容提出来。”
书记办公会上,蒋湘渝、高小楠听了侯卫东的意见,都表示支持。
第一次讨论人事工作,莫为民就领教了侯卫东的强势。书记办公会以后,莫为民左思右想,还是给高榕副市长打了电话。
“高市长,有一件事情要向你汇报,老苟要到人大或是政协去,当然是侯卫东的意思。”
高榕有些吃惊也有些生气,道:”老苟是国土局的老同志了,既有功劳又有苦劳,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完全可以多干几年。为民,你是分管党务的副书记,说话应该有分量,有些时候,正确的意见还得坚持,否则,以后就真的没有发言权。”
莫为民苦笑道:”我才到成津县,板凳还没有坐热,有些话不太好说啊。”
高榕素来泼辣,道:”你不好说,那我亲自跟侯卫东谈。”
莫为民吓了一跳,道:”高市长,这事刚开了书记办公会,现在还未上常委会,你给侯卫东打电话,不太好。”
“等开了常委会,就晚了。好吧,就这样。”高榕挂了电话。
莫为民放下话筒,直抽自己的嘴巴,自语道:”你怎么沉不住气,这样一来,侯卫东对我就有看法了。”可是不提前向高榕报告,高榕又会对自己有看法,这让莫为民格外为难,一肚子郁闷。
高榕心里着急,马上拨通老苟的电话,道:”你得罪了侯卫东吗?既然没有,他为什么要将你踢开?”
老苟听说职位不保,口里就带了粗话,道:”我对侯卫东一直客客气气,想不到他是笑面虎,高市长,这事你得为我做主。”
高榕沉吟道:”侯卫东是县委书记,走的又是正常的组织程序,有点难办。”
老苟不愿意轻易就范,道:”高市长,有些事情电话里说不清楚,我和老赵马上就过来。”
老赵是成津县委原办公室主任,当年他是县委办主任,谷云峰是副主任。章永泰要求过于严格,赵和谷两人都觉得日子不好过,于是谷云峰到乡镇当了书记,而老赵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辞职开了铅锌矿。这一次他的铅鋅矿参加了技改,受到市、县两级表彰,算得上辞职干部创办企业的典范。
在老赵的铅锌矿中,高格、老苟都占有股份,这也是高榕极力保住老苟的原因之一。
高榕放下电话,从机密电话本中找出了侯卫东的电话,想了想,还是拨通了他的电话,道:”我是高榕,成津开整顿矿业的总结会,我到省里开会去了,很遗憾,没有来参加。这两天,刘市长多次表扬成津工作,真是很难得啊。”
侯卫东平时与高榕接触得很少,一边寒暄,一边在心里纳闷:”无事不登三宝殿,高榕打这个电话,是什么意思?”
“最近省国土局工作压力很大,一项接一项,特别是省政府的七号文件发出以后,对国土工作提出了很具体的要求。我明天要到成津来,主要是听成津国土局工作汇报。”高榕很动情地道,”基层同志不容易,工作在第一线,吃苦受累,流汗、流泪还流血,我们当领导的要理解他们,多为他们鼓劲,让基层同志感觉到工作的价值,感觉到生活有奔头。”
挂了电话,侯卫东已是心如明镜,暗中怒道:”有些人的嘴巴倒是顺溜,刚刚研究了人事工作,转眼就捅到市里去了。”刚开了书记办公会,高榕就知道了此事,看来应该是莫为民将消息透露了出去。
当年,县委书记祝焱原本是要被提为副市长的,风声放了出来,没有料到事到临头杀出了高榕这匹黑马。古语说得好,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为了安抚祝焱,沙州市委推荐祝焱读了省委党校。在省委党校读书期间,恰逢茂云地区领导班子出现了大地震,祝焱没有当成沙州副市长,却意外被任命为茂云地委副书记。后来茂云撤地建市以后,他又成了茂云市市长。
侯卫东作为成津县委书记,在心里并不怕高榕。可是,高榕是女性,得罪女领导的后果肯定大于得罪男领导,他还得好好迎接高市长的视察。
“高榕肯定是冲着老苟而来,我应该怎么办?坚持拿掉老苟,则得罪了高榕,会对自己的工作带来负面影响。而让老苟继续担任国土局长,对成津整顿矿业秩序不利。而且,我已经在李致和莫为民面前下了定论,若再收回这个决定,太儿戏了。”左思右想,侯卫东还是下定决心,”任免科级干部是县委的权力,不能让其他人来说三道四,开了这个头,以后很难正常开展工作。”
与侯卫东通话的第二天,高榕带着市国土局一把手俞平静来到成津县。听完成津县国土局老苟的工作汇报以后,高榕高度赞扬了成津国土局的工作。她对侯卫东和蒋湘渝道:”成津西郊即将开发的土地,总数约有三平方公里,气魄很大,市委、市政府都很支持,只是大宗土地,莫说市局没有权力批准,就连省厅也没有这个权力批准,必须要到国土资源部去。”
她又感叹道:”你们别看省厅的人很威风,到了部里,连座位都没有一张,跑部进京,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蒋湘渝道:”高市长,在使用土地方面,还得请你多支持。””我对成津一向支持,凡是成津送上的请示,在我这里一律开绿灯,从没有驳回一件。”高榕又扭头对老苟道,”苟局长,成津的三平方公里土地不是一桩小事,虽然市委、市政府是支持的,但是具体工作繁杂而细致,必须一项一项落实,稍有一项不到位,到了省厅或是国土资源部就要被枪毙,这在我市是有先例的,教训深刻。”
老苟顺杆而上,道:”我一定会把工作做深、做强,争取资料报到省里一次通过。”
“成津战略性西进,这是成津县委、县政府勾画的美好蓝图。蓝图要实现有一个先决条件,这就需要占用大片的良田熟土,因此,地方政府对土地有着强烈的占有欲望。国家对此看得很清楚,出台了许多保护性措施。在这种情况下,能打通国土资源厅和国土资源部的同志,就是地方急缺的人才。”
高榕看了侯卫东一眼,继续道:”省厅耿厅长很欣赏老苟,这是一把钥匙开一把锁,由老苟出面,能起到事半功倍的作用。”她这个说法倒是事实,老苟当了多年的国土局局长,在国土系统颇有人脉,且与省厅耿林厅长关系不浅。
侯卫东明白高榕的题外之话,他不表态,只是含糊地道:”苟局长工作很不错。”
高榕爽快地道:”当然不错,老苟是沙州市最优秀的国土局长。”
侯卫东打定主意要拿掉方杰名册里的人,老苟位置重要,更不能留,听了高榕的话,他顺口又道:”老苟业务熟悉,很优秀。”
送走高榕,蒋湘渝与侯卫东一起回到了县委大院,侯卫东对蒋湘渝道:”蒋县长,到我办公室去坐一坐。”
在侯卫东办公室,蒋湘渝喝着味道纯正的益杨毛峰,道:”侯书记,你这益杨毛峰怎么与我喝到的不一样?”
侯卫东将身体陷进单人沙发里,啜了一口飘着山野味道的清茶,道:”益杨每年都要送一些顶尖的益杨毛峰过来,蒋县长如果喜欢,明年我让益杨老同事多送一些。”
蒋湘渝也不客气:”我要十二斤,一个月一斤。”
侯卫东哈哈笑了两声,道:”这些毛峰都是非卖品,据说是由未婚少女釆摘的明前茶,而且要在早上太阳出来之前采摘,产量很少。”
蒋湘渝笑道:”这些说法都是骗人的,我就不相信由少女摘的茶味道就要香一些,没有科学道理,纯粹骗人。成津四处都是大山,其实也有高山茶,只是宣传不到位,养在深山人不识,明年我让红星镇送几斤
土山茶,味道也很好。”
随意聊了一会儿,蒋湘渝进入了主题,道:”今天一大早,我接到杨秘书长的电话,他向我推荐了国土局长的人选。”
“谁?”
“组织部副部长温永革。”
侯卫东从单人沙发上坐直了身体,道:”书记办公会商量了此事,还没有上常委会,就已经弄得沸沸扬扬,这算什么事情!”蒋湘渝尝够了不能保密的苦处,道:”保密工作向来很难。”侯卫东将皮球踢给了蒋湘渝,道:”你觉得谁合适?,蒋湘渝想起侯卫东与高榕的对答,依葫芦画瓢,道:”老温工作不错。”侯卫东道:”老温这人政治素质还是不错的,可是魄力不够,作风软了些。”
“侯书记心目中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此人要镇得住邪,不怕得罪人,又有政治素质,我觉得纪委江晓波不错。”
“江晓波,我没有意见。”
蒋湘渝是老江湖,周昌全调任省政府以后,他敏感地嗅到沙州政治空气中那一抹不和谐的气息,县委副书记和县委常委这两个职位都没有按照侯卫东的计划发展,此事就是侯卫东执政的转折点。但是,他丝毫不敢小觑侯卫东,周昌全出任分管工业的副省长,毕竟是升官,与一般的调动不一样,而且祝焱已经出任茂云市委书记,更关键的是,侯卫东似乎还与省委蒙豪放书记有着某种联系。
综合这两方面的因素,蒋湘渝仍然选择了”大树底下好乘凉”的策略,低调做官,不与侯卫东争锋,这样做就能左右逢源:”如果侯卫东高升,自然不会忘记合作还算愉快的旧搭档,如果侯卫东出了事,自己作为被压制者,肯定能得到不少同情。”
除了副市长高榕和市政府秘书长杨森林以外,还有一人给侯卫东打来了电话。
“卫东,我是杨腾,怎么,记不住我的电话号码?”侯卫东接电话时,正与分管交通的副县长朱兵谈话,他笑道:”你的电话我怎么会记不住,我们是一个战壕滚出来的战友嘛。”
朱兵见自己的事情已经谈得差不多了,就收起摊开的图纸,指了指门外,轻声地道:”我先走了。”
侯卫东一边打电话,一边朝朱兵挥了挥手,当朱兵离开以后,他才道:”杨科长,凭我俩的交情,这事原本不难,只是此事有不少领导在打招呼,不太好办啊。”
老苟当了多年的国土局长,手里有实权,可以用来交换的筹码就多,这些年下来,攒下不少人缘。当得知侯卫东要拿自己开刀以后,除了高榕以外,他将关系网上的资源动用了起来,而杨腾就是他关系网上的一个节点。
杨腾打电话时,还有几分自信,一来他和侯卫东结识多年,关系还算可以,二来他是黄子堤秘书,想来侯卫东不看僧面看佛面,会给个面子。谁知侯卫东话说得委婉,推托之意却很明显。杨腾当时把话说得太满,又拿了好处,心里就有些急,道:”卫东,我们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交情,第一次求你办事,好歹得给个面子。”
侯卫东敷衍道:”这事嘛,我找蒋县长和为民副书记再研究一次。”挂断电话,他顺手就将手机扔进抽展里,天天被手机铃声纠缠,已经对手机深恶痛绝。
县委办主任谷云峰同样深受手机折磨,为老苟打探情况和说情的电话就没有断过线,让他闻铃声而色变。朱兵走后不久,谷云峰来到了侯卫东办公室门前。听到他在打电话,便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隐约听到电话结束,便敲了门。
进了办公室,道:”侯书记,接到市委办通知,明天下午市委召开重点项目工作会议,朱书记要参会,请您参加。””知道了。”
“明天下午的常委会是否延期?”
“不用延期,下午的常委会提前到上午。”为了老苟之事,已有好几位领导打了招呼,侯卫东选择了快刀斩乱麻,以免得罪更多的领导和朋友。
第二天上午,县委常委会提前召开。会上,老苟到县人大城环工委任主任,职级不变,县纪委副书记江晓波出任县国土局局长。
会议结束以后,侯卫东给洪昂打了电话,道:”秘书长,上午开了常委会,与会同志一致同意县纪委副书记江晓波到国土局主持工作。”
洪昂道:”江晓波是经验丰富的老同志,年龄与我差不多,资历比我还要长,由他出任国土局长,应该能胜任工作。”
“谢谢秘书长推荐了一位优秀同志。”
“你别跟我来这套虚的,国土局长是肥缺,肯定还有其他领导给你打电话递条子,别否认,我当过县委书记,对底下这一套很熟悉,鱼和熊掌,终究要选择。”洪昂推心置腹地道,”县委书记手中权力很大,而权力可以用来交换利益,用好这个权力,既可以为人民做事,也可以为自己铺平向上的阶梯。用不好这个权力,既有可能阻碍一个地区的发展,又可能把自己带向万劫不复的深渊。而其中的关键,在于你的选择和坚持。”
为了一个老苟的位置,侯卫东深切地感到了”利”字的可怕性,他此时有了高处不胜寒的感受。
洪昂又道:”民生书记近期要到四个县视察,第一站就到成津县,他要亲自去看竹水河工程。这事你要高度重视,到时一定要将朱小勇请到成津,有什么问题吗?”
侯卫东明白洪昂的意思,道:”没有问题,朱小勇作为恒庆集团的代表,与成津配合得很好。”
下午,侯卫东刚刚到了沙州,就接到县委办谷云峰的电话:”侯书记,接到市委办通知,今天下午的会议取消,会议时间另行通知。”
侯卫东辛苦跑了两个多小时,却是英雄白胞路,他暗自庆幸:”幸好上午开了常委会,否则要被打乱工作节奏。”
他刚准备返回成津,就接到了周昌全的电话。”你在哪里,能否赶到沙州来?”话筒里传来周昌全熟悉的声音。
侯卫东声音一下就提高了,道:”周书记,我就在沙州,您在沙州吗?我过来见您。”他由副转正以后,身份得到正式确认,可是在离开周昌全的日子里,各路牛鬼蛇神在不同的时间跳将出来,为寻找各自所需的利益,对成津施以各自不同的影响力。为了掌好成津这艘大船的航向,他必须得在各方人物之间周旋,这与周昌全在沙州坐镇时相比,不免要困难许多。因此,听到周昌全熟悉的声音,喜’说是发自于内心的。
周昌全没有将话讲透,道:”我在小招待所,有一个研讨会,等会儿沙州市委会出正式通知,你现在可以开车朝小招待所走。”他正要给侯卫东作一些交代,省委办公厅沈阳快步走过来,道:”周省长,蒙书记请你。”
周昌全只好将话题中断,匆匆道:”我有事,不说了,你等着市委办的通知。”
侯卫东在前往小招的路上,接到了市委办的正式通知,要求他半个小时之内到小招待所参加接待周昌全副省长。
来到了市委小招,侯卫东就感到了气氛不对劲,隔着老远就见到禁停标志。将车停在禁停标志范围以外,让秘书杜兵等在外面,他步行走到小招门口。
市局分管治安的粟副局长穿着便装,挺着将军肚,手里握着对讲机,站在小招旁的大树下面,神情专注而严峻。
侯卫东暗道:”粟副局长站门岗!周昌全是副省长,恐怕还没有这样的架子,难道是蒙老大来了?”
粟副局长与侯卫东关系不错,侯卫东说话就比较随意,问道:”粟局长,哪位领导来了,要由你亲自保卫?”
粟副局长看左右无人,压低声音道:”除了蒙老板,谁有这么大架子让我在这里站岗,等会儿这里要开一个座谈会。””座谈会有哪些领导参加?”
“市里是朱书记和刘市长,县里是你和赵书记,其他人一律不准进入市委小招。”听说是如此小范围的会,侯卫东明白这是周昌全特意推荐,他脑筋飞快转动着,暗道:”开座谈会,谈什么内容?多半跟国有企业改革有关系。”
小招1号楼,门口沙发上坐着两位干部,他们原本是低声说笑着,见有人进来,脸上表情整齐划一地变成了没有表情的机关脸。其中一位中年人道:”等等,你是谁?”
从这两人的穿着以及气质来看,应该是省委办公厅的干部,侯卫东礼貌地道:”我是成津县县委书记侯卫东,接到通知来开座谈会。”中年人沈阳是蒙豪放随行人员,省委办公厅的一位处长。蒙豪放在小招待所举行小范围的座谈会,邀请人员中有市委书记朱民生、市长刘兵和两位县委书记,沈阳的任务就是在门口接待这四位参加座谈的人员。
沈阳打量了侯卫东两眼,道:”请出示身份证和工作证。”
侯卫东在沙州算是风云人物,行走在沙州地界一向畅通无阻,他从钱包里取出了身份证,递给中年人,解释道:”这是身份证,工作证没有随身带。”
沈阳旁边的年轻人是警卫人员,他仔细査看了身份证,道:”身份证没有问题。”
沈阳将身份证递还给了侯卫东,同时批评道:”你没有参加过这种高规格会议吗?怎么不带工作证?没有工作证,谁能证明你的身份?”
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沈阳是正处级干部,侯卫东亦是正处级干部,只是沈阳是省委办公厅的正处级干部,这一次是作为蒙豪放的随行人员,在县委书记面前自然就能居高临下。
侯卫东暗自纳闷:”按常理,沙州市委办公室应该派人陪同,怎么这里只有省委的人?”他再一次解释道:”走得急了些,没带工作证。”
沈阳其实明白这人肯定是侯卫东,否则无法通过警察构筑的第一道防线,他摆出公事公办的面孔,道:”按照规定,没有工作证,不能放行,请你理解。”
侯卫东明知眼前之人是拿起鸡毛当令箭,可是在这种情况之下,他不能着急,更不能发火,解释道:”我的工作证放在成津县,来回一趟最少需要两个多小时,如果现在回去,肯定要耽误今天的座谈会。不知1号楼有没有沙州市委的同志,他们能确认我的身份,周省长也能证明我的身份。”
正说着,沙州市委秘书长洪昂从卫生间走了出来,见侯卫东被挡在门外,正在与省委办公厅的沈阳说着什么,他知道沈阳这个人有些麻烦,便走了过去。
有市委秘书长作证,沈阳这才将紧绷着的面孔放松,道:”早就听说成津县委书记很年轻,没有想到如此年轻。”
等到侯卫东上了楼,另一位年轻人问道:”侯卫东是什么来头,这么年轻就当了县委书记?”年轻人是省公安厅的人,负责此行的安全保卫工作,见到这位县委书记如此年轻,忍不住发问。
沈阳道:”侯卫东以前是周省长的秘书,周省长调到省里时,将他放出去当了县委书记。”
年轻人恭维道:”跟着市委书记就可以当县委书记,沈处长,你是省委书记身边的人,说不定哪一天就会成为市委书记,到时我可要来找沈书记。”
这是纯粹的拍马屁,沈阳听到耳中还是甚为舒服,他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表情淡淡地道:”这就要看机缘了。”
年轻人见沈阳如此淡定,越发佩服。
沈阳内心深处却有一丝苦涩,在省委办公厅机关里,处级干部多如牛毛,平日里他根本没有接触蒙豪放的机会。这一次能跟着省委书记出差,纯粹是阴差阳错。令人沮丧的是在整个出差过程之中,他只同蒙书记说过一句话,他清楚地知道,省委书记蒙豪放应该不会因这一次出差而记住他。
沈阳暗自琢磨道:”既然老天给我一次跟随蒙豪放的机会,我一定要将这个机会用足用够,机会稍纵即逝,一定要抓住。”
相较于省委办公厅沈阳处长的焦虑,侯卫东心情平和许多,省厅的处长虽然可以居高临下教训一位县委书记,但是从现实角度来说,省厅处长其实就是服务人员,根本没有县委书记决断一方的威权,而官员不能决断,还算官员吗?
等到侯卫东在会议室坐下,朱民生侧过头对周昌全道:”卫东很不错,工作能力强,在整治有色金属矿业秩序中打开了局面,这些干部是周省长留给沙州的宝贵财富。”
周昌全打了个哈哈,道:”沙州四个县三个区,县委书记和区委书记当然要优中选优,马有财、赵林、侯卫东、朱永盛四位县委书记都很优秀。”
下午3点30分,蒙豪放在周昌全陪同下走进了会议室。朱民生、刘兵、洪昂、赵林、侯卫东等人站得笔直,在朱民生的带领下,大家热情洋溢地鼓掌欢迎。
蒙豪放身体魁梧,微微有些发福,长着一张没有棱角的圆脸。如果换一个环境,将其放入人群中,根本就不显眼,但是,他是手握重权的省委书记,再平和的态度都带着威严。当蒙豪放的目光从沙州几位同志脸上一闪而过时,侯卫东感觉脸上有炙热之感,如被强光照射一般。
“这次昌全同志陪我到各地走一走,主要目的是了解我省工业发展的状况……国有经济在关系国民经济命脉的重要行业和关键领域必须占支配地位,其他行业和领域可以通过资产重组和结构调整,提高国有企业的整体素质……国有企业对经济发展的主导作用,既要通过国有独资企业来实现,更要积极发展股份制,探索通过国有控股和参股企业来实现……。
这一番话出自中央重要领导的讲话。蒙豪放将领导讲话与岭西省的实情结合起来,娓娓而谈,特别是对岭西几个案例的精彩分析,给人以举重若轻之感。
侯卫东是第一次与中央委员、省委书记面对面,随着蒙豪放谈话的深入,他的思维渐渐地跟上了蒙豪放的节奏,先前的紧张也扔到脑后。
蒙豪放讲了约二十分钟,停了下来,道:”今天我主要是听大家谈,刚才讲了大连会议精神,谈了十五届四中全会关于国有企业改革的背景和精神,算是一个引言,现在我想听听在一线工作的同志们的想法。”
说到这里,蒙豪放用手指了指侯卫东,道:”侯卫东,岭西全省最年轻的县委书记,你先发言,谈一谈如何抓好矿山企业?”
侯卫东心里一直在打腹稿,但是没有想到蒙豪放不仅叫出了自己的名字,而且还让自己第一个发言,这是一个在省委书记面前展示自己的极好机会。
“我来成津之前,在益杨县青林镇当过副镇长、新管会当过管委会主任,后来又在市委工作了一段时间,如今到成津任县委副书记、县委书记有一年多时间。”侯卫东简要汇报了自己的经历,道,”对于矿业企业发展,我认为可以概括为严打重罚、建立秩序这八字方针,策略很简单,关键在于执行。”
仔细听完侯卫东汇报,蒙豪放扭头对周昌全道:”省委、省政府制定了很多政策,可是真正落实的有几样?成津县是穷县,能在整治矿业秩序上取得成绩,关键在于不折不扣执行省委、省政府的政策。”
这次外出调研,蒙豪放是临时起意,到了沙州以后,他才交代要开一个小型座谈会,并明确指示,参会人员四人,沙州市委、市政府的主要领导和两个县委书记。周昌全向蒙豪放推荐了侯卫东,然后抽个机会给侯卫东打电话,正待进一步给他指点两句,却又被蒙豪放叫了回去。
蒙豪放第一个点到侯卫东,这让周昌全有几分紧张,听罢发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暗道:”侯卫东这一年又有进步了。”
对于这位全省最年轻的县委书记,蒙豪放在家里就听说过两次。
第一次是爱人吴英从沙州回来,闲谈时,道:”成津县委是一位年轻的县委副书记主持,叫侯卫东,才二十九岁,冲劲很足,是实干家。””这人做了些什么成绩出来,敢称实干家?,”成津县资源丰富,最大问题就是交通闭塞,从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开始一直到现在,经过这么多县领导,大家都知道交通是大问题,就是没有人下决心真正改善交通状况,一直满足于小打小闹。侯卫东当了县委副书记,其中一个重要决策就是重修成沙公路。”
吴英经历过”文革”时代,知道政治的微妙性,就用她自己的方式向丈夫推荐人才。
第二次是从女婿朱小勇口中听到侯卫东的名字。
在一次全家人的晚餐中,大家有说有笑,其乐融融,朱小勇无意中提到:”在大学里,提起县级官员都以酒囊饭袋来概括,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这一次为了竹水河水电站的事情多次去成津,与县委书记侯卫东密切接触,这才发觉在学校的看法是错误的,至少是很偏激的,侯卫东这位县委书记特别务实,又很能干。”
吴英第一次说起,蒙豪放已经对侯卫东的名字有了印象,听女婿说起,便道:”小勇,为什么让你从学校出来,其中一个原因就是让你做些实事,清廉容易,做实事难。县委书记主政一方,岂能是酒囊饭袋?大学教师真的应该走出书斋,否则看问题永远不会全面客观。”
一个县委书记本来很难进入省委书记的视线,由于吴英和朱小勇两人都对这位全省最年轻的县委书记青睐有加,这就让蒙豪放对侯卫东产生了一丝兴趣。当周昌全推荐了侯卫东以后,他便有意第一个点到侯卫东,听一听这位年轻人的发言。
侯卫东的发言不仅有理论支撑,而且有实践经验,让蒙豪放很满意,他对朱民生道:”民生同志,国有企业改革的大幕已经拉开,这是不可逆转的方向。沙州是岭西的工业强市,国有企业数量不少,在这一方面应该走在全省的前列。侯卫东有股子闯劲,精神气十足,很可贵,民生同志作为市委书记,要鼓励、保护这样的年轻同志,鼓励成津县在企业改革中的探索。”
朱民生不停地点头,道:”对于卫东同志的工作,市委、市政府给予了高度支持,以后也将一如既往地给予支持。”
原定座谈会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蒙豪放兴致颇高,两个小时才结束了座谈。
在休息室里,秘书杨诚问道:”晚餐原来只安排了朱民生和刘兵两人,两位县委书记是否一起安排进来?”杨诚跟随蒙豪放三年,很了解蒙豪放的脾气,今天座谈会一共两个小时,他就同侯卫东谈了二十多分钟,这是很不寻常的一件事情,因此,杨诚提议让两位县委书记一起共进晚餐。
蒙豪放的腰椎有些问题,坐久了就不舒服,他躺在床上,对杨诚道:”县委书记是亲民官,最了解一手情况,省委应该多与他们直接对话,凭什么县委书记就不能与省委书记在一起吃饭?你们这些人的级别意识也太强了。”
侯卫东与赵林刚刚走出市委小招待所,又接到秘书长洪昂的电话,
两人又转身回到1号楼,与省委书记蒙豪放共进了晚餐。
巧拿鸡毛当令箭
与省委书记蒙豪放见了面,并且得到其称赞,这让侯卫东信心大增,多日以来的阴郁之情一扫而空。回到了新月楼家门口,望着窗里的灯光,侯卫东站住了脚步。每次回家第一眼就是看见陈庆蓉,这让侯卫东有些不想回家。他站在中庭,给小佳打了一个电话。”小佳,我刚才同省委书记蒙豪放一起吃了饭。””岭西《新闻联播》上,蒙书记上午视察了张木山的庆达集团,他是下午来的沙州?”小佳恰好看了今天的岭西《新闻联播》,对蒙豪放的镜头还有些印象。
“周书记陪着蒙书记到沙州,主要是调研沙州工业发展。朱书记、刘市长、赵林和我四个人参加了座谈会,会后一起陪着蒙豪放吃了晚餐。”对于能同省委书记共进晚餐,侯卫东心里有些兴奋。
小佳道:”你在哪里?嘿,怎么站在楼下?天这么冷,快点回家。”侯卫东神秘地道:”新千年已经来了,我们俩还没有单独庆祝过,你找个理由出来,我们两人浪漫一次。我是难得浪漫,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小佳也动心了,可是要夜不归家,这个理由不太好找,就给侯卫东打了电话过去,道:”你帮我想一个不回家的理由。”侯卫东道:”你就说单位开紧急会。”
小佳摇头道:”园林局没有什么紧急事,从来没有在晚上开会。”侯卫东又出了一个主意,道:”说省领导明天要听取园林局工作汇报,你到单位去赶材料。”
小佳道:”算了,不找单位上的理由,我说谢局长约了打麻将,今天晚上住在谢局长家里。”
陈庆蓉知道小佳喜欢打麻将,听了小佳的理由,倒没有任何怀疑,道:”谢局长明天要出差,你也要上班,别打通宵。”
小佳道:”谢局长是卧铺,上了火车就睡觉,打通宵无所谓。”
到了楼下,上了车,侯卫东问:”妈没有怀疑?”
小佳笑道:”我基本上不说谎,所以妈不会怀疑我。”
侯卫东将蓝鸟车启动,道:”从这件事可以看出,识别谎言是很难的事情,越是不说谎的人,说起谎来就越不容易识别。如何识人,是摆在我这位县委书记面前的重要课题。
“你就臭美吧。”
侯卫东原本想到沙州宾馆去住一晚上,到了宾馆门口,他又改变了主意,让脱尘温泉的水平老总留了一套贵宾间,开着车直奔温泉。
成津县李东方正在脱尘温泉贵宾间前面的休息室喝咖啡,猛然间看见侯卫东与一位相貌颇佳的女子一起走进贵宾间大厅。从这个女子的穿着以及气质来看,应该是机关干部。在李东方的思维中,老婆是放在家里的,情人才是一起出来欢喜的,他根本没有想到这个女子是侯卫东的老婆。
将侯卫东驱逐出成津县,是原成津常务副县长李太忠制定的政策,此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此时见侯卫东与年轻女子单独来泡温泉,他意识到,这正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李东方眼见着旁边有一本杂志,便用杂志将自己的脸遮住,等到侯卫东和小佳进了贵宾间,他难抑兴奋,给手下打了电话,道:”安排人拿一部最好的相机到脱尘温泉来,十万火急。”
侯卫东与小佳进了有单独温泉池的贵宾间,一碧温泉冒着腾腾的热气,两人泡在池里,侯卫东点燃了一支香烟,道:”这才是难得的享受,将所有杂事都抛在一边,与美女老婆一起泡温泉。”
平静的生活过得久了,今天晚上的行为让小佳觉得仿佛回到了需要在山上偷情的学生时代,甜蜜地问道:”你还记不记得起毕业离校的最后一晚?
“怎么记不起,第一次真枪实弹做爱,我却不争气地早泄了,这是永远的遗憾!”
“没有什么遗憾,这证明当年你很纯洁。”
两人谈论起往事,温馨的感觉随着热气在房间里袅袅升起。
小佳从包里拿出精致的泳衣,飞快穿上,下到水池中。她背靠在水池边沿,双腿凭着水的浮力抬起来,闭着眼感受着水温,过了一会儿,见侯卫东还坐在上面抽烟,道:”老公,你现在烟瘾很大,少抽点。”
侯卫东抽完烟,这才下到水里,与小佳并排泡在水中,小佳脸色红润,凑在侯卫东耳边道:”这里面会不会有摄像头?
侯卫东道:”我认识脱尘温泉的老总,他是一位很风雅的人,不会做这种事情。从商业角度来说,没有不透风的墙,若真安了摄像头,传出去以后,脱尘温泉也就毁了。
听说没有摄像头,小佳的脸色越发红润,主动过来温存,道:”生了小囝囝,我的身材是否走形了?”
侯卫东安慰道:”若说一点变化都没有,那是骗人的,以前你的小腹是紧绷绷的,现在更丰满圆润了。”
“别骗我,不是丰满圆润,是长了肥肉。”
侯卫东手往上摸,隔着泳衣抚摸着小佳的胸部,道:”以前你的胸部是小小巧巧的,现在比以前要大一些。”
小佳扭了扭身体,道:”幸好我以前的胸不算大,否则就会变形得厉害。我们班上最丰满的那位女同学,给小孩子喂了奶以后,乳房就下垂得厉害,如果没有乳罩撑着,乳头差不多就垂到皮带上了。”
小佳的描述是一幅现实而可怕的画面,让侯卫东不禁有些欷戯。
李东方派了一个心腹手下等在脱尘温泉,当侯卫东与小佳在第二天步出温泉贵宾间时,就进入了照相机的镜头。
看到侯卫东与小佳手挽手的亲密照片,李东方喜出望外,得意扬扬地来到父亲李太忠家里,道:”我还以为侯卫东是不吃鱼儿的好猫,你看看,他胆子不小,公然带着女人在温泉过夜。”
按照岭西传统,不正常的男女关系是一件大事,也是毁掉官员政治前途的重磅炸弹。李太忠看到这一组栩栩如生的照片,压在心头的乌云终于消散了一大半。
贯彻传达领导精神不过夜,这是侯卫东给自己定下的规矩,从沙州回到成津以后,召开了全县中层及中层以上干部会议。
在会上,侯卫东首先传达了蒙豪放的讲话精神,然后意气风发地道:”省委提出了将成津作为国有企业发展的试点地区,这是千载难逢的机遇。为什么说这是一个机遇?其一,开发区在1997年被省里关闭,现在省委很重视国有企业试点县,我们可以努力争取此项政策,重新恢复开发区。有了开发区,成津的发展就多了一个车轮。”
成津开发区被关闭,是成津县委、县政府谋求发展的一次重挫,听说有希望重启开发区,场下发出了一阵嗡嗡声。
“其二,在省、市两级党委、政府的支持之下,成津县将彻底实行县属国有企业的民进国退。我县有七家独立核算的县属国有企业,1998年有六家亏损,糖果厂表面说得过去,实际资不抵债。亏损原因很多,我认为归根到底还是企业产权关系不明晰、利益关系不直接,这次改革的任务就是明晰产权。改革以后,企业与政府将彻底脱离关系,政府主要提供服务,企业自主经营,这一步,山东诸城早就迈了出去。”
此语一出,议论声骤然大了起来。成津县只是一个内陆偏僻的县城,县属企业并不多,当年很多干部家属被安排在县属企业,虽然如今这些企业都是半死不活,可是真要改制,是福是祸还真是说不清楚。
侯卫东热情洋溢地道:”改革并不只是碰碎饭碗,改革同时创造无数的饭碗。七家县属国有企业的改制要根据实际情况,没有任何潜力的企业必须破产,还有潜力的企业可以改组为股份企业,可以出售给职工,这就意味着有无数职工可以变成资产的所有者……”
散会以后,蒋湘渝随即召开了县政府办公会。
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蒋湘渝感慨地道:”成津县就是一辆破马车,行驶在机耕道上还勉强能运转,不过已经很吃力了。现在侯书记为了成津发展,硬要让这一架破马车走上高速路,压力大啊!”
周福泉副县长深有同感。
蒋湘渝又道:”困难归困难,县委作出了决策,县政府必须坚决执行,这一点不容含糊。为了将几项涉及全局的重点工程落在实处,我建议^”县里重点工程进行分工,每一位县领导专门负责一项重点工程,这也是侯书记的意思。”
他为人圆滑,办事素来求稳,谁知遇上一位全省最年轻的县委书记。而这位县委书记极不安分,重修成沙路、整治矿山、修建竹水河水电站,三件复杂的大事并未做完,侯卫东又要搞国有企业改革,还要重启开发区,这就让负责具体操作的县政府感到了巨大压力。
此时推出重点工程领导责任制,客观上能推进重点工程,主观上能减轻县长蒋湘渝肩上的担子。
“竹水河水电站是省里挂了号的工程,涉及大量搬迁,工程难度大,就由我来挂帅。”竹水河水电站是由恒庆集团朱小勇负责施工,而朱小勇是蒙豪放的女婿,与朱小勇搞好关系就能与蒙家搭上关系,这是蒋湘渝主动挂帅竹水河水电站的深层次原因。
“成沙公路是侯书记亲自当指挥长,我们政府这边也要明确一位负责同志,就由朱县长负责成沙公路。”
朱兵原本就是分管交通的副县长,接受这个任务是理所当然,并无异议。
“周县长的任务就要重一些,整治矿山的工作一直由你负责,如今此事已经取得阶段性成绩,临阵换将不利于工作开展,下一阶段还得由周县长来抓。至于七家县属国有企业改制的问题,原本应该由林芳同志负责,只是她外派还有半年才结束,这半年时间,就由周县长暂时负责国有企业改制的问题。”
周福泉如今已是常务副县长,这是当年李太忠的位置,但是李太忠是李太忠,周福泉是周福泉,尽管都是常务,其威信和能量还不能同日而语。
周福泉叫苦道:”蒋县长,国有企业改制和矿业整治都是牵涉千家万户的大事,我就算有三头六臂也做不下来。”
蒋湘渝安慰道:”老周,国有企业改制和矿业整治是县委、县政府的重点工作,必须有一位得力干将牵头才行,我与侯书记商量了许多次,还得请老弟来负责这两项工作。”
周福泉无奈地道:”我只管做具体工作,大政方针还得侯书记和蒋县长来掌握。”
“这个当然,有侯书记把关,还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蒋湘渝笑呵呵地道。
将几项重点工作落实到了人头上,蒋湘渝又来到侯卫东办公室,谈了县政府的分工情况,道:”我管竹水河水电站,朱兵管成沙路,由于林芳学习未归,国有企业改制和矿业整治就由周福泉来管。”
听到如此分工,侯卫东就知道蒋湘渝的心思,他没有点破,道:”责任到人,很好。”
蒋湘渝道:”县政府每位领导手里都有几块硬骨头要啃,压力确实挺大。今天开会,连福泉这样的老黄牛也开始叫苦了,我对两位副手说,再苦再累也得顶着,熬过了这两年,成津就会上一个新台阶。”
侯卫东笑着递了一支烟,道:”不仅县政府每位领导的压力大,县委几个领导同样是超负荷运转。我下午就要开始跑省里,要让开发区重新运转起来,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蒋湘渝对这位杀猪匠风格的县委书记已经有了几分发自内心的佩服,道:”如果开发区能重新启动,将对成津发展产生决定性的影响,这事只有侯书记你才办得了。”
“你这是捧杀我了,当年省里下决心关闭闲置开发区时,我正在益杨新管会当主任。”侯卫东讲了当年的事情,笑道,”王辉那篇文章就是省里整顿开发区的催化剂,早知道要到成津来工作,说什么也不能让王辉发表那篇重磅文章。”
蒋湘渝听到事情原委,呵呵笑了起来,道:”这就叫做阴差阳错,不过谁也不能看到未来。”说了些闲话,他就点到了正题,道,”沙州四个县,除了成津,县政府班子的配备都是一正五副,成津最特殊,是一正三副,而且还有一位副县长在外派学习,继续这样下去,政府几位领导都得累趴下。”
配置县级领导,这需要黄子堤或是朱民生点头,侯卫东心中亦没有底,他就不置可否地道:”这事到时再说。
中午回到县委招待所,见到公安局长邓家春披着外套在院子里转悠,侯卫东早就熟悉了邓家春的习惯,道:”邓局,又有什么好事?
邓家舂裹了裹身上的外套,来到侯卫东身边,跺了跺脚,道:”不算是好事,只能算是有些眉目了。”
侯卫东很敏感,道:”章永泰的案子吗?”
邓家春点了点头,道:”这一段时间,刑警队一直在追査那位失踪的修车师傅,南方都跑遍了,好几次发现线索却没有抓到人。昨天我们抓了一帮持械斗殴的闲杂人员,审讯时意外地得到了一条线索,那个有重大嫌疑的修车师傅在昆明,在一家修车店里给人打工。”
“太好了,破了此案,我给成津县公安局请功。”听说案件有了眉目,侯卫东很兴奋,他下意识地搓了搓手,道,”邓局长真是了不起!”邓家春谦虚地道:”要说破案,耐心、努力和科技是一方面,另外还得运气好,我这是偶尔得到的线索。”
侯卫东摇头道:”得到这一条线索看似简单,细细分析起来却并不简单。刑警队办案民警在这一年的时间里,时时刻刻将案子记在心中。能在普通的案子中发现这一条线索,这说明办案民警既有高度的责任心,又有相当丰富的办案经验,才能在偶然中发现具有价值的线索。”
邓家春道:”目前只有我、罗金浩和两名办案民警知道此事,这次到昆明抓捕,我的想法是不动用成津民警,由市刑警队直接派人到昆明,我亲自去。”
“嗯,我同意这个方案。”侯卫东主动与邓家春握了手,道,”预祝家春同志马到成功,同时,你也要注意安全。”下午,侯卫东为了重启开发区的事情,前往岭西。
奥迪车沿着高速路直奔岭西,接连的好事让侯卫东原本沉郁的心情豁然开朗。他浑身充满着信心与力量,挫折与失意就如早晨的露水,遇到阳光便无影无踪。
进入岭西城区,侯卫东深吸了一口气,心道:”岭西,我又来了。”
周昌全接到电话,道:”卫东,我在办公室,你上楼来谈吧。”
侯卫东到过省委大院,进入省政府大院还是第一次,当老耿将车开到大院门口,就见到周昌全秘书楚休宏已经等在门口。侯卫东已经与楚休宏颇为熟悉,见面就开玩笑道:”省长秘书在门口等我,让我们基层干部受宠若惊。”
楚休宏深知侯卫东在周昌全心目中的地位,忙道:”侯书记,你是我的前辈,我下来等候是应该的。”又强调道,”周省长推掉了其他客人,特意听你汇报。”
到了办公室,侯卫东汇报了来意。
周昌全很有些惊讶,道:”蒙书记说过这话吗?”
侯卫东早有准备,将自己的笔记本递过去,道:”周书记,这是我的笔记本,蒙书记确实说过这话。”
“……沙州是岭西的工业强市,国有企业数量不少,在这方面应该走在全省的前列,我建议就找成津来试点……”看了这一段话,周昌全摘下眼镜,道:”蒙书记并没有说要重启开发区。”
侯卫东不慌不忙地笑道:”蒙书记确定成津县为全省国有企业改革的实验区,成津县当然要不折不扣地执行,但是真要探出一条新路,必须要有合适的载体,否则实验区就是无源之水。”
“卫东倒挺会顺杆往上爬,既然蒙书记都发了话,我肯定要支持,这个点子抓得挺准。”周昌全很欣赏侯卫东的机敏,同时提出善意忠告,”重启开发区一事得按程序来走,一般情况下不要跨过沙州市委、市政府。”
侯卫东诚恳地道:”我先请老领导给出出主意,如果觉得此事可行,我再向沙州市委、市政府报告。”
周昌全想了一会儿,指点道:”你就别提重启开发区,这个概念不好,我记得1997年省里一口气关闭了全省一大半的开发区,重新启动是个敏感话题,难度不小。你干脆提县级经济改革实验区等新概念,既有开发区之实,又可以避免其他地区闻风而动。”
侯卫东略有些夸张地用手拍了拍额头,道:”老领导一语惊醒梦中人,我差点犯了战略性错误。”谈完开发区的问题,他又道,”周书记,我准备在成津搞一个水泥厂,五十万吨左右。”
“益杨几年前才建了一个水泥厂,成津再建一个,布局不太合理,属于重复投资,恐怕不太容易。”周昌全在地方工作二十来年,如今又主管全省工业,听了侯卫东的想法,马上提出反对意见。
侯卫东知道此事会遇上麻烦,早就将基础材料准备得很充分,道:”我做过专门调査,沙州市面上的水泥现在是五分天下,益杨水泥厂在沙州销量很好,可是毕竟产量有限,只占全市份额的五分之一,其他份额都被外地水泥厂占领了。成津建水泥厂的条件很优越,只要交通干线打通,肯定能占领沙州的市场。”
周昌全此时是主管全省工业的副省长,不再是沙州市委书记,角度不同,想法自然不同,他沉吟道:”沙州、茂云都是沿山地区,目前有了四个水泥厂,再在成津布置一个,实在有些重复。”
侯卫东将四个水泥厂的资料递到了周昌全面前,道:”四个水泥厂,除了益杨青林镇水泥厂,其他的都是十万吨以下的小水泥厂,产量低,污染重,关闭是迟早的事情。我想结合县级经济改革实验区筹建工作,修建一座大型水泥厂,至少年产量在五十万吨左右。”
周昌全翻了翻资料,这一套资料与益杨上青林铁肩山水泥厂很接近,道:”你是否想找张木山,让庆达集团来投资建厂?你和他联系过吗?,被周昌全一语道破了天机,侯卫东嘿嘿笑道:”我这点雕虫小技,自然难逃老领导法眼。我还没有与木山老总联系,只是有这个想法。”
“你这小子,典型的本位主义。”
“还请周省长支持小侯的工作。”
周昌全拿起了话筒,道:”是否需要我给张木山打一个电话?”
侯卫东最初的目的是说服周昌全不反对,此时周昌全愿意出面,这让他喜出望外,道:”周书记,有您一句话,我少费十倍的力气。”
从周昌全办公室出来,侯卫东只觉得一身轻松。他刚刚坐上车,就传来了清脆的手机铃声。
“卫东,我是木山,刚才周省长给我打了电话,什么时候我们哥俩见一面?”
“张总,我就在岭西。”
侯卫东以前一直称呼张木山为木山大哥,现在作为一位县委书记,代表着成津县委,如果与一位私营企业家在称呼上弄得太亲密,并不是一件好事,因此,他就将木山大哥的称呼改为张总。
张木山似乎没有在意侯卫东在称呼上的变化,道:”卫东,白天我有重要接待,就不与你见面了,晚上公司开酒会,你一定要参加,或许还会有不少收获,有兴趣吗?”
“当然有兴趣,酒会在什么地方,几点钟?”
“7点的酒会,在公司迎宾楼里。”
从省政府大院出来,司机老耿见侯卫东一直在打电话,便开着小车慢行在大街上。大都市的红男绿女在两旁人行道一晃而过,街道上的喧嚣被车窗坚定地挡在了外面。车内除了侯卫东的说话声,仅有发动机轻微的响声,车内车外,明显是两个世界。
秘书杜兵一直在尖着耳朵听侯卫东打电话,等电话结束约半分钟后,他回过头,问道:”侯书记,现在我们到哪里去?”
侯卫东依然选择了很熟悉的五星级金星大酒店。秘书杜兵知道侯卫东的这个习惯,他手机里存了金星大酒店总台的电话,听了安排,马上给总台打了电话。
来到了酒店,杜兵用最快的速度拿到房门钥匙。
总体来说,侯卫东对秘书杜兵还是满意的。杜兵办事稳重,作风严谨,这是优点。缺点则是性格的另一面,他过于严肃,少了年轻人的活泼,一天到晚总是严阵以待,侯卫东有时也替他觉得累。作为专职秘书,他的优点就显得很突出,缺点完全可以忽略。吃过晚餐,侯卫东换上随车带着的白衬衣、蓝灰色领带和藏青色西服,整个人显得格外精神。
来到了庆达集团的大门口,杜兵上前一步,对门卫道:”我们是来参加酒会的。”门卫看到沙州车牌,问道:”是沙州侯先生吗?”得到明确回答,门卫敬了礼,道:”前面直走,见到一个停车的小广场,那里有人在接待。”
在广场,红光满面的副总黄亦舒见到了侯卫东,热情地握手,道:”欢迎侯书记,张总一直说要到成津去走一走,这一段时间事情太多,没有合适的机会。”
侯卫东道:”这事也怪我,早就应该亲自过来请张总和黄总到成津考察。”
黄亦舒道:”这一段时间忙,庆达集团正在为上市做准备工作,等到上市以后,张总才能腾出时间。”
“今天这么热闹,集团有什么重要活动吗?”
“集团与香港有一个合资项目,今天香港那边来人考察。”
“我来得不太巧啊。”
“木山老总特意吩咐我,要请侯书记参加酒会。”
走进了酒会现场,侯卫东才发现这是一个很洋派的场所,风度翩翩的西装男和珠光宝气的礼服女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愉快地交谈着,还听到有人在用英语交谈。
侯卫东离开学院以后就一直在基层政府工作,最熟悉的场景是秩序井然的会场,这种体现不出级别的洋式酒会让他不适应。满眼都是陌生人,也没有人为他作介绍,仿佛这不是在自己熟悉的省城,而是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一位女服务员端着酒走了过来,侯卫东学着电影里的场景,取了一杯酒拿在手上。突然,侯卫东瞧见了一位熟人,省财政厅的蒋副厅长也是西服笔挺,正端着酒与一位胖子在说话。见到蒋副厅长,侯卫东就有见到组织的感觉,他穿过几位美女,来到蒋副厅长的身前。
蒋副厅长与侯卫东打了招呼以后,很高兴地对身前的胖子道:”樊主席,我给你介绍一位朋友,这是沙州市成津县县委书记侯卫东,岭西最年轻的县委书记。”又对侯卫东道,”樊先生是香港胜宝集团董事局主席。”
胜宝集团是香港很有实力的集团公司,董事局主席樊胜德正是这次与庆达集团合资的主角。
侯卫东原本想去握手,手刚动,见樊胜德没有握手的意思,马上又缩了回去。他学着酒会中西装男的样子,彬彬有礼地道:”樊主席,幸会。”樊胜德见侯卫东年轻,态度就有些傲慢,微微点头,却并不开口说话。
蒋副厅长倒是经常与港人接触,对他们的心态颇有掌握,道:”樊先生,刚才你说要同矿产地领导见面,侯书记所在的成津县就是有色金属大县,而且是数一数二的大县。”
樊胜德每次到内地,总是受到高等贵宾的待遇,久而久之,养成了说话直接的毛病。所谓说话直接,其实就是不太注重对方的感受,他道:”蒋副厅长,我的生意主要在欧洲,对内地的官员不太熟悉,请问,书记在县里说话能算数吗?我的事情很忙,时间很紧,为了让谈话更有成效,我只与有决定权的领导见面。
蒋副厅长笑道:”在岭西,县委书记对重大事项有决策权,这和香港不一样。”
“也就是说,侯先生是说话能算数的人?”
“这是当然。”
听见两人的对答,侯卫东心里很不舒服,只是从蒋副厅长的神情来看,这个董事局主席应该是一位实力雄厚的人物。他想了想,平静地道:”成津是有色金属大县,储量极为丰富,我们欢迎有实力的企业到成津投资。”
侯卫东这话是绵里藏针,这多少让听惯了赞美和恭维的樊胜德有些意外。樊胜德举了举酒杯,淡淡地道:”但愿我们有合作的机会。”
胜宝集团这几年已经有了进军大陆市场的计划,樊胜德老谋深算,他在省里将风声放了出去,就坐等几个地区过来杀价,因此,见到了成津县领导,他很是高调。没有想到这位县城官员并不是太热情,樊胜德看了侯卫东一眼,端着酒杯,与蒋副厅长打了个招呼,施施然而去。
等到樊胜德端着酒杯离开,蒋副厅长道:”卫东,樊主席是实力派人物,正在寻找岭西的合作伙伴,如果能说动胜宝集团合作,至少能为成津带来数十亿港元的投资,你得主动一些。”
听说投资规模如此大,侯卫东心里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想道:”这么大的投资规模,看来还得由省市领导出面才能最终决定花落谁家。”口里道:”多谢蒋厅长,此事还得你多费心。”
酒会的主人张木山直到酒会结束才出现在现场。在主席台发表了一通讲话以后,便邀请众人一起到小礼堂观看文艺节目。听到这个安排,蒋副厅长笑道:”庆达集团与港资公司合资,搞个庆祝仪式都是土洋结合,前半截的酒会是对港资公司的尊重,后半截的文艺演出才是具有浓郁岭西风味的传统节目。”
侯卫东随着人流走到小礼堂,见到黄亦舒带着几位公司高层在门口候着,恭请来宾去观看文艺演出。
庆达集团小礼堂有二百多个座位,与成津县的大礼堂相差不多,主席台被作为了舞台,男女主持人都是省电视台的台柱子,这就比县级水平的主持人高了好几个档次。
第一个节目是欢天喜地迎新年,庆达集团的小伙子和大姑娘们穿着极不合身的大花衣裳,在震耳欲聋的音乐伴奏下蹦来跳去,很有些乡土气息。第二个节目是女高音独唱,是省歌舞团的演员。侯卫东与蒋副厅长坐在一起,两人一边看着节目,一边断续地交流着。第三个节目是独舞,独舞者为省歌舞团晏紫。
在侯卫东的印象中,晏紫是一个颇为高傲的女孩子,脾气不小,牙尖嘴利。当然,作为省歌舞团的演员,她的相貌、身材都是上上之选。
在一阵金戈铁马的音乐声中,一个身穿古代武士盗甲的身影出现在舞台中间,如果不是主持人报了舞者名字,侯卫东很难将这位武士与晏紫联系在一起。晏紫的扮相很是英俊,头上高束着武士髻,在急促的音乐声中,她如一个真正的武者那样飞旋着,动作既有女子的柔韧,又有男子的刚劲,与寻常的舞蹈大不一样。几乎所有的观众都屏气凝神看着晏紫的表演,舞蹈结束,台下观众不约而同地鼓掌,与前两个节目形成了对比。侯卫东完全被精彩绝伦的演出所吸引,他见过素颜的晏紫,感受更加深刻。
蒋副厅长对晏紫的表演大为赞叹:”没有想到省歌舞团还有这种档
次的表演,今年可以给文化厅增加一笔预算,让他们专门扶持这种有档次、有影响的节目。”
演出结束,黄亦舒悄悄地找到了蒋副厅长,耳语道:”蒋厅长,节目结束后,木山老总想要你和侯书记一起坐一坐,周省长也要过来。”
侯卫东参加庆达集团的酒会,是受了张木山的邀请,可是在整个活动中他基本上没有与张木山会过面。如果不是遇上蒋副厅长,他在酒会里就一人不识,相当尴尬,此时听到了张木山的安排,他心气稍平。
演出结束以后,蒋副厅长和侯卫东在黄亦舒的带领下来到厂内小餐厅。庆达集团老总张木山换下一本正经的西服,穿上中式唐装,显得很富贵。等到蒋副厅长和侯卫东进门,他站起来,道:”两位领导,今天怠慢了,特意赔罪。”
几人聊了一会儿,张木山接了一个电话,便道:”周省长一直在关心和指导庆达集团与胜宝集团合作之事,他百忙之中要抽时间过来。”
蒋副厅长道:”既然周省长来了,我们就一起去迎接。”
在庆达集团的大门口站了一会儿,两道雪亮的灯光刺破了黑沉沉的夜色,一辆崭新的奥迪稳稳地停在了大家面前。
众人簇拥着岭西省副省长周昌全来到了小餐厅。进门之后,周昌全见到餐厅里面坐着两个女子,扭过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张木山。张木山介绍道:”今天的演出是由省歌舞团的柳团长策划的,演出很成功,香港朋友都赞不绝口。”他指着一位约莫三十出头的女子道:”这位就是省歌舞团柳团长,这位是省歌舞团的晏紫。晏紫今天晚上一支《花木兰》的独舞,真是技惊四座。”
柳洁主动伸出手道:”周省长,我是省歌舞团柳洁,以前我带队到沙州演出过。”
周昌全看了一眼柳洁,道:”沙州建市三十周年演出,柳团长来表演过节目,我印象深刻,现在当团长了?”
柳洁笑道:”年龄大了,只能将舞台让给晏紫她们这些年轻人,能为她们更好地服务,是我的荣幸。”
等大家按着默认的顺序坐了下来,周昌全与张木山、蒋副厅长聊着省里的事,侯卫东年轻,坐在下首,恰好与晏紫相邻而坐。
晏紫低声道:”莹莹的事情,谢谢侯书记。”
侯卫东没有听得太清,问道:”谁的事情?”
“朱莹莹的事。”
当初朱莹莹为了方杰保险柜的事情,被成津派出所留置,步高不准小曼插手此事,晏紫救人心切,跑到成津找了侯卫东。不久以后,朱莹莹就被放了出来。
其实,侯卫东根本没有为朱莹莹打过招呼,他没有明说,只道:”公安机关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晏紫根本不相信这种说法,低头道:”不管怎么样,我要谢谢你。”晏紫低头而语的柔和,与舞台上刚劲的花木兰相比,别有一番风韵,饶是侯卫东见惯了美女,心神也是一荡。
在这个时代,大家都营养过剩,晚宴不过是社交的道具。喝了几杯红酒,天南海北聊了一会儿,晚宴就结束了。张木山很有些办法,居然说动了周昌全去卡拉OK室,这就让侯卫东很是惊讶,在他的印象中,周昌全根本不涉足这类娱乐场所。
“周书记到了省里,比在沙州放得开了。”这是侯卫东的感觉。
在卡拉ok室,趁着服务员端水果之际,侯卫东来到周昌全身边,汇报了与胜宝集团董事局主席樊胜德见面的事情。
周昌全道:”从根本上说,胜宝集团迫切需要找到合适的有色金属矿,我们与胜宝集团的合作是互惠互利,双方是平等合作伙伴,只是岭西各地普遍患有资金和项目饥渴症,樊胜德以退为进,是想获取最大利益。”在岭西,这是带有全局性的问题,通常情况之下,是省内同行相互恶性竞争,最终是让外商得利,他对此也很是头痛。
侯卫东站在成津的角度,还是想为成津争项目,道:”周书记,成津的有色金属矿治理工作已经走到了全省前列,交通瓶颈也即将突破,可以这样说,成津与胜宝集团合作的条件最好。而且从大政策来看,国家是鼓励外资、港资等资金投资铅锌矿的。”
这时,柳洁已经试好了话筒,她道:”柳洁借此机会感谢周省长、蒋厅长、木山老总等领导对省歌舞团的支持。省歌舞团这几年被推向了市场,很艰难。但是,一大批有才华的年轻人为了梦想聚集在省歌舞团,希望各位领导继续伸出援助之手。第一首歌我就自告奋勇了,为各位领导献上一首《快乐老家》。”柳洁的声音很富有磁性,将这一首富有动感的歌曲演绎得淋漓尽致。
周昌全兴致很高,等到柳洁唱完歌回到身边时,道:”木山,柳团长亲自演唱了一首歌,你总得对歌舞团有所表示。”
张木山开玩笑道:”今天晚上,柳团长和晏紫唱一首歌,庆达集团赞助歌舞团一万元。”
柳洁大大方方地道:”感谢木山大哥,为了省歌舞团,我今天就拼了。”第二首歌是德德玛的《风吹草原》。柳洁身材丰满圆润,却并不显得臃肿,很有几分杨贵妃的雍容华贵。一首来自内蒙古大草原的歌曲,被演唱得既宽阔大气又柔美绵长。
周昌全知道柳洁是专业演员,虽然有一定心理准备,歌声一起,却仍然感到强烈的冲击力,熟悉的歌声仿佛将他带回到了青春热血的岁月,等到一曲结束,就率先鼓起掌来。他主动道:”柳团长唱得太好了,我不怕出丑,也来唱一首。”他又笑呵呵地对张木山道:”木山,我是帮柳洁唱的,一万元也得算在柳洁头上。”
侯卫东跟随周昌全的时间不短,在他的印象中,周昌全总是一脸严肃的表情,唱歌这种事情似乎离他挺远,见其主动唱歌,很有些意外。
“美丽的夜色多沉静,草原上只留下我的琴声,想给远方的姑娘写封信……姑娘就会来伴我的琴声……^周昌全唱了一道脍炙人口的名曲《草原之夜》,他的嗓子略有些沙哑,带着很深的感情,倒有几分草原之夜的意境。
柳洁带头鼓掌,道:”周省长唱得真好,请问您会不会唱《三套车》?我想同您一起演唱这首歌。”
屋内开着热空调,周昌全额头上略有些汗粒,他脱掉了外套,拿着话筒与柳洁并排站在一起,道:”与歌唱家一起唱歌,不胜荣幸。”
此话并不是太幽默,不过在场的所有人都很配合地笑了起来,并一起鼓掌。晏紫坐在侯卫东旁边,当周昌全唱完,她评价道:”周省长唱得中规中矩,和柳团长一起唱,听上去还不算刺耳。”
侯卫东习惯了官场上的含蓄,晏紫对周书记的评价听上去很刺耳,道:”不刺耳朵?这算是表扬还是批评?你太吝惜赞美之词了。”
晏紫双眉一挑,道:”唱歌如果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国家还设音乐学院来做什么?用一句不刺耳来评价,已是对非专业歌手很好的赞美,如果你去唱歌,我肯定不会给你这样的评价。”
侯卫东答道:”我没有唱过歌,你怎么知道会刺耳?”
晏紫抿嘴笑了笑,嘲讽地道:”很多事情不需要尝试的。比如某些东西知道味道不好,就不必尝试吧。”
“其实艺术也不神圣,比如三峡号子,就是来自民间,堪称经典,而专业机构又能有几首经典流传?”
晏紫尖刻地道:”艺术根本不神圣,早就低下了高贵的头颅,今天就是具体的表现。”
侯卫东见晏紫情绪上来了,就换了话题,道:”朋友们在一起唱歌是很正常的事情。”
“柳团长和我来陪你们唱歌,这是事实。”晏紫摆弄着手腕上的小玩意儿,又道,”柳团长要撑起这么大一个场面,让无数女孩子实现美丽的梦想,甚至借此改变命运,我作为省歌舞团的一员,陪你们唱歌也就无所谓。”
想起傍上大款的小曼和运气不佳的朱莹莹,晏紫神情又如好斗的小母鸡一般,道:”今天我拼着把喉咙唱破,也要唱几十首,这笔钱对你们来说是小事,对我们歌舞团就是及时雨。”
台上美丽的孔雀、英俊的花木兰,到了台下就得遵循另一套游戏规则,生活既美丽又残酷。
“你的观点既偏激又悲观,其实现实社会是多元化社会,你有多种选择,你完全可以选择过另一种生活,没有人能强迫你。”
“每个人都有梦想,我的梦想就是在舞台上尽情而舞,这是我的选择,所以就在这里陪着你们唱歌、跳舞。”
“你想问题过于极端,你陪我的同时,我同时也在陪你,这就是作用力与反作用力的关系。”
说了最后一句,侯卫东自觉失言,连忙打住。在沙州,这句话是有着特殊含义的,往往用来形容男女间的床笫之事。说话间,周昌全与柳洁接连唱了两首草原歌曲,配合得愈发默契了。
柳洁唱得很过瘾,等到周昌全交出话筒,回到座位上,她用话筒道:”晏紫,你别总和帅哥聊天,你这个百灵鸟也应该展一展歌喉了。”侯卫东称得上帅哥,可是在沙州,大家眼里他就是县委书记,和帅哥没有任何联系。
晏紫款款地起身,回头又答道:”你说得还是有些道理,等会儿请你一起唱歌。”
“生活就如强奸,既然不能反抗,就好好享受。”柳洁在动员晏紫
陪着领导唱歌时,先将歌舞团的命运和前途摆了出来,又将这句前团长的名言传授给了晏紫,这才将歌舞团的台柱子动员到这种社交场合。
晏紫唱的歌曲也挺有意思,是苏联歌曲《小路》:”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啊,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这是一首曾经在岭西广为流传的苏联歌曲,蒋副厅长、张木山等人随着晏紫优美的歌声而吟唱。整个晚上,大家都轮番唱着前苏联歌曲和蒙古歌曲,一时之间,小厅里就有几分怀旧色彩。
晚上12点,散了场,柳洁和晏紫唱了两个多小时,算来算去也就唱了三十来首歌。柳洁笑吟吟地道:”张总,三十六首歌啊。”
张木山反而被落落大方的柳洁弄得很不好意思,于是很大方地道:”刚才只是一句玩笑话,省歌舞团是岭西的门脸,我怎么能这样算账?歌舞团与庆达集团可以合作,我们先出一百万元合作经费。
柳洁笑呵呵地道:”这当然没有问题,涉及具体问题,我们再细谈,感谢张总对省歌舞团的支持。”
转眼工夫,就为团里弄来了一百万现金,这让柳洁和晏紫都很兴奋。回家路上,柳洁一边开车一边道:”紫紫,你今天晚上的表现不大对劲啊。”
晏紫道:”柳姐,我唱了二十来首歌,还陪着臭男人跳舞,怎么不对劲了?”
“你一晚上都在和那个最年轻的臭男人抬杠,我认识你七八年,这种情况很少见,是不是看上那个帅哥了?”
晏紫撇了撇嘴巴,道:”我真要傍男人,要么傍周昌全,要么傍张木山,侯卫东是芝麻大的小官,我还瞧不上眼。”说到这里,她又想到了朱莹莹,道,”朱莹莹当时要和方杰好,我就劝过她,一个小县城的暴发户是什么素质。她不听劝,结果差点被弄到监狱里去了。”
柳洁对朱莹莹的事情并不太了解,只是听到了一些说法,问道:”听说你去找了成津县领导?”
“我找的人就是今天到场的侯卫东。””侯卫东结婚没有?””听说结了婚,还有小孩子。”柳洁沉默地开了一会儿车,突然说了一句粗话,道:”妈的,怎么好男人都是别人的老公?!”
晏紫小心翼翼地道:”柳姐,干脆离了吧,不死不活地拖着,始终不是事。”
柳洁摇了摇头,道:”哪里有这么简单,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在省政府家属院,周昌全和侯卫东站在院中说话,周昌全道:”木山对于在成津设水泥厂是两可之间,茂云市东湘县也在向他发出邀请,祝焱找他谈过话。你如果真想使水泥厂落户成津,得继续跟进,否则花落谁家还不清楚。至于胜宝集团的事情,几个县市都在伸橄榄枝,无原则地相互竞争最终要损害我们的利益,樊胜德老奸巨猾,就是要让我们内斗,他才好从中渔利。”
侯卫东在老领导面前说了真心话,道:”胜宝集团的投资对于成津是一次大机会,我要努力为成津争取,成津的优势在于即将打开的交通、宽松的政策,以及经过整顿以后的正常矿山生产秩序。当然,我不会为争取投资而牺牲环境和人民的利益,这一点请周省长放心。”
周昌全道:”在沙州七年多时间,我留了一件憾事,章永泰之死让我难以安心,这事你别放弃,不过得更加讲究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