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之夜
1993年6月30日,沙州学院里充满了毕业前的离愁别绪。
学院男生宿舍和女生宿舍相对而立,中间的两个排球场和三个篮球场就成为楚河汉界。女生宿舍背后是实验楼,男生宿舍背后是一座无名小山。小山上树木和杂草颇为密集,自然成为学生们谈情说爱的圣地。
和室友吃过离别前最后的晚餐,侯卫东顺着小道上了山,来到了固定约会的草丛。等了半个小时左右,女朋友张小佳仍然没有露面。他暗自焦急,不停地看着手表。
小道上不时有姿势很亲密的情侣经过,这愈发让他心急。终于,小道上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等到小佳走进了草丛,侯卫东将她拦腰抱住,恶狠狠地亲了亲脸颊,道:“时间这么宝贵,你怎么能迟到。”
“我是女孩子,天然有迟到的权利。”
小佳仰头迎接着侯卫东暴风骤雨般的亲吻。等到侯卫东亲够了,她才解释道:“段英一直在哭,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她劝住。”
段英是小佳的室友,毕业分配到益杨县绢纺厂,其男友分配到湖北省的一家国有企业,两地相隔数千里。当分配结果出来以后,段英就意识到分手不可避免。可是当真分离之时,所谓潇洒如瓷器一般不堪一击。
侯卫东庆幸地道:“幸好益杨和沙州只有三个小时车程,否则我们也要面临考验。”
沙州是岭西省的地级市,下辖有益杨、吴海、临江、成津四个县,四个县分别位于沙州市的东西南北,呈众星捧月之势将沙州市围在中心,益杨县在四个县中经济条件最好,而且县城里有一所大学——沙州学院,名气比其他三个县大得多。
小佳使劲地在侯卫东胳膊上掐了一下,怒道:“如果超过三小时的路程,我们是不是也要分手。”
侯卫东急忙讨饶:“我不是这个意思,哎,轻点,我道歉,道歉还不行吗。”
哄了一阵,小佳这才高兴起来,依偎在侯卫东怀里。
为了今天晚上的约会,小佳特意穿了一套橘色套裙。在夜色中,衣服什么颜色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衣服款式。这种上下两件的套裙是约会的最佳服装,所谓最佳,必须满足两个条件,既方便情人抚摸,又能在遇到紧急情况时迅速复原。
小佳浑身无力地靠在侯卫东怀里,任由一双贪婪的大手在身上游走。明天是离校的日子,此时她心乱如麻,紧紧抱着男朋友。
侯卫东嗅了嗅小佳的发丝,轻声道:“我胀得难受。”
小佳早有思想准备,低声道:“今天,我给你。”
三年来,侯卫东一直在等着这一刻。他变魔术一样取出床单,这是冬天的床上用品,离校以后,旧床单也就无用。他准备用旧床单来开辟一个新时代。
小佳没有想到侯卫东连床单都带来了,浑身烫得厉害,嗔道:“你挖了一个坑,就等着我跳下来,我现在不愿意了。”话虽然如此说,她手脚却没有停下来,帮着铺床单。等到床单弄好以后,两人疯狂地搂抱在一起。
谈了三年恋爱,两人除了没有完成真正的*以外,其他所有事情都做过了。经过一阵抚摸,两人气喘吁吁地躺在了床单之上。
小佳仰望着繁星,担心地道:“会不会怀上孩子。”
侯卫东得意地从一旁衣服里取过一个小盒子,道:“小佳,你看这是什么?”
小佳惊讶地道:“避孕套。”
“正是,我买的十块钱那种。”十元钱,对于1993年的学生来说,是一笔不大不小的开支。为了彰显其价格,侯卫东特意说出了价格。
顺利地脱下了小佳的白色小*,侯卫东被避孕套的外包装难住了。避孕套的外包装出奇的结实。他如热锅上蚂蚁一样,与外包装斗争了半天,也没有能够撕开。
对于即将到来的成长经历,小佳心情很是平静。相恋三年,走到这一步是水到渠成。看到侯卫东狼狈的样子,她拿过避孕套,沿着外包装的四角摸了过去,找到了预留的开口处,轻轻一撕就将套子取了出来。
侯卫东道:“我不会用,你帮我戴上。”
“你不会用,我更不会用。”
“套上去肯定就行了,那一天学院放科普电影,你没有认真看吧。”
小佳“噗嗤”笑了起来,道:“那天你们都说没有认真看,其实个个看得口水直流。”说话间,她还是脸红心跳地试了好一会,这才笨手笨脚地给侯卫东戴上。
避孕套戴好之际,侯卫东已经到了要喷发的边缘。身下的小佳紧闭着眼,一幅任君采摘的模样。这是他意淫过无数次的场景,可是当梦想成真之时,他惊奇地发现自己不知从何下手。
事到临头,小佳反而放开了,伸出手,引导他前进。
将要进入幸福的港湾,侯卫*然喷发了。他没有想到盼望已久的第一次就这样结束了,很是沮丧,在心底狂吼道:“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早泄?”
小佳对于性事也是懵懵懂懂,见侯卫东费劲弄了一会,刚刚进入身体就一泻千里,长舒了一口气,心里又微微失望。她是善解人意的女孩子,温柔地用双手环着侯卫东结实的后背,以示安慰。
太阳早已消逝在了天边,天空挂满了繁星。
从小山往下看去,沙州学院的灯光倒映在湖水中,波光粼粼,很美。
“明天真的要跟我回家吗?”小佳想着父母的怒容,有些不寒而栗。
侯卫东握紧了小佳的手,神情很是坚定:“丑媳妇总要见公婆,我必须要面对你的父母。”
两人握紧双手,互相给予对方力量。
离校前夜,缓慢吹动的热风让人异常烦躁,树林深处不知名的虫子在孜孜不倦地鸣叫,湖水中晃动的灯光构成了一幅让人难以忘却的画面。
十一点,各楼的灯同时熄灭。
守在排球场外的副院长济道林看了看手表,对保卫处胡处长道:“你的人准备好没有,记住,这是非常时刻,要以教育为主,不要轻易发生冲突。实在闹得厉害的学生,记下名字,明天扣发毕业证。”
胡处长知道离别之夜有许多毕业生将疯狂发泄,这是考验保卫处工作能力的时候。为此他提出了特别保卫方案,动员了各系有威望的老师,组成了许多小组,分散到各楼层中,以此来控制事态。
排球场东面的法政系和传媒系男生楼最先发难。一只水瓶不知从哪个窗口扔了出来,在地面上发出了“砰”的一声,水瓶的破裂声是一声信号。法政系和传媒系的毕业男生们早就做好了充分准备,开始了离别之夜的狂欢。
509寝室,蒋大力手里拿着一个胶桶,听到水瓶爆开的声音,如吃了兴奋剂一般,朝窗外一阵猛砸。刘坤也跟着将饭盒扔了下去。
保卫处胡处长尖利的声音在楼底下响起,“谁扔的,不想要毕业证了。”胡处长这种威胁每年都要响起,其苍白和无奈早就被同学们摸得一清二楚。回应他的是所有窗口飞出来的各式杂物。很快,排球场另一侧的女生楼也开始响应,女生尖锐喊叫声如轰炸珍珠港的日本飞机,将沙州学院的天空刺得千疮百孔。
骚乱持续了几分钟,窗口扔出的杂物渐渐少了。老师们开始在各个房间里穿来穿去,苦口婆心地做着工作,不时地将香烟发给熟悉的同学。
第一波次的狂欢结束了。
蒋大力意犹未尽,等到守在宿舍的民法老师一走,对侯卫东道:“东瓜,发什么呆,你的桶还没有扔出去。”
侯卫东不想让人瞧出情绪上的异常,笑道:“等老师们走了,我来当发起人。”
个子矮小的陈树鬼点子最多,他溜出了寝室,一会就提了两个水瓶过来。进了门就一阵大笑,道:“胖子攒了两个水瓶,准备等一会再扔,我把它偷了过来。”
教师们在楼里待了半个多小时,看着同学们安静了下来,陆续离开了学生楼。
胡处长站在济道林身边,道:“济院长,你早些休息吧,看来今天晚上没有什么大事了。”
济道林摇摇头,道:“再等等。”
济道林不走,所有老师也就不好离开,都在排球场等着。
侯卫东伸出头,借着路灯,见到楼下一片狼藉,全是砸碎的破桶烂瓶子。他抓起自己用了四年的饭盒,使劲地朝窗外扔去。蒋大力见侯卫东动手,跳起来,抓起陈树偷来的水瓶,就朝窗外扔去。陈树个子虽小,却是一个不肯吃亏的角色,骂道:“蒋光头,给我留一个。”
第二波次的狂欢又被点燃了。
隔壁传来了胖子杀猪一样的吼声:“他妈的,谁把我的水瓶偷了。”
当“叮当”之声终于停了下来,济道林紧绷的脸松了下来,抬手看了看表,不动声色地道:“12点15分结束,和去年差不多,老师们可以回家休息了。”
第二天早上,509寝室的侯卫东、刘坤、蒋大力等人各自沉默地收拾起自己的东西。当出门之际,蒋大力仰天大笑,道:“深圳,我来了,我征服。”
侯卫东藏着心事,没有如此豪情,对刘坤道:“我们两人还得在益杨见面。”
刘坤理了理西服和一丝不苟的头发,道:“你一定要到家里来找我,县委家属院,不来我要生气。”
提着各自物品出了男生楼,踩着乱七八糟的碎片,来到了排球场。排球场外停了许多大车,上面标着到东阳、沙州等城市的名字。
“哥们,走好”、“常回家看看”、“一路平安”等各式标语挂在了树上,随风飘动,哗哗直响。学院广播室里放起了郑智化的《水手》:“苦涩的沙吹痛天边的感觉,让父亲的责骂,母亲的哭泣永远难忘记……”当离校的第一辆汽车发动,或高或矮、或尖利或低沉的哭声便从车内车外响起,如草丛中的蚱蜢被脚步突然惊动,“扑腾腾”飞了起来。
当客车开出了学院大门,车上同学都沉默了。从此以后,大家就不是沙州学院的学生了,再也没有系主任用恨铁不成钢的目光追随着成双结对的情侣。而学院退休老院长那一句“只许排排走,不准手牵手”的名言,更是随着缓缓移动的客车而永远地留在了沙州学院里。
尴尬的上门女婿
三个小时以后,客车进入了沙州市区。
经过了一座大桥,小佳指着大河对面的厂区道:“我爸爸、妈妈就在这个厂里,沙州十强企业。”
一大片厂区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很气派。
从客车站出来,两人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在街道上走了十来分钟。再钻进了一个小巷道,约莫走了二三百米。小佳停住脚步,用手朝前指了指,道:“前面灰楼就是我家。”
侯卫东忐忑地问道:“你爸妈真的很厉害吗,若是他们不让我进门怎么办?”
“我先上楼,看他们态度。”小佳背着一个小包上了楼,将侯卫东一个人丢在了楼下。
厂区的家属楼,所有住户都在一个单位上班,彼此十分熟悉。他们见到一个陌生人提着箱子站在门道口,从他身边经过的人都打量了侯卫东一番。
过了一会,小佳从楼道上走了下来,脸上是要哭的表情,道:“他们让你上去。”
“态度如何。”
“不好,他们听说你分在益杨,坚决反对。”
侯卫东心猛地提了起来,嘴唇干燥得厉害,道:“无论如何我都要上去。”
防盗门虚掩着,电视里,付笛声颇有些气势地唱道:“众人划桨哟,开啊开大船。”
一对中年男女面无表情地坐在沙发上。侯卫东进屋放下箱子以后,恭敬地做起了自我介绍:“张叔叔,陈阿姨,你们好,我叫侯卫东,是小佳的同学。”
80年代国营工厂的家属楼,都属于小巧玲珑的类型。屋子小,两面皆有窗,采光和通风相当不错。此时屋内空气如凝结一般,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中年夫妻抱着手,严肃地坐在沙发上。没有拒绝侯卫东进屋,却也没有给他好脸色看。侯卫东作完自我介绍以后,夫妻俩仍然不发一语,让他尴尬地站在客厅里。
侯卫东虽然没有传说中的王者之气,也没有让女孩子一见就变花痴的魅力,可是他毕竟是沙州学院法政系的风云人物,是小佳眼里最优秀的男孩子。如今看着情郎被父母晾了起来,很是心痛,扯了扯侯卫东衣角,道:“你坐。”
对于女儿小佳的行为,父母视若不见。
等到侯卫东坐下之后,小佳递了一杯水过来。喝了一口凉水,侯卫东快要燃起来的心肺舒服了许多。他从裤子口袋里取过红塔山,抽了一支出来,递给坐在沙发上的小佳爸爸,道:“张叔,抽烟。”
张远征是资深烟民,他靠在沙发上,瞟了一下香烟牌子,见是红塔山,心道:“这小子抽的烟,比我的还要好,这些学生大手大脚花家长的钱,真是不懂事。”他扭头看了一眼妻子陈庆蓉,见陈庆蓉盯着电视,没有反对,也没有赞成。再看了看女儿殷切的目光,便接过了侯卫东递上来的红塔山。
侯卫东早就有了准备,取过一次性打火机。1993年,一次性火机还没有普及,这种一次性火机是高中同学从广东带过来的。他“啪”的一声打燃火,恭敬地递到了张远征面前。
张远征点了火,暗道:“这个男孩子从相貌到谈吐都还是不错,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只可惜他分到益杨县,冲着这一点,他就不可能成为乘龙快婿。”
小佳是独女,分配到沙州建委所属的园林所。园林所虽然是一个关乎花草的事业单位,可是效益还是不错。干上几年,还有机会调到建委机关去,这是夫妻俩给小佳规划的生活蓝图。张远征夫妻俩为了小佳的分配已经充分调动了所有的社会关系,身心疲惫,实在没有能力再办一个从益杨到沙州的调动。
陈庆蓉突然站起身来,她走到窗边,重手重脚地打开了一扇窗户,弄得声音震天,道:“抽、抽、抽,咳得要吐血了,还要抽,迟早要抽死你。”她把窗户打开以后,又坐回到沙发中,对着张远征道:“不准在屋里抽烟,要抽到屋外去抽。”
陈庆蓉不过四十来岁,岁月已经在脸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迹,却也让她变得精明强干。
她不能接受女儿嫁给益杨人,是缘于自己的经历。年轻之时,陈庆蓉和张远征曾经两地分居十二年。这十二年分居生活,给这对夫妻留下难以磨灭的痛苦记忆。他们两人以自己的人生阅历作为判断女婿的依据。他们要保护还没有经历过社会磨炼的女儿,免得女儿因为选择错误,留下永远不能弥补的伤痛。
小佳长相极似陈庆蓉,是活脱脱的年轻版陈庆蓉。不同之处是性格,陈庆蓉性格刚强,言语咄咄逼人。小佳的性格则多了一分温柔,但是从骨子里,她也是倔强而敏感。
此时,见到父母对着侯卫东冷言冷语,眼泪水在眼眶里转了几转,道:“爸爸、妈妈,今天中午吃什么,我去理菜。”她站起来,对着侯卫东道:“我们一起去理菜。”
等到侯卫东起身之时,陈庆蓉站起来,道:“你们坐着,稀罕你们理菜。”她径直走到厨房,“砰”地将厨房门关上。此时,厨房里飘出来一阵鸡汤的香味,知道女儿要回家,陈庆蓉专门请了假,早早地从菜市场买了一只土鸡,用小火煨得香气扑鼻。此时,看到飘着香味的罐子,她就气不打一处来,啪地将火关掉,站在厨房里,抹起了眼泪。
过了一会,张远征也进了厨房,看着妻子眼泪汪汪,他气鼓鼓地道:“小佳太不懂事了,不提前说一声,就把人带回来了。”又劝道:“人都来了,吃过午饭,好好给他谈一谈,这个小伙子看上去还是不错的。”
陈庆蓉不满地道:“给你递了一支烟,立场就变了。若是解放前,你一定是叛徒,想起两地分居的十来年,我就害怕,绝不能让女儿走我们的老路。”
在客厅里,小佳悄悄拉着侯卫东的手,道:“对不起了。”
来沙州这一路上,侯卫东做过充分的思想准备。看到小佳内疚的样子,轻声安慰道:“这已经比想象中好得太多了,我能够理解他们。”
过了一阵,张远征端着一个大盆子进来,盆子里飘出了阵阵诱人的香味。侯卫东坐了三个小时的车,肚子早唱开了空城计。这香味飘来,顿时将他的馋虫也勾了出来。等到张远征转身又进了厨房,他连忙将口水咽回肚里。
张远征又端出来一盘炸得焦脆的小鱼,这是从大河里捕上来的小鱼。炸焦以后,香味扑鼻,是小佳的最爱。小佳知道这是父母特意为自己准备的,不禁有些心虚,没有回家时的理直气壮。
陈庆蓉从厨房走出来,将手中一盆红烧鱼重重地放在餐桌上。拿起饭碗,开始不停地吃了起来。张远征随即也从厨房走了出来,使劲地拉了拉桌子,然后一屁股坐了下去。
侯卫东坐在沙发上,过去吃也不对,不过去也不对,小佳进厨房拿出来两个碗,道:“过来吃饭。”
陈庆蓉几口就把饭吃完了,把碗往桌上一顿,走到客厅。张远征也把碗一顿,紧跟着陈庆蓉的步伐,也走到了客厅。
小佳趁着父母到客厅之机,飞快地给侯卫东夹了一根饱满的鸡腿。
鸡腿皮子发出诱人的金黄色,还有几滴浓汤从光滑的皮子上滑落。不过鸡腿的香味终究抵不过满屋的尴尬气氛,侯卫东勉强将美味鸡腿送进了肚皮。什么叫做味同嚼蜡,他现在有了最真切的感受。
在小佳开始收拾碗筷的时候,陈庆蓉站起身来,走到饭桌前,严肃地对侯卫东道:“你到里屋来,我有话给你说。”
到了最后摊牌的时间,小佳心中“咚咚”地狂跳起来。陈庆蓉面无表情地对小佳道:“你去洗碗,不要过来。”
跟着陈庆蓉走进里屋的时候,侯卫东深吸了一口气,“该来的终究要来,人死卵朝天,怕个屌。”
陈庆蓉坐在了里屋,她背对着窗户,这样脸上表情就更加灰暗。里屋不大,侯卫东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坐在了陈庆蓉的对面。强烈的阳光透过了窗帘,射在了侯卫东身上,他下意识地将椅子往后挪了挪,躲避了那一束强光。
陈庆蓉声音有些沙,问道:“毕业了,你分到哪里?”其实小佳进屋之时,已将几个关键问题给她讲了。只是这种问话,有时就要明知故问。
侯卫东知道查户口时间正式开始,只要能查户口,也就说明还有希望,老老实实地道:“今年益杨县从大学毕业生中考了一批学生充实到乡镇去,锻炼几年就进县机关。我想这是一个机会,就参加了益杨县的考试。考了第二名,具体分到哪里还不清楚。”
陈庆蓉心道:“就算是国家干部,但是在益杨县的乡镇里,有屁作用。”
“你父母是做什么的?”
“我爸爸在吴海县公安局工作,妈妈是小学教师,还有一个哥哥,在吴海县公安局工作。”
对于侯卫东的家庭条件,陈庆蓉还是比较满意。如今企业转制、破产的越来越多,铁饭碗已经被打破了。她的一位朋友全家人都在锁厂工作,锁厂破产以后,现在连生活都成了问题。想到这些事,陈庆蓉看着侯卫东的眼光柔和了一些,随后又想到了益杨县到沙州市的三个多小时的路程,她将心中的一丝温情隐藏了起来,面部表情如核桃一般坚硬。
“小佳在沙州园林处上班,而你在益杨工作,以后肯定要两地分居。现在沙州的户口控制得很严,我和小佳爸爸都在企业工作,没有能力帮你办调动。你爸爸是公安局的,应该有些关系,有没有把握把你调到沙州?”
侯卫东直言道:“我爸爸是东阳镇派出所的,快要退休了,他没有能力把我调到沙州。”
陈庆蓉脸色阴了下来,道:“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们也不想多管,我们只有一个女儿。想她留在身边,这个我相信你能够理解。”
“我理解。”
“我和小佳爸爸两地分居多年,小佳小时候只能放在婆婆爷爷身边,好不容易才团圆。我们不希望小佳也过两地分居的日子,不会同意小佳离开沙州。你是大学生,希望能够体谅父母的难处。”
“阿姨的意思,就是不同意我们在一起。”
陈庆蓉见侯卫东有些痛苦的表情,委婉地道:“我们对你本人没有意见,也尊重你们两人的感情。但是你们现在已经离开了学校,是成年人了,必须考虑现实问题。”
侯卫东低头不语。
陈庆蓉加重了语气,道:“如果你真喜欢小佳,就要让她幸福,我希望你有男子汉的责任心,快刀斩乱麻,与小佳分手,给她幸福。”
这种情况,侯卫东早就料到了。当话真的挑明之时,心、肝、肺就如被一只大手捏碎,他半天都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才道:“现在我心很乱,不能马上答复,请陈阿姨给我一点时间。”
陈庆蓉正在和侯卫东摊牌之时,张远征坐在沙发上,点起一根烟,慢慢地吸着。满怀着心事的小佳已将客厅收拾干净,然后坐在电视机前,随手拿起遥控器,不停地换着台。
“不要换了,就看篮球比赛,遥控器给我。”
按照两人临时分工,陈庆蓉对阵侯卫东,张远征负责做女儿小佳的思想工作。结果篮球比赛开始以后,张远征立刻被吸引住了。他虽然五十岁了,可是对篮球比赛有着惊人的迷恋,每逢关键比赛,他还要换班在家里看比赛。此时他兴致盎然地看起了比赛,将教育女儿的重任丢在了脑后。
里屋,陈庆蓉已把态度表明,而侯卫东却不肯正面回答,她心中微愠,道:“侯卫东,我是说实在话,也是对大家好,你好好想一想。”走出客厅,看到张远征正在兴高采烈地看着篮球比赛,无名火“腾”就升了起来。
“看,看,一天就知道看,有了篮球比赛,家都可以不要了,你去跟篮球过一辈子。”
小佳见到母亲脸色不对,又看了看有些沮丧的侯卫东,心知事情肯定崩了,眼泪顺着脸颊就流了出来。
客厅原本就狭窄,四个人全都站在客厅里,原本就拥挤的空间被填得更满。窗外烈日当空,地表被晒得极烫,热空气不断地从地面升起,形成了一股股热风,在一幢幢大楼前游荡。
侯卫东后背被汗水打湿了,额头上全是黄豆大小的汗珠。他站在门口望着小佳,心中纵有千百种滋味,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张远征正在兴头上,电视却被关了,顿时心如一百只猫在抓。可是看着妻子面色不善,又想起当前家中的大问题,不敢多言,便气鼓鼓地取了一支烟,准备到阳台上抽。陈庆蓉在一旁冷若冰霜地道:“你,到那里去。”张远征就坐了回去。
小佳知道母亲陈庆蓉脾气火爆,见她对父亲如此态度,心跳得厉害。她担心一句话不慎,惹恼了母亲,侯卫东就会被赶出家门。
侯卫东经过短暂而激烈的思想斗争,也下定了决心,道:“陈阿姨,我有几句话要说。”
“陈阿姨、张叔叔,虽然你们不同意我和小佳继续交往,我不怪你们,因为你们是全心全意为了小佳,这点我能理解。”
小佳脸色骤变,腿一软,差点坐到地上。她就用手撑着沙发,脸色苍白地听着侯卫东做着最后的陈述。就如三年前的一次跨系演讲会,她看着法政系一位壮实男生作了最后陈述。正是那一次精彩的最后陈述,侯卫东的影子留在了她的心中。这一次最后陈述,不知能否打动两位家长,出现挽狂澜于既倒的奇迹,小佳心中完全无数。
此时,侯卫东思维变得格外的清醒,道:“我和小佳感情很好,即使阿姨和叔叔坚决反对,我也不会放弃,凭着我和小佳共同努力,我们一定能有好的前途,这一点请你们相信。”
小佳顺手从桌上取过了一张纸巾,擦掉泪水和即将流出来的鼻涕。
陈庆蓉并不松口,道:“我相信你有好的发展前途,可是益杨和沙州的差距不是一个人能弥补的,我们是过来人,看问题很现实。”
侯卫东明白,这种争执解决不了问题,他挺了挺胸口,道:“今天给你们添麻烦了,我就告辞了。”小佳没有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她顾不得父母在身边,拉着侯卫东的胳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见着女儿的模样,陈庆蓉心软了一下,可是很快又强硬如初,对张远征道:“你陪着到车站去,买一张车票。”
侯卫东礼貌地摇了摇头,道:“谢谢阿姨,不用了。”此时,小佳的倔脾气上来了,她昂着头道:“我要和侯卫东一起走。”
张远征在一旁瞪着眼睛道:“你敢走,走了就不准回来。”
侯卫东冷静地道:“阿姨,我和小佳说两句话,可以吗?”
陈庆蓉故意冷着脸,点点头道:“你们到里屋去谈吧。”等到侯卫东和小佳走到了里屋,张远征轻声道:“这个小伙子看起来还不错。”陈庆蓉瞟了一眼里屋,见两人将门关了,就道:“他比小佳要成熟,家庭条件也不错。若是在沙州上班,我肯定不会反对,还要举双手赞成。”
张远征忍不住还是把烟抽了起来,陈庆蓉坐在沙发上,道:“你还是少抽点,天天在咳嗽。”张远征见妻子反对得不厉害,就使劲地吸了两口。
陈庆蓉皱了皱眉头,又道:“小佳表面温顺,脾气倔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只怕不会轻易分手,这几天我们要把小佳看紧一些,免得她有过激行为,你不要说过激的话,免得年轻人莽撞。”
张远征在厂里天天跟机器打交道,对机器的熟悉程度远远高于对人性的了解,平时在家里不太管事,他不在乎地道:“没有这么严重,我们不准他们来往,沙州和益杨隔得这么远,过几天自然淡了。”
陈庆蓉在丈夫面前,强硬的姿态终于松了下来,道:“只怕未必,侯卫东这人很硬,小佳性子也倔,要让他们彻底断开,还要费不少工夫,老头子,这次你不要当甩手掌柜,要帮着我多做小佳工作。”
侯卫东进了里屋,用背抵住房门,紧紧抱住了小佳。两人口舌相依,抵死缠绵,更因为小佳父母就在门外,侯卫东即将回益杨,这抵死的缠绵更显得刺激。
“你别走。”小佳眼中带着些企盼。
“你妈都下了逐客令,我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留在这里。”侯卫东见小佳一脸幽怨,内心有些刺痛,宽慰地道:“我们两人都要坚持住,困难是暂时的,面包总是会有的。”
小佳抬起头,看着侯卫东神情中透着些坚决,道:“我跟你到益杨去。”
侯卫东抱着小佳,摇头道:“若是你跟着我走,关系就彻底弄僵了,反而没有退路,现在先把大家的情绪缓下来,再从长计议。”
小佳眼中有一种豁出去的神情,在侯卫东耳边:“你发誓,无论什么情况,都不离开我。”
“我发誓,我们永远在一起。”
小佳眼神中闪过一丝神采,道:“我要让你永远都忘不了我。”她慢慢地跪了下来,一只手拉开了侯卫东裤子拉链。侯卫东吃了一惊,道:“小佳,干什么?”“我要让你永远忘不了我。”小佳的手已从拉链处探了进去。
小佳这个动作实在大胆,侯卫东万万没有想到她在这种情况会有这样的举动,全身僵硬着,轻声道:“小佳,小佳。”
在沙州学院的小山上,侯卫东好几次想诱导小佳进行类似的行为。可是小佳害羞,每次在最后关头躲闪了。此时此景,让侯卫东热血上涌,他望着小佳纤细而洁白的脖颈,暗暗在心中发誓,“若是辜负了小佳,五雷轰顶,永世不得超生。”
陈庆蓉见两人进了小屋许久都不出来,怕两人出意外,走到门口,道:“小佳,快一点,再晚就没有回益杨的车了。”
听到陈庆蓉的声音,侯卫东心中一急,道:“小佳,不行,他们在外面,起来吧。”话虽如此,他却无力抗拒小佳如野火般的激情,扭过身,轻轻地把门栓推进栓孔里。
陈庆蓉见里屋没有声音,道:“小佳,快点。”说这话时,声音已有些严厉了。
随着一阵颤抖,侯卫东使劲地捏住了小佳的肩膀,所有的野性和精华都喷涌而出。
等小佳收拾好,侯卫东坚定地道:“小佳,我们不能放弃,你等着我,我一定要想办法来到沙州。”小佳对侯卫东充满了信心,狠狠地点了点头,道:“这里收信不方便,还是按着老地方给我寄信。记住,两天给我写一封信,必须写,不许偷懒。”
两人出了门,侯卫东心中只有坚强,没有悲伤,脸上甚至带着些微笑。
走在大街上,*裸的阳光从云层俯冲而下,将大地笼罩。汗水将侯卫东的前胸后背全都打湿了,似乎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客车缓缓开出沙州汽车站,侯卫东紧紧盯着窗外,幻想着小佳的身影突然出现在街道上,向着自己微笑,朝自己挥手。结果很失望,街上人来人往,却不见小佳的熟悉身影。当沙州市完全消失在一片阳光中,“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一句熟悉的诗句,从心底深处跳将出来。
侯卫东只觉心中空荡荡无处着力。
原本想借宿
客车行走于大道上,渐渐地,沙州市的痕迹淡了,不时出现益杨县的标语。
下了客车,踏上了益杨熟悉的大街。侯卫东忽然发现,从沙州学院毕业以后,他在益杨就失去了立身之地。在学院之时,侯卫东和其他同学经常嘲笑沙州学院。可是离开了沙州学院给予的小床和课桌,他才发现益杨县竟然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
这是一个城市最现实和最无情的地方,这也就是每个人都需要一个家的原因。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千百年的古训朴实而深刻。
在街道上茫然地走了一会,四年时间,侯卫东陪着小佳将益杨大街小巷逛得十分熟悉。这里许多地方都能牵出他对小佳的回忆,以前常嘲笑小佳对逛街的痴迷。如今小佳远在沙州,就算想陪她逛街也不可得。
益杨大街上,很多商场都在放着同一首歌:“午夜的收音机轻轻传来一首歌,那是你我都已熟悉的旋律,所有的爱情只能有一个结果,我深深知道那绝对不是我……”这首歌,侯卫东也听过很多遍,当时觉得平常。可是今天,他仿佛被点了穴道一般,静静地站在一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充满着忧伤地听着童安格温柔成熟的歌声。
很久,他才从歌声中清醒了过来。
在益杨,最熟的人算是同一寝室住了四年的刘坤。在寝室里,侯卫东和蒋大力时常厮混在一起,关系最铁。与刘坤的关系相对就要差一些,不过两人亦没有冲突,关系还行。
刘坤是寝室里的独行客,生活得很自我。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拿着梳子慢慢地梳理头发,每天晚上熄灯以后,男生寝室通常都要讲一些黄色话题。这个时候,他发言最为积极,常常语出惊人。
班上有一个女孩,长得实在有些丑。俗话说丑人多怪,这个女孩性格也格外古怪。一天晚上夜谈时间,刘坤突发感叹:“她长得这么丑,脾气又怪,肯定嫁不出去,下面长期无人使用,说不定会生锈。”
此语一出,生锈成了对丑女的代称。比如在公共场合看见一个女孩长得不怎么样,法政系的男生会说:“这个女孩子长得很生锈。”延伸出来,看到漂亮女生,就会一齐感叹:“真是光滑。”
刘坤是沙州学院“生锈”与“光滑”文化的创造者。可是这位口中英雄,在交女朋友上却总是阴差阳错。每到周五,他把头发梳成周润发式大背头,到学院的三个舞厅晃来晃去。晃了四年,毕业之时还是光棍一条。
分手时,大家互相留了家庭住址,侯卫东很轻易地找到了县政府家属院。院内绿树成荫,里面的住户全是益杨县党政机关干部,俗称为“二县府”。守门的大爷听说是找六幢的刘坤家,态度立刻好了起来,道:“刘部长家就顺着这条道走,六幢一单元五号,好找得很。”
开门的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女子,她长相并不是特别漂亮。最大的特点是“白”,皮肤洁白而细腻,极有光泽,凭空给她增添了许多韵味。女子挺有礼貌地问道:“你找谁?”这女子相貌与刘坤八分相似,特别是皮肤和刘坤如出一辙。只是这等皮肤长在女子脸上,可以称为妩媚,而长在男子脸上,稍不留意,便被称为小白脸。
侯卫东知道刘坤有一个姐姐在银行上班,眼前这个女子肯定是刘坤姐姐,彬彬有礼地道:“刘姐,你好,我是刘坤的同学侯卫东。”
那女子正是刘坤的姐姐刘莉,她听说过侯卫东的名字,便对着屋内喊了一声,道:“刘坤,侯卫东找你。”
屋内响起了一阵踢踏的拖鞋声,刘坤从里屋走了过来。他在家里穿了一件短衬衫,头发似乎还有些摩丝,显得又光又亮,他惊奇地道:“侯卫东,你今天不是到沙州去了?”
侯卫东不想将他的狼狈事告诉给刘坤,道:“我明天想到人事局去一趟,看分配方案定下来没有。”
刘坤站在门口,道:“应该没有这么快,听说要7月中旬才有结果。你不是要去见小佳的爸爸妈妈,是不是他们不同意你们的事情。”
“工作没有落实,哪里有心情去谈这些事情。”
1993年7月1日,对于侯卫东来说是一个难以忘记的日子。上门相亲被拒,从沙州市到益杨县走了一个来回,整整坐了六个多小时的汽车,让他脸上竟有了淡淡的风沙之色。
对于刘坤来说,7月1日是舒适的一天。他坐着小车从沙州学院出来,中午被爸爸的同事请去吃了一顿大餐。晚上一家人又出去吃了一顿,庆祝他从沙州学院毕业。
两相比较,刘坤更显得颇为滋润。
进大学之初,由于父亲是益杨县委常委、宣传部长,刘坤到校时有着很强的优越感。不久以后,他的优越感被侯卫东的光芒所粉碎。侯卫东在学院拿过四次一等奖学金;是院、系两级学生会干部;是为数极少的学生党员;还将生物系系花张小佳追求到手。这些辉煌使刘坤的心情黯淡了四年。
大学毕业以后,刘坤的优越感再一次回来了。
刘莉在屋内道:“你们两人怎么在门口站着说话,进来坐。”
刘莉家是三室一厅,客厅还兼饭厅的功能,足足有三十个平方。侯卫东见识过小佳客厅里的狭窄,见到这个大大的客厅,暗道:“沙州有什么了不起,一家人还不是那样挤在一起。”
“喝茶,这是青林镇茶场送来的好茶,五十块钱一两。”刘坤递给了侯卫东一个白色细瓷茶杯,便坐回在沙发上,把电视打开,随意地“叭、叭”按着遥控,有一句无一句与侯卫东聊着天。
在侯卫东内心深处觉得刘坤不如自己优秀,他们两人的交往中,侯卫东心理上隐隐占着优势。今天刘坤不冷不热的表现,让他觉得很是别扭。
电视是一些很无聊的广告,不痛不痒,不咸不淡。
刘莉从冰箱里拿出一块西瓜,切成巴掌大的薄片,插了一些牙签,对侯卫东友好地道:“请吃西瓜。”
刘坤道:“这是金滩镇送过来的,新二号瓜,味道很不错的。”
侯卫东不愿意在刘坤面前显得太拘束。他用牙签穿了一片,对刘莉道:“谢谢刘姐。”
“不要太客气了。”刘莉抢过刘坤手中的遥控板,按了几下,电视里就传出了《新白娘子传奇》的主题歌:“千年等一回……”她优雅地跷着二郎腿,小腿跟着电视里的歌声轻轻地抖着。看了一会电视,随口问侯卫东:“你分到哪里?”
益杨党政干部考试有十个名额,结果有三百多应届毕业生参加考试。侯卫东考了第二名,成绩相当不错。他尽量平淡地道:“我参加了益杨党政干部考试,明天准备到人事局报到。”
刘莉很熟悉这次县里党政干部考试,听到侯卫东考上了,有些意外地看了刘坤一眼,“侯卫东考上了,怎么没有听到你说过。”
刘坤没有回答,专心地啃西瓜。
刘莉言犹未尽,道:“一个班的同学,侯卫东考入前十名,你才考一百六十名,真不知道你在学院学了些啥子。”
刘坤刚才在装深沉,这一下再也忍不住了,不高兴地道:“我不想到乡镇去工作,成天跟农民打交道,又脏又臭。”
刘莉反驳道:“爸爸在乡镇干了十多年,什么时候闻到他身上的臭味。当年全家在乡镇的时候,你天天在山坡上跑,和农村小孩一样。现在进了城就忘了本,看不起乡镇了。”
“这次党政考试前十名,已经进入了组织部的梯队,多少人都想进入。刘坤你不要说大话,明明没有考好,还要找客观原因,以后工作了,要脚踏实地的,好好向侯卫东学习。”
刘莉属于伶牙俐齿的女孩,和弟弟争论起来,就如机关枪一样响个不停。两人又争了几句,刘坤渐渐红了脸,如斗鸡一样,眼看着就要发作了。
姐弟俩的争执,让侯卫东很是尴尬。
这时,传来了门锁的响声,走进来一对中年夫妇。中年男子架着一幅金丝眼镜,身穿白短袖,不胖不瘦,脸色黝黑,很是干练。而中年女子皮肤很白,头发烫成大波浪,这是益杨当前最流行的发式。
刘坤的爸爸是县委宣传部长刘军,他为人挺谦和,见屋里有客人,一边换鞋子,一边问道:“你是刘坤的同学。”
侯卫东连忙道:“刘叔叔,你好,我是刘坤的同学侯卫东。”
刘莉嘴快,道:“侯卫东也参加了党政选拔考试,考得不错,进入了前十名。”
刘军脸色沉了下来,指着刘坤道:“你搞什么名堂,才考一百六十名,真是给我丢脸。”
刘坤脸色极为难看,道:“爸,我好歹也考上了大学,怎么给你丢脸了。柳叔叔的儿子还不如我,当了几年兵,还不是灰溜溜回来了。”
刘莉接口道:“当兵又怎样了,我看着顺眼。”柳明杨是县委常委、组织部长,他的儿子柳江涛和刘莉一班。成绩一般,高中毕业就参军入伍,退伍后分到了县建委。两人如今已确立了恋爱关系。刘坤话锋直指柳江涛,刘莉自然不同意。
刘军又问:“你考了多少名?”
“第二名。”
“恩,不错。”
刘坤妈妈换了鞋子,走到客厅。她保养得极好,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用牙签挑起一片西瓜,自顾自地吃了两块,才对刘军道:“让你早点回来,就知道喝酒,看嘛,白娘子都演了半集了。”
刘军继续亲切地和侯卫东谈话:“你到哪个镇落实没有?乡镇很艰苦,要有心理准备,特别是青林、吴滩等镇,距离远,交通不便,工作任务很重。”
侯卫东对乡镇生活根本没有概念,道:“参加考试时就明确了要到乡镇锻炼,既然下乡镇,条件肯定就没有城里好。”
刘坤妈妈不以为然地道:“小坤没有考上,也是一件好事,分到了乡镇,也不知何年何月能调回。若是分到青林和吴滩,进趟城要坐两、三个小时,到时哭都来不及。”她说这话时,充满了居高临下之态,没有考虑到侯卫东的感受。
“话不能这样说,乡镇锻炼人,县上的领导哪一位没有在乡镇当过一把手。”刘军鼓励道:“侯卫东到了镇上要好好干,组织上对你们这一批干部寄予了厚望。这也是沙州历史上第一次公开选拔后备干部,以前没有,以后也难说,要珍惜这个机会。”
“到了乡镇,能否回来说不定,我家小坤不稀罕。”刘坤妈妈极为护短,听说侯卫东考了全县第二名。她心中没来由就有些不满,句句话都说给侯卫东听。
刘坤妈妈毫不留情面的话,就如鞭子抽在侯卫东脸上。
坐了一会,侯卫东起身告辞。他刚刚从学院毕业,还没有住旅馆的习惯,找到刘坤,其实是想在他家住一晚上。可是见到刘坤家人之后,便打消了住在刘坤家的想法,决定去住旅馆。
刘坤穿着一双拖鞋送到了“二县府”大院。
到了院门口,刘坤停了下来,道:“毕业以后,就不能同以前那样天天见面了,今晚就住在我这里,我们哥俩好好聊聊。”
侯卫东道:“我哥出差到益杨来办案子,约好了等一会见面,我们以后都在益杨工作,不愁没有机会见面。你回去吧,改天再聊。”
“如果真的有事,我就不留你了。分配结果出来以后,跟我联系。”刘坤突然神秘地道:“给你说一个事,这事情你要保密,不要给任何人说。我的工作已经落实了,分在县政府办公室。以后你到了乡镇,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给我说。”
路灯透过树叶,一些斑点落在了刘坤的脸上,一团黑,一团亮。侯卫东忽然对刘坤产生了一种陌生感。离开了学校,刘坤身上多出来说不清道不明的优越感,这个优越感在学院之时深藏在内心深处。条件一旦成熟,不知不觉地溜了出来。
走出了“二县府”大院,侯卫东一直没有回头,等拐了一个弯,他才飞快地回过头去,二县府已经隐入黑夜之中,就如一个黑沉沉的怪兽。
侯卫东坐车到了沙州学院招待所,睡在熟悉的环境,他躁动不安的心才渐渐平静了下来。
当夜,无梦。
偶遇两个女人
离开了县政府大院,侯卫东不想在益杨县城里停留。他到车站买好了回吴海的车票,然后顺着街道来到以前与小佳常去的刀削面馆。
刚在面馆坐下,听见脆生生的一个女声招呼:“侯卫东。”侯卫东回头,意外地见到了小佳的室友段英。段英是小佳一个寝室的好友。在学院之时,他们经常一起玩,互相很熟悉。
小面馆不过五张桌子,此时正是午餐时间。每张桌子都有流着汗水的人,一片“呼哧、呼哧”的声音如被惊起的鸥鹭。
段英仍然沉浸在失恋的情绪之中,对小佳的爱情自然就很关注,道:“7月1日那天,你跟着小佳到了沙州,他的父母同意你们吗?”
侯卫东苦笑道:“遇到了坚决反对,我们两人正式转入了地下活动。”
“以前听师兄师姐们说,毕业是爱情的坟墓,我不相信,现在落在自己身上,终于相信了。”
“但是我不服输,我更相信事在人为。”侯卫东一边吃着面,一边用坚定的语气给自己打气。
段英叹息一声。
吃完面,出门之时,段英看着毒辣的太阳,道:“你是两点的车,现在才十二点半。时间还早,太阳这么毒,你到我屋里坐一会。”
“你屋里?”据侯卫东了解绢纺厂里的女工都是住厂区里的集体宿舍,只有厂级领导和主要的中层干部才有资格住进县城里修的家属院。听到段英说她的屋子,很有些奇怪。
段英解释道:“我有一个表姐以前在益杨工作,现在调到沙州去了。她有一个小房间,就在前面那幢楼,借给我暂住。”又道:“我在绢纺厂技术室上班,平时没有什么事情,今天轮到了我休息。”
沙州地区气候适宜桑树生长,吴海、益杨、临江、成津等几个县都将蚕桑产业作为支柱产业。每个县都建有绢纺厂或是丝厂,效益都还不错,侯卫东的二姐侯小英就在吴海县丝厂做财务,姐夫在厂里跑销售。
来到绢纺厂的小屋,段英首先将屋角电风扇打开。电风扇是老旧的座扇,上面有不少锈迹,她弯腰开电扇的瞬间,丰满乳房在侯卫东眼前闪了一下。
侯卫东连忙将目光移开,打量着房间。这是一室一厅的旧房子,墙壁已有些灰色,贴了几幅《新白娘子传奇》的剧照。还有一些女孩子喜欢饰物,加上墙上花花绿绿的衣服,旧房子顿时给人一种女孩子闺房的温馨感觉。
段英倒了一杯果汁,道:“我才搬过来,条件差些。明年争取买一个冰箱,到时就可以喝冰冻果汁了。”
“我什么时候能在益杨有一间房子,就心满意足了。这一段时间让我感觉如流浪儿一样。”侯卫东慢慢地喝了一口果汁,酸酸甜甜,十分好喝。
“你进了政府机关还有希望,厂里是死水微澜,看不到一点希望。”
“绢纺厂的效益还不错,你不太满意?”
“我的父母是临江县陶瓷厂的工人。这几年效益不好,厂子倒闭了,我才上班,估计也很快要加入破产大军。”段英神情一片落寞,进了里屋换了一身薄丝衫。这种薄丝衫是居家时常穿的衣服,也是丝厂、绢纺厂的福利,二姐侯小英在家里也穿这种薄丝衫。
“我也感到压力很大,到了乡镇以后,如果短期之内不能调进县城,事情很麻烦。而到了县城以后,能否调到沙州更是未知数。”
“你能力这么强,肯定很快就能在益杨县打出一片天地。到时找机会调到沙州去,他们就没有反对意见了。”在段英心目中,侯卫东根本不可能调到沙州去,她所说都是安慰他的假话。
侯卫东告辞之时,段英用袋子装了几个苹果,道:“车要开好几个小时,装几个苹果在车上吃。”
进厨房的时候,阳光直射在段英身上,射透了薄丝衣,将其玲珑的身材几乎是*裸地暴露在侯卫东眼前。侯卫东浑身鲜血猛地往上涌,下身不受控制地昂然而起。他将水果袋放在了腿前挡住蒙古包,狼狈地出了段英的小家。
7月25号,侯卫东在十一点到了益杨县人事局。谁知朱科长开会去了,无奈之下,他来到附近邮局。坐在邮局长椅上给小佳写了一封信,这一封信他整整写了一个小时,满满十二页。讲了到人事局报到的遭遇,尽述相思之苦。
下午两点钟,侯卫东再到人事局。综合干部科没有开门,他站在外面等了十多分钟,一位中年人走了过来,见到汗流满面的侯卫东,停了下来问道:“你来办事吗?”
侯卫东看此人很有官气,道:“我到人事局报到。”
中年男子推开了综合干部科的大门,隔着一道门,里面是清凉世界,外面烈日炙人。六、七个工作人员坐在一起吹牛,办公室被称为姜主席的中年妇女正“哈、哈”笑着,他们见中年男子进了门,同时闭了嘴。
朱科长站起来道:“赵书记,请坐。”
中年男子道:“县里财政紧张,除了县领导以外就只有组织部和人事局配有空调。这是县委对我们组织人事部门的厚爱。以后空调开起的时候,不准把门彻底关死,办事群众在外面等得满头大汗,你们关起门享受,传出去丢了人事局的脸面。”
朱科长解释道:“赵书记,我们在讨论民办教师转公的事情。”
赵林语重心长地道:“你们是窗口部门,注意这些细节问题,否则会影响政府形象。”
等到赵林离开,朱科长舒了一口气,问道:“你是赵书记的熟人?”侯卫东原本想否认,可是看着办公室几人的神情,灵机一动,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朱科长热情地问了侯卫东情况,道:“这批公招生分配方案已经下来了,全部下乡镇,我看看你是哪个乡镇。”他翻到了一张表,找到侯卫东的名字,惊异地道:“青林镇?”他拍了拍侯卫东的肩膀,道:“青林镇是益杨最远的乡镇,每天只有一班客车,去一趟要三个小时。只要赵书记同意,完全可以想办法帮你调到近一点的乡镇。”
侯卫东心道:“我哪里认识这个赵书记。”口里道:“反正都是乡镇,都差不多,艰苦的乡镇更加锻炼人。”
朱科长拿了一张表,道:“你填一下表格。”然后吩咐道:“小李,帮着侯卫东跑下手续。”
人熟确实好办事,在综合干部科小李的帮助下,不到半个小时,走了四个部门,侯卫东轻易地就办完了所有手续。
侯卫东递给小李一枝烟,点上火道:“李科长,谢谢了。”
小李长着一口用烟和茶共同作用的黑牙,道:“我只是小办事员,哪里是什么科长。手续齐了,你可以到青林镇去报到。”说完,他压低声音,一付老朋友的神情,道:“如果赵书记能送你下去,或是让组织部派个副部长送你下去,以后在青林镇日子就好过。”
侯卫东感激地道:“谢谢李科长了。”对于小李的提醒,他并没有往心里去。
离开了人事局,侯卫东到粮站办了粮油手续。此时还不到三点钟,他陷入了两难境地:手续上说明五日内报到有效,但是到青林镇听说要三个小时。今天赶过去,已是六点多钟了;青林镇已经下班了;可是若坐车回吴海县,往返起来实在费力。
侯卫东坐车到了沙州学院招待所,登记了住房,然后在房内睡了一个好觉。黄昏,他才到校园小食店去吃晚饭。
学院已经放假,少数留在学院的学生在院内逛荡。走在校院里,景物依旧,侯卫东却失去了学生时代的感觉。在熟悉的小食店要了回锅肉和炒白菜,外加两碗白饭。里面有几位学生在喝酒,喝到兴奋处,一人道:“院后门开了一个小舞厅,环境不错,我们去跳舞。”几个学生都响应着。
吃完饭,侯卫东又有校园的湖堤岸上转了一圈。兴致索然之下,突然想起了小食店学生的话,出后门,很快就找到了那个舞厅。
舞厅门票三元,设施比学院舞厅好得多。舞池不大,顶上挂着好几个旋转灯头。六个乐手正在卖力地演奏着,来自乐队的音乐与录音机音乐确实大相径庭,现场感和穿透感不可同日而语。
舞厅里面至少有一半都是留校学生,多数有固定舞伴。侯卫东只是为了混时间,点燃红塔山,站在黑暗处慢慢地抽着,音乐响动,烟头忽明忽暗。
几曲之后,侯卫东目光被角落的一位长头发女子吸引。长发女子挺漂亮,拒绝了好几位男士的邀请。等到又一曲音乐响起,他神差鬼使地走到她身边,那女子抬头看了一眼邀请人,稍稍犹豫,还是站了起来。
两人随着音乐翩翩起舞,居然配合得天衣无缝。
侯卫东在高中练过田径,身体协调性很好,曾被系里推荐,接受了音乐系舞蹈老师的培训,代表法政系参加过学院的交谊舞比赛。经过培训以后,侯卫东反而很少跳舞。跳舞是一种享受,遇上笨拙的舞伴纯粹是受折磨。
见白衣女子跳得不错,侯卫东加大了难度。随着节奏在场中灵活穿梭,两人见缝插针,全场飞旋。一曲终,他赞了对方一句,“你跳得真好。”那女子脸上有些汗珠,礼貌地道:“是你带得好。”
两人都没有坐回位子,挺有默契地等着下首舞曲响起。
当下一曲音乐响起的时候,侯卫东将长发女子带入了舞池。这一曲仍是快节奏,两人旋转起来,竟如配合很久的舞伴。侯卫东由衷地赞道:“你是和我配合得最好的舞伴,跳起来行云流水,是真正的享受。”
那女孩子很有教养地道:“你跳得很绅士。”
长发女子有一米六五左右,不过二十出头,五官精致,鼻头稍稍有些翘。一头飘飘长发,是一位漂亮而又气质不俗的美女。
第三曲是一曲慢舞,前台响起了“午夜的收音机轻轻传来一首歌,那是你我都已熟悉的旋律……所有的爱情只能有一个结果,我深深知道那绝对不是我”的伤感歌声。
侯卫东和长发女子轻轻滑进了舞池,刚到舞池中央,灯光暗了下来。一个低沉的男低音道:“现在是柔情十分钟,请先生们女士们尽情地沉浸在音乐和舞蹈之中。”话音刚落,灯光竟然大部分熄掉,只在进门处有一盏昏暗的顶灯。
伸手不见五指,这舞也就没有办法跳了。随着忧伤的歌声,侯卫东带着长发女子轻轻地摇动着。歌厅里的男歌手,声音颇有磁性,一首情歌,带着一股淡淡的忧伤直入心肺,搅得侯卫东痛楚无比。
就这样摇啊摇,忽然被人一撞,两人身体贴在了一起。虽然很快就分开,侯卫东还是感受到温润身体传来的热量。他人年轻,身体反应很灵敏,轻微刺激就有了反应,他将屁股往上翘了翘,尽量与女子保持了距离,这样可以避免让滚烫直挺的下身碰到长发女子。那位长发白子很有教养,气质不俗,若是让那处抵住了女子,这是对她的亵渎。
第二首情歌是《水中花》,“凄风冷雨中多少繁华如梦,……我看见水中的花朵,强要留住一抹红。”随着歌声,两人停止了移动,站在舞池中间,身体随着音乐轻轻地摇啊摇。
再一首歌曲响起,同样是熟悉的旋律和歌词:“爱一个人可以爱多久……你的诺言像颗泪水,……花瓣雨飘落在我身后。”
随着歌声,长发女子将额头依在了侯卫东的肩上。这位女子的气味与小佳相比区别很大,若用花来比较,小佳是茉莉花,而这长发女人就是一朵玫瑰。香型不一样,同样很迷人。
她的眼泪已将侯卫东的肩膀全部打湿。侯卫东知道这位长发女子肯定遇到了伤心事情,而这个年龄最大的可能性便是失恋。他对失意人有天然的好感,本来想说两句安慰的话,可是此时无声胜有声,说话会破坏了气氛。两人默默地相拥,共同沉醉于轻曼的音乐之中。
柔情十分钟结束之后,灯光依次地亮了起来。虽然依然昏暗,可是比刚才亮了许多。两人站在原地分开,长发女子脸上犹有泪痕,她迅速扭过头,用手背揩了揩泪水。侯卫东站在一旁,用眼角余光瞟见了她这个动作,只是装作不知,就这样站着。
音乐再响时,侯卫东又发出邀请,谁知长发女子低声道“谢谢你了。”说完,转身就朝舞厅外去走。
侯卫东身体一动不动,如被孙悟空的定身法定住,目光追随着在人群中显得孤寂的长发女子。长发女子走到门口时,顶灯将她的身影显现出来。她回过头来看了一眼,似是寻找着什么。这时顶灯上的一道亮光闪过,侯卫东眼睛一花,等到他再次凝神之时,长发女子已经不知所踪。
长发女子离开了,侯卫东也就失去了继续跳舞的兴趣。他在蠕动的人群中穿梭着,离开了舞厅。
外面的世界和舞厅相比就是现实的世界。舞厅没有散场,几个做冷饮的摊点,冷清清没有一个顾客。摊主都是附近居民,有气无力地守着这个摊子。看到侯卫东出来,都充满希望地看着他。
从后门进入了学院,虽然是一墙之隔,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学院的植被蔚然已成,茂盛而充满着生机,在这燥热的夏季夜晚快速地生长着,林间有相恋的情人偎在一起,这些选择留下来的情人们,都有着各种各样的原因,侯卫东默默地想道:“毕业以后的事情真是说不清,趁着能够在一起,就应该好好地爱一场。以后回想起青春的日子,也就有个念想。”
到了一处大树前,侯卫东又想到了曾经和小佳一起流连于此的情景,他不禁暗自询问自己:“我是花心萝卜吗,为什么今夜面对着这个长发女子,会怦然心动?”
侯卫东扪心自问,他无时无刻地想着小佳,而且思念随着离别时间的增强而愈发浓重,却并不妨碍他与这个女子相拥在一起。小佳常说:“男人的心可以分为几块,送给不同的人。而女人的心却是实实在在密密实实的一个整体,给了一个人,就很难容得下其他的人。”
侯卫东疑惑地想:“难道小佳所说都是真的。”
在招待所不远处,开着一个小书店。这是学院为了照顾那些没有工作的教师家属,特许在校园内开的商店。侯卫东十分熟悉这些小店,他一眼瞧见了自己常去的小书店里,依然如往常一般飘着灯光。
进了书店,老板娘不在,一个不认识的女孩子守在店里。看到有人进来,不招呼,自顾自地拿着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
侯卫东在书店里翻看了一会,又进来一人,在文学哲学类书柜前停了下来。他不经意转过头,发现此人居然是副院长济道林。
“济院长,您好。”
济道林身穿一件质地极佳的真丝短袖,他看了一眼侯卫东,有些奇怪地问道:“侯卫东,怎么在这里?在哪里工作?”
侯卫东没有想到济道林能一口叫出自己的名字,不禁受宠若惊,简要地说了近况。
“青林镇,这个镇我去过,很艰苦,你要有思想准备。”济道林紧接着又道:“看问题要一分为二,最艰苦的地方往往有着特殊的机遇。只要用心把握,用心体会,一定会有收获。”
他从书柜里抽出了一本书,道:“你是到乡镇去工作,这本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很适合你阅读,我送给你作为礼物。”
意外地收到了济道林的礼物,侯卫东心情很是激动。将济道林送出了书店,拿着《平凡的世界》,回到了招待所。
他翻阅了几章,谁知一下就读了进去。到晚上两点,才合上了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