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昂快步跃到兵道旁,忽地醒起不能就这么莽撞行事,他急忙又退回来,唤过两个守城的千总,低低嘱咐一番,两个千总立即领命而去。马昂又返身来到箭垛口,向马怜儿摆手示意,要她立刻遁走。
关公子诧异地道:“马大人,你这是何意?”
马昂一瞧这白痴还傻不愣登地站在擂石上,忙道:“来人,把关公子请进箭楼好生侍候着。”
“嗳,一回生两回熟,咱们都熟得不能再熟了,你这么客气干吗?我说马大人……”关公子莫名其妙地说着,被马昂的两个亲兵不由分说架进门楼去了。马昂向远处望去,见马怜儿做出已收到示意的动作,这才吸了口气,慢慢踱下城去。
马昂带着几名亲兵到了城下,目光与那先赶下来的千总一碰,那千总微微颔首,马昂心中大定,他若无其事地走到门口,扬声唤道:“关大人,关大人。”
关守备正在门边儿上转悠,闻言忙走过来道:“马大人,有什么事呀?”
马昂笑嘻嘻地道:“眼瞅着正晌午了,人是铁饭是钢啊,令公子来看你,还捎了只炖鸡,呵呵,叼扰你两口,走,咱们上去喝几杯。”
说完不待关守备答应,马昂已指手画脚地道:“来人,把鹿角、拒马全都架上,关城门,吃完了饭再开城。”
关守备奇道:“马大人,你……城门守卒一向换着吃饭的,你令他们关城小心有人告到周大人那儿去。”他压低嗓门道:“寻常百姓也算了,现在这支车队可是徐经徐大财主家的。”
马昂一听心中更是笃定,妹妹替威国公爷掌着江南大笔的生意呢,主要合作对象就是吴济渊、徐经等江南豪富,对徐家妹妹相当了解,她示意自己关城门,定是看出了什么破绽。可是妹妹的示意毕竟是关公子的揣测,万一猜错了怎么办?
这就是马昂没有立即下令诛杀的原因,好在关守备不知道自己妹妹的本事,他却是知道的,也不怕得罪徐家,于是把脸一板道:“咱们在这里当兵卖命,吃风喝土难道就不辛苦?徐家有什么了不起的?有事我兜着,关城!关城!”
正驾车进城的白衣军悍匪一时面面相觑,没有封雷的命令,他们也不知现在该不该动手,官兵没有识破他们、没有动手,他们就不敢轻举妄动,万一误了大事怎么办?
这时候已经得了那千总密嘱的士兵已经开始搬鹿角、拒马枪开始封锁道路,城门两侧的官兵也开始推动城门,其他的军兵吆喝着已经进了门洞的车马赶快前行,外边的百姓和还未进城的车马则鼓噪起来,有人躲在人堆里破口大骂。
封雷一俟车队进了城就放慢了速度有意走在中后段,一见城门处出现骚动,他心里一紧,连忙飞身赶了回来,到了近前一看,只有城外百姓和手下在叫骂,官兵们正搬着鹿角封路,不由奇道:“出了什么事?”
关守备忙赔笑道:“封总管,这位是马游击马大人,呃……即将正午,官兵用饭,所以暂且封城。”
“什么?”封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什么滥理由,天下哪有官兵要吃饭,得先把城锁上的道理。”
眼见官兵推门甚急,封雷顾不得再以徐家财势压人了,天将正午,接应人马应该快到了,若让他们关了城,那可就前功尽弃了。
想到这里封雷大吼一声:“动手!”说着一记撩阴腿踢向关守备下阴。马昂虽不知揣测是否属实,毕竟也早做了准备,一见他动手立即一拉措手不及的关守备,刷地一下拔出刀来,喝道:“动手!”
关守备莫名其妙地站在那儿,封雷的脚尖带着一股劲风,呜地一下贴着他的下巴踢上来,把他吓了一跳,只见马昂狠狠一刀劈下,厉声喝道:“这些人是白衣匪乔装改扮,大人快动手。”
关守备这才恍然,立即拔刀出鞘,加入战团。
封雷倒退几步,铁拳一砸震开一口箱子,自箱下车板下抽出一柄单刀,重又杀将过来。封雷的车辆虽有意放慢速度,毕竟仍是一字长蛇,每辆车子旁边不过三两个人,而城门口的守军至少百余人,这时有的抢去关城门,有的抓起刀枪上前围攻,把封雷和他的手下打的手忙脚乱。
混乱中,最远处的车子最先点着,然后驱车的马匪转守车头,驾着着火的车子向回奔来,其他的车子有样学样,一条火龙在宽敞的青石大道上蜿蜒而回。
“轰”地一声,大门关上了,门缝掩上的一刹那,就见外边的车子也着了火,被驾车者撞开还未布好的鹿角架,眼看就要冲到门前,还来不及撤进门的官兵和他们大战起来,呐喊震天,哭爹喊娘的老百姓散到官道以下四处奔逃。
“嗵!”一道重闸落下,封雷牙眦目裂,他万万想不到功亏一篑,自己万无一失的诈城计划竟然会这样失败,如果三路大军突破重围,杀到南京城下,却发现南京城固若金汤,那时会如何?
一想至此封雷心急如焚,掌中一口刀冷电四射,匹练横空,马昂、关守备两人联手,还被他杀得连连后退,封雷逼退两人,想冲进城门洞打开大门,可是关好大门,抵上顶门石的官兵们正好从门洞内杀出来,一杆杆长枪交错刺杀,以他强横的武功也不能不避其锋芒。
几百名悍匪全向城门洞集中过来,此时,两侧城墙上的兵道传来一声呐喊,大队的官兵持枪举矛,将城头堵得严严实实,他们从两翼沿着兵道石阶下来,黑压压犹如一块移动的铁板……
※※※
城外大乱,百姓再也顾不得咒骂了,一个个离开大道,沿着前些日子南京保卫战后刚刚回填,坑洼不平的土道四下逃窜,原本拥挤不堪的大路上轰然一空,只有几十只因为落荒而跑甩落道上的马桶滚来滚去。
六七十名还来不及入城的悍匪把马匹卸掉,引燃车上柴草向城门推近,几十名官兵来不及退回城内的官兵被压缩在城门檐下拼命地反抗着,马怜儿本想拨马就走,一见这情景立即横马坡上,摘弓搭箭,“嗖!嗖嗖嗖嗖!”连珠箭法,一箭接一箭衔尾而射,箭无虚发。
五名正在鏖战的悍匪应弦倒地,马怜儿素手一探,又是五枝雕翎在握。
她身边八名侍卫也立即在马上开弓搭箭,那些响马盗正面对敌,背后却冷箭不断,欲回头躲箭,偏偏前方的官兵正持刀枪对战,两面受敌之下,几十名悍匪终被消灭大半,剩下几人怒不可遏,舍了门前官兵返身向马怜儿扑来,在八名箭手的轮射之下,他们只奔出不足十丈,就被消灭殆尽。
马怜儿领着八名侍卫赶到门前,只听城门内喊杀连天,显见激战正浓,马怜儿天姿殊色,但凡见过她一面的,少有不记得她模样的,何况她又是马游击的妹子,这些官兵更是认得,一见是她,幸存的官兵立即上前参见。
马怜儿摆摆手,侧耳听听门内动静,急道:“区区几百名反贼,不会无端跑来诈城,他们必有后军接应,奇海、小罗,你们速往南城下去,那里官兵布防最重,速把这里的消息告知他们,让他们挥军来援。小索小云往东南去,那边围堵杨虎的兵马正在班师,让他们加快行程。”
四名侍卫领命拨马而去,马怜儿看看惊魂未定的那几十名士兵,说道:“响马不知几时就会发动突袭,你们不要在此枯等了,速向北城叩关。”
那些六神无主的士兵慌忙答应一声,走下官道贴着墙根儿向北城跑去。马怜儿一拨马,喝道:“咱们也走,去北城!”
城边道路不平,还有许多地方壕沟没有填平,马怜儿骑马,得先向回走一段,拐上官道,绕向北城,不过以她脚程,这也比城墙下的官兵到的更快。
不料拨马刚刚奔出三里多地,眼看将到三岔路口,就见东北方向扬起滚滚尘土,尘土漫天犹如一条黄龙,尘雾中影影绰绰的也看不出有多少人马,单是冲在扬起的尘烟前边的就有数百骑士,人人背系白披风迎风猎猎。
铁骑旋风一般驰来,战马奋蹄奔腾,扬鬃嘶吼,踏地的轰鸣声仿佛要将人的肝胆震碎,声势端地骇人。
马怜儿攸然变色,惊声道:“来得好快!”
“快走!”眼见千军万马势不可挡,马怜儿拨马便走。猛冲过来的骑兵已经发现前边几名骑士,当先一个满脸虬髯的老汉挥舞着大刀猛喝道:“呔,前方什么人?给我站住!”
马怜儿几人一听纵马更快,马怜儿暗暗摘弓在手,飞马当中忽地回头一箭,那挥着大刀的老头儿没想到前方女子竟有回马骑射的好功夫,猝不及防之下宽宽的大刀一横,箭矢正好击中刀面,擦出一溜儿火花。
老头儿哈哈大笑,他还没说话,就见箭影一闪,又是一枝箭已经身到眼前。他没料到马怜儿用的竟是流星赶月的连珠箭法,眼见那箭奔咽喉而来,老头急忙一个镫里藏身,身子一矮一偏,让开了咽喉要害,那箭却射中了肩头,疼的他一声大叫。
红娘子眼见逃逸的女子射伤四叔,不禁勃然大怒,她一提马缰,啪啪两鞭,胯下坐骑猛地加速向马怜儿追去,同时摘弓在手,一箭上弦,大喝一声道:“接我一箭!”
一枝狼牙箭迅捷无比地向马怜儿后心射去,马怜儿听到喝声根本不回头张望,她身子攸地向前一俯,身形侧滑,双手扣紧马鞍和马腹铁环,整个身子与马平齐,射向后心的一箭带着飒然风声呼的一声射了过去,瞧这一箭的力道比她至少强了一石力。
马怜儿暗暗心惊,知道比力气自己决不如他,唯有在箭法上取胜,她避过一箭,翻身上马,刷地抓过三枝羽箭,一弓三箭,呈密集的品字形射向红娘子胸腹之间。
红娘子手中硬弓连拨带打,化解了这三箭,却不想前边马怜儿使箭占了一个快字,她三箭射出,立即又是一箭在弦,眼见后边那玄衣汉子身手高明至极,自己箭术虽精妙,奈何气力有限,使不得硬弓,这一箭怕仍伤不了他,于是本来瞄准红娘子的一箭转而向她身后的一名骑士射去。
“呃!”箭入咽喉,那骑士一头栽下马来翻到马蹄下,马行如飞,被他身躯一绊,轰然倒地,后边一连串的惊呼声参差不齐地响起,冲在头里的七八个骑士收势不及,一一撞在他的马身上,摔得人仰马翻。
后续的骑兵勒马不及,马匹踩踏在同伴身上,惨嚎声接连响起。红娘子更是大怒,她的胯下马是千挑万选的一匹神驹,脚力极好,这时也看出前方女子论马术不在自己之下,论箭法更胜一筹,比箭是伤她不得的,干脆弃了弓打马如飞,专心追赶。
马怜儿胯下的马只是一匹富贵马,就是城中大户人家偶尔出城代步的工具,讲究形体高大、毛发漂亮,骑乘稳当,根本不是宜于战场冲刺的骏马,亏得马怜儿骑术精湛,否则这马连现在的速度也发挥不出来,可饶是如此,红娘子全力追赶,她的速度就相形见绌了。
离城门还有一里半地,红娘子已追了个马头马尾,马怜儿的四名侍卫都是内厂挑出来的武术高手,可是会武的人不见得马就骑得好,他们的马术比起这两个母老虎可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两个侍卫已被马怜儿和红娘子抛在后边,眼见后边大队骑兵越追越近,那两个侍卫只得拨马奔到路旁野地里,一到了那里马的速度更加施展不开,他们虽未逃走,却被抛地越来越远了。
剩下两个本来还追着马怜儿跑,一见红娘子越逼越近,两马便开始向中间靠扰,意欲夹击,红娘子快马奔至,二人掌中刀也寒光扬空一闪,斜斜地向红娘子劈下。
红娘子纤腰一扭,身子略略一俯,马速突然加快,动作比那两柄刀只快了那么一分半分,两刀削肩而过,红娘子双掌左右递出,“呯”地一声击中两人胸肋。
借着马的冲力,这一掌把两个人从马上打得横空飞了出去,正砸在路边的泥坑里,摔得七荤八素,也不知肋骨断了没有,一时半晌是休想爬得起来了。
马怜儿拨马,意欲窜入荒地,虽然那样马速更慢,但是后边追赶的这个白衣匪首领势必也不好施展,说不定还有脱身的希望,可是红娘子的马术不在她之下,一看之下立即察觉了她的意图,趁她拨马,加速迎上来向她冲去。
马怜儿无奈,又拨正了马头,利用这小小的差异,二人已变成并辔齐驱,还有半里地就冲到城门了,马怜儿扭头向左望去,那马上的黑衣汉子也正紧盯着她,一双漂亮的眉毛,一双亮亮的眼睛,眼睛里有一抹看到人间绝色的惊艳和赞叹。
眼神稍稍下落,瞧见那玄衣男子脚跟抬起,靴尖正欲抽离马镫,马怜儿想也不想,身子向右一滑,她动的同时,红娘子也动了。
红娘子纵身而起,向马怜儿的马上跃来,大剌剌夺马擒人,根本不把马怜儿的功夫看在眼里。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动作,马怜儿身子一缩,向右滑下,红娘子纵身离鞍,跃向马怜儿的马背,两人配合的天衣无缝。
马怜儿整个人都滑到了马腹之下,红娘子骑到她的马背上的同时,马怜儿自马腹下向左窜出,一下子扣住了红娘子的战马马鞍,双腿向上一踢,娇躯倒翻上马背,身子先横后直滴溜溜一转,双腿一分已经骑到了红娘子的战马上。
这动作既矫健又漂亮,就是后边怒气冲冲赶来要教训教训这女娃娃的甄老头儿都情不自禁地大叫一声:“好身手!”
身手虽好,终究耽搁了时间,这时两人的马奔得太近,红娘子双腿较力夹紧了马腹,趁她尚未坐稳,猛地探臂一扣,斥喝道:“过来!”
红娘子手掌探过来一把扣住马怜儿的小蛮腰,顺势一带,马怜儿“啊”地一声轻呼,已被红娘子一把带过马来,按在马鞍上边。
后边蹄声如雷,无数战马冲了过来,纷纷停在红娘子的身边,红娘子把马怜儿往后一掷,喝道:“绑了!”
马怜儿踉踉跄跄退了几步,两个白衣军士兵跳下马来,如狼似虎地把她绑了起来。
红娘子没有再理会她,这一通追逐,距城门已经不到十丈的距离了,红娘子跳回自己马上,直愣愣地看着城门,门前的死尸,燃烧殆尽还冒着青烟的破车,都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封雷等人已经动过手了。
然而现在,城门紧闭……
※※※
数千铁骑都默默无语,唯有战马喷吐鼻息的声音和几声嘶鸣,城门前一片压抑。他们千里奔袭,就为的南京城,然而现在望着巍峨高大的城墙,和那厚重的似乎铁石所铸的城门,他们心中一片茫然,下一步,要往哪里去?
就在这时,城头一片嘶喊,红娘子仰头望去,只见高高的城墙上一个人影鹰一般翩然跃出,向城下落来,半空中只见那人抖手一甩,一道绳索夭矫如灵蛇,射向城头箭垛。
绳索一顿,显然绳头有飞钩钩住了城墙,空中人身形一顿,荡向城墙,双脚在城墙上奋力一踏,迅速释放绳索下落,只见城头刀光一闪,已有官兵见机的快,一刀斩断了飞钩,城墙外的汉子半空坠了下来,此时距地不过两丈有余,红娘子催马前行,伸手一托一带,将那人横着送了出去。
那人踉踉跄跄退出几步稳住了身子,定睛一看喜道:“崔副元帅!”
这人满身是血,脸上血汗一片,十分的狼狈,红娘子惊道:“封雷!”
封雷露出一个似哭非哭的笑容,说道:“在下无能,夺城失败了!”
随着封雷落城,城头上冒出无数官兵,箭下如雨,响马军就在城头下,他们奔袭而来全是轻骑,又无盾牌护身,顿时被射落马下一片,其余的人举着兵刃拨打箭矢向后退却,持有弓箭的人就弯弓还击。
红娘子看看自己轻骑而来的几千士兵,银牙一咬,断然道:“诈城既被识破,我们马上便走,这里不是久留之地。”
她恨恨地望了眼城门,命令手下立刻退兵,几千气贯长虹一路杀来的猛士,一仗未打又偃旗息鼓倒退而回。他们来的快去的也快,马昂提着血淋淋的钢刀冲上城头时只见红娘子的人马卷起一路烟尘又往来路退去。
此时周德安正领着自己的三千人马向回狂奔,周德安急的脸都白了。他一路上得意洋洋做着晋爵升官、封妻荫子的美梦,却不想当头正碰上马怜儿的两个侍卫,一听二人说出消息,周德安大惊失色,两个侍卫虽说城门已关,可是自己不在,来兵又不知有多少,万一有个闪失那该如何是好?
威国公可是下过自己坚守不出、只护南京的命令的,如果敌兵势大,力战不克那也罢了,如果因为自己不在城中被人攻陷,那杀杨虎的功劳也挽救不了他的过失了。陪都丢了不要紧,只要追的快,趁他立足未稳马上就能夺回来,问题是城中不能死的人太多了,那些早就该死却偏偏不能死的饭桶哪怕被乱兵杀死一个,也够他喝一壶的。
周德安派出几名探马头前探路,又派出几个中军迅速联络附近的军队,自己领着三千人马急急往回赶。他是领着人去山沟和涧穷村庄抓人的,所以军中大半是步卒,行动并不快,眼看将到三岔路口,前方探马狂奔而回,见了他大呼道:“周大人,白衣匪退了,退过来了。”
周德安一喜,又是一惊,急问道:“他们多少人马?”
“大约……大约三四千人。”
周德安心中大定,立即吼道:“结阵、结枪阵,堵住三岔路口!”
士兵们立即冲上道路,道口十二排官兵,每排四十人,密集的枪阵把道口封得死死的,周德安望着前方尘土飞扬,他的心怦怦地跳起来,下意识地摸了摸挂在马鞍旁杨虎的头颅,他知道,又一件大功来了。
退兵冲到路口,隔着二十多丈被那如林的枪戟所震撼,已经纷纷勒住坐骑,周德安单人匹马,独自立在枪林前边,威风凛凛,状若天神。
他静静地肃立着,直到对面人喊马嘶的场面渐渐平静下来,才猛地大喝一声:“白衣响马,本官镇抚南京,都指挥副使周德安在此,尔等退路已绝,下马受降、马上受死,速做决断!”
对面一片平静,几经浴血死里逃生的人,意志不是那么容易被摧毁的。正在中军的红娘子也听到了这声大喝。周德安!这个人不在城里,竟然堵在退路上?她的神思一阵恍惚,手一下子握住了剑柄。
周德安当然没指望一声大喝就吓得白衣匪吓马投降,这么好打,也不用朝廷出动那么多兵马,也不致让他们流窜数省,纵横东西,贯通南北了。但他还有一招杀手锏,任是对面的白衣匪意志比铁还坚,也能重重地挫伤白衣军的士气。
对面的白衣军默默分开一条路,一身玄衣的红娘子匹马出列的时候,周德安高高举起了杨虎的人头,得意洋洋地大声道:“大盗杨虎,已在本官刀下授首,首级在此!自江西流窜来的白衣匪,已全军覆没,尔等还不投降,要步杨虎后尘么?”
红娘子身子一震,猛地勒住了战马,四下的响马盗一阵骚动,她却一动不动,只是死死地盯着周德安,盯着他手里提着的人头。
尽管恨他残害兄弟,尽管鄙夷他的心性为人,可是毕竟是多年的夫妻,平时说的打打杀杀的,真的见到他惨死若斯,红娘子鼻子一酸,眸中已盈满泪水。
周德安见镇慑有效,不禁大吼一声:“本官再说一遍,下马受降者免死,否则一个不饶!”
红娘子吸了吸鼻子,抑住欲流的泪水,单枪匹马迎上前去,周德安惊异不定地看着对方阵中轻骑而入的黑衣人,挥手制止了箭手,冷冷地道:“你是何人?”
红娘子驰马走到对面两丈左右,腰杆挺得笔直:“周德安,我要与你单独一战!”
“你是何人?”
“霸州,杨跨虎!”
周德安心中一惊,这才注意到面前的黑衣人虽然一身男装,唇上有须,但肌肤如玉,细嫩远甚于普通男子,周德安呵呵一笑,把杨虎的头挂回鞍上,手慢慢移向刀柄,眼睛警觉地盯着红娘子,缓缓道:“原来是大名鼎鼎的红娘子。”
他心中紧张盘算:“仅靠自己三千步骑,而且由于出城捕人兵备不全,一旦阵势被冲垮,这路悍匪必然逃脱难以围搏。现在各路援军正在赶来,只消拖住他们,待合围之势已成,他们就休想逃走。杨跨虎这疯婆子想是老爹被我骗了,男人也被我杀了,气昏了头脑,竟然自恃武勇,在战阵上以江湖人的身份与自己较量个人武技,我只需拖住了她,便是大功一件。说不定还能一刀斩下她的头,踩着这对夫妻大盗的人头,我这功,可就更高了。”
想到这里,周德安欣然一笑,说道:“好,那本官便与你一战!”
他飞身下马,往路中央一站,“呛”地一声长刀出鞘,斜指长空,喝道:“来吧!”那一站一动的举止,当真是静则岳峙渊停,动则云龙风虎,气势十分不凡。
红娘子望着这生死大仇,眼睛都红了,她伸手一拍马鞍,身形翩跹刚刚落到地上,脚尖一点,攸地如乳燕投林,旋转着投向周德安的怀抱。只是,她的身形之前,先是一截晶光流莹的剑锋。
周德安横行无忌,一身硬功霸道刚猛至极,一见杨跨虎比他还要嚣张,竟然大模大样直取中宫,不由大喝一声,斜插柳、大弯腰,身形侧立,长刀呼的一声劈向红娘子持剑的右手。这一刀后发先至、快如闪电、角度刁钻,无论时机方位,都是上乘之选。
红娘子“哎”地一声叫,急出剑去挡,“铿”地一声,红娘子向外侧荡开,身形连旋两旋才化解了周德安刀上强劲的力道,然后脚下如踏龙蛇,身形诡异,一连三剑直刺周德安咽喉、膻中、小腹。
周德安哈哈大笑,挥刀反撩,踏步退后,两个人你来我往地大战在一起。经过这一交手,周德安便试出红娘子只是轻身功夫好,剑招快捷,若论劲道和手眼身法步的综合运用,远远不及于已,料想红娘子刀马枪棒、拳脚功夫远胜于其夫杨虎的说法乃是出自绿林中的人恭维,又或者杨虎此人的武功也难名副其实。
试出了红娘子的武功底细,周德安再无忌惮,两个人放开手脚,两路大军静静肃立道上,中间空出二十多丈的空间,看着两位主将在那里刀来剑往,杀得不可开交。
两个飞腾纵跃的身影你来我往,刀剑辉映出两道银光不断在空中纠缠飞舞,爆出一连串的火花。此出彼入,周德安一柄刀上下翻飞,挟着殷殷沉雷之声,抵挡住红娘子密如骤雨的进攻,偶尔还击一刀,声势便威势极大,令得红娘子倒退而回,若非她身法奇怪,早已丧命在周德安刀下。
周德安沉声一笑,开始反击了,掌中一柄刀大开大阖,力大招猛,威势无人可当,雪亮的一抹剑痕一经碰上那匹练似的刀光,立即翩然远逝,不能攻入周德安的要害之处。
封雷匆匆从后阵赶到前边,一看红娘子危急,抽出刀来就要扑上去。甄扬戈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膀,封雷认得这位绿林道上的老前辈,急得跺脚道:“哎哟我的四大爷,您还守江湖规矩呐?并肩子上吧。”
“别乱动!”甄老头的肩膀已经包扎上了,系着一个布疙瘩,显得有点累赘。他翘着胡子笑道:“莺儿使诈呢,别着急,啧啧……不愧是崔老大的女儿,见了生死大仇不急不躁,还懂得用心计阴他,真是好孩子。”
“嘎?”
“呼”地一刀,挟着狂风扫向红娘子的腰肢,这一刀扫中,能把她拦腰斩成两半,红娘子轻灵地一闪,宛若剪水的燕子,刀尖贴衣一过,红娘子如影随形,短剑划了一道优美的曲线,再次向周德安刺来。
此时身形一转,两人已渐渐移向中间偏白衣军的一方,红娘子正堵在周德安的退路上,红娘子恨极了他,志在必杀,怕他见势不妙遁回军阵之中,因此刚一交手便有意示弱,以便杀他个措手不及。
红娘子曾跟踪刺杀过他,但因军营戒备森严,根本不曾闯入中枢,这样正面交战还是头一次,周德安本来就自视甚高,这一交手更是狂妄,已经完全不把她放在眼城。
红娘子准备尽出全力了,她忽然娇斥一声,周德安狂扫出的一刀攸然回卷时,整个身子腾空而起,一柄剑荡起层层鳞波晕光,周德安突觉剑光大盛,双眼所及尽是红娘子手中剑影,不由为之大骇。
周德安急退,挥刀,红娘子连进,出剑,铿锵声不绝于耳,红娘子剑上力道陡然加重了几分,短剑直刺、撩挑,又快捷于长刀,把周德安迫得手忙脚乱。
两边攻防的兵马被二人出神入化的武功惊呆了,人人木立当地,怔怔地看着二人较技,只见剑影刀光漫天飞舞、此起彼伏,腾挪变换间缤纷的刀光映射着正午的阳光,折射出道道寒芒。
忽然间,只听周德安发出虎啸般一声厉吼,震得白衣军前阵的马匹一阵骚动,只见红娘子侧身摔出,右肩着地,然后骨碌碌向旁滚开,忽地纤腰一挺,猛地翻身跳起,一手按膝,单膝跪地,脸色苍白,急剧地喘息着。
再看周德安,掌中一柄刀咆哮如雷,一刀刀劈出去,那气势似乎要毁天灭地,他二目圆睁,踏前一步,挥出一刀,只劈出五刀,然后刀锋斜指,矗立在那儿一动不动了。
他一身甲胄,单手执刀,刀锋斜斜下指,面对着自己的军阵一动不动,枪阵和后面的箭阵士兵愕然看着周大将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而他后面的白衣军却在片刻的静默后忽然爆发出一阵欢呼。
欢呼的声浪此起彼伏,越来越大,最后竟如排山倒海一般呼啸而至,那是前边的人迅速把战果传达了后阵,不断有人加入欢呼的结果。这时,周德安的身子摇晃了一下,缓缓向前栽倒,“嗵”地一声仆在地上,震起一地浮尘。
一截晶亮的剑尖,从他的后颈露出一尺有半,红娘子这一剑用的是脱手剑,剑从他咽喉要害处直刺下去,从盔甲的皮制颊当缝隙处刺入,直射至剑柄,在他身后的白衣军看到了晶亮的剑锋和滴下的鲜血,而对面的官兵却由于他披甲戴胄,没有注意那短短的一截剑柄。
官兵们都呆住了,一时惊措着不知该如何是好,红娘子一见这等情形,立即喝道:“冲!赶快冲出去!”
白衣军挟带着一股无可匹敌的强大士气,呐喊着向前冲去,封雷连忙抢到路边扶起红娘子,急问道:“你没事吧?”
红娘子轻轻甩开他的手,喘息着道:“我没事,只是脱了力了,把我的剑拾回来,还有那奸贼的狗头!”
封雷答应一声,刚要避开冲锋的马队,把周德安的尸体拖过来,就听远处传来一阵更加浩大的嘶杀声,站在这儿跷着脚也看不见是谁的人马,红娘子暗暗心惊:“难道官兵合围了?我的人马今天要全部葬送在这里不成?”
三千只有低级将佐带领的官兵群龙无首,正自惊慌溃退,他们的后阵杀过来更多的白衣军,一个个纵马如飞,如狼似虎,官兵一见胆气全无,齐齐发一声喊,便向两侧凹凸坑洼的荒地逃去。
赵疯子挥舞着大刀一马当先,恶虎扑羊一般,可他的人马远不如红娘子来袭时那般军伍齐整,瞧那架势,比起逃散的官兵也不遑稍让。在他的大军后边,铺天盖地追来的是朝廷的大军,一杆大旗迎风猎猎,屹立于尘嚣之上,斗大一个“杨”字清晰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