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元轻哼。
「京城里的女人,难不成能比小归村的女人还厉害?能让你为此走小门避让?她们会拿棍子敲昏你,然后把你拖回家生米煮成熟饭吗?」白云想起四年前小归村发生过的那件震惊十里八乡的剽悍婚事。
贺元瞪大眼,差点被口水呛到,也顾不得批评她一个女人家,怎么说这种臊事也如此坦然,都不脸红一下!连忙清了清喉咙开口问:
「有这种事?你们小归村的女人都是这样嫁掉的?」这也太惊悚了。
「也不是都这样。这事发生在四年前,仅此一件。」白云简单地说了下前因后果——无非是男女双方有意,但男方是大丰村大地主之子,有貌有德有家产,而女方出自于恶名昭彰的小归村,无财无德不会女红,本身又是个爽俐的……咳,泼妇(以外人的眼光来看〕,婚事自然难成,男方全族群起反对。后来这对小情人出了这样一个损招,男方让女方给敲了闷棍,配合着被拖回家煮饭去了……
既然都煮完饭了,自家闺女当然不能吃亏,婚事得办!于是身为几百年来永远团结的小归村村民,便在村长的带领下,有刀带刀,有箭背箭,有铆头扛锄头,呼啦啦一群人上大丰村说亲去;然后,顺利地,有情人终成眷属,又添了一桩世间佳话。
「……我难得去怜悯别人,但是,此刻我非常同情跟你们小归村为邻的其它三个村子。」真是前世不修,以至于今生恶邻肆虐。
「有什么好同情的?他们三个村土地比我们不知富饶多少,我们小归村地无三里平、人无三两银,田不肥、河不靠的,反正最恶劣的环境都归我们村了,可几百年来,我们也没怎么他们啊。」就算在乱世当了土匪,也是有职业道德的土匪好吧。
「省省吧,你们小归村是怎么样的,我还不知道?」
「你又知道什么了?」才在小归村待那么十几天的人,能知道个什么?
贺元又哼了声,横她一眼。
「你们小归村为了出两个秀才,就把你在户籍上报了个男丁名头,让你去考试,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证明你们村子的人有多么胆大妄为。我猜,至今你的真实性别没有被外人拆穿,怕是全村人都决定帮你隐瞒到底对吧?这也就算了,但你考中了秀才还不消停,竟然还敢在去年考中举人。中了举人就得上京赶考,你就没想过,你或许能一辈子在永定县当个秀才不会被拆穿身分,但当你出了永定县之后,还有谁能护得了你?」愈说愈气,差点伸手敲她额头。
「……我知道。所以本来我也没打算考举人的。」看着贺元有些气急败坏的脸,白云知道他这是在为她着急,所以安静了半晌后,说道。
如果说小归村民的无法无天是出自天高皇帝远以及无知者无畏的话,那么,这十年来,在贺元源源不断送来的各类书籍喂养下,以及慎严庵里三位夫人和师父们的言传身教里,白云是眼界大开的。她仍然有着小归村人的无畏与无法无天的焊性,但她知道自己可能会面对着什么严重的后果。
「你不会是……被我几封信激着了,才跑去考举人的吧?」贺元突然想到这个可能,心中不由得涌上些许懊恼。
白云在十岁那年考中了秀才,而后却一直没再往上报考。虽然白云在信里说她有能力考,却对当举人什么的不甚感兴趣,不是怕考不中等等。也就是这些话,让接下来几封回信里,贺元简直极尽嘲讽之能事,就为了激起她的上进心……
好吧,人家终于上进了,在十六岁那年一报考就考中了。这个年纪考中举人,实在是个少年天才了。而这个少年天才,此刻成为一枚苦果,塞进贺元嘴里,还不得不硬吞下去……
白云望着贺元显得严肃非常的脸,轻轻笑了。
「你的『激励』当然是原因之一。但若只是跟你斗气,还不足以让我做出这样不要命的事。」她又不是个傻子。
「那你是为了什么……」问到一半,贺元突然想到什么,盯着白云道:「是不是跟昭勇侯府有关?」
白云这次是真的惊讶了,一向淡定的脸,因为双眼大瞠而显得有些呆样,憋着一口气忘了换,让她的双颊微鼓,一时没说话。
「虽然我总会查个一清二楚,不过,你还是先对我坦白的好。」发现自己占了上风,贺元得意地双手环胸(为了克制自己的手不上前去捏她的脸),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只要你问,我当然会说——」吐气,坦然说着。
「阿元表叔!」一声稚嫩的呼唤声突然从桃花林的另一端传来,打断了白云的话。
贺元凝眉看过去,立即抓着白云走过去,边低语道:
「这事改天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说。现在,跟我上前去拜见。」
「拜见?」好隆重的用语。白云看过去,发现远处站着几个人,其中最显眼的就是一个老人与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小男孩——而他们都穿着代表皇家的明黄服色。
「前方的是太上皇,以及小皇子。」简单说明前方明黄衣着者的身分,并问道:「觐见礼你学过没有?」
「……李夫人教过我命妇觐见后妃时的礼仪。」
「……等会照着我说的做。」贺元吩咐完,心中同时思考着能不能利用这意外的偶遇,趁此给白云创造出几分生机?
无论如何,白云得活着。
白云的表现比贺元所能想像的还好。
小归村的人,有许多让人皱眉的习性,但或许只有这种浑不吝的天性,才能在任何处境里都淡然处之,甚至还如鱼得水吧。
刚开始,就是小皇子才放高的纸鸢不幸勾挂在白果树的顶端,扯不下来,还断了线。跟随在太上皇以及小皇子身边的都是宫婢,没一个用得上的;正想让宫婢去外围唤个侍卫进来时,小皇子眼尖,就看到了桃花林另一头的贺元,便出声唤了来。
身为桃花林里唯一的一棵白果树,自然是整片桃花林里的异类。七十几年前,皇家在这边植栽桃花林时,所有别的树种都挪走了,就这棵至少有五百年树龄的白果树被特别留了下来。五百年的老树,就算曾经被修剪过许多次,也成长得相当壮观了;那至少有四丈高的树身,立于普遍只有七八尺高的桃花林里,完全是鹤立鸡群的存在。
当然,高挂在四丈高枝头的纸鸢也不是那么好拿回来的,就算叫来侍卫与内侍,也得寻来梯子竹竿等工具戳戳弄弄的,恐怕就算取了下来,那制作精美的纸鸢也得给捅穿几个洞,无法再放飞了。
而这样困难的工作,落到了白云身上,也就只是爬棵树的事而已。
就见她看了看白果树笔直的树干,以及不算粗壮的枝桠,计算好爬的方式与落脚处之后,在取得太上皇的同意,并从宫婢那里要来一条绳索,并将其中一头绑了一颗小石子后,便在众人张口仰望的目光下,身形轻灵而迅捷,一下子就窜上了八尺高,并攀上了第一根枝极;接着用动手中绳索,勾吊住更上面的树枝后,将自己给荡上去,如此重复几次,她已登上了白果树的顶端,取回了完整无损的纸鸢。
当纸鸢平安送回小皇子手中时,那满脸惊奇的小皇子早已不在乎纸鸢了,随意将纸鸢丢给一边的宫婢,缠着白云问东问西,稀奇得不得了。就算旁人提醒着小皇子学习功课的时间到了、太上皇该休息了,也撒娇地不肯去上课,非要让白云教会他爬树这项神技不可。
后来还是贺元开口说白云最厉害的艺能不是爬树,而是蹴鞠,简直是神乎其技,让小皇子回去好好学习,改日办一个蹴鞠赛,让白云踢球给他看。说尽好话,允了承诺,说两天后就办比赛,终于把小皇子给哄走。
两人恭送走了太上皇与小皇子之后,才相视一眼,笑了下,一同背靠着白果树吁了口气……
「有空时,跟我说说皇家和朝廷的事吧。」白云才进京不久,在这之前,又只生活在「只知村长,不知皇帝」的小山村里,虽然对皇权没有太多的敬畏之心,但也不能任由自己就这样一无所知下去。
「不止是皇家与朝廷,我们大雍的风土民情等等,你更该知道,才好融入。」贺元伸手拉着她手臂,领她往出口处走。并道:「不过在那之前,我先跟你说说蹴鞠吧。方才的情况,你可能会以为因着小皇子闹着要玩蹴鞠,所以才会有后天专门为他举办的蹴鞠赛。其实,与其说是为了哄小皇子,不如说是为了讨太上皇欢心。蹴鞠这项游艺,一直盛行于大雍,两百年来都是如此,从未被别的游艺取代。你猜猜,为什么?」
白云想也不用想,直接道:
「上有所好,下必从之。」
正解。
「开国太祖本身就是个蹴鞠好手,更将蹴鞠引入军中,当成军事训练的项目之一,颇有奇效。后来国朝建立,天下承平之后,便一手建立皇家蹴鞠队,并鼓励文武百官或以家族为名、或以地域为名,成立蹴鞠队。日后每年举办蹴鞠大赛,若能在大赛里一举夺魁者,将会获得丰富的奖赏与荣誉。」
「每一位帝王都喜爱蹴鞠吗?」
「当然不是每一位。但大多数是喜爱的,甚至有沉迷其中,废寝忘食的。」
「那个对蹴鞠废寝忘食的帝王,是不是就是给蹴鞠手封官的那一个?」
「你还记得啊……」这是小时候他一语带过的话呢,都不记得自己说过了。
「你说过的,我都记得。」白云随口应着。
可,当她应完,看到贺元转头盯着她,不说话,而且白皙的脸像是泛起了一抹微红时,不知怎地,她也跟着觉得自己的脸忽然有些热……
他们都感觉到了异样,却极力忽视,粉饰太平,就见贺元轻咳了下,说道:
「嗯。那时的封官之举引起了轩然大波,那位帝王几乎被朝臣骂成了个玩物丧志的昏庸帝王;可官位已经封了,旨意一下,起居注都录下了,就算收回,对于帝王的名声也没有挽回的余地,历史是记下他这一笔了。既如此,那位帝王索性一路走到黑,就算那位因蹴鞠得官的人只是个闲职,帝王也决定让他待在那个官位一辈子。」所以后来那位帝王被定諡为「肃」,不无讽刺意味在里头。
「这等牛心左性……」
「咳!」提醒她,他们眼下站的地儿,还属于皇家呢。
「此乃一言九鼎真汉子。言必践、行必果,足堪我辈之表率。」她也是会拍马屁的。
「咳咳咳!」这下真呛着了。
「这咳三下是表示什么?」白云无法理解,只好虚心求教。
「表示我呛着了。」平平地说道。
「噗!」白云忍不住喷笑出声。结果又是笑又想揶揄他几句,害得自己也跟着被口水呛到了,连咳不止。
「活该!」贺元嘲笑回去,两人这时已经走出桃花林,几名家仆已经在出口处静待良久了;不再嬉闹,将刚才的话题简单做个结尾:「所以你得知道,沉迷于蹴鞠是皇室的天性。太上皇对蹴鞠的热爱不亚于那位给蹴鞠手封官的帝王,但自从那位帝王做出那样的事之后,百官就盯着呢,断然不许再有一位帝王如此胡闹。所以后天的蹴鞠赛,其实是为了太上皇办的,你先了解这一点即可。」